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六十章

白雪嵐這頭正要出宅門,被聽差攔個正著,不好推辭,隻好來見宅子的女主人。

宣懷風跟著他進瞭一個小院,兩個等在門外的丫環忙忙地給他們打起門簾來。才進屋裡,便有一股脂粉味撲面而來,被屋子裡燒得正旺的炭火一烘,更是暖熱而艷麗,香得叫人有些受不住。

屋中一位中年艷婦。一雙水汪汪的杏桃眼上,精細地用眼筆描出輪廓,足足地顯得眼睛大瞭一圈。

頭上插著一根翡翠鏤金大簪,大簪下面,又齊齊整整地插瞭兩排小金簪,頭一搖,便是一片金光蕩漾。

穿的一套紫紅色錦緞旗袍,邊擺上綴瞭兩三重水鉆,人略一動,那水鉆在錦緞上擺動,便如魚鱗一般,很吸引人的視線。

兩個老媽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女主人身旁,臉上都是和女主人一樣的殷勤笑容。

宣懷風估計這位艷婦,應該就是五司令的夫人,但他見過白雪嵐的母親,這一位白太太,和另一位白太太真有天壤之別。

他怕誤會瞭,要惹出笑話來,因此進到屋裡,先不做聲,隻拿眼睛瞥白雪嵐,要瞧白雪嵐的動靜。

見白雪嵐對那婦人叫瞭一聲,「五嬸。」

他才上前行個禮,稱呼瞭一聲「五太太」。

正要不引人註意地站到屋角去,五太太卻已笑容可掬地站起來,「這位一定是雪嵐新請的副官,果然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要辦大事的。別拘謹,快請坐。」

宣懷風不料她如此熱情,不好就坐,眼睛又瞥到白雪嵐身上。

白雪嵐含笑,「五嬸太偏心瞭。我大老遠回來,你還沒有讓我坐一坐呢?怎麼就先招呼上他瞭?一個副官,怕是禁不住這樣抬舉。」

五太太對白雪嵐笑道,「我從不喜歡那些束縛人的規矩。你是熟人,到瞭我這裡,自然要坐就坐,要吃喝就自取,難不成你還要先得到我的批準嗎?別和五嬸掰字眼瞭,你也快坐。」

白雪嵐一笑,便坐瞭下來,抬頭對宣懷風說,「你坐到我身邊來。」

五太太說,「都說你管制手下很嚴厲,我開頭還不信,現在看瞭,果然極嚴厲的。怎麼他坐什麼地方?也要聽上司的命令嗎?」

白雪嵐說,「也就是這麼隨口一句。不叫他做到我身邊,難道叫他坐到別人身邊去?這不成道理。」

五太太說,「你嘴皮子厲害,總能占著道理。大概你要說天上太陽是方的,也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五來。」

宣懷風被那胭脂香粉味熏著,已經有些不好意思,再經他們議論兩句,薄臉皮就忍不住微微地發熱瞭,這時候說什麼都不適合,倒不如不說,所以隻是禮貌地微笑一下,在白雪嵐身邊坐瞭。

五太太叫老媽子送喝的和果碟子來。

兩個老媽子到屋子後頭去瞭片刻,就一氣端瞭七八樣小碟子來,有蜜餞、有餅幹、有瓜子杏仁等等,大概這位太太平日就是愛吃零食的,在屋中就準備著。

喝的送過來,不是熱茶,卻是玻璃瓶裝的果子露。

這東西倒是宣懷風從前留洋時愛喝的,回國後傢庭變故,經濟拮據過一段日子,就把這奢侈的喜好拋開瞭。等進瞭白公館,雖不再缺錢,但白雪嵐在飲食方面照顧得很周全,從不用他自己去煩惱吃喝,也就沒再想起要喝果子露來。

