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堂中語

第二天羅疏是在替自己糊窗戶紙的時候,得知瞭齊夢麟已經離開臨汾的消息。官媒婆王氏向羅疏提起這件事時,語氣裡很是戀戀不舍:“哎呦呦,老婆子我活瞭這麼多年,還沒見過一個官人能賽過這齊小衙內的,不但人俊嘴甜,出手也闊綽,隨便一打賞,就夠我半個月的嚼裹兒。他這一走,隻怕我這輩子是再也碰不上這樣的好人瞭。”

說罷王氏偷眼瞧瞭瞧羅疏,見她一聲不吭隻顧幹活,忍不住還是湊瞭上去,想探探她的口風:“昨晚我在屋裡,好像聽見有人和你吵架呢?”

“你聽錯瞭。”羅疏冷冷回答,一句話打發瞭王氏,讓她討瞭個沒趣,找不出由頭再往下問。

王氏在她身上討不著任何便宜,隻好撇撇嘴往地上吐瞭兩片瓜子皮,扭著肥胯悻悻地離開。

羅疏等她走瞭,這才一邊繼續修補被齊夢麟撓破的窗子,一邊回想著昨夜和他吵得那一場架,也曉得自己是無端遷怒,故意拿他撒瞭邪火。這一想她不禁有點內疚,轉念再一想,反正那傢夥是個混世魔王,平日驕縱霸道,害得旁人敢怒不敢言,自己就當是打抱不平替天行道,想來也不算錯殺。能夠一通話把他攆出臨汾縣,從此縣衙裡天下太平,倒也算好事一樁,蠻值得念上一句“阿彌陀佛”瞭。

就在羅疏自我安慰的時候,陳梅卿卻急匆匆沖進瞭三班院,望著她的背影迭聲道:“小錦囊,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呢?有急事,你快跟我往二堂去一趟。”

羅疏聽見陳梅卿招呼自己,連忙放下手裡的漿糊,回過頭疑惑地問道:“出瞭什麼事?”

“還不是慕之他,他想去剿白螞蟻,”陳梅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停在羅疏面前揉瞭揉岔氣的肚子,苦著臉道,“我死活勸不動他,我猜他這麼做是為瞭替你出氣,你得幫我去勸勸……”

自從昨晚被陳梅卿好一通告誡,哪怕已經過瞭一夜,羅疏聽他嘴裡提起韓慕之,心裡還是有點惴惴不安。於是她隻好睜大雙眼無辜地望著陳梅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剿除白螞蟻是一樁義舉,韓大人為民除害,怎麼能說是為瞭替我出氣?”

“唉,他到底是不是為瞭你,現在我也顧不上瞭,”陳梅卿滿臉焦急地打斷羅疏,死活要她陪自己去一趟二堂,“我是怕他毀瞭自己!他空有一腔子書生意氣,不知道這白螞蟻的厲害,難道你還能不知道?”

“你先別急,我明白你擔心韓大人他得罪瞭地頭蛇,將來會吃虧,”羅疏見陳梅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隻好一邊跟著他往二堂走,一邊在半路上勸解道,“雖說強龍不敵地頭蛇,可是韓大人他足智多謀,如今難得有個好官為民做主,陳縣丞你是本地人,為什麼還要阻止他呢?”

“正因為我是本地人,才曉得這其中的厲害,”陳梅卿面色沉鬱地回答,“如今縣中遍地橫行的流氓,不但有搶女人的白螞蟻,還有替人行兇打人的‘打行’,專門玩‘仙人跳’的假夫妻,靠打官司訛詐無辜人錢財的‘訟棍’,這些人拉幫結派、彼此勾結,一旦官府認真追查,便會蜂擁群起地對抗官府。我曾聽前輩說過,十幾年前有個巡撫想要肅清本縣積弊,曾經下令當時的知縣嚴加緝捕,並親自到臨汾督辦,結果就有那打行的人埋伏在巡撫經過的路上,等人馬一到,便立刻沖上前將巡撫扯下馬,狠狠抽瞭幾耳光,沒等隸卒回過神來,那人已經像飛鳥似的揚長而去,無影無蹤。你想,堂堂巡撫都能被人拉下馬,丟盡顏面,慕之他不過是一個縣令,那幫人豈會放過他?”

羅疏聽陳梅卿將這幫流氓描述得窮兇極惡,臉色不禁也有些發白,將信將疑地問道:“話雖如此,可是縣衙裡的三班衙役,加起來也有好幾百人,難道還保護不瞭韓大人?”

