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璀璨 第16章

黃包車拉著綠芙蓉在展傢公館門前停下,綠芙蓉下瞭車,從小提包裡掏瞭三毛錢給車夫,娉娉婷婷地走到大門。

她隻來過兩三次,門口帶著槍的護兵卻是很記得漂亮女人的,見瞭她,也不攔住喝問,笑嘻嘻地說:「大姑娘,又找我們宣副官來瞭?聽說你現在紅啦,要在什麼天音閣唱大戲,什麼時候你登臺,告訴我,我也去捧個場。」

綠芙蓉很惡心這些不要臉的兵,隻是不敢得罪他們,笑著說:「不敢當。」

進瞭門,也不用聽差帶路,自行往東邊裡頭走,那一邊是專門安排給展軍長住的大院子,每次宣懷抿和她在這裡見面,都在那院子裡。

她其實不愛來這裡,每次和宣懷抿打交道,就像吃蒼蠅一樣惡心,隻是上次宣懷抿給的白面不多,她媽媽,兩個妹妹再加她,四個人抽,還卷瞭兩枝煙給年亮富,現在已經剩得不多瞭,隻能過來求宣懷抿再給一點。

心裡琢磨著,有年亮富開始抽白面煙卷這個消息,宣懷抿一高興,或許能多給幾日的分量。

可一想到拉瞭年亮富下水,又很不是滋味。

進瞭院門,就看見一個十四五歲穿著綠衣裳的女孩子,正坐在花蔭底下,偏著頭悠閑地編辮子。

綠芙蓉笑著喊瞭一聲,「小飛燕。」

那女孩子抬起頭來,見是她,瞇著眼睛笑起來,匆匆把辮子紮起來,趕過來問:「姊姊是來找宣副官的嗎?」

她這陣子在這裡養得好,兩頰都生瞭自然的紅暈,比從前的模樣更喜人。

綠芙蓉說:「就是來找他的。他人在哪裡?」

小飛燕把眼睛往裡面一瞄,低聲說:「現在不方便,展大哥才回來呢,兩人又在房裡鬧起來瞭。」

綠芙蓉一聽便明白瞭,撇瞭撇嘴,也壓低瞭聲音,嘖嘖地說:「虧他們,大白天呢,又是兩個男人。你在這裡,他們也不避忌一點?白教壞小孩子。」

小飛燕笑著說:「他們才不忌諱這個,還叫我幫他們看門呢。本來嘛,這床上的事,誰都要做,偏偏死裝正經,有什麼意思?你難道就不和男人在床上做點好事?」

綠芙蓉倒抽一口氣,好笑又驚訝,打量著她說:「老天,你才幾歲的小人兒,就口口聲聲地說這些瞭,也不害臊?」

小飛燕說:「我歲數不大,可經歷大。從前我幹爹養我的時候,就讓教養我的大娘和我說過不少事瞭,後來又伺候那沒良心的團長,還有他那位太太,真是個惡婆娘,整治起我來,什麼下流法子都想得出來。她還想把我賣到窯子裡呢。要不是展大哥救我,我恐怕要讓她活活折騰死。展大哥真是個瞭不起的英雄,不但救瞭我,還整治瞭那團長一頓,給我出氣。」

綠芙蓉故意開她玩笑,說:「小丫頭不公道。同樣是整治人,團長的太太整治你,你就說她是惡婆娘,展軍長整治別人,怎麼就變成你口裡的英雄瞭?」

小飛燕說:「你是唱戲的紅角,嘴巧。我說不過你。」

綠芙蓉反問:「你就不會唱嗎?聽說你的廣東小曲,唱得不是一般的好。」

小飛燕說:「我不會唱《梨花淚》呀。」

綠芙蓉問:「小東西,你怎麼知道我唱《梨花淚》?」

小飛燕說:「報紙上都登瞭你的相片呢,我當然知道。」

綠芙蓉問:「你識字嗎?」

小飛燕說:「宣副官讀給我聽的。」

綠芙蓉說:「你這稱呼也奇怪。展軍長,你叫他展大哥。對宣懷抿,卻又稱呼他的官銜。我看,不如一並的叫哥好瞭。我看他對誰都不怎樣,對你倒是很不錯。難道你對他哪裡不滿意?」