想不到在這裡無意中看見,宣懷風倒有些驚喜,見別人都拿著喝,也就拿起來喝瞭。

白雪嵐是不大喜歡甜的,喝瞭半瓶,笑道,「五嬸,還是叫他們給我換一杯茶的好。」

五太太便趕緊叫老媽子沏熱茶來,又道,「還不是你堂弟,天底下但凡有新鮮玩意,他是一定要嘗的。喝過這果子露,說很好,叫人巴巴地給我送瞭幾箱子來。我開始也說甜津津的,後來喝著喝著,倒有些喜歡瞭。外人來瞭,我自然還是用茶招待的。不過你是傢裡小輩,又留洋回來,大概喜歡這些洋人玩意。虧我特意叫他們拿瞭果子露來,原來你不喜歡,這豈不是叫拍馬屁拍在馬腿上?」

她說瞭這麼一大番話,最後一句實在不符合做太太的人的身份,白雪嵐也不接話,隻是露著讓人很舒服的微笑。

老媽子送茶過來,他便接瞭茶,啜瞭一口,才問,「五嬸找我,有什麼事嗎?」

五太太道,「唉呦,你倒是急性子,茶沒喝兩口,就問起這個,倒像我必有什麼事求你,才請你過來喝茶似的。難道我在你眼裡,就這樣市儈?」

白雪嵐知道她接下來,一定還有言語,所以還是保持微笑等著。

果然五太太客套兩句,就露瞭口風,對他笑得很殷切地問說,「聽人說,如今買賣國傢公債,很能賺錢?我手上攢瞭一筆錢,也想試一試,隻是我不懂行。可巧你回來瞭,又是政府裡的人,自然比外頭人知道底細。」

白雪嵐從容地說,「政府的部門,各人隻管各人的。若說國傢公債,那是財政部發行,和我管的海關幹系不大,我是一點也插不進手去。五嬸,不是我要攔著您發財,公債這東西風險很大,有人賺大錢,也有人傾傢蕩產。你有那些錢,倒不如找個不錯的鋪子,入兩分幹股,每年賺點股息,還叫人放心點。」

五太太把嘴一撇,「別說入鋪子兩分幹股,就算我自己開一個鋪子,一年又能賺幾個錢?我瞧別人傢的太太小姐們,千八一萬的拿出來買公債,不到幾個月,就能拿回三四萬來。自己賺來的錢,和從傢裡要的錢畢竟不同,自己愛怎麼花就怎麼花,那是怎樣的快活?你不知道,我當你五叔這個傢,著實不容易,幾隻烏眼雞天天盯著我,唯恐我把傢用銀子多花一個子。我怎能不自己想想辦法?你大堂兄當著總理,你如今也是政府大官,還能不知道一點內幕?不是不知道,隻是你不願意告訴我罷瞭。」

一位女性的長輩,為瞭錢而對晚輩說出這樣的言語,已經有些不堪瞭。

連一旁坐著的宣懷風,都為白雪嵐為難。

這可怎麼給答復才好?

可宣懷風的難題,從來就不是白雪嵐的難題。這人存心打馬虎時,完全能把對方的話都當沒聽見一個字似的,不管五太太怎麼央求,怎麼抱怨,他就擺出一張閑適的笑臉來,喝一口茶,就誇茶葉好,吃一塊餅幹,又誇餅幹的奶油味恰到好處。

五太太試瞭幾句,不得一點的實在答復,心裡不高興,但也不值得把白雪嵐給當面開罪瞭,隻好順著白雪嵐的話說,「這都是你堂弟弄瞭來的,不說好吃不好吃,也就是他對母親的一點心意罷。」

