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 殘更不寐 第三章

博間王宮。

綺麗輝煌,專門用於招待國際級貴客的清輝殿,正沉浸於一片甯靜中。

出於多方面考量,博間太子派來伺候的許多美貌宮女都被不動聲色地安置在二門外,例如鳳鳴睡房等幾個最要緊的宮室,則由西雷精英和留下的蕭傢精英內外把守。

允許入內伺候的,自然也隻有秋藍這些一路上陪著鳳鳴過來,得到絕對信任的侍女。

鳳鳴好不容易蘇醒過來,現在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另一間同樣守衛森嚴的內室中,容恬正在聽取容虎的報告。

「離國都城正尉甯千山、都城副尉許沛文、宗祭長卓文……」容虎念出一串人名,「都已經被蕭傢解決。但離國大將元傲之還活著。」

「他竟然有本事逃過蕭傢殺手團的埋伏?」若言略有些意外。

「隻能說他運氣比別人要好。」容虎已經詳細看過來自離國的密報,回答道,「在蕭傢人動手前,他就離開瞭。他是午夜入宮見若言,凌晨匆匆出發的,後來打探到他從西城門離開時,隻帶瞭百名貼身護衛。這個舉動很忽然,蕭傢殺手團想改變原來的部署已經來不及,因此讓他撿回瞭一條狗命。」

說話的時候,容虎眉頭微微皺起。

似乎有一絲擔憂,但又謹慎地收斂瞭。

「他奉若言的命令趕去哪裡?」容恬問。

「已經派瞭人去打探,還沒有確切消息傳回來。隻是,從元傲之出城後車隊行駛的方向上看,應該是往西……離國有一支速行軍,就駐紮在西邊。屬下擔心他們會不會……」

「你想的很對。」容恬目光沉著,「元傲之是若言信得過的領兵大將,入宮面君後走得如此匆忙,顯然是軍事上有秘密行動,他很可能是沖著土月族去的。那支速行軍,現在或許已經到達土月城瞭。」

如果此刻元傲之在場,一定會驚嘆容恬的推算無差。

他確實是收到若言的王令,而趕去營地統帥那支速行軍,目的就是為瞭對付在離國境內惹出很多麻煩的土月族。

被大王肯定瞭自己的想法,容虎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憂心忡忡道,「秋星現在,也正在土月族。」

秋藍,秋月,秋星,采青,曾是鳴王身邊四大侍女。

采青就不必說瞭,從接近鳴王開始,這女子就沒安什麼好心。她認為是鳴王用移魂之術害死瞭安荷,一心要為自己的情人報仇,甚至不惜和東凡國師鹿丹勾結,最後陰謀敗露,被大王丟進瞭西雷天牢。

剩下的三個侍女,陪在鳴王身邊經過經歷過許多患難,早已親如姐妹。

現在秋月已死,如果秋星也去瞭……先不說鳴王知道後會如何,光安撫老婆秋藍,就夠容虎頭疼的。

容恬當然知道自己的心腹在擔心什麼,微微一笑,手裡拿著書柬一目十行地看著,頭也不回地說,「尚再思在秋星身邊,他會保護自己的女人。難道你對尚再思的能力沒信心?」

容虎說,「我當然不會懷疑尚再思的能力,可是他能力再大,也隻是一個人。一人之力,如果對上一支軍隊,事情很難說。」

「你忘瞭一件事。」

容虎一怔,「屬下愚鈍,請大王指點。」

「你忘瞭冬羽的新軍。丞相派冬羽帶著軍隊到離國邊境,難道真隻是為瞭打幾隻兔子解饞?尚再思不能以一人之力抵抗一支軍隊,本王不怪他。但是,如果一支自己人的軍隊在邊境上,他竟都不曉得利用這大好局勢,那本王就真的沒有識人之明。」容恬淡淡道,「容虎,烈兒留書出走,對你影響很大。」

容虎又驚又愧,低頭道,「屬下確實心神恍惚,願領責罰。」

兩人說話的時候,容恬已經看完兩封信箋,現在又拆開瞭第三封,默默看過,才回過頭,把目光移到垂手低頭,屏氣斂聲等待他開口的容虎身上,也沒理會責罰不責罰的問題,問瞭一句,「烈兒還是沒有消息?」

