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訴衷腸

羅疏聽瞭吳狀元的一席話,緊皺的眉頭過瞭好一會兒才松開,明白自己道行尚淺,根本說不過這隻巧舌如簧的老狐貍。

“你既然也明白自己年事已高,今後就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吧,人總還有下輩子呢。”她在離開前看著牢中的吳狀元,淡淡地勸瞭一句。

出瞭大牢回到二堂時,天色已近黃昏。羅疏向韓慕之回稟消息時,略過瞭吳狀元說給自己聽的那些話,隻是無可奈何地向韓慕之告罪。韓慕之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反倒安慰瞭她兩句:“罷瞭,他若那麼容易伏法,也就不是吳狀元瞭。你能替我拆穿呂淙的謊言,讓這幫人的奸計不能得逞,我還沒好好謝你。”

羅疏笑著搖瞭搖頭:“這是我分內之事,何足掛齒。”

就在她說話時,陳梅卿恰好也苦著臉走進二堂,望著韓慕之嘆瞭一口氣道:“慕之,明天要用的龍王像和旱魃像我都已經準備好瞭,你今天沒事就早點休息,明天可有你累的。”

韓慕之聞言點點頭,原本就略帶浮躁的一張臉上,這時更顯得心力不濟:“我知道瞭。”

羅疏一聽他二人說話的口氣,這才明白為何自己一回臨汾,就覺得縣衙上下的氣氛有些古怪——旱澇天災關系著一縣人的生計,是頭等大事,也難怪韓慕之他無心糾纏在吳狀元的案子上瞭。羅疏想到此處,忍不住開口問道:“大人在為求雨的事犯難?”

“何止犯難,為這事,慕之都已經齋戒瞭好些天瞭。”陳梅卿亦是滿臉無奈地向羅疏訴苦,“龍王爺不賞臉,這大半年硬是一滴雨也沒下,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明天縣裡就要去曬龍王、打旱魃瞭,希望這次能管用,要不然再這麼旱下去,誰還有心情過端午啊?”

曬龍王和打旱魃,都是旱災時極端的求雨方式。韓慕之如今被逼無奈,才會這樣死馬當做活馬醫,羅疏心知他的難處,沒再多說什麼,趁天色不早便告辭退出瞭二堂。

她一路走回三班院,剛跨進院門時,就看見齊夢麟的書童連書正守在自己的廂房門口吃櫻桃。羅疏哭笑不得地走到連書跟前,用腳尖點瞭點地面,不客氣地笑話他:“真是好勤快的一張嘴,才這片刻工夫,就已經在我門前種下一地櫻桃瞭啊?”

“嘿嘿,”連書看著滿地的櫻桃核兒,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瞭,連忙對羅疏賣乖道,“我傢公子請羅都頭你去吃酒呢,我已經在這裡等瞭你好半天啦,快隨我去吧!”

“多謝你傢公子盛情,隻是今日天不早瞭,我也懶得出門。”羅疏聞言推拒道,“我就不去瞭,你回去替我謝他一聲就是瞭。”

“哎呀,不行不行,”連書立刻拽著羅疏的袖子哀求道,“羅都頭你就行行好吧,你不去,公子又要拿我撒氣瞭。”

羅疏被這小鬼鬧得無可奈何,隻得回屋擦瞭把臉,跟著連書往臨汾城內最豪華的酒樓太白樓去。太白樓的位置毗鄰鳴珂坊,過去羅疏常陪客人去,對那裡也不算陌生。

時值初夏傍晚,浮著花香的南風裡還卷著一絲柔軟的暑氣,齊夢麟獨自坐在三樓的雅間裡等候羅疏。這時窗外車水馬龍,街上五顏六色的紗燈恰好往窗子裡照亮瞭半丈深,讓齊夢麟整個人陷在那旖旎曖昧的光色裡,就像一個玲瓏剔透的玉人。

當羅疏轉過雅間裡的雕花屏風時,就看見室內燭火昏昏,紗簾低垂,齊夢麟正獨自一人守在桌邊,托著下巴望著窗外發呆。此情此景與她原先設想得很不一樣,於是她慌忙回過頭去尋找連書,那小鬼卻已經一溜煙跑得沒影瞭。

羅疏沒奈何地嘆瞭口氣,就在這時齊夢麟也掉過臉來,望著她粲然一笑:“你來瞭,快過來坐。”

