第三部 璀璨 第17章

白公館裡。

兩人伏在床上一道看文件,時間長瞭,壓得胳膊酸,後來在床上盤膝坐起來,垂著頭慢慢翻,脖子酸瞭,又趴著看。

被子也踢得耷拉在床邊,掉瞭小半截在地上。

白雪嵐把手裡剛看過的一份放下,覺得大腿有些感覺,低頭一看,原來宣懷風看得認真,入瞭神,不知不覺換著姿勢,一隻雪白滑脂的光腳丫子伸過來,大概因為白雪嵐腿上肌肉結實,做支撐很受用,便把腳掌抵在上面,眼睛卻隻盯著手上的文件。

白雪嵐辦公的心思一下子沒瞭,伸手過去,握住那沒有一絲瑕疵的腳,曲瞭一根指頭,在腳掌心若輕若重地撓。

宣懷風怕癢,縮瞭縮腳,卻被白雪嵐握緊瞭不放。

他笑著回頭看瞭一眼,說:「別玩瞭,做事呢。」

白雪嵐把玩著他實在有些小巧精致的腳踝,慢條斯理說:「你隻管做你的。我這邊都看好瞭。」

宣懷風說:「你真的都看完瞭?那你有什麼想法?」

白雪嵐說:「我看他們的總想法是不錯,隻是太籠統瞭,不到實處。」

宣懷風說:「我們討論討論。」

趕緊的要坐起來,一隻腳掌卻被白雪嵐拿著,不好坐,輕踢瞭踢白雪嵐說:「你放手,我們先說正經事。」

白雪嵐嘆瞭一口氣,隻好放瞭。

摟著宣懷風一起靠到床頭,肩並著肩,把薄被拉過來蓋在兩人腰際,一疊文件都放在膝蓋的被子上,用大不正經的口氣說:「宣副官,來,給本總長說說你的意思。」

宣懷風看瞭半天文件,早有一肚子的想法,也不介意他調戲的腔調,一本正經道:「前陣子你殺瞭周火,狠打瞭一陣鴉片,可很多人是抽瞭幾十年的,這些人不可能一朝一夕戒掉,中國為鴉片所害,從甲午戰爭就開始瞭,林則徐禁瞭多少回,到現在搗騰瞭多少年。我前幾天看瞭文件,是下面暗訪到的報告,周火死後,你不是關瞭十幾傢大煙館,轉給警察廳處理那些鋪面嗎?其實警察廳一接手,又轉回去給賣大煙的瞭,現在明面上看是茶館、點心鋪子,其實簾子後面都擺羅漢床和煙具,一樣的供應大煙,隻是價錢比從前更貴。再說,就算打滅瞭他們,暗巷子裡也多的是無牌無照的私人煙館子,可見要禁,隻能長期耐心地禁,不能急躁。倒是最近流行起來的一些新毒品,必須留意,不趁勢剎住,邪風蔓延,後果不堪設想。海洛因價格高,毒販子們為瞭利益,拼命的賣,這東西成癮快,對身體危害比鴉片大很多。所以,我想,與其一竿子捅穿馬蜂窩,不如……」