容虎搖頭,「沒有。」

臉上更黯淡一分。

容恬沒有再問。

兄弟連心,現在不管說什麼安慰的話,對容虎都沒用。

既然沒用,不如不說。

烈兒中瞭餘浪的詭計,害鳳鳴深重劇毒,自責很深,甚至曾經屢次自盡,都被僥幸救下。

容恬命他回來伺候鳳鳴,本來是要讓他借此恢復,沒想到,他還是一意孤行地出走瞭。

可見,烈兒對於自己被餘浪利用這件事,始終羞憤愧疚。

這是烈兒的心魔。

因此對於他留書出走一事,容恬並沒有容虎想象中那樣震怒和不解。

畢竟每個人的心魔,隻有自己可尋解脫之道。

與其讓烈兒待在鳳鳴身邊自責痛苦,不如讓烈兒去面對他始終要面對的人。這是容恬在烈兒出走後產生的想法。

他也用相同的話來勸慰擔心烈兒的鳳鳴。

「太後又來信瞭,催促本王早作打算。」容恬把剛才看過的信折起,放到一邊,手掌輕輕覆在上面。

母親年紀漸大,卻在西琴為自己冒著風險奔波,讓容恬心存愧疚。

他多次派人送信,希望太後離開西琴,到安全的地方暫住,其餘事情讓他來處理,都遭到太後的拒絕。

以太後的個性,她絕對不會在獨生兒子遇到困境時袖手旁觀。

這位不但對兒子,同時也對西雷極有責任感的西雷第一貴婦,在信中直言,她是西雷太後,不是一個適合隱居的老太太。

這執著的性格,說起來……還真的和自己很像……

「綿涯到哪裡瞭?」容恬問。

房裡出現片刻沉默,讓他感到一絲異樣。

果然,容虎有點遲疑地開口,「屬下正要向大王報告,綿涯沒有及時送回消息。我們和他失去瞭聯系。」

容恬的計劃,是把蘇錦超收歸己用,再讓蘇錦超回西琴做內應,獲取瞳兒信任成為西雷領兵大將,不費一兵一卒奪回西雷大軍的控制權。

這個計劃雖然難度頗大,甚至有點過於理想化,但最大的好處是局面不會發展為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西雷內戰。

假如打起內戰,死傷的都是西雷子民,到最後不管哪一方贏,都將嚴重損耗西雷的國力,讓敵人有機可趁。

當西雷內耗嚴重,將士死傷慘重,城墻破損時,萬一離國發動大軍進攻,那可不是好玩的。

作為真正的西雷王,容恬當然要竭力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而綿涯,將在把蘇錦超收歸己用的這重要的第一步裡,起到極大的作用。

容恬已經派人向綿涯傳達瞭自己的意思,要他和蘇錦超發展出更深的關系。

綿涯,應該不會抵觸這個王令呀……

因為,容恬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

那一晚,他和綿涯一起潛入西雷使團營地,鉆進文書副使帳篷,把睡夢中的蘇錦超連棉被一起裹著偷走。

他還記得,在湖邊的草地上,綿涯掀開棉被,猛然看見裹在裡面的蘇錦超,全身赤裸,粉嫩潔白,猶自好夢正酣。

對於看慣瞭鳳鳴可愛睡態的容恬來說,蘇錦超的裸體一點也不算什麼。

可是對於綿涯……

那一瞬間,綿涯臉色精彩萬分。

綿涯難得地發瞭一下愣,才問:他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也許甚至連綿涯自己,當時也沒想到更多,隻是驚詫、愕然、好奇,下意識地打量,但容恬自問,看出瞭一點不可言傳的東西來。

以綿涯的本事和魅力,要收服區區一個蘇錦超,不在話下。

容恬對自己調教出來的精銳很有信心。

回憶起綿涯第一次見到蘇錦超睡容的那一幕,他不禁忽然想起自己。

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凝視鳳鳴時,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如果天底下真有鳳鳴說的照相機那樣神奇的東西就好瞭,可以把那一刻拍下,好好看一看。