“我原以為,你會請不少人呢。”羅疏隻好走到桌邊坐下,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此刻齊夢麟坐在明滅不定的浮光裡,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目如點漆。他身上穿著一件水田紋的夏衣,深深淺淺幾百片衣料拼在一起,總不過藍綠兩色,活像一隻斑斕的孔雀。今晚齊夢麟顯然是有備而來,因此他故意在網巾裡簪著那根曾被羅疏挑中的竹枝金簪,他見羅疏坐下,立刻殷勤地替她斟瞭一杯酒,又刻意捏著深沉的腔調開瞭口:“不,今天我就請你一個。我在臨汾沒什麼朋友,這一點你也是知道的。”

“哦?這麼說來,齊大人是拿羅疏當朋友咯?”羅疏笑瞭笑,主動拿起酒杯向齊夢麟敬酒,“承你厚愛,我就先幹為敬瞭。”

齊夢麟便爽快地與她幹瞭一杯,這時店傢也掐準瞭時間,開始流水一般上菜,不消片刻山珍海味就擺滿瞭整張桌子,場面比壽陽縣那次還要鋪張。這架勢讓羅疏忍不住皺起眉,待到店傢離開以後,才隔著桌子與齊夢麟低聲道:“大人若真心拿我當朋友,又何必如此破費?”

“誰說要拿你當朋友瞭?朋友這話,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說的,”這時齊夢麟撇著嘴笑瞭笑,緊盯著羅疏問道,“你還記得我當初在蘆葦蕩裡說過的話嗎?”

羅疏望著他目光灼灼的雙眼,蹙著眉搖瞭搖頭,同時開始意識到他這目光中所隱藏的含義。於是她的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像接受某種無法擺脫的宿命似的,看著齊夢麟雙唇一張一合地往下說。

“我當時說過,咱們倆也算是過命的交情瞭,你要是個男人,我就和你拜兄弟,可你是個女的……”齊夢麟說到這兒時,無端端覺得有些口幹舌燥,於是不覺皺起眉,又嫌窗外太吵,索性起身關上瞭窗子。

隨著他的動作,雅間裡頓時安靜下來,一直在晚風中微微打晃的燭火苗也昂首挺胸起來,讓室內的光線亮瞭幾分。齊夢麟很滿意這樣的氣氛,徑自湊近瞭羅疏,故意深情款款地看著她的雙眼,用最溫存的嗓音哄勸她:“實不相瞞,近來我一直在替你仔細打算——像你這樣的女子,遲早還是要找個歸宿,不然成天在縣衙裡東奔西走,又能有什麼好處?要說相貌人品,錢財傢世,世上能有幾個人比得上我的?雖說從前你罵我不上進,可如今我好歹是個五品官瞭,又能幫著你辦案,想必你對我也有改觀……”

齊夢麟越說越覺得自己是個靠譜的好青年,認定自己必然能夠打動羅疏,於是自賣自誇地更來勁瞭:“我這個人啊,在別的方面可能很稀松,可是對女人,那真是一百二十個情比金堅。隻是我這個人一向比較挑剔,覺得碰不到值得我真心相待的人,所以逢場作戲的比較多,難免讓人誤會我是花花公子。我一向懶得對人解釋這些,可你千萬不能誤會我啊……”

齊夢麟剛剛說到興起,正準備表白心意,這時羅疏卻忽然開口打斷他,笑著替他斟瞭一杯酒:“齊大人你不必再說瞭,你的心意我都懂。”

“咦,你都懂瞭?”齊夢麟頓時喜出望外——他還以為要說服羅疏會很難呢!看來他又一次低估瞭自己的魅力,真是太不應該瞭!

“羅疏能被齊大人看上,真是一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如果以後能跟著你過日子,區區一個臨汾縣衙又有什麼好留戀的?”羅疏在燭光下羞澀地看著齊夢麟,緩緩地對他說出自己的主意,“既然你已經決定娶我,那就盡快去找縣衙裡的官媒婆說合說合,哦,對瞭,既然是明媒正娶,隻怕你還得跑一趟太原府,然後從揚州老傢派人來迎親。哎,隻恨這一來一回的,就得耽擱不少時間瞭……”

她越往下說,齊夢麟的眼珠子就瞪得越大,他像看瘋子一樣看著羅疏,結結巴巴地打斷她:“哎,等等,你先等等,你沒事吧……怎麼越說越不對瞭?”