小飛燕忙說:「宣副官對我很好,你看我身上這件綠緞小褂子,就是他給我買的,今天才頭一次穿。前天我和他閑聊,說從前我有一個珍珠鏈子,是團長給我的,後來給太太搶瞭。他二話不說,就給我買瞭一串南洋珍珠鏈子。人傢這樣對我,我還不滿意,那我就是沒良心的人瞭!」

她吐瞭吐小舌頭,又說:「我本來也想叫他宣大哥,可展軍長不許,說宣大哥另有其人,不許混叫。叫他宣二哥,他自己又不高興,說我這樣叫,總讓他覺得比那個人矮瞭一頭。所以,隻許我叫他宣副官。」

綠芙蓉問:「比誰矮瞭一頭?」

小飛燕說:「當然是比他哥哥。他哥哥叫宣懷風,也是當副官的,你不認識。我見過他一面,那時候我幹爹要把我送給他,他死活不要,害我回傢去,白挨瞭一頓打。」

她這一說,綠芙蓉就想起公園裡的那次邂逅。

雖不愉快,但那男人玉樹臨風,氣質高雅,確實令人難忘。

怪不得宣懷抿提起這位哥哥,渾身一股酸味。

綠芙蓉對宣懷抿又恨又怕,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心病,心底偷偷地高興,對小飛燕說:「這個叫宣懷風的,我其實也認識,前些時候在吃大餐時見過一面。他很威風呢,出入都帶著幾個背槍的護兵,看來他上司一定很器重他。」

小飛燕嗤鼻道:「才不是。我偷偷聽宣副官說,他和他那總長一張床睡覺呢,這副官的職位,就是睡覺睡出來的。」

綠芙蓉奇道:「你倒看不慣這個?宣懷抿和展軍長還不是同一檔子事。你剛剛才說,這床上的事,誰都要做,偏偏死裝正經。」

小飛燕說:「呀,虧你,拿我自己的說的話來砸我的臉。」

綠芙蓉問:「我把你的話當一回事,認真記住瞭,怎麼算砸你的臉?」

小飛燕說:「反正不是同一檔子事。那海關總長很壞的,霸王硬上弓,霸占瞭宣副官的哥哥。隻是宣副官的哥哥也不爭氣,沒有威武不能屈,一淫賤就移瞭。」

綠芙蓉聽瞭,笑得直打跌,喘著氣問她,「這話是誰教你的?」

小飛燕說:「我偷偷聽他們說話,這是展大哥說的。怎麼,他說錯瞭嗎?」

綠芙蓉手帕子捂著嘴,笑道:「沒錯。這位軍長真有本事,又會打仗,又會念書。」

小飛燕知道她有取笑的意思,嬌嗔地瞪她一眼,問:「為著和你聊天,我辮子都沒紮好呢,白站著說瞭這麼半日的話。你今天過來幹什麼呢?」

綠芙蓉說:「沒什麼,今天不上臺,閑瞭過來逛逛,找宣副官說句話。」

小飛燕轉頭瞧瞧對面隔瞭花架子那頭,說:「不知道他們好瞭沒有,我幫你瞧瞧去。」

綠芙蓉說:「萬一沒完事,你闖進去,豈不一臉臊?」

小飛燕說:「我是傻子嗎?能沒頭沒腦地進去?在窗戶底下聽一聽,不就知道瞭?不然,讓你光站著白等,說不定他們早在裡面喝茶說話瞭呢。」

綠芙蓉感激地朝她笑笑,說:「那就辛苦你瞭。」

小飛燕說:「你和我客氣什麼?你上次來,送我那條上好的真絲帕子,我還沒舍得用呢。想回送你一點東西做謝禮,又不知道送什麼好。」

綠芙蓉說:「呵,你叫我別客氣,自己倒一個勁地客氣。謝禮的事不要提瞭。手帕盡管用,別舍不得,我有一個朋友,是做真絲生意的,送我好些。過兩日,我再挑兩條顏色更好的給你。」