自己看自己從前的表情,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鳳鳴那小腦袋裡,永遠藏著取之不盡的不可思議。

「大王……」

容虎當然知道綿涯在計劃中的重要性,他和綿涯分屬同僚,合作多年,尤其是這一年來局勢不佳,危難之中兄弟情誼卻更見深厚。

此刻見大王沉默,不禁為綿涯懸心。

容虎下意識地幫綿涯說好話,「在外辦事,情況多有變化,綿涯應該隻是遇到我們無法預料的情況,暫時和我們失去聯系。也許再過一兩天,就會有消息回來。」

「是嗎?」容恬淡淡反問。

平靜的目光,卻有沉默而懾人的力量。

暫時把綿涯的問題放到一旁,容恬說,「今天鳳鳴又問起洛雲瞭。」

提起自己的失而復得的心肝寶貝,容恬臉上不經意多瞭一絲憐惜和不忍。

鳳鳴總算清醒過來,回到自己身邊,本來洛雲的失蹤,就一直就像一塊巨石壓在鳳鳴心上,現在,因為若言的暴行,鳳鳴心上的負擔又重瞭百分……

殘暴該死的若言!

「已經按照鳴王的吩咐,在各處張貼懸賞告示,也有人來報告領賞,但都是想趁機騙點錢財的無賴,每天都有幾個這樣的傢夥,被氣壞瞭的蕭傢人打斷瞭腿丟到大街上。」容虎報告。

簡而言之,就是洛雲仍然失蹤。

而且失蹤得十分徹底。

其實,失蹤還是比較好聽的說法。

大傢心裡都明白,洛雲是去追殺餘浪而失蹤的,餘浪卻在前一陣活著抵達瞭離國都城,這說明什麼?

……洛雲是不是已經喪生在餘浪那狗賊的歹毒利箭下瞭?

當然,沒有人敢把這句話當著鳳鳴的面說出來。

錢財寶物對蕭傢來說不算什麼,鳴王心存希望,堅持要懸賞,那就……懸賞吧。

「鳴王還好吧?」容虎小心翼翼地問。

「吃得很少,也不肯多說話。今天他唯一一次開口,就是問洛雲找回來沒有。」容恬說,「鳳鳴始終覺得,是因為他亂說話,才導致瞭若言對繁佳貴族和梅江邊上那些漁村起瞭殺意。他一直在自責,看見他這樣折磨自己,本王……」

他嘆瞭一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蕭傢那邊,對餘浪有幾分把握?」

「他們已經開始著手佈置。但這狗賊非常狡猾,每次出入王宮都改變路線,出門時間也不定,身邊隨從眾多。但羅總管說瞭,一旦找到機會,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動手,為鳴王報仇。」

容恬隻是默默聽著。

半晌,叫瞭一聲,「容虎。」

「屬下在。」

「鳳鳴最近不好過,你那邊不管什麼消息,記住,報喜不報憂。還有,假如找到證據,證實洛雲已經……」容恬聲音微微沉下,「壞消息,就不需要告訴他瞭。」

容虎向容恬稟報完畢,離開繼續處理要事的大王,從內室出來,穿過中庭,踏上碧綠雕花垂簷的九折回廊,往鳳鳴的寢室走去。

鳳鳴的寢室,也是容恬的寢室。

一直以來,為瞭增加和鳳鳴相處的時間,容恬經常在床邊處理公務,聽取手下來自各方面的報告。

沒想到當下最棘手的問題正是出在這裡。

上次容虎向容恬報告,離王毫無預兆地對繁佳貴族和梅江漁民下手,被旁邊的鳴王聽見,引發瞭駭然大波。

鳴王陷入深深的內疚痛苦中,而大王則認為問題的起因,是不應該在鳴王面前談及各國形勢,從而把鳴王卷入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中。

從那一天開始,所有公務移到另一間內室處理。寢室變成瞭鳴王養病休息的專用地。

問題是,這樣真的好嗎?