「分而治之。」

「……分而治之。」

白雪嵐聽他說瞭好大一番熱血忠言,自己懶洋洋挨在床頭養神,嘴裡隨口吐出的四個字,竟和宣懷風奇跡似的合瞭音。

宣懷風一愣,忍不住轉頭去看他。

白雪嵐恰好此時睜開眼睛,黑眸燦若星辰。

四目相接,兩人相視而笑。

身心相系,志趣相投,心情之甜蜜愉快,言語難表。

宣懷風笑著笑著,頰上熱熱的,像冬天在紅爐子邊烤過火來一樣。

白雪嵐本想打趣他,見他眼神清澈柔和,便丟瞭促狹的想法,心中愛憐滿溢,挑起他的下巴,靠過來鄭而重之地在優美的薄唇上吻瞭一下。

宣懷風微笑著凝視他,黑曜石般的眼睛光華流轉。

兩人輕擁著,很享受這一刻脈脈動人。

好一會,宣懷風才想起未討論完的公事,問白雪嵐,「你的心裡,到底有什麼具體的做法沒有?」

白雪嵐說:「政府是打算起草一個管理條例,把這些事正規化。我是建議起草兩個。」

宣懷風說:「對!禁煙一個,禁毒一個。」

白雪嵐說:「禁煙專治鴉片,手段緩而長,懲罰手段多用罰款,不是有錢買鴉片嗎?我就罰到他們肉疼,抓一次罰一次。有錢收入,警察廳是絕對肯幹的。海關管不瞭太多事,總要藉助警察廳的力量。」

宣懷風說:「那禁毒,就必須重而急。」

白雪嵐說:「不錯,絕不能讓事態再惡化。」

宣懷風說:「我還有一個建議,禁毒條例,裡面的范圍要大一點,凡是非鴉片的毒品,都算進來。嗎啡為禍也不少,不能疏忽。」

白雪嵐說:「我想過瞭,把海洛因、高根、嗎啡,還有它們的化合物,配成物,都列進條例限制范圍。」

宣懷風說:「條例定出來,還要讓老百姓懂,應該把那些俗稱也寫進去,什麼白珠子、紅珠子、金丹、紅丸、白面……」

白雪嵐笑道:「你到海關這一陣,倒學瞭不少。」

宣懷風說:「我還學詩瞭,劉豁公寫瞭一首《上海竹枝詞》,裡面就講,最毒無如海洛因,嗎啡雖烈遜三分。高居鴉片紅丸上,北地人多白面稱。人傢一個文人尚且如此,我們拿政府的薪金,更應該辦點實在事。」

白雪嵐說:「知道瞭,你就一愛國熱血書生加嘮叨老夫子。」

看看天色,也該吃晚飯的時候瞭,問宣懷風,「餓瞭沒有?」

宣懷風摸摸肚子,說:「有點。」

白雪嵐瞪他一眼,「中午隻吃那麼一點,不餓才怪。要是餓傷瞭胃,以後做到一半和我喊胃疼,我絕不停的。」

宣懷風臉紅過耳,窘迫地說:「好好的扯到什麼地方去瞭?」

白雪嵐又勾著唇,邪魅地打量他,微微一笑,說:「晚上你就知道瞭。」

兩人收拾瞭床上的文件,一起下床。

白雪嵐拉瞭鈴,叫聽差送晚飯過來。

不一會,廚房就做好送來瞭。

反正沒有外人,兩人都很輕松,穿著同一個樣式的睡衣睡褲,在小圓桌對坐,香香地吃瞭一頓,筷來勺往間,還談瞭一番撰寫條例要註意的地方。

討論得有瞭興致,飯量也好,碟子裡的菜吃瞭八九分,一大鍋白米飯幾乎見底。

白雪嵐笑著說:「早知道這樣,每頓飯我都和你談公事,好讓你多吃點。」

宣懷風說:「你總想著讓我多吃,這是怎麼回事?」

白雪嵐說:「你吃太少。」

宣懷風說:「怎麼不說是你飯量大?我知道山東人是很能吃的,力氣也大。」

白雪嵐忽地神色曖昧,低笑道:「我力氣確實夠大吧?嗯?」

宣懷風知道他想到下流的地方去瞭,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張口結舌瞭半日,咳瞭一聲,說:「飯吃好,該做事瞭。我先去擬個條陳,對瞭,應該讓孫副官也看看,聽聽他的看法。」

