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40章

宣懷風不曾料會有這樣一出,吃瞭一驚,從椅上站起來問,「你這是怎麼瞭?站起來說話。」

傅三哭喪著臉說,「宣副官,你大概又沒有聽見消息。現在公館裡,正在遭受一番審查呢。總長說瞭,前陣子您住著院,沒能騰出手來,如今要追究當初您是怎麼病的瞭。凡是向總長報告消息的,至少能得到一百塊錢賞錢。」

宣懷風把他從地上扯起來,叫他站好瞭,別又跪下,皺著眉說,「我生病不生病,和你也沒有幹系,你怕什麼?」

傅三說,「怎麼不怕?您是個貴人,倒忘瞭,上次你叫我到廚房拿兩碟子菜,在路上你就吐瞭。當時我就應該去告訴總長的,結果您叫住我,說不許告訴。」

宣懷風略一回憶,就說,「原來是這個,我想起來瞭。那也怪不到你身上。」

傅三說,「您說得輕巧,是不知道總長的脾氣。他早就吩咐過,凡是看見您身上不舒服的,一定要立即報告呢。現在我看見您吐瞭,極力地隱瞞起來,那不是天大的罪?聽說您住瞭院,我真嚇得不輕,果然您一出院,總長就要追查起來瞭。」

宣懷風說,「這件事,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放心,我不會說。」

傅三一臉的辛酸,愁著眉說,「我記得那天送菜的時候,墻角下有人經過,依稀看瞭一眼,像是廚房幫工的陳二環。現在總長追查起來,又懸瞭賞,如果他把我舉報出來,那我是死路一條的。宣副官,您一定要救一救我。我也是聽您的話,才犯瞭這個錯。您知道,我是有前科的人,管傢早想著把我弄出來,騰出一個聽差的職位來,好安排別的熟人進來領這份薪金呢。我那老娘,隻靠著我一個人養活……」

大概是說到他的老娘,受瞭觸動,又恐懼白雪嵐的威嚴,眼淚一串地跌瞭下來。

宣懷風已經把他的憂慮聽得明白,淡然道,「這事不難,你也不要哭。你剛才說的陳二環,是廚房裡的?」

傅三說,「是。」

宣懷風說,「那你現在就去廚房,悄悄把他叫過來見我。小心一點,不要引起別人註意瞭。」

傅三看他神色很從容,應該是有處理的辦法瞭,心裡稍微踏實,應瞭一聲,趕緊去辦瞭。

片刻,傅三領著一個胖胖的矮子進來。

傅三輕輕叫瞭一聲,「宣副官。」

那胖矮子也是不常見公館裡主人們的,有點畏懼地看瞭宣懷風一眼,也隨著傅三,叫瞭一聲,「宣副官。」

宣懷風還坐在桌子前審閱文件,這時把頭抬起來,目光停在那胖矮子身上,隨和地問,「你就是陳二環?」

陳二環點頭,小聲說,「是。」

宣懷風問,「前陣子,我在廚房外頭,叫傅三幫我進去,取兩碟菜。你是不是瞧見什麼瞭?」

陳二環頭動瞭動,也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嘴裡虛虛地應瞭一個音,並不清楚究竟說的什麼。

宣懷風說,「你別怕。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看見就看見,沒看見就沒看見。隻一件,你不要在我面前撒謊。如果現在對著我,你說沒看見,以後到瞭總長面前,又是另一番話,那你就是不老實瞭。到時候,你可別怪我。在這公館裡,我要對付一個不老實的人,還是輕而易舉的。」

陳二環似乎被他淡淡的幾句話給震懾住瞭,等再問,就把頭點瞭一下,輕輕地說,「我看見宣副官您吐瞭,傅三在旁邊看著。本來我也沒留意,身上又有事要去辦,就走瞭過去。可總長今早叫管傢給大傢夥發瞭話,說凡是前陣子看見宣副官有不尋常的事的,一律要報告上去。我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向總長隱瞞。」