容虎覺得心裡有一點煩亂,站在廊下,對著不遠處兩叢剛剛綻放,散出層層疊疊的若紫若紅的花瓣的春來紫,站瞭片刻。

感到胸中那股令人不舒服的氣悶感稍稍緩解,才繼續邁步,走向寢室的方向。

其他事可以不對鳴王報告,但蕭傢殺手團有信來,這件事還是要告訴鳴王,畢竟鳴王才是蕭傢貨真價實的少主。

寢室是清輝殿守衛的重中之重,相連的院子裡巡邏隊來回穿梭,門口站著由容虎親自挑選出來的西雷侍衛,身如銅鑄,手不離劍柄,看起來很不好惹。

曲邁端瞭一把椅子放在門口旁邊坐著,拿著一塊烏黑的石頭擦劍。

容虎不禁停瞭停,「你在這裡幹什麼?」

曲邁抬頭瞪起眼,不耐煩的說,「怎麼你和少主都這麼問?真是氣死人,我又不是吃白飯的,不能去離國殺混蛋,讓我看門總可以吧?有刺客敢來,我保準戳死他十來個。」

容虎說,「你腿上的傷還沒好。」

曲邁沒好氣地道,「一點小傷,不要總掛在嘴上行嗎?洛雲不在,我本來應該接替他的位置,在屋裡頭貼身保護少主,少主卻一定要我回床躺著休息,還把我趕瞭出來。就算不能進屋,我也要在門口待著,這天底下,沒有躺床上發傻的蕭傢人。」

曲邁一肚子牢騷。

按照他的想法,洛雲是和他一起的時候失蹤的,自己腿上的傷是離國的混蛋刺傷的,把洛雲和自己的賬加一塊,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到離國去大殺四方。

可就是因為腿上這微不足道的傷,崔洋冉青他們這群沒良心的傢夥就把他給甩瞭。

不能去離國已經很鬱悶,想貼身護衛少主,還要被趕回去。

蕭傢人總有蕭傢人的驕傲和自尊,要曲邁乖乖躺到床上混吃等死,那絕不能從命!

但少主畢竟是少主,他又不能完全罔顧少主的意思,曲邁想來想去,咬牙切齒地端瞭椅子過來,在寢室外當起瞭門神。

少主你看,坐著也是休息,我坐著看門總可以瞭吧。

兄弟們在離國殺人,我卻隻能在門口磨劍。

哀怨地把充當磨刀石的黑石往寶劍鋒刃斜邊上用力刮蹭,讓劍鋒更加白亮,曲邁似乎一時還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隻知道遵守命令,冷血殺人的蕭傢殺手團一員,被他傢少主潛移默化成敢愛敢恨,敢有獨立思想,還敢發牢騷的屬下瞭。