站起來往門外走。

白雪嵐知道他赧羞,心裡甜如吃蜜,笑瞇瞇地轉頭朝他後背說:「你穿著睡衣去見他嗎?」

宣懷風聽到他笑,回頭警告地瞪他一眼,去屏風後面換瞭一件傢常衣裳,逃似的去瞭書房。

他把想好的幾條一一總結出來,用鋼筆寫在一張紙上,拿瞭去孫副官房裡。

孫副官身上還是整齊的副官軍服,開門見是宣懷風,笑道:「真巧,我正打算去你們那頭呢,隻是怕打擾總長休息。」

他這一句說得很客氣。

宣懷風卻知道「怕打擾總長休息」,這話底下藏著什麼意思。

臉不禁一紅。

孫副官問:「怎麼勞你親自過來瞭?是總長叫我嗎?」

宣懷風說:「哦,總長剛才和我提起定條例的事,我們討論瞭幾條,想拿來給你看看。你不是正要過去嗎?我們一道吧。」

兩人往白雪嵐房間那頭走。

宣懷風把剛剛寫好的東西遞瞭給孫副官看。

孫副官一邊走,一邊拿在手裡看,不知瞧到瞭什麼,神色有些不同。

宣懷風問:「怎麼?是哪裡寫得不對嗎?」

孫副官說:「不,正是寫得太對瞭。宣副官很心細,提到應該把嗎啡管制起來,這很好。嗎啡有它藥用的效果,但初期運到中國時,有不少外國洋行公然把它們當戒煙藥出售,一些抽大煙的,以為這真能戒瞭煙癮,買它來代替鴉片,不料不想抽鴉片瞭,卻上瞭更烈的嗎啡癮,越陷越深。此物害人不淺。」

宣懷風說:「聽孫副官這麼說,似乎對嗎啡上癮很瞭解?」

孫副官苦笑著搖瞭搖頭,嘆瞭一聲,「故人舊事,不要提瞭。」

邊走邊說,便已跨進門來。

小圓桌上的飯菜碗筷已經被聽差收拾幹凈瞭。

白雪嵐慵懶地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捧著一杯冒熱氣的咖啡,聽見腳步聲,一抬頭,眼睛明亮地看向宣懷風,淡淡微笑。

宣懷風被他這黑眸如玉的一瞥間,驀地閃瞭神,竟沒聽見孫副官在身邊說什麼。

心裡隻覺得驚訝。

怎麼似乎從未發現白雪嵐是這般英俊迷人?