小飛燕說:「不用,一條就頂夠用瞭。我先給你打前哨去。」

說著,轉身往裡頭走,繞過花架子,悄悄貓到假山旁,見房門仍是關得緊緊的,想瞭想,躡手躡腳走到窗下。

隻聽見裡面一個男人說:「這就算瞭?你現在越來越沒眼色,過來,給老子舔幹凈。」

正是展露昭稍嫌粗魯,卻很有男人味的腔調。

不一會,又聽見展露昭罵瞭一句,「蠢材,叫你舔幹凈,不是叫你吹簫!」

宣懷抿說:「又是你叫我舔的。含著這東西舔,不就是吹簫嗎?」

展露昭說:「和我鬥嘴,找死是不是?」

宣懷抿委委屈屈地說:「一件事兩種說法,你存心為難人。有本事,找讓你不痛快的人去,在我面前橫得像隻螃蟹似的,去瞭人傢面前,比面條還軟。白雪嵐玩爛的貨,你都撿不到便宜。」

展露昭聲音沉下來,「你說什麼?」

宣懷抿畏懼地頓瞭頓,不甘心地說:「有本事,你也讓他幫你吹簫,那我就服你。」

展露昭說:「放屁!能弄到手,不用他吹,本軍長心甘情願天天給他吹簫。到時候老子的肉簫,你看都別指望看一眼!」

宣懷抿說:「我伺候你這麼久,你還沒幫我吹過一回。」

展露昭說:「做你的春秋大夢!」

小飛燕聽裡面兩個人露骨言語,臉紅過耳,捂著嘴偷偷笑,悄悄轉過身子,正想躡手躡腳地離開,忽然聽見宣懷抿氣急瞭似的,拔高瞭聲音問:「展露昭,你還有沒有良心?」

小飛燕不由站住瞭腳。

展露昭倨傲地說:「我良心被狗吃瞭,怎麼,你不高興?不高興,就給我滾蛋。老子不耐煩看你整天哭喪著臉。」

宣懷抿半日沒有說話,不知在房裡是怎樣一個表情。

過瞭很久,又聽見展露昭說:「別傻坐在地上,把衣服穿上,光溜溜的,以為自己好看?」

宣懷抿哼瞭一聲,反問:「不好看?不好看你操我幹什麼?你看我這裡,還沾著你那臟東西呢。」

展露昭也哼瞭一聲,說:「又不會生孩子,給你沾瞭也是白沾。」

宣懷抿大聲說:「宣懷風也不會生孩子!」

展露昭說:「他不同。」

宣懷抿問:「什麼不同?你說!我和他到底有什麼不同?」

展露昭重重地說:「他是宣懷風,你是宣懷抿,這就是不同!哎呀,臭小狗,你還咬人?!」

啪!

一記耳光響起。

正偷聽的小飛燕也不禁身子一顫。

心裡想,這男人和男人,真和一般夫妻比不得,吵架時都是臟話,一言不合就又咬又打的。

知道不宜再聽下去,偏偏此中刺激,聞所未聞,好奇心大盛,竟挪不動腳,偏著耳朵繼續聽下去。

裡頭,宣懷抿惡狠狠地說:「你的良心都讓狗吃瞭,大腿被狗咬一口,又有什麼受不瞭的?」

展露昭說:「再咬,我就鑿瞭你的狗牙。」

接著,便是一陣糾纏碰撞,扯帶著傢具磕碰聲,不知道是打起來瞭,還是又滾到床上去瞭。

過瞭一會,一個讓人臉紅的聲音傳出來,兩人呼吸都很粗重。

小飛燕早經瞭人事,也知道裡頭是怎樣狀況,抽身要走,卻忽然站住瞭腳。

隻聽展露昭在問:「你說用小飛燕騙出你哥哥來,怎麼還不動手?」

宣懷抿嘆道:「這種時候,你光問掃興事。」

展露昭說:「少廢話,問你就說。」

估計用瞭力氣,宣懷抿頓時發出一陣讓人骨軟的呻吟。

半晌,宣懷抿才說:「這兩天就動手。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騙是可以騙,我可不敢擔保能留下他。你吃不到嘴,不要又拿我撒氣。」