羅疏這時才停下,故意深情款款地盯著齊夢麟的雙眼,柔聲反問道:“怎麼?我哪裡說的不對瞭?難道你不打算娶我嗎?”

“怎麼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齊夢麟話到嘴邊忽然愣住,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有些惱羞成怒地質問羅疏,“剛剛你都是在耍我吧?你明明就知道我不可能娶你……”

“對,你明明就知道你不可能娶我,為什麼還要耍我呢?”這時羅疏面色一變,雙目冷冷地盯著齊夢麟反問,“你說如果我是男人,你就和我結拜兄弟,可我是個女人,所以你就這樣羞辱我?虧我還以為自己能被你當成朋友,看來是我癡人說夢瞭。”

說罷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卻被齊夢麟搶上前攔住:“羅疏,你等等,我知道自己說瞭混賬話,你別生氣。我不是有心拿這些話傷你,我是真心喜歡你才這麼說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我從沒在別的女人身上開過這樣的口。”

羅疏任由齊夢麟擋在自己身前,隻能無奈地與他對視——盡管早就明白沒人能理解自己,盡管也能看見他的一顆真心,可是從內心深處湧出的一股悲哀,還是讓她的雙眼中不自覺地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你別再說瞭,我都明白。你這樣的貴公子,身邊有的是送上門來的女人,根本用不著開這樣的口。”

齊夢麟一聽這話就急瞭,剛要張口爭辯,卻被羅疏伸手攔住。

“你別急,我沒有生氣,你忘瞭我是什麼人嗎?”羅疏掩著他的雙唇,用另一隻手指著窗子,對他緩緩道,“這扇窗外,就是鳴珂坊。我是從那裡出來的婊-子,所以無論你對我說什麼話,我可能會哭可能會笑,卻就是不會生氣。一個遇到不平就生氣的人,怎麼能活著做婊-子呢?再者說,我又怎麼會對你生氣呢?像你這樣的貴公子,在鳴珂坊的姑娘眼裡,是最討人喜歡的。你自誇的那些優點——相貌、人品、財富、傢世,從你踏進門的那一刻起,根本用不著開口,我們就已經能猜個**不離十瞭。”

這時齊夢麟卻不由分說地拽開瞭羅疏的手,皺著眉搶白道:“你若真不生氣,就別張口閉口說什麼婊-子瞭,我知道你是記恨我當初吵嘴時冒出那麼一句,我那時候真的是無心的!”

“正是因為無心,說出來的才是大實話,”羅疏苦笑瞭一下,望著他繼續道,“不過你放心吧,我不會生你的氣,因為我懂你的心。隻是我的心思你卻不懂,所以我借你的話順水推舟,將你點醒,這件事也就過去瞭。”

齊夢麟也是個聰明人,這時立刻接過她的話問道:“你是要我明白自己娶不瞭你,所以讓我以後別再提這些話,對不對?”

羅疏點點頭,齊夢麟見狀頓時火大,盯著她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喜歡你就要明媒正娶?”

羅疏默默看著他,沒有回答,這時齊夢麟卻退後瞭一步,難以置信地望著羅疏道:“你瘋瞭嗎?你明明清楚自己的身份,能明媒正娶你的都是些什麼人?販夫走卒,那些人能配得上你嗎?我搞不懂你是怎麼想的!”

羅疏聞言嘆瞭一口氣,隻好耐下性子對齊夢麟解釋道:“這世上還有一種人,是明媒正娶我也不稀罕的。”

“你不稀罕販夫走卒對你明媒正娶,卻又用明媒正娶讓我這樣的人知難而退,你到底打算幹嘛?”齊夢麟越來越看不懂眼前的羅疏,很是喪氣地抱怨,“更何況,我還沒和你說我的打算呢,你就一句話把我堵回去,真是憋屈死我瞭!”

羅疏被齊夢麟給逗笑瞭,好心安慰他道:“既然不能明媒正娶,你能想出的辦法也無非就是那些,我若是能接受,也就不必從良,隻在鳴珂坊裡等著你這樣的人不就行瞭?”

齊夢麟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這時候忽然挑眉盯著羅疏,一雙桃花眼裡帶著他自己特有的精明:“其實你隻想和我做朋友吧?明媒正娶這樣的話,恐怕也隻是拿來堵我的嘴的。我要是真的對你明媒正娶,你肯不肯嫁?”