怔瞭一會,才聽見孫副官的聲音傳過來,好像在問:「你覺得呢?」

宣懷風忙醒過來,掩飾著問:「什麼?」

孫副官也瞧見他剛才盯著總長發愣瞭,好心的沒有點破,笑道:「我剛才說,這禁毒條例,應該和正在辦的戒毒院聯系起來。」

宣懷風忙說:「這主意很好,正應該這樣。是我剛才忽略瞭,幸虧你提。」

拿過鋼筆,又在上面規規矩矩添瞭一條。

白雪嵐問:「你們商量得怎麼樣?」

宣懷風說:「很好,孫副官有不少好主意。」

三人坐到一塊,說瞭大半個鐘頭,又在原先的紙上加瞭不少細則。

白雪嵐看宣懷風說得口幹舌燥,想把自己喝瞭一半的咖啡給他,但一摸,發現咖啡已經冷瞭。他不想宣懷風喝冷東西,問他說:「叫聽差給你端杯熱咖啡來,好不好?」

宣懷風說:「我晚上不喝咖啡,睡不著。我去倒杯白開水喝。」

說著站起來,去櫃子上拿玻璃杯,又問孫副官喝不喝。

孫副官說:「多謝瞭,我不喝。渴瞭我自己來倒。」

宣懷風剛一走開,孫副官就把前身朝白雪嵐的方向傾瞭傾,壓著聲音說:「都準備好瞭,明天一早就動手。」

白雪嵐說:「小心點,不要走漏瞭消息。我可不想給他藏匿罪證的機會。」

孫副官有點擔心地問:「那林奇駿做事很小心,要是明天找不出證據,怎麼辦呢?」

白雪嵐高深莫測地一笑,「找不出證據,我們就給他制造一點證據。我斷定他和廣東軍那些倒賣毒品的傢夥是一路的,也不算冤枉他。」

孫副官點瞭點頭。

白雪嵐這時候卻抬頭註意宣懷風那一頭去瞭,看他翻瞭幹凈杯子出來,一手去提晶瑩剔透的玻璃涼水壺,忙說:「不要喝冷水,保溫瓶裡有熱的,你兌一點熱的喝。」

宣懷風笑道:「這才幾月份,就不許人喝冷水瞭?」

白雪嵐說:「對身體不好。」

宣懷風說:「這也是煮過的,很幹凈。現在天又不冷,涼開水喝著舒服,不然,為什麼要特意放冷水壺裡晾著呢?」

白雪嵐問:「我說的話,你聽不聽?」

宣懷風聽他的語氣,有點兇瞭,像威脅似的,不由皺眉。

這傢夥的霸道,真是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他一個成年人,出一趟門,要申請,要帶監視他的護兵,探望一個生病的朋友,回來就鬧得天翻地覆,現在,連喝涼開水這樣的小事都要批準。

何況還是當著孫副官的面讓他難堪。

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對自己的威風嗎?

想到惱火處,宣懷風臉上沒瞭表情,彷佛沒聽見白雪嵐說的話似的,動作自然地倒瞭一杯涼開水端在嘴邊。

白雪嵐霍地站起來,三兩步沖過去時,他早仰頭喝個精光。

氣得白雪嵐吱吱磨牙。

目光頓時變得可怕。

孫副官最怕夾在這種尷尬事裡頭,見狀像被人踩瞭一腳似的跳起來,說:「我去把今晚說的整理好,明兒送過來給總長過目。」

腳不沾地地溜瞭。

孫副官一走,宣懷風才把玻璃杯子往櫃子上一放,偏頭打量白雪嵐一眼,冷笑著問:「怎麼?我連喝一口涼開水的自由都沒有嗎?」

白雪嵐沉聲問:「你是不是真的想我發火?叫你不要喝,你偏和老子對著幹!」

最後一句簡直就是低吼。

一巴掌狠抽過去。

宣懷風以為他要打人,下意識把手抱著頭,白雪嵐那一巴掌卻掃在櫃子上,頓時,暴風過境一般,玻璃杯子,玻璃涼水壺,暖水瓶乒乒乓乓,砸瞭一地。

玻璃碎渣直濺上宣懷風褲腳。

雖然沒紮傷,那聲響也嚇瞭人一跳。

宣懷風看他發那麼大脾氣,吃瞭一驚,繼而脖子一昂,瞪著白雪嵐喝問:「白雪嵐,你講不講道理?」

白雪嵐笑的時候很和善可親,一旦沉下臉來,就充滿讓人心悸的氣勢,危險地掃視著宣懷風,冷冷地問:「我今天才說過,我是強盜,不講道理。你記不住嗎?」

宣懷風大怒。

自己剛才怎麼會發瞭瘋,覺得這男人英俊迷人?

宣懷風不肯讓步,大聲說:「少宣揚你的強盜理論!我明白告訴你,我宣懷風是個自由人,不是你的奴隸,別把你山東軍閥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愛吃什麼就吃什麼,愛喝什麼就喝什麼,你……咳……咳咳咳咳……」

把這段日子白雪嵐很多斑斑劣跡聯系在一起,他著實氣得不輕,現在打算態度鮮明的談判,激動之時,話說得又快又急,忽然岔瞭氣,咳得停不下來。

白雪嵐臉色大變,沖上前抱瞭他問:「怎麼咳嗽瞭?哪裡不舒服?有沒有哪裡疼?」

一邊問,一邊騰出一隻手忙幫他撫胸順背。

宣懷風這個氣岔得厲害,咳瞭好一陣才止住,嗓子沙啞地說:「不要你管。」

對著白雪嵐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用力一推。

白雪嵐大罵,「混蛋!都這樣子瞭,還死不認錯!」

宣懷風大詫,正暗忖為什麼應該是我認錯?