展露昭說:「隻要他進套,還能走得掉?你這是小看我。」

宣懷抿說:「我不小看你,你也別小看白雪嵐,小心他生吃瞭你。」

展露昭說:「讓他來!看誰生吃瞭誰!」

宣懷抿喘著氣說:「我還要問問小飛燕的意思。」

他不知忽然想起什麼,有些好笑地問:「要是小飛燕不肯配合,你會不會真把她賣窯子裡去?」

小飛燕曾被團長太太賣過窯子,聞言吃瞭一驚,耳朵直豎起來,貼在窗上。

展露昭說:「放屁!我是賣女人進窯子的人嗎?那小飛燕,我看著比你順眼多瞭。我要是肯幹,頭一個就把你賣到窯子裡去。」

小飛燕松瞭一口氣。

無端端的,竟生出一份莫名感激。

覺得男人這種時候說的話,一定是絕對的大實話。

宣懷抿笑起來,說:「賣我?你舍得?賣瞭我,誰幫你做事?誰隨時讓你欺負?誰幫你拖年亮富下水?誰幫你把林奇駿和外國商行……」

未聽完,前面兩個人影正朝這邊過來,似乎是巡視的衛兵。

小飛燕眼皮一跳,唯恐被發現,怪難為情的,趕緊離開窗邊,小心翼翼從假山那頭退回去。

走過花架子這邊。

綠芙蓉早就伸著脖子等她瞭,見她回來,就問:「怎麼去瞭這麼好一會?腿都站酸瞭。宣副官得空瞭嗎?」

小飛燕說:「展大哥有事和他商量,現在沒空。你去我屋裡坐一坐吧,我們兩個吃點瓜子。」

綠芙蓉說:「好吧。」

剛要移步,忽然又停下來,打量著小飛燕,問:「你怎麼臉紅紅的?發燒瞭嗎?」

小飛燕兩手往臉上一摸,說:「沒有啊。」

綠芙蓉看她眼神閃爍,噗嗤一笑,一指伸出來,點著她額頭說:「小壞蛋,我明白瞭。你剛剛偷聽人傢做那事瞭。」

小飛燕紅著臉不說話。

綠芙蓉左右看看,攜瞭她的手到她房裡,壓低瞭聲音問:「喂,男人和男人,到底是怎麼個情形?」

小飛燕扭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你還說人傢不害臊,你自己呢?」

綠芙蓉說:「問問嘛。我常聽說有錢的男人,包養男戲子的,我就不明白,那男人包養男人,有什麼趣味呢?」

小飛燕說:「我不知道,你自己問宣副官去。我要吃瓜子瞭。」

跑去櫥櫃裡取瞭一碟葵瓜子出來,又倒瞭幾顆蜜餞,沖瞭兩杯普洱茶。

兩人坐在椅子上,說些女兒傢的閑話。

她們一個是戲子,一個是嫁過團長,差點被賣進窯子的女孩,悄悄地說起男女之事來,便比很多自詡進步的女子都更大膽。

綠芙蓉說起年亮富,小飛燕問:「那男人是好人嗎?」

綠芙蓉想瞭片刻,才說:「別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對我,是算不錯瞭。錢隻管給我花,我要買什麼,沒有不允的,也肯花時間陪我解悶,遇上吵嘴,他也總讓著我。這樣的人,算不算好人?你說呢?」

小飛燕說:「我又不認識他,我怎麼知道。我隻知道,展大哥和宣副官是好人。」

綠芙蓉眼中有不屑之意,低下頭掩飾,隻管用白皙的手指把碟子裡的葵瓜子捏起來,一顆接一顆地嗑。

小飛燕說:「我受瞭他們的恩,總有一天要報答他們。」

綠芙蓉說:「他們是有錢有槍的爺們,你一個女孩子,有什麼報答的本領?大不瞭唱幾支曲子給他們聽,不然,就是把身子給他們。可是,他們又喜歡男人。」

小飛燕垂下眼,想瞭半日,咬著下唇,說:「誰說我沒本領?等著瞧。」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