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五十九章

白太太點瞭點頭。

大太太問,「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白太太說,「難道還能是個三頭六臂的妖精嗎?也不過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巴。要說相貌,自然是很看得過去。隻是這種事,從來就和模樣沒幹系。就算把潘安宋玉都比下去,那又如何?」

大太太把頭點瞭一點,說,「說得也是。隻你看雪嵐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白太太說,「今天我就和他一個飯桌上,略為試探瞭兩句。他總是含含糊糊的。」

大太太念瞭一聲佛,笑道,「他肯含糊,就是一件好事。可見是少年心性,並不怎麼當真。」

白太太冷笑道,「未必是好事。你不知道他的脾氣,天生地養的撒潑性子,從小到大,何時見他含糊過?如今他藏藏掖掖,肯受這份委屈,不是什麼好兆頭。就怕他……」

說到這裡,便打住瞭。

端起面前瓷杯,小口的啜著半溫茶水。

大太太知道她心裡煩惱,隻是靜靜的瞅著她,等瞭半晌,白太太才慢慢地放下杯子,卻沒順著剛才的話往下說,皺著眉抱怨,「這孩子真叫人煩心。小時候惹出多少禍,就盼著他長大瞭,能懂點事。不承望他越大越不學好,走到這條歪路上去。早知如此,就不要生兒女,有兒女一天,做父母的不得一刻的松懈。」

大太太因她後面那一句「有兒女一天」,觸瞭自己的情腸,不由嘆道,「你這樣說,真是戳我的心。你有一個兒子在,為他煩惱,以為自己是在受苦。焉知我多想也有這樣的苦可受?我那四個兒子,哪怕有一個還活著,就讓他把天捅幾個窟窿,要我給他收拾,我也是甘願的。可惜我命這樣不濟,一輩子耗費的心血,一場仗就給消磨盡瞭。我的孩子呀,就像司令手槍裡打出去的子彈,有去無回……」

話未說完,眼睛已經紅瞭一圈,哽咽起來。

白太太說,「都怪我這張嘴,不會說話。」

忙把自己的幹凈絲絹白手絹掏出來,給大太太拭淚,軟語安慰一番。

大太太略落瞭幾滴淚,也就止住瞭,強笑道,「我這毛病是改不瞭瞭,他們兄弟走瞭幾年,我還是聽不得人傢說兒子,一聽,我心窩就針紮似的疼。」

白太太說,「你也保重些。」

大太太說,「你放心,我不至於自己絕瞭自己的路。不是為瞭我自己,若我是一個人,我早就找我那幾個苦命的孩子去瞭。我是舍不得司令。老五那個傢,你也瞧見瞭。自從他媳婦死瞭,把那蘇姨娘扶瞭正,傢裡烏煙瘴氣的,何曾得過一日的清凈?我要是死瞭,這個傢也要讓當姨娘的做主瞭,還能成什麼體統?所以我不能死,也就這樣敷衍著過罷。有我在一日,也就為司令,把這個傢看住一日。」

她話匣子一開,便有些止不住,又抓住白太太的一隻手,很懇切地道,「現在隻有我們兩人,我和你說一句心裡話。你傢雪嵐那孩子,你要好好看住瞭。千言萬語,就這麼一句,孩子平安就好,不管他闖什麼禍,都是不要緊的。千萬別像我這樣,白發人送瞭黑發人。唉,這也是老爺子當年做的孽,叫人怎麼說?」

白太太說,「老爺子當年把孔副官一傢老小殺瞭,確實做得過瞭。也沒想到姓孔的這樣惡毒……」

這時,屋外忽傳來一些動靜。

白太太頓時停瞭說話。

大太太提起嗓子朝外問,「是誰?」

外面一個聽差提著熱水壺進來,恭敬地問,「太太,要添些熱水嗎?」

大太太沉著臉說,「要熱水,我自然拉鈴喚人。我正和三太太說話,不要人打擾。出去罷。」

聽差本想著給主人賣個好,不料反討瞭一個無趣,心裡十分懊喪,但臉上又不敢露出來,笑著退瞭出去。

等聽差走瞭,白太太問大太太,「如今是新時代,人人嘴上說的,都是什麼科學,摩登。舊時候的一套,外面報紙上批判是迷信。隻不過,人死前發毒誓這等事,你看是不是也算迷信呢?若說是迷信,那我們也別理會瞭。」

大太太嘆道,「孔副官臨死前,咒白傢斷子絕孫。老爺子當年也是全然不理會的,要不然,何至於把孔傢一傢都給殺瞭?隻是,如今老爺子五個兒子還齊全,可孫子是一個接一個的折損。大司令五個兒子,隻剩一個閔辛。老二更淒涼,六個兒子,是半個也不剩。老四就不說瞭,子嗣本來就單薄,好不容易有一個女兒,也得肺炎死瞭。老五呢,整日花天酒地,把懷著身子的媳婦給活活氣得難產死瞭,虧得蘇姨娘給他生瞭一個天賜。左算右算,白傢孫輩十三個,統共隻剩瞭三個,就一個零頭。合著這凋零的光景,再想想那姓孔的要白傢斷子絕孫的話,誰能不心寒?反正,我的心,是早就成冰塊瞭。所以我再三叮囑你,別為瞭一點房裡事,把雪嵐那孩子逼迫得太緊。你和老三就這麼一根獨苗,要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辦?」

白太太聽著她這番話,肺腑裡覺得一陣陣冒出寒氣,把茶杯端起來,想喝一口熱茶暖暖,不想那茶放得久,早已涼瞭,竟是灌瞭一嘴的涼意。

她將杯子放下,勉強笑道,「哪個咒人斷子絕孫,就能應瞭誓,天底下有這樣應驗的?我不能信。要說孫子輩折損得厲害,是老爺子做的孽,我看不怪老爺子殺瞭姓孔的。要怪,就怪老爺子牛脾氣,為著一個傢訓,非要讓孩子們到槍林彈雨裡去,把血脈給葬送瞭。」

說著,便朝墻角櫃上擺的一個西洋小金鐘上望瞭望,說,「我先回去瞭。下次再來和你敘。」

大太太起身送她到門外,低聲道,「我今天說的那些話,不大吉利,大概你聽著不舒服瞭,所以要走。」

白太太笑道,「沒這樣的事。我想著雪嵐他父親到外頭視察,這鐘點也該回來瞭。你那些話是真心為我著想,換瞭別人,當著我的面,絕說不出來。妯娌做瞭二三十年,難道我連這點好歹也不知道?我走瞭,你快回屋裡去,別凍著。」

握一握大太太的手,便轉身離去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