白雪嵐已經把他抱回床上,也不用搖鈴,隻嘴裡惡狠狠獅吼一般,「來人!人都死哪去瞭?」

這一吼,幾乎半個公館都聽見瞭。

不但聽差,連宋壬也帶著護兵沖瞭進來,問:「總長,出瞭什麼事?」

白雪嵐說:「趕緊打電話,把今天那個專治肺炎的金德爾醫生叫過來,告訴他,宣副官咳嗽瞭!多多的帶藥!這條金毛騾子,我說是傳染瞭,他偏說沒有,我非宰瞭他不可!」

宣懷風一愣,隻不過咳嗽幾聲,就惹來白雪嵐這樣的假設。

這已經不能說是小心翼翼,簡直可以算心理上有毛病瞭。

他從床上坐起來說:「不要去,我根本就沒……」

話沒說完,就被白雪嵐強硬地按下,吼著說:「你給我老老實實躺著!都愣著幹什麼?快打電話叫人!」

聽差不敢怠慢,趕緊飛跑著去打電話。

不一會,又飛跑著回來,擦著汗說:「總長,那金德爾醫生問病人狀況,有沒有發燒,有沒有胸痛,他說現在天也晚瞭,如果隻是咳嗽瞭兩聲,算不得要緊癥狀,不必叫他白來一趟。」

白雪嵐兩眼頓時冒火,「什麼?他竟敢不來?好哇!宋壬,帶兩個護兵,坐汽車去他傢,押瞭他來!」

宋壬早就聽說下午回來後,總長和宣副官不知道為什麼事大鬧一場,把外國醫生也請來瞭,他雖然是個拿槍的粗人,對白雪嵐卻忠心耿耿,什麼事都為白雪嵐考慮。

聽見白雪嵐要抓醫生,心想這醫生是有名的大夫,給不少官員看病,又是外國人,真的用武力逼著人傢過來,對總長名聲很不好,況且,宣副官看起來又不像真的病瞭,會叫會動的。

宋壬就鬥膽說:「總長,我看是聽差不會說話,說不清楚狀況,所以醫生誤會瞭,不肯來。不如,我再打一個電話,和醫生說說?」

白雪嵐腦子還沒完全氣糊塗,一聽也是。

人傢是醫生,抓他過來容易,就怕他心裡生氣,給宣懷風看病時暗中使壞。

白雪嵐黑著臉說:「不用你去,你也說不清楚,我親自和他打電話,看他敢不敢不來。」

下巴朝著被他按住,動彈不得的宣懷風一揚,對宋壬說:「你看著他,不許他下床,別讓你冷著瞭。我打個電話就回來。」

宋壬答應一聲,「是!」

白雪嵐腳下生風般的出瞭房間。

宋壬揮揮手,叫幾個和他一道闖進來的護兵到門外去,自己走到床邊。

宣懷風早一屁股坐起來瞭,臉氣得通紅,低罵道:「沒見過這樣的惡霸!」

掀瞭被子要下床。

宋壬攔著他說:「宣副官,您千萬別動,總長叫我看著您的。」

宣懷風說:「看什麼?他發瘋,你也跟著他瘋?我根本就沒病。你去叫他不要打電話,人傢醫生也真倒黴,遇上這麼個不講理的。」

宋壬問:「您到底做什麼要命的事瞭?惹得總長這樣?我從沒見過他這模樣。」

宣懷風悻悻地說:「你一個早上跟著我的,我有做什麼要命的事?就隻是去看瞭一下白雲飛的病,他知道是肺炎,瘋瞭似的發起火來。本來已經熄下去瞭,沒大礙瞭。結果我剛才不過喝一杯涼水,說話嗆著,咳嗽瞭兩聲,他就鬧得天底下不得安生瞭。真受不瞭。」