白雪嵐趁機提道,「怎麼不見天賜?」

五太太說,「他呀,國務總理也沒有他忙,天天跑得影子也不見。」

白雪嵐笑問,「忙些什麼呢?」

五太太說,「他對外交有些興趣,大概是想做一個外交傢。」

白雪嵐說,「做外交傢,那非和洋人多多地打交道不可。難怪他不挨傢,想必時間都花在外頭應酬上瞭。」

談到獨生兒子,五太太換瞭一副神情,又是嘆氣,又自豪地說,「偏偏那些洋人,很欣賞他的,一會邀他聽音樂會,一會邀他參加宴會,簡直一點空也不給他留。」

白雪嵐風趣地說,「音樂會和宴會都不要緊,那是洋人很正經的應酬。我在首都,就怕應酬日本人,他們大概以為談公務,總要喝酒才能成事,十次倒有九次是要喝醉的。」

五太太大生戚戚之心,附和道,「何曾不是?有個叫松田的日本人,隻要約他見面,總要喝一個大醉。」

白雪嵐說,「我從前也結交過一個叫松田的日本人,他是不是在日本政府裡做外交官?」

五太太說,「那天賜認識的這個,大概和你那朋友不是一個人。這位松田先生沒有做官,倒是個做生意開公司的。」

白雪嵐說,「堂弟交友的眼光,一向是很高的。我想他絕不會和普通的生意人來往,若是結交商場上的朋友,那對方一定是做的很大生意瞭。那松田先生,也許是哪一傢公司的董事長?」

五太太聽人稱贊她的兒子,那比她自己得瞭稱贊要更高興,於此,也就把公債內幕打探不成的不高興,消去瞭七八分,笑道,「他開的公司果然是極大的,聽說各地還開瞭不少分公司,連外國也開著分公司呢。這就是鼎鼎有名的文明公司。你隻聽這名字,就能聽出幾分外國大公司的氣派來。要不然,誰敢用文明這樣的大字眼,來做自己產業的名字呢?」

宣懷風聽見文明公司四字,心臟猛地急跳兩下。

偷偷往白雪嵐看過去,白雪嵐像沒事人似的,淡笑道,「是的,文明公司這名字,聽著就很文明。不過話說回來,總拉著天賜喝酒,就不大文明瞭。天賜年輕,不知道愛惜身體。五嬸看顧著些,可被讓日本人給帶壞瞭。」

五太太說,「我當然是要時時叮囑他的。你五叔辛苦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兒子。所以我常說,滿屋子姨太太,也就是活擺設罷瞭。不能生的也罷瞭,那些能生的,卻也不爭氣,都生的女兒。但凡她們能給你五叔生一個兒子,天賜有個兄弟,將來也不至於孤單……」

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高跟鞋敲在地磚上,那節奏仿佛打仗似的,是一種激昂的音調。

五太太正說著話,聽著那聲音,不禁停瞭。

外面的老媽子恍惚低聲說瞭一句,「孫姨娘,太太在裡頭招待客人……」

像是要攔什麼人。

然而老媽子是沒有能力攔住來者的,下一刻,門簾就刷地一下掀開瞭,外頭冷風呼的一下撲進來,將宣懷風吹得一哆嗦。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隨著這陣冷風進瞭屋裡。這女子頗有姿色,一雙細長的眉毛微微吊起,在嫵媚之中,還帶著一種高傲的氣質。

她身上也穿著一件紫紅色旗袍,旗袍的底擺邊沿,也鑲著一溜水鉆,倒無意中和五太太的衣裳撞瞭個色。

偏她身段高挑,兼且比五太太年輕,雖是穿著差不多的一身,卻要比五太太好看上十分。

五太太一見她,臉就往下一沉,「孫姨娘,你又要鬧什麼?」

孫姨娘對這個太太,是並不懼怕的,答說,「你別冤枉人。我不是來鬧事,我是來還東西的!」

說著,把一個東西不屑地擲在桌上。

那東西碰著桌面,在桌上打瞭幾個旋轉,發出清脆的聲音,滴溜溜地滑到桌子角落,才停下來。

恰好停在宣懷風眼皮子底下。

宣懷風好奇地看看,原來是一個彩玻璃做的項鏈墜子。這種五彩玻璃項鏈墜子,因為物美價廉,是街面上時興的小首飾,小康之傢的女孩子常愛買來戴的。

好看是好看,但白傢這樣的高門大宅,女眷們出門講究個身份穿戴,應該是不屑戴玻璃制品的。

五太太見孫姨娘當著自己的面摔東西,臉色更不好看,質問她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姨娘挺著胸脯說,「就算打發叫花子,也不是這樣打發的。下人都瞧不上的東西,我不要!」