羅疏不置可否地笑瞭笑,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徑自向齊夢麟告辭:“天色不早,我先回縣衙瞭,明天還有事要忙呢。”

“哎,別急著走嘛,好歹陪我吃瞭這頓飯,”齊夢麟說著便走回桌邊坐下,又氣悶地推開窗子,任清涼的晚風撲上自己燥熱的臉,“買賣不成仁義在,你也說瞭想和我做朋友的,對不對?”

羅疏低頭掃瞭一眼滿桌的大魚大肉,搖搖頭婉拒道:“今天還是算瞭吧,明天縣衙要求雨,大傢都在齋戒呢,我也不好沾葷腥的。”

“哦,這樣啊……”齊夢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在某一方面具有與生俱來的直覺,這時在羅疏的話中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尋常,想瞭想卻沒有再開口。

當羅疏獨自離開太白樓時,齊夢麟忍不住將身子伏在窗邊,望著她輕盈而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種悵然若失的滋味縈繞在齊夢麟的心頭,他不自覺地用手指劃著窗欞,皺著眉頭喃喃自語道:“我做不到的事,他就能做到嗎?我倒要等著看看……”

這一晚滿天星鬥的夜空,轉眼就變成瞭烈日當空的正午。刺目的陽光照舊炙烤著幹涸的大地,一點點降低汾河的水位。既然連日的求雨並不能使龍王大發慈悲,人們隻能另辟蹊徑,將龍王像從龍王廟裡拖出來暴曬,誘使龍王發威降雨瞭。

按照慣例,韓慕之一早便指揮皂隸搬運龍王像,在全縣百姓的簇擁下一路徒步走到汾河邊。這樣做與其說是折磨神像,倒不如說是折磨活人,眾人將龍王像和旱魃像搬到河邊時,被汗水濕透的衣服上盡是一圈圈曬幹瞭的鹽花。

這時羅疏站在隊列裡,忍不住抬手抹瞭抹滿臉的汗水,在烈日下瞇眼望著韓慕之用鞭子抽打旱魃像。韓慕之花瞭半個時辰,在打完一千鞭之後,已有些精疲力竭。這時陳梅卿便領著一撥皂隸蜂擁而上,為首的幾個壯漢扛起被鞭子抽得斑斑駁駁的旱魃像,準備將它沉進糞坑裡去——傳說旱魃遇污穢則死,旱魃一死,旱災不也就消解瞭嗎?

這時一大撥人跟著陳梅卿去沉旱魃,留下的人則跟著韓慕之將暴曬後的龍王像捆紮起來,合力將其沉入汾河裡去。一路上僧道們誦經打醮,韓慕之搬著龍王像的頭,率領著眾人一步步往汾河裡走。連日的幹旱讓汾河的一部分河床暴露在外,人的腳踩在龜裂的泥塊上,稍不留神就會陷進泥塊的縫隙裡去。

韓慕之帶頭走在隊伍最前方,深一腳淺一腳地替眾人探路,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這時候他隻感到背後汗出如漿,一身衣裳緊緊粘在皮膚上,惹得他渾身刺癢鉆心。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入眼窩,偏偏他卻騰不出手去擦拭,隻好在刺目的陽光下盡量瞇起雙眼,不讓汗水蜇疼他的眼睛。隨後他眨眨眼甩瞭甩頭,卻忽然感到一陣虛脫的眩暈,他忍不住狠狠抓緊瞭神像上粗糙的麻繩,用十指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倒下。

隻不過是滴水不沾地暴曬瞭一個上午而已,就這麼暈倒在眾人眼前,顏面何存?這時韓慕之忽然感到自己的腳下傳來一陣虛浮的觸感,知道是踩著瞭潮濕的淤泥,連忙在心中安慰自己:快瞭快瞭,就快要下河瞭……

心裡雖然這樣想,這時候在他不受控制的大腦中,卻還是忍不住冒出其他念頭——當年自己鉆研聖賢書的時節,何曾考慮過今天這些事?那時候的自己,天真地以為天底下最難的事不過是考取功名,至於跳過龍門之後會碰見什麼事,卻是一片空白。