宋壬臉色大變地問:「白老板得到的是肺炎?哎呀!您怎麼不早說?」

宣懷風問:「肺炎又怎麼瞭?」

宋壬急得不知怎麼好,搖著頭說:「您真是……怪不得總長發這麼大脾氣。這事您不知道,我從前在山東,當過他四叔一陣的護兵,當時我們見瞭他四叔,都叫師長。師長沒兒女,總在外面嫖女人,嫖完就喝酒,滿口地罵小兔崽子。後來聽人悄悄說,師長原本有一個女兒的,長得很溫柔可親,師長特別疼愛。那位白小姐和小堂弟特別親近,有一次小堂弟洗冷水澡著涼,得瞭肺炎,他母親恰好不在,白小姐就沒日沒夜的照看。結果小堂弟好瞭,她自己身子弱,倒病倒瞭,師長急得不得瞭,一口氣叫瞭七八個大夫來瞧,大夫們聽說是照顧得瞭肺炎的親戚,個個都說是傳染上瞭肺炎。」

宣懷風皺眉道:「不能吧,醫生說這種肺炎的細菌不容易存活,傳染性不高。是不是病房裡沒有做好通風,空氣不好?」

宋壬說:「我也是聽說的,哪知道什麼細菌粗菌,空氣好不好,也保不準是大夫們沒本事,查不出病因來就滿口胡謅。反正後來,白小姐是生生病死瞭,那幾個大夫不肯認責任,吵得頭昏腦脹,說本來快治好瞭,可惜白小姐不聽勸,喝瞭冷水,病情才惡化。師長死瞭寶貝女兒,紅瞭眼,一股腦把他們全殺瞭。」

他看看左右,壓低瞭聲音說:「大傢都說,師長喝醉瞭就罵的那個小兔崽子,就是指那害死他女兒的小侄子。要不因為是兄弟的親兒子,師長準殺瞭他。」

宣懷風吃驚地問:「那小侄兒就是白雪嵐嗎?」

宋壬點點頭,緊張地叮囑,「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這是總長的忌諱。我過來跟總長之前,那邊老人就提點過我瞭,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師長那位白小姐,要是到瞭白小姐的忌日,更要十二萬分小心。」