五太太說,「我東西多得沒地方擱瞭,硬把一個項鏈墜子塞給下人嗎?自己是做姨娘的,就該守姨娘的本分,別總是挑肥揀瘦。別人分到一份,都老老實實的,怎麼就你來吵?虧你還當過女學生呢,我倒不知道,女學生在學校裡,盡學怎麼和當傢的太太吵嚷討東西。」

孫姨娘說,「幸虧我讀過幾年書,還知道公平兩個字怎麼寫。就怕別個,大字不識幾個,不知道做人要一碗水端平。」

五太太氣得臉都黃瞭,她本來端著做太太的身份,是坐在桌邊和孫姨娘說話的,這時氣得站瞭起來,和孫姨娘面對著面,沖著她問,「你一個當姨娘的人,是要當著面和太太頂嘴嗎?司令平日再寵著你也好,這傢好歹還有規矩的。你敢爬到我頭上,我要請出傢法來,教訓教訓你!」

孫姨娘受瞭傢法的威脅,鬥志不但沒有熄滅下去,反而更旺盛瞭,昂著脖子,冷笑著回嘴道,「原來你也知道,你是做太太的人。然而做太太的人,沒你這樣不公道的。既然做瞭太太,該有太太的度量。你瞧別的房裡的太太,哪一位像你這樣這樣壓迫姨太太,糟蹋姨太太?」

五太太指著她的鼻子怒問,「我什麼時候不公道?你說!說不出一個究竟來,我不和你幹休!」

孫姨娘說,「三房送過來幾箱東西,你隻挑出幾件分給大傢,其餘的自己私藏下來,那也罷瞭。但你叫聽差給秦姨娘她們幾位送去的首飾,好好歹歹,也是三房今天送過來的。為什麼獨獨給我的,你從自己用過的不值錢的玩意裡拿一件來搪塞?我不能服這口氣!」

宣懷風也是在生在司令府裡,但生母早逝,父親沒有續弦,姨太太隻娶瞭一個,因此傢裡情況不復雜,似這等妻妾大戰,是從來也不曾親眼目睹。

孫姨娘和五太太吵起來時,他先是驚訝,後又躊躇,是不是該勸架呢?

猶豫之中,一看白雪嵐,這人嘴角噙笑,很悠閑地坐在一邊品茶呢。

宣懷風想,這是他的傢務,他都不急,自己何必幹著急。

他不好學白雪嵐的樣子,做一副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樣,所以就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

隻是禁不住好奇,總是偶爾抬起眼瞼,掃兩位大吵的婦人一眼,而且那雙圓潤可愛的白皙耳朵,其實一直豎得直直的。

這上司副官二人,旁觀妻妾相鬥的戲碼,正覺精彩萬分,忽聽提起三房送的東西,才猛然覺悟過來。

今天下午送的兩箱東西,進大門後就失瞭蹤影,原來早被五太太派人劫持到這來瞭。

而且又引發瞭這樣一個事故。

不禁又是感慨,又是好笑。

五太太還在和孫姨娘對戰,重重地說,「混賬!一般是箱子裡挑出來的東西,怎麼是我用過的玩意?我戴過的項鏈墜子,你也配戴嗎?我砸瞭也不會給你。好哇!我處處讓著你,你卻要來栽我的贓嗎?」