「你要找少主?」

「嗯。」

「先別進去,少主剛剛才睡下,別被你吵醒瞭。你老婆好不容易才哄他睡瞭。」

剛打開掀簾子的容虎隻好把手收回來。

「有羅總管他們的消息嗎?」曲邁問。

「有。就是過來向鳴王報告這個的。」

曲邁也屬於蕭傢內部人員,容恬佈置對付若言的三步走計劃時,他也在場,容虎毫不隱瞞地把剛剛得到關於蕭傢殺手團的情況都說瞭。

聽見那一長串被蕭傢刺殺的離國官員名單,曲邁露出仿佛心愛的烤雞腿在自己眼前被人全部搶走的傷感眼神,扼腕道,「要是讓我去離國,這名單裡我至少能分五個名額。」

容虎對他那被兄弟拋棄瞭,吃瞭大虧的表情,頗為無語。

蕭傢人畢竟和西雷精銳不同。

蕭傢殺手團以暗殺難度高,暗殺人數多為成功人生的指標。在以容虎為代表的西雷精銳心裡,人生最大的勝利,則是保護、輔助大王,做大王君臨天下,登上巔峰的一塊墊腳石。

為瞭這一點,容虎隨時準備,以任何方式付出自己的生命。

大王既要奪回西雷王位,又要面對其餘十國動蕩的局勢,肩上擔子一天比一天重,還要為鳴王懸心。

無論如何也要想個辦法,讓鳴王成為大王的助力,而不是拖大王的後腿。

拖後腿這個新鮮詞,是鳴王教他的,非常形象,鳴王隻說瞭一次,容虎就記住瞭。鳴王既然能創造出這樣形象的詞來,那麼,一定也應該能明白這裡面的道理吧。

簾子微微動瞭動,然後被人從裡面掀瞭開來。

秋藍一手抓著錦簾,一手輕輕捂在嘴邊,像是正想打個哈欠,懶懶地從門檻裡跨出一隻腳,抬眼看見容虎,有些驚詫,忙把錦簾放下,走出來問,「你怎麼來瞭?」

容虎答瞭,問,「鳴王醒瞭沒有?」

秋藍說,「早醒瞭。他隻是看我求得辛苦,才勉強自己躺下,挨在枕上翻來覆去。我實在看不下去,這樣僵躺著多難受,所以又去求他,還是起來坐著吧。唉,真急死人瞭。這樣下去怎麼辦?如今他連我做的菜都不怎麼吃,昨天辛辛苦苦磨的豆腐,包瞭肉餡香煎,他從前很愛吃的,每次能吃一大盤,現在吃瞭半塊就叫我端到一邊瞭。都怪那個離王若言,把鳴王害成這樣,大王什麼時候殺瞭他才好。」

說起若言,連秋藍這樣溫順的女孩子也咬牙切齒。

容虎安慰瞭嬌妻幾句,請她去給鳳鳴做點吃的來,自己在外面報告瞭一聲,走瞭進寢室。

進門就見到鳳鳴穿著簡單的白色長衣,呆坐在一個陽光曬不到的角落裡,臉容憔悴不堪。

蒼白的臉依然俊逸漂亮,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卻失去瞭神采。

連累瞭數不清的人命,心理上的重擔,其實比身體上的創傷更難治愈。

聽見有人進來,鳳鳴良久才把頭稍轉瞭轉,擠出一絲苦笑,「是你。有什麼事?」

「蕭傢有消息從離國傳來。」

容虎有條不紊地報告一番,把剛才向容恬念過的被殺官員名單,又向鳳鳴念瞭一遍。

鳳鳴聽著那些並不熟悉,卻已經被死亡氣味浸染的名字,沉默瞭一會,低聲問,「我們的人有傷亡嗎?」

容虎有片刻遲疑。

這樣大規模,高頻率的刺殺人傢都城的官員,怎麼可能沒有傷亡?離國的護衛隊也不是光吃幹飯的。

可大王又吩咐過,隻許報喜,不許報憂。

容虎想瞭想,較緩和地回答說,「大概傷亡瞭七八個,這是無法避免的損失。但對這麼多離國官員被成功刺殺而言,這個傷亡數字已經可以算是奇跡瞭。蕭傢殺手團,果然名不虛傳。」

「你在安慰我?」

「屬下……」

「容恬在安慰我,秋藍在安慰我,你也安慰我,人人都安慰我……」鳳鳴輕嘆道,「但實際上,需要安慰的,並不是我。而是那些被我害死的冤魂。」

自己到底做瞭什麼?

隻為瞭在夢中拖延若言一會兒,為瞭說點讓若言感興趣的話,為瞭玩一個戰爭遊戲。

他明明知道自己面前那男人的身份,知道那男人掌握著無數人的生命,有著殘忍無情的心腸,而他卻天真地以為這是一個兩人之間的口頭遊戲。

他說的那些話,直接誘發瞭若言的——殺意。

一想到這些,鳳鳴就覺得繁佳貴族臨死前的慘叫在耳邊徘徊,梅江那些從未和他有一面之緣的漁民們,在屠戮中濺出漫天血花,而這漫天血花,就撒在自己臉上心上。

「我不該的。不該亂說話,我已經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我是西雷的鳴王,蕭傢的少主,卻像個傻瓜一樣,在離王面前胡言亂語,也沒有想過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鳳鳴的自言自語,讓容虎的心也沉甸甸的。

他明白鳴王的感受,像鳴王這麼善良的人,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別人,現在卻間接導致瞭兩場毫無人性的大屠殺中,亡者千萬,這是鳴王一時不能接受的。

但容虎同時也明白,鳴王是一個富有魅力,能影響許多人而不自覺的人。

正如鳴王的快樂和寬厚會影響到身邊的人一樣,鳴王的低沉情緒,也同樣會深深影響到他身邊的人,尤其是愛他的人。

尤其是——大王!