宣懷風不由問:「白小姐的忌日是什麼時候?」

宋壬想瞭想,說:「好像是八月初三。」

宣懷風在心裡算瞭算,暗忖,那差不多快到瞭。

默默嘆一聲。

剛才的憤怒已經飛到九霄雲外,心裡空落落的。

有種隱隱的痛。

想到白雪嵐心中之傷,才有如此急切的行徑,看在自己眼裡,居然隻有蠻橫和不可理喻,這樣的愛人,真是不及格。

不。

是完全不配讓白雪嵐對他這樣好的。

垂著眼,對自己的行為生出一種沉痛的羞愧。

正在這時,腳步聲近,白雪嵐高大的聲音出現在門外。

宋壬趕緊讓宣懷風躺下,把被子給他蓋好,站直身子向白雪嵐敬禮,說:「總長,宣副官一直躺著,沒下床。」

白雪嵐說:「你去大門外等著,那醫生正坐汽車過來,他到瞭你立即領他過來。」

宋壬答應著連忙去瞭。

白雪嵐走到床邊,低頭打量著宣懷風的臉色,伸手在他額頭上摸摸,看宣懷風很沉默,冷哼一聲,「用不著擺臉色給我看,你在我這裡,就要聽我的。這就是道理。」

大馬金刀地在床邊坐下,目光盯著宣懷風,唯恐他憑空消失似的。

宣懷風看他不時看表,又不時伸手探自己額頭胸膛,試著自己的體溫,控制著臉上不露端倪,裡頭卻已經五內俱沸。

半晌,轉過頭看著白雪嵐,低聲說:「我真的沒有生病,你不必這樣緊張。」

白雪嵐沉聲說:「你少廢話。」

轉過頭,皺眉透過窗望著小院入口那頭,咬牙道:「那死外國佬,怎麼還沒到?」

話音剛落,驀地看見什麼似的,猛地站起來。

原來醫生已經到瞭,正跟在宋壬身後匆匆忙忙往這邊來,趕得一額大汗。

一進屋,白雪嵐就急切地說:「快!快!救人如救火。」

醫生一邊打開隨身箱子取聽診器,白雪嵐一邊在旁邊說:「他喝瞭好大一杯涼水,就開始咳嗽,咳個不停。幸好,沒有咳血。」

金德爾醫生隻聽他解釋癥狀,就明白這位總長又在大驚小怪,不過剛剛在電話裡被白雪嵐痛吼一頓,承受瞭一場雷霆霹靂,知道這大官作風兇橫,不可理喻,隻好拿出很專業的態度,幫宣懷風重做瞭一番白日的檢查,嘆瞭一口氣說:「無妨。」

白雪嵐眼睛驀地一睜。

金德爾醫生忙又說:「為瞭預防萬一,我給病人開點藥。」

取出處方簽,刷刷寫瞭幾行,撕給白雪嵐,說:「請照著這個,去大醫院的西藥房買回來,按劑量給病人吃。」

白雪嵐問:「這就完瞭?」

醫生說:「這就可以瞭。」

白雪嵐說:「他剛才在咳嗽。不行,你給他打針,西醫的現代針劑,比光吃藥靈驗很多。」

醫生欲言又止。

一直不做聲的宣懷風忽然說:「醫生,麻煩你,給我打一針好瞭。」

醫生看看他,有些奇怪。

宣懷風強笑一下,低聲說:「打一針,我會舒服一點。你有沒有什麼肺炎的預防針?或者……其他對身體有好處的針劑?」

醫生大概明白瞭,夾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是的,打針比較管用。」

彎腰在隨身醫箱裡翻瞭半日,卻發現帶的多半是急救用藥,竟翻不到可以對正常人用的東西。

醫生沉吟道:「我要打電話去醫院,叫人送過來。」

白雪嵐見他要打電話要藥,顯然是認真給宣懷風看病瞭,才安心瞭點,急忙叫聽差帶醫生去電話間,趁著醫生暫時離開,坐回床邊,揉著宣懷風的手輕聲問:「你覺得怎麼樣?」

宣懷風說:「我覺得很好。」

白雪嵐臉一沉,說:「撒謊,既然很好,為什麼要醫生給你打針?分明是身上不舒服,還給我嘴硬。你就是這點子倔強叫人心煩,要不是看你病瞭,我真要狠狠打你一頓。」

宣懷風無可奈何,隻好順著他的意思說:「是有些累。」

白雪嵐看他神情果然有些萎頓,心腸驟軟,目光又轉溫柔,撫著他額前細碎的短發,說:「沒事的,這醫生治肺炎,在全國是數一數二的,治好瞭不少人。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宣懷風心臟一陣發熱。

又是感動,又是愧疚。

手伸過去,抓住白雪嵐的大手掌,輕輕握瞭握,低喚瞭一聲,「白雪嵐。」

白雪嵐問:「怎麼?」

宣懷風默默瞭好一會,低聲說:「我真的很喜歡你。」

白雪嵐怔瞭一下,似乎聽見瞭,又似乎沒聽清楚,皺眉問:「你說什麼?」

手掌按在他額上。

宣懷風又好笑又好氣,打開他的手,說:「我沒發燒。」

白雪嵐還要問,醫生已經打完電話回來瞭,因為要等那邊開汽車把針劑送過來,醫生隻好坐下,一邊喝茶,一邊和白雪嵐仔細說病人要註意的地方,無外乎註意空氣流通,註意飲食,註意衛生雲雲。