孫姨娘說,「你欺辱瞭我,還要倒打一耙,真是好手段。但你並不是武則天,不能把黑的硬說成白的。如今送禮的人就在這,我們就分辨分辨。」

說著,指著桌上那玻璃墜子,看向白雪嵐。

白傢的規矩,當姨娘的人地位是不高的,雖然有輩分,卻不敢真在白傢小輩面前端長輩的架子。所以她不叫白雪嵐的名字,隻稱著他的排行說,「十三少,你說句公道話。這項鏈墜子,是在你送給五司令的禮物中嗎?我呢,倒是在彩玻璃剛時興那一年,曾見過她,戴瞭一個相同的在脖子上玩。她說這不是她玩剩不要的玩意,是您送來的,是真不是真?」

宣懷風看著那玻璃墜子,心想,白雪嵐回老傢準備的禮物,自己雖沒有每一箱都打開瞧過,可就曾瞧過的一部分來說,都挑的是上等貨。

白雪嵐是一個花錢大方的人,千裡迢迢回傢,買這樣廉價的玻璃墜子做什麼?

這想必不是白雪嵐的手筆。

再想想五太太身上的市儈氣,倒覺得孫姨娘的猜測,十有八九是猜對瞭。

可是,叔叔傢裡妻妾大戰,白雪嵐作為小輩,怎麼好插手進去,做一個黑白分明的裁判?

說不是自己送的,要得罪五太太。

說是自己送的,又幫著五太太,冤屈瞭孫姨娘。

這個事,倒真的為難。

宣懷風在替白雪嵐為難,白雪嵐仍舊是敷衍瞭事,隨意地一笑,「我帶回來的東西,整整一個火車廂呢,件件我都能記清楚嗎?不過今天的事,都是我送的禮物引起的,我很應該負一個責任。孫姨娘,你不喜歡這玻璃墜子,我奉送一個翡翠項鏈墜子給你,你接受不接受?」

孫姨娘心想,他是三房的嫡公子,對自己一個做姨娘的,肯這樣回旋,總不能說不是好意。

因此對著白雪嵐,態度也就緩和瞭一點,嘆道,「十三少,我也不是為瞭一個項鏈墜子。你不知道,我在這傢裡,是被人欺負得太苦瞭。若是我自己一人,死瞭也就幹凈。但我還有一個女兒。欺負我也罷瞭,她還欺負我的女兒……」

話沒說完,五太太無法保持沉默瞭,扯著嗓子問,「我怎麼欺負你女兒?難道我也送瞭她一個玻璃墜子?」

孫姨娘對著白雪嵐,說話是低著一個八度的,一朝向五太太,聲音頓時就又回到瞭高八度,「你要是送瞭她玻璃墜子,我也就認瞭。可你分派傢裡東西,秦姨娘生的玉香,玉麗,你好歹都分瞭她們一人一個寶石鐲子。怎麼輪到我傢玉美,你就把她完全排除在外?難道她不是司令的骨血嗎?」

五太太連連跺腳,又用手狠狠拍著大腿,「你這女人,存心生事!玉香玉麗十幾歲,要出去見人的女孩子,不能不分她們一件首飾。你那小東西,今年才五歲,也要披金戴銀,像話嗎?原來你生個女兒,就是為瞭多分一份首飾!這樣貪婪,我是怕瞭你瞭。」

她越說,越為激動。

最後用手朝著屋後頭一指,「三房送來的東西都在,有本事,你通通拿瞭去!就怕你不敢!」

孫姨娘說,「我為什麼不敢?自從你當瞭傢,我們姨娘們的吃穿用度,你哪一樣不克扣?金山銀山,填滿瞭你的屋子。我早就想進去看個清楚瞭!」

毫不猶豫地往屋後沖。

五太太原本一句逼迫人的話,萬萬想不到她竟真的打蛇隨棍上。她的屋子裡,自然藏著許多傢私,怎容這個敵手進去翻看,臉色一變,連忙上前,攔住孫姨娘去路,叫著,「反瞭!你要反瞭!」