因此,此刻容虎的心,不但沉甸甸,而且有點堵。

「另外,我們也接到消息,秋星已經在尚再思保護下,平安到達土月族。」容虎咳瞭一聲,「大王請鳴王放寬心,不要為秋星擔心。」

「沒想到容恬會讓秋星去聯系土月族,在離國內部制造動亂,實在太危險瞭,秋星的膽子一向沒有她姐姐大,我真想不明白,為什麼她會接受這個任務。若言心狠手辣,一旦派兵鎮壓,絕不會手下留情。」

鳳鳴頓瞭一頓,忽然想起秋星的孿生姐姐,脾氣烈性,遠在同國學習帝紫染技的秋月。

落寞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欣慰。

看來當日的決定是對的,福氣門是個祥和的老商鋪,老板又很看重秋月這個弟子,秋月跟著師傅染染佈,抄抄秘籍,至少比跟著他們這群流落天涯的人打打殺殺好,像驚隼島大戰那種場面,女孩子最好還是不要經歷瞭。

「給我寫信過去,告訴尚再思,一定要把秋星保護好。如果秋星出瞭意外,等秋月回來,可不知道怎麼和秋月交代……」

「秋月已經死瞭。」

鳳鳴怔瞭一下。

容虎好像說瞭一句簡單的話,但這句簡單的話,又復雜得讓人一時消化不來。

半晌,鳳鳴把臉慢慢轉過來,「你說什麼?」

容虎瞬間感到氣滯。

但那種沖動,輕輕催促著他,要甩開壓在心上的巨石,把堵住的地方疏通開,打破這個沉悶的局面。

既然第一句話已經沖口而出瞭……

「秋月在同國都城大亂的那個晚上就被殺瞭,害死她的是同國王叔慶彰,所以洛雲才沖進王府殺瞭慶彰。」容虎一鼓作氣地繼續說瞭下去,「秋月就死在福氣門,我們在驚隼島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的,但大王擔心鳴王受刺激,命令所有人保密。後來鳴王中毒,天天做噩夢,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更沒有人敢把真相告訴鳴王。」

話音落地,寢室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靜。

鳳鳴瞪著容虎,好像要從容虎臉上找到他在撒謊的痕跡,但甚至連鳳鳴心裡也隱約明白,他是找不到的。

因為容虎在說真話。

一切如此簡單,隻有他自己太愚蠢。

秋月久久沒有和他們會合,每次問起,都被大傢用各種理由推脫,而他居然從來沒有懷疑過。

死亡……

經歷過東凡的天花、宮亂,還有同國都城的逃離,還有驚隼大戰,鳳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瞭面對死亡,現在他才發現,不是的。

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準備,面對身邊親密的人死去,像秋月,他的記憶裡隻有活潑潑,笑吟吟的秋月,根本無法想象,一個沒有生氣的秋月。

在他的腦子裡,秋月是隨時會回來的,繼續幫他縫衣服,繼續伺候他沐浴、換裝、吃飯。

早上醒來時,會聽見她掀簾子走進來的輕輕巧巧的腳步聲,會聽見她嘰嘰喳喳和秋星說話的笑聲,還有她不高興時瞪著那些不小心得罪瞭她的侍衛,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就算兇巴巴地瞪著人,依然很可愛。

可是。

這樣的秋月,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死去瞭,就在他以為秋月能夠很安全很快樂學習帝紫染技的福氣門,他還以為她受著她師傅的庇護,每天和清水還有漂亮的貝殼打交道。

那個他不知道的時候,殺人者兇狠地向她逼近的時候,她害怕嗎?

她疼嗎?

鳳鳴瞪瞭容虎很久。

其實那不是瞪,他是陷入瞭一片悲傷的虛無,根本沒在乎眼裡看見的是什麼。

他總被保護著,容恬保護他,西雷精英保護他,蕭傢保護他,一層又一層的保護,但誰來保護那些弱小無助的人們?