宣懷風問,「這麼說,你是已經報告上去瞭?」

陳二環說,「還沒得著報告的機會,您就把我叫過來瞭。」

宣懷風笑道,「這很好。你和傅三,彼此又沒有仇怨,何必結一門怨。我知道,總長答應瞭至少一百塊的賞錢,我不讓你吃虧,也給你一筆賞錢。」

他在傅三出去時,已經找瞭一百塊錢出來,放在口袋裡。

此時說著,就把錢掏瞭出來,遞給陳二環。

陳二環不敢接,搖頭說,「不,不,這種欺瞞總長的事,並不隻是錢。如果被總長知道……」

宣懷風說,「你以為你去報告,就沒有一點責任嗎?當日你看見我身上不舒服,為什麼又不立即去報告呢?可見你和傅三是同罪瞭。其實,總長什麼都好,就是在這些事上,太過細致瞭,我以後會勸著他放寬松些。你不要怕,把錢拿著,回廚房去,隻管安心做你的事。你要是不拿,那可真的是鐵瞭心要得罪我瞭。」

他是白雪嵐心坎上的人,這話一說,就十分嚴重瞭,陳二環一個廚房幫工的,哪裡承受得起?所以期期艾艾,不甘不願地,隻能雙手過去,把那一百塊錢接瞭,朝宣懷風鞠瞭一個躬,就從書房出去瞭。

傅三看宣懷風把隱患給處理瞭,仿佛逃出生天一般,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臉上放光地說,「宣副官,你真有本事。我還怕他犯倔脾氣呢,您三言兩語,就把他降服瞭。」

宣懷風一笑,說,「一件小事,本來是你太慌張瞭。」

傅三說,「您哪裡知道總長的厲害,他整治起下頭的人來……唉,反正,您就是我的救星。上次是您救瞭我,這次,又是您救瞭我。我是欠您兩條性命瞭。」

宣懷風說,「這話就嚴重瞭。」

傅三很懇切地說,「不嚴重,我是把您當恩人看的。您大概以為,您隻是說瞭兩三句話,不算什麼。其實,像您這樣的貴人,又有幾個肯為我們這種下人開口說話的呢?您既然開瞭口,就是我的恩人瞭,我再給您磕個頭吧。」

說著,就要跪下來磕頭。

宣懷風忙把手拍著桌子說,「好瞭!好瞭!傅三,你再鬧這些玄虛,我就不耐煩瞭。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老這麼隨便的跪,像什麼樣子?沒別的事,你就快點出去做你的事,別妨礙我。」

傅三聽他語氣沉下來,知道他確實不高興瞭,於是也不敢跪,深深地鞠瞭一躬,退瞭出去。

宣懷風在書房裡,仍是盡他做副官的義務。

桌上那一摞子文件裡,大半是海關衙門裡的例行文件,看一遍,隻要在上面寫已閱兩個字就行瞭。剩下有幾份,倒引起宣懷風一點興趣。

一個是關於海關臨時收押處,已經人滿為患,裡頭關的人如何處置的問題。

另一個是最近搜查來的海洛因,因為數量巨大,也需要公佈一個處理的辦法。

其實犯人也好,海洛因也罷,兩者的來源,都和廣東軍栽的那個跟頭離不瞭關系。白雪嵐在廣東軍的海洛因裡摻瞭藥,弄得首都一個晚上翻瞭天,海關趁機下網,抓魚似的抓瞭一批人,又順藤摸瓜,摘瞭一大堆勝利果實。

如今宣懷風病愈出院,海關也到瞭敞開肚腸吃果子的時候。

宣懷風振作起精神,便翻出一張白紙來,開始寫關於如何處理犯人的建議。按他的想法,還是按《戒毒條例》的原則去做,販毒的是一等罪,吸毒的又是另一等罪。

他本著把事情做細致的方式,一邊寫,一邊因要查清楚明細,就認真去翻查後面那份關押犯人的名單,不料這樣一翻,卻看見另有一份附錄,上面寫著一些特殊犯人的背景。

某某犯人,罪名是私攜海洛因,乃財政部某人的兄弟。

某某犯人,是個給毒品販子牽線的,乃是教育部某人的小舅子。

某某犯人,不僅自己吸毒,還帶著賣一點給旁人,乃警察廳某某的連襟……

宣懷風略略一看,不下三十四個名字,竟把政府各機關要地,都牽連到瞭。他不禁吃驚,再往下翻,又翻出一張公函來,竟是英國商會發過來的,對海關總署表示抗議,說他們國傢裡一些商人開的藥店,被無端查抄瞭許多昂貴的藥物。這種極惡劣的行為,不但令英國商人們蒙受損失,也損害中英兩國的友好關系雲雲。