唯恐孫姨娘要硬闖進去,不但嘴上高聲喝著,還伸手往孫姨娘身上推。

也不知究竟推到孫姨娘身上哪裡,孫姨娘腳下一個踉蹌,身子一斜,腰眼就撞在四方桌的桌角上。

桌子受著人身體的推撞,猛地一歪,擺在上面的果碟子、茶壺、茶杯,齊刷刷地溜過桌面,跌在地上,砸瞭個乒乒乓乓,大珠小珠落玉盤。

宣懷風怔怔地沒反應過來,還是白雪嵐眼疾手快,一把抓瞭他站起來,往後退兩步,才沒叫碎玻璃濺到身上。

孫姨娘挨瞭武力,哪裡是能容忍的,揉著發疼的腰側,對五太太咬著牙笑道,「好,好!當真撩袖子上瞭!聽說樓子裡出來的姑娘,爭客人是會打架的,你應該也練瞭不少好功夫。我今天豁出去瞭,非要和你會一會!」

五太太未從良前,做的是皮肉營生,做瞭姨太太後,最恨的就是別人提她是樓子裡出來的。

自從被扶正,做瞭五太太,樓子兩個字,簡直就是五司令宅子裡最大的禁忌。

現在孫姨娘當面挑她的傷疤,五太太氣得臉皮紅瞭又青,青瞭又紫,跳著腳叫嚷,「我和你拼瞭!」

龍卷風一般沖上去,兩隻手上,留得兩三寸長的尖指甲,成瞭十把利器,瘋瞭似地往孫姨娘那張漂亮的臉蛋上抓。

孫姨娘兩隻手,用力抓住五太太兩隻手腕,無論如何不讓她抓自己的臉。

五太太手不能用,就伸腳去踹,一腳沒踹到孫姨娘,卻把一張椅子給踹翻瞭,哐當地發出一聲巨響。

兩個老媽子想上來攔,哪裡能攔住兩隻發狠的母老虎,急得在一旁「太太息怒!姨太太快住手!」地叫個不停。

連宣懷風也看不下去瞭,回頭望瞭白雪嵐一眼。

看他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模樣,不知為何,卻是氣得有些牙癢,暗中用腳尖戳戳白雪嵐的褲管。

白雪嵐轉過頭來低聲問,「做什麼?」

宣懷風說,「你管一管罷。」

白雪嵐問,「你不看戲瞭?我本想管的,隻是以為你看得很有趣,眉飛色舞的,不想掃你興致,才忍著不動。」

宣懷風忍不住又用腳尖輕踢他褲管一下,「你太促狹。我什麼時候眉飛色舞?凈給我栽贓。別囉嗦瞭,快去做事。真打出個好歹來,你不好對五司令交代。」

白雪嵐如奉綸音,走到前面,一手抓一個,輕輕松松就把糾鬥的兩個婦人分瞭開來,轉頭對呆立的老媽子吩咐,「去請司令來。」

老媽子回過神來,趕緊跑著去瞭。

五太太怒氣攻心,一隻手被握住瞭,另一隻手上五個指甲還要往皮肉上抓,耳裡猛地有人低喝瞭一句,「五嬸,醒醒神。」

那聲音雖不尖銳,可滿溢的陽剛之氣,仿佛獅子吼似的。

頓時將她震得一個醍醐灌頂。

再一看,原來自己的指甲,差點要抓到白雪嵐臉上去。

白雪嵐將她們分開,一手一個,往兩張沒被踢翻的椅子上一按,兩個婦人情不自禁就坐下瞭。

白雪嵐說,「倒茶。」

一個老媽子跑瞭去請司令,剩下那一個六神無主中,聽見白雪嵐的吩咐,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倒瞭兩杯茶來。隻是太匆忙,來不及新煮水,端來的茶半溫不熱。