白雪嵐認認真真都記住瞭,還請教瞭好些問題。

宣懷風坐靠在床頭,看著白雪嵐對醫生如小學生向老師請教般,很是鄭重,卻無平日的逍遙自如,漫不經心。

癡癡看著,竟看得怔瞭。

無端端的,雙眸有瞭濕意。

這時聽差小跑著進來,遞瞭一個包裹得很嚴實的鋁盒子給醫生。

原來有人把醫生要的東西送來瞭。

金德爾醫生,打開鋁盒子,取出註射器,把拿來的藥劑給宣懷風胳膊上打瞭一針,白雪嵐緊張地站在一旁盯著,瞧見針頭抽出來,才不引人註意地松瞭一口氣。

金德爾醫生打完針,拍拍手說:「好瞭。這樣就完美瞭。我也該走瞭。」

白雪嵐說:「我這位病人是要緊的,還是麻煩你在這裡住一陣子,隨時診治。診金我三倍付你。」

醫生很震驚他的做法,叫道:「噢!那不行,我還有其他病人。」

白雪嵐說:「看好瞭我這個,你才去其他的。」

醫生氣道:「上帝的子民,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力。你不可以這樣蠻不講理。要是不放心,你讓他住院,醫院隨時有醫生。」

白雪嵐說:「不行,醫院裡有肺炎病人,有肺炎細菌,萬一感染得更嚴重瞭怎麼辦?」

宣懷風看白雪嵐又犯瞭毛病,連忙對金德爾醫生說:「那就麻煩你每天過來一趟,我不想住醫院,有你親自來,吃藥打針都方便些。」

他是出眾的美男子,五官精致美麗,優雅斯文,此時穿著一襲白色睡衣,胸襟處因為檢查聽診而有些凌亂,顯出三分既有陽剛味,又有些病弱的美態,極符合金德爾醫生的美學。

一軟言相求,醫生就無法拒絕瞭。

醫生點點頭,說:「好吧。每天我都過來,優先為你治療。你放心,有我在,你的肺部會很健康的。」

白雪嵐這才不再強求,讓醫生收拾工具,把他送瞭出去。

不一會,白雪嵐轉瞭回來,鉆到床上,摟著宣懷風的腰問:「舒服一點瞭嗎?」

宣懷風知道他是問打針的效果,點點頭說:「舒服瞭許多。」

白雪嵐微笑道:「我就知道,幸虧堅持把醫生叫瞭過來。你以後不要再隨便去醫院那種到處是病人的地方逛瞭,尤其是肺炎的病人,絕不許靠近。」

宣懷風說:「知道瞭。」

白雪嵐不禁奇怪,瞅瞭他兩眼,問:「怎麼忽然這麼聽話起來?」

宣懷風說:「剛才不舒服,火氣自然大。現在打瞭針,身上舒服瞭,心情也就好瞭。」

白雪嵐哦瞭一聲。

靜靜抱著宣懷風,把臉貼在宣懷風的臉,既是親昵的動作,又是在探他的溫度。

隔瞭一會,白雪嵐忽然問:「你剛才是不是說,你真的很喜歡我?」

宣懷風耳朵微紅,說:「我發燒瞭,胡說瞭什麼,自己都不記得。」

白雪嵐輕笑道:「別抵賴瞭。你沒發燒,我貼著你臉呢,有一點發熱,我都知道。」

兩人並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小蟲低鳴。

夜分外寧靜。

很美。

宣懷風漸漸睡眼朦朧。

半夜裡,幾次迷迷糊糊,覺得有人把手伸來,額上、頸上、後背、胸口上……都小心翼翼地探查,他心裡明白是白雪嵐,也不言語,懶懶翻個身,像小孩子似的,一手拽著白雪嵐的睡衣衣角,把頭抵在白雪嵐的肩窩上。

帶著心窩漲得滿滿暖暖的感覺睡去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