什麼西雷鳴王,什麼蕭傢少主,竟是如此自私!如此無用!

繁佳甯佳大道上的鮮血,昭北梅江漁村的鮮血,如今,又重重抹上一筆秋月的鮮血。

人的血,本來是濃稠熱烈的,此刻,卻讓鳳鳴從頭到腳地冷。

不管有多光鮮的頭銜,有多少個寶庫,在這毫無道理的亂世面前,在死亡面前,他隻是一隻卑微自私的螻蟻,要一遍又一遍看著別人的鮮血滴淌。

如果他不在若言面前胡扯。

如果他沒要秋月去福氣門學帝紫的染技。

甚至,如果他從來沒有任性,做那麼多的傻事,蠢事,容恬也不會為瞭他失去西雷王位,那麼秋月此刻,還是在快快樂樂地做她的宮內大侍女。

內疚一旦和死亡扯上關系,那就是永生不能彌補的痛苦,這痛苦狠狠沖撞著鳳鳴的心臟,像錐子一樣,從尖口到錐尾,不留餘地地直穿瞭進去。

辛辣直往上湧,他幾乎要崩潰地大哭一場,卻隻油盡燈枯地擠出薄薄一層水霧,微顫顫地覆在那雙水晶眸子上。

「秋月……」

很久,鳳鳴才從堵塞的喉嚨裡找回說話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沒有詞語可以表達他的感受,也不必表達,他的手腳心肺都是冰涼的,一些話不知道應該對誰說,隻是下意識地,怔怔地開口,「秋月留在福氣門,是因為我……」

「請鳴王別再拖後腿。」容虎忽然截瞭他的話。

這絕對是一句奇特到不能再奇特的話。

如果他說鳴王不要傷心,不要自責等等,傷心到渾渾噩噩的鳳鳴八成會繼續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但他沒有說這種廢話。

容虎的八個字,說得又冷有硬,充滿鏗鏘蕭殺之意,完全不是他平日溫厚平和的風格。

他長年累月跟在鳳鳴身邊,體貼溫和,經常做跑腿和報告之類的工作,偶爾還幫秋藍端菜,很多人大概都忘記瞭,如果論起在西雷殿堂上正式的頭銜,他是西雷王親封的威虎將軍。

在內也許是謹小慎微,認真負責的侍衛,一旦出兵放馬,就是手按寶劍,胯騎駿馬,出口成令,威風凜凜的西雷猛將。

所以,容虎一旦發起虎威,真正的虎起臉,傷心、悲怨、迷惘、而且自艾自怨中的鳳鳴,很自然地……懵瞭。

「容虎,你剛剛說什麼?拖……後腿?」

「是的,鳴王你在拖後腿。大王的後腿,一直被你拖著,就像大王腳踝上的沉重鐐銬。」容虎用鳳鳴教的新鮮詞,倒是很順手,沉聲說,「鳴王到底希望大王為你做到怎樣的程度?他已經為你失去瞭西雷王位,四處漂泊。鳴王再天真,也應該明白,大王現在的處境是很危險的,就像鳴王說過的那樣,龍遊淺灘,虎落平陽。不管大王嘴上說得多輕松,我追隨瞭大王一輩子,這一年可以說是我見過的大王處境最糟糕的時候。從前大王所到之處,大軍拱衛,百姓俯拜。現在呢?」

虎將軍氣勢一發不可收拾。

鳳鳴怔怔聽著。

「因為鳴王被圍困在驚隼島,大王放棄原來的計劃,帶著賀狄的海盜船隊趕去驚隼島救人。」

「因為鳴王中毒,大王拋開其他重要的事,冒著可能被敵國伏擊刺殺的危險,滯留在佳陽。」

「為瞭照顧鳴王,大王常常不顧自己的身體,通宵不眠地陪著鳴王,註意鳴王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