白雪嵐並不理會,端一杯給五太太。

五太太坐下來,剛定瞭定神,想起自己吃姨娘的虧,越想越不甘,正要說什麼,卻被白雪嵐態度堅決地塞瞭一杯茶到手裡。

白雪嵐說,「有話,待會盡可以說。先喝一口潤嗓子。」

這樣一來,五太太就隻好先低頭喝茶瞭。

孫姨娘那邊,比五太太還要鎮靜些,見白雪嵐出面,這面子是不能不給的,因此坐下後,不哭不鬧。剛才廝打時,頭上的大小簪子往地上掉瞭三四根,半邊頭發都散亂下來,她並不撿地上的簪子,用五指慢慢的攏著垂下的長發。

白雪嵐把一杯茶遞給五太太,走過來,又遞給瞭一杯茶給她。

孫姨娘接瞭茶,全沒有瞭方才的潑辣勁,低低說一聲,「多謝。」

宣懷風眼看著白雪嵐一拉、一按、一遞茶,完全沒有一點多餘功夫,簡直可以當做一個女子外交的典范瞭,暗中嘖嘖稱奇。

又想,白傢各房妻妾眾多,他應該是從小見多瞭,訓練出這樣純屬的手段來。

不禁再想得遠一點,憶起白雪嵐對自己保證過,他是絕不取妾的。

當初這話,宣懷風聽著倒不如何在意,現在應證過來,便知道白雪嵐是有感而發瞭。

宣懷風想著自己的心事,房中的其他人,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一分鐘前還鬧得天翻地覆,現在安靜下來,簡直落針可聞。

在這寂靜中,忽然聽見一聲牛吼似的聲音,「他媽的!還讓不讓人消停瞭?」

那聲音仿佛是隔著幾個院落傳來的,再響起時,又近瞭一點,像在院外瞭,大概正很快地朝著這邊來。

宣懷風認得這個五司令的聲音,正想著,太太和姨娘打得狼狽不堪,等五司令過來,準要大發一頓脾氣,不知道又要生出怎樣的後續。

白雪嵐走到他面前,把他袖子一扯,低聲說,「走罷。」

宣懷風驚訝地問,「不等五司令嗎?」

白雪嵐笑道,「等著當被殃及的池魚嗎?快走。」

拉瞭宣懷風一隻手,機靈地避開前門,從後門快而沉默地出去。

出瞭五太太的院子,沒走幾步,五司令大概已經沖到那邊屋子裡瞭,罵人的聲音傳出老遠,「老子少你們吃,少你們穿瞭?為瞭一點破戒指破耳環,成日吵吵鬧鬧,可別惹火瞭老子!真讓老子不耐煩瞭,都扔外面大街上,跟著乞丐討飯去!看你們還吃飽瞭撐著?我呸!」

在他的罵聲中,夾著女人們嗚嗚咽咽的哭聲。

五司令聲音更大瞭,「還哭?還哭?再哭,鞭子抽死你們!」

女子應該是畏懼他的,被他吼著,那哭聲頓時低下去瞭。

宣懷風在墻外停住,靜聽瞭兩三分鐘,低嘆道,「唉,你們白傢,對女子隻當玩物罷瞭。這有點作孽。」

白雪嵐目光往四周一掃,沒有閑人,把宣懷風的腰摟著,往自己這邊挨近瞭一步,「你們白傢?才來一天,就要把我們一個姓氏,用一個竹竿子都掃盡嗎?五叔是五叔,我是我。何況我發過誓,絕不娶妾。你還擔心什麼?」

宣懷風本是一時感嘆,並沒有懷疑白雪嵐的意思,不小心掃瞭白雪嵐一道,有些難為情,「是我不好,一句話就得罪人。其實我沒別的意思,乍見你這麼一個大傢庭,太復雜瞭,叫人有些畏懼。」