直到如今,現實已經抽瞭他無數記耳光瞭。

原來要做一名合格的地方官,就是要保得一方百姓衣食無憂,無論是采用何種辦法——勵精圖治也好,像現在這樣荒誕無稽也罷,至於什麼名留青史,都是書中的虛詞……他要收服的,不過是這一縣的人心,不,還得包括那些站在他頭頂上的人,原來功名的背後爬滿瞭這樣的辛酸,他這又是何苦?他的人生明明也曾窗明幾凈、衣食無憂……

不知不覺間,水面已經漫過瞭小腿,粼粼河水反射著刺眼的波光,晃得韓慕之幾乎睜不開眼。就在他恍恍惚惚出神時,他的耳邊卻忽然傳來一道悅耳的聲音,在無邊無際的酷熱中意外地提起瞭他的神:“大人,我好像已經撐不住瞭……”

韓慕之心中一驚,迷離的目光瞬間清明起來,側頭看見瞭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的羅疏。此刻她正咬著幹裂的下唇,黑沉沉的眼珠子無精打采地望著他,求助似的皺起瞭眉。她虛弱的模樣讓韓慕之忽然從心底冒出瞭一股勇氣,竟在這自顧不暇的節骨眼上,咬著牙對她鼓勵道:“撐下去,再過一會兒就結束瞭。”

“嗯,”羅疏點瞭點頭,又低下頭看著已經沒到胸口的河水,忍不住囁嚅道,“這河水好像一低頭就能喝到瞭……”

“不能喝,喝瞭龍王就不會顯靈瞭,”韓慕之苦笑瞭一聲,抓著麻繩的手指滑動瞭幾寸,順利地碰到瞭羅疏的手,“我們暴曬龍王,再將它沉進水裡,就是要它感受蒼生的疾苦,這時候如果不虔誠,我們就輸瞭。”

就在說話間,河水已經快要沒到韓慕之的胸口,而波浪已經能碰到羅疏的下巴。韓慕之見時機成熟,立刻揚起嗓子發號施令,抬神像的皂隸們頓時前呼後應,異口同聲地喊起號子,將沉重的龍王像合力推進瞭河心。

沉重的龍王像瞬間被河水淹沒,一時浪花翻湧,險些淹沒瞭羅疏。她在水中立身不穩,卻在快要跌倒的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捉住。

就在這一刻,被泥沙攪渾的水面成瞭最好的掩護,韓慕之暗暗地牽住瞭她的手,將離經叛道的相扶相持藏在波瀾之下,躲過瞭眾人的眼目。

“你不該跟著我們下水的,何況我這裡水最深,”韓慕之低聲責備瞭她一句,卻始終沒有松開手,“回岸上去吧。”

羅疏點點頭,攥緊瞭韓慕之的手,穿著套靴的腳在淤泥中艱難地邁開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往岸上去。她原先根本沒打算下水,然而當她在岸上看見韓慕之滿臉蒼白、一副撐不住就要暈倒的模樣時,她還是忍不住追瞭上去,設法激勵他撐起一絲好勝心,陪著他堅持下去。

她隻顧想著他,卻忘瞭考慮龍王像沉沒之後,自己手裡沒瞭保持平衡的繩子該如何立足——幸虧還有他。

此時此刻,羅疏面無表情地低著頭,不敢去細想充斥在自己胸臆間的心情是何種滋味,隻是屏住呼吸與身邊人並肩趟過這一段短短的河道,到最後趁著牽在一起的手快要露出水面時,搶先掙脫瞭他的手。

她沒有去看韓慕之臉上的表情,因為她不想知道他的心事——這一刻,無論他的心事是哪一種,隻會讓她的心更亂。

這時岸邊站滿瞭看熱鬧的百姓,齊夢麟仗著麾下開道,當仁不讓地占據瞭最佳的位置——也當仁不讓地將羅疏與韓慕之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他泄恨一般地猛搖著扇子,讓一旁的連書撿瞭個現成的便宜,伸著脖子一邊吹風一邊問:“公子,您這是怎麼瞭?”

齊夢麟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怪腔怪調地反問連書:“你知道什麼是旁觀者清嗎?”

“知道。”連書脆生生地回答,向公子強調自己是個稱職的書童。

“所以我現在快要氣死瞭!”這兩人竟然借著沉龍王的機會,泡在河裡公然**,當這世上的明眼人全都死光瞭嗎?真是氣死他瞭!

“嗄?”連書覺得自傢公子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懂瞭。

齊夢麟帶著一肚子抓奸的酸味,瞪著那兩人一路上岸,直到看見他二人分開瞭手,才好歹順過一口