「現在鳴王總算醒過來瞭,卻隻顧著自責,悲傷,讓大王更加懸心。」

把鳳鳴罵得狗血淋頭,對容虎來說沒有任何快感。

但是為瞭大王,必須罵,而且是狠狠罵。

「繁佳和梅江的事,鳴王是有錯,但下手的是若言。如果每個人都把殺人的罪行推諉到無心說錯話的人身上,那真正的兇手又怎樣追究?責任可以背,但不能盲目背!要適可而止!」

「既然知道若言是元兇,就應該找若言算賬,縮在墻角傷心嘆氣,甚至連飯都不吃,這不是折磨若言,這是折磨愛你的人!如果連這樣都想不清楚,有什麼資格領受大王親封的鳴王名號?」

老實說,看見一向可愛善良,待人寬厚的鳴王,被自己板著臉,狂風驟雨一樣狠批,容虎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隻是……

他不但是侍衛,是將軍,他還有第三個特殊身份──大王欽定的,教導鳴王的老師!

教不嚴,師之惰。鳴王自己說的!

鳳鳴這個調皮搗蛋的,在現代讀書的時候也挨過老師不少罵,不過到瞭這個神奇的世界後,身份日益尊貴,容恬待他如珠如寶,身邊人個個尊敬崇拜他,挨罵的次數大幅度減少。

忽然間被容虎數落得暈頭轉向,愣瞭半天,訥訥地說,「我沒有想這麼多……我隻是想當一個普通人……」

「你是普通人嗎?」容虎冷冷反問,振聾發聵,「你是西雷鳴王,是蕭傢少主,許多人在保護你,聽你的驅使,隻要你一句話,他們就肯為你做任何事。大王為瞭你,肯犧牲他的王位,肯冒最大的風險。」

鳴王你很好,你有很多優點,大傢仰慕你,愛戴你,甚至連烈丞相那種人才都被你所吸引。

你是大王最重視的人,你也值得大王這樣重視。

但你不能總這樣影響大王的心境,隻顧著你自己的情緒,卻讓大王為你愁苦煩惱。

愛一個人,必須成為這一個人的支柱。

你如果愛大王,就成為大王的支柱,陪著他,協助他。

反正,你不能,拖後腿!

「你註定要目睹很多鮮血和慘劇,因為你是會影響天下局勢的大人物。秋月死瞭,也許哪一天我也會死,或者更多你身邊的人死瞭,難道你就永遠這樣傷感下去?那些仰仗著你的,關心著你的人怎麼辦?要他們每天都為你吃多少口飯而焦急嗎?要他們把精力都花在哄你睡幾個時辰上?」

「從你愛上大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奢望普通人的生活!」

「不要把自己埋葬在自責裡,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有自己的不幸,你想拯救他們,就幫助大王統一天下,結束這個戰亂的時代。」

「繁佳也好,梅江也好,你如果真想為自己失言的過錯贖罪,唯一的辦法,就是殺瞭若言!殺瞭若言,滅瞭離國,才是真正為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們報仇!」

雖然事後被大王知道,大王很可能會為瞭受委屈的鳴王宰瞭自己,但為瞭大王的未來,這頓罵鳴王必須挨,狠挨!

容虎振振有詞,慷慨激昂,說得連自己都開始熱血澎湃。

嗯?等一下!

鳴王剛剛是在……打哈欠?

容虎熱血往上一沖,差點想對這個身份尊貴的學生動用打手掌的板子瞭。

鳴王!屬下我……不!老師我,冒著失去性命的危險,苦口婆心地驚醒你,你居然懶洋洋地打哈欠!

容虎虎目大睜,正打算以下犯上,好好吼出一句給我認真點!

卻聽見鳳鳴咕嘟一聲,「糟瞭,好困……」

兩眼一閉,向後仰倒。

容虎眼疾手快把他抱住,低頭去看,鳳鳴眼睛閉著,呼吸均勻,竟然已經睡沉瞭。

他愣瞭一下,瞬間明白過來,臉色大變,喝道,「快來人!」

「出瞭什麼事?!」門外侍衛嘩地全握著明晃晃的劍沖進來,有腿傷的曲邁居然沖在最前面,一眼瞅見躺在容虎懷裡的鳳鳴,渾身一震,「少主!」

「快報告大王。」容虎臉色比鍋底還黑,沉聲說,「鳴王身上的心毒復發瞭。」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