陳梅卿聞言立刻長嘆瞭一口氣,隨即又東張西望瞭一番,悄悄將羅疏拉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真是太天真瞭。這幫流氓可不比寶蓮寺裡的和尚,隻是關起門來行奸——他們天天在縣城裡轉悠,抬頭不見低頭見,你傢裡有幾口人他們都能摸得一清二楚,在縣衙當差不過是攢兩個辛苦錢,何況再厲害的官一滿三年也要拍拍屁股走人,換瞭你你會怎麼做?你別看三班衙役加起來有幾百號,隻怕其中沒被流氓收買的人,數目還不到一半……”

羅疏聞言抬起頭,黑沉沉的眼珠盯著陳梅卿,面露難色道:“這些話,你自己怎麼不對韓大人說?”

“你當我沒說過?你又指望我能怎麼說?”陳梅卿瞪著眼向她抱怨,氣急敗壞道,“難道我還能煽動慕之,讓他先把衙門裡的幾百號人徹查一遍?再者就像你說的,我也是本地人……”

羅疏聽瞭這話便不再言語,一路默默跟著陳梅卿走到二堂外,請門子前去通報韓慕之。此刻韓慕之正在堂中撰寫緝捕白螞蟻的批文,聽聞羅疏求見自己,便令門子將她請瞭進來。

“有事嗎?”韓慕之從案牘中抬起頭,望著獨自進堂的羅疏問。

羅疏對他微微一笑,沒有旁人時便不再拘禮,走到韓慕之的桌案前低聲道:“剛剛我在外面聽到些風聲,大人你準備對白螞蟻下手瞭?”

“你是聽梅卿他說的吧?”韓慕之瞭然一笑,點頭承認瞭自己的打算,“我既然做瞭臨汾的父母官,便要恪盡職守,豈能放任這幫人為害鄉裡?”

羅疏聞言沉默瞭片刻,才字斟句酌地開口道:“大人你這份心是好的,隻是臨汾積弊已久,惡徒黨羽盤根錯節,我隻怕你剿瞭白螞蟻,驚動地頭蛇。”

“那又如何,我還怕他們打擊報復不成?”韓慕之兀自冷笑瞭一聲,目光再轉向羅疏時,卻又漸漸變得柔和,“我知道你和梅卿都在替我擔心。我不是妄自尊大的人,也清楚自己不過是血肉之軀,焉能刀槍不入?可是就算怕,我也不能認輸——惡棍有惡棍的氣焰,我也有我自己的氣節,不戰而降,那是恥辱。”

“大人的心思我當然明白,”這時羅疏輕輕皺起眉,仍舊滿心擔憂地勸說韓慕之,“隻是此鄉自古多有不羈之民,百弊叢生,積重難返,大人你便是盡瞭這三年之力,可是之後呢?誰能保證下一任縣令也和你有同樣的主張?我和陳縣丞隻是擔心你在縣中貿然施加緝捕,卻不能殲除蟊賊,反為其傷。”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韓慕之嘆瞭一口氣,此刻將她的擔憂盡收眼底,深邃的雙眸不禁與她專註相視,用極認真的語氣問道,“羅疏,希望你不介意我舊事重提。你被白螞蟻劫上船的那天,回縣衙的時候渾身都濕透瞭,當時你是不是想跳湖自盡?”

羅疏望著他點瞭點頭,沒說話,雙眉卻因為噩夢重現忍不住蹙得死緊。

“聰明如你,那時候都無助到一心求死,你有沒有想過,其他婦人若是也遭遇到同樣的劫難,該有多麼恐懼和絕望?”韓慕之深深凝視著羅疏,一字一頓緩緩道,“你說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實,我更加明白你的心思。今時今日,有惡人逼得弱女子生不如死,我好歹是個堂堂男兒,又身為這一縣之主,卻不能站出來伸張正義,那麼還有誰可以保護你們呢?”

羅疏聞言微微低下頭去,這時低垂的睫毛就像濃密的雙簾,掩去她眼底浮動的淚光。她花瞭好一會兒工夫才穩住自己的呼吸,待到心神稍定,才低聲對韓慕之道:“大人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倒要看那幫惡徒能兇悍到何等地步。既然大人已經拿定主意,清剿白螞蟻這件事上,羅疏雖是一介女流,也會竭盡自己的綿薄之力……還有,謝謝你……能夠真心體恤受難的女子。”

這時韓慕之點瞭點頭,又見羅疏這般動容,為瞭緩和氣氛,便故意笑著指派她做事:“看來我真得去城隍廟求雨瞭,才和你說這麼一會兒話,墨就幹瞭。你既然謝我,就別傻站著,過來替我磨墨。”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