宣懷風見最後幾行,把被海關查抄的藥物,列瞭名目數量,不僅嗎啡赫然在列,連海洛因也不要臉地寫明白瞭,還在旁邊附上一行字,說此系極為有效的先進止痛劑。

宣懷風怒得豎起眉毛,罵瞭一聲「無恥!」

將那張充滿威脅的英國商會的公函,啪地一下,重重拍在書桌上。

宣懷風怒得豎起眉毛,罵瞭一聲「無恥!」

將那張充滿威脅的英國商會的公函,啪地一下,重重拍在書桌上。

沉著臉,惱瞭片刻,想起白雪嵐在海關總長這個位置上,要頂住的壓力,何止廣東軍這一面。

宣懷風的心情,不由沉重起來。

又想著,既然白雪嵐肩膀上的擔子這樣重,自己與公與私,都必須全力以赴幫忙的。

於是,收拾著心情,繼續埋頭工作,拿起鋼筆,洋洋灑灑,寫瞭兩篇。

一篇建議如何處理關押中的犯人,一篇建議如何處理沒收的毒品,因為寫得細致,條款列得分明,又分類別,分輕重地辦理,不覺一氣寫瞭六七千字,把剛拿出來的一迭空白公文紙,張張寫得滿滿的。

他畢竟是剛病過的人,寫的時候激昂振奮,不覺得什麼,把鋼筆一擱,正想拿起來重看一次,修補潤色一番,忽然覺得,眼前雖是看的白紙黑字,卻黑黑蒙蒙,似乎字跡都連成一片瞭,竟認不出一個單獨的字來。

宣懷風心道不好,這是太過逞強,身體有些支持不住瞭。

如果要白雪嵐知道,又要挨一頓好罵。

宣懷風便把文件都放下瞭,兩手抱著腦袋,緩緩地伏在書桌上,閉著眼睛。盼這眩暈的感覺,快一點過去。

恰巧正在此時,有人敲門,那書房的門,大概是傅三出去時沒有關緊,一敲就轉開瞭。

一個聽差就把頭從門口探進來,問,「宣副官,是您在這裡呀。怎麼,您不舒服嗎?」

宣懷風不想把身體偶有不適的小事,又鬧到白雪嵐那裡去,趕緊坐直身子,把鋼筆也拿在手裡,很精神地說,「哪有什麼不舒服?文件看久瞭,脖子酸得很,我歇一歇罷瞭。你找我什麼事?」

那聽差笑著回答,「倒不是特意來找您的。我以為是總長在書房,不料是您。」

宣懷風又問,「找總長什麼事?」

聽差說,「有一位韓小姐,來拜訪總長,正在外頭等著。」

宣懷風說,「總長到總理府去瞭。」

聽差把手掌在額上輕輕一拍,說,「哎,我真是暈瞭頭瞭。依稀聽見瞭總長出門去的,怎麼我又巴巴往公館裡頭找。我這就向女客人回答去。」

宣懷風不知怎麼的,又猶豫起來,覺得自己趕走瞭白雪嵐的女客人,不合規矩,便把那聽差叫住,沉吟著問,「是哪一位韓小姐,你問清楚瞭嗎?」

聽差說,「是瞭,她要我為她提交名片呢。」

雙手遞過一張名片來。

宣懷風接過來一看,首先就是韓未央三個清秀漂亮的字,跳進眼簾。

他知道是那位總理要與白雪嵐撮合的美麗女將軍,隻覺得心臟跳瞭一跳,臉上從容笑道,「這客人是不能怠慢的,還是我過去接待一下罷。」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