白雪嵐笑道,「和尚取個經,也要度九九八十一難。我們要摘天堂的果實,很應該遇點劫難,以後,才好讓後人給我們編個精彩故事。嗯,要是拿取經當比喻,你一定是那個相貌俊美,讓女兒國國王想搶去當夫婿的唐三藏瞭,可我應該做哪個呢?豬八戒絕不行,沙和尚太蠢,孫猴子呢?法力大是大,但渾身毛茸茸的,晚上怎好意思抱著師傅睡覺?」

宣懷風開始聽他說得有趣,不禁也微笑,聽到最後一句,才知道他是繞瞭一個圈來占嘴上便宜,站在別人地盤上,又不好和白雪嵐動幹戈,隻能伸手輕輕在他肩膀一推,「走罷,走罷,等一下五司令出來,撞見我們。你就要當那條被殃及的池魚瞭。」

兩人便一起離開五司令的大宅,沿著高墻夾壁,一路回到白傢三房的大宅。

到瞭白雪嵐自己傢的大門,一個人影從門口跑出來迎著兩人,卻不是門房,而是野兒。

白雪嵐對野兒問,「你等我們,在屋子裡等就是瞭,怎麼跑到大門來等?不嫌冷嗎?」

野兒說,「不冷,我躲在門房屋子裡烤火,瞧見你們遠遠走過來,我才跑出來的。」

白雪嵐問,「有什麼事?」

野兒看看左右,低聲說,「你父親回來瞭。我聽他罵聽差呢,大概今天出門去,遇到瞭不如意的事。等一下你見他,千萬要順著……」

還沒說完,大門裡出來一個穿軍裝的男人,像是準備外出。

他一看見白雪嵐,就走瞭過來,向白雪嵐說,「司令打發我去五司令宅子,瞧瞧少爺怎麼去瞭那麼久?原來少爺已經回來瞭,倒省得我跑一趟。」

白雪嵐笑道,「何副官,一陣子不見,你越發幹練瞭。」

轉過頭,對宣懷風介紹,「這是我父親的副官,姓何。」

又向何副官介紹瞭宣懷風。

何副官看來是個很把公務放在心上的人,隻朝宣懷風略點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又對白雪嵐催促說,「司令在等,請隨我來罷。」

白雪嵐看他容色嚴肅,知道父親那頭,未必有好果子等著自己。不過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既然避也避不開,那也不用避瞭。

便爽快地跟著何副官進門。

眼看著進瞭兩重門,正廳遙遙在望,白雪嵐忽然停下來,對身後的宣懷風低聲吩咐,「你找個聽差,叫他領你到孫副官那邊去。」

宣懷風問,「找孫副官,是你有話要我轉告他,還是有什麼事要我去辦?」

白雪嵐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就是想你松散一下。你或休息,或吃點東西,都隨便。」

宣懷風心裡隱隱地不安起來,「你為什麼要支開我?」

前面領路的何副官,發現白雪嵐沒往前走,已經停瞭下來,轉身在看著白雪嵐。

白雪嵐瞧宣懷風這麼一片單純,望著自己的眼神,又滿是擔心,既覺好笑,又覺感動,要不是礙著何副官在,真想伸手往他白嫩的臉蛋上狠捏一把,笑道,「傻瓜,當然要支開你。不支開你,難道你還要和我一同去見我父親嗎?我們這又不是演反抗老封建的時髦劇,總要一步一步來。乖,聽我的。」

宣懷風心想,頭一天回來,就和白雪嵐同去見他父親,這事果然不妥。

還是聽白雪嵐的,便點瞭點頭。

白雪嵐朝他充滿自信的一笑,跟著何副官走瞭。

宣懷風在原處站著,看著他的背影,在天井的冬日幹枯枝杈間若隱若現,那正廳巍峨氣派的簷角,似在眼前,又似遠在天邊。心中知道彼此仍是在一個宅子裡,卻無端生出一種天各一方的感觸來。

可是,無論心中感觸如何,白雪嵐的人,畢竟是離他越去越遠,而最後,終於是轉入一道廳門後,再也瞧不見瞭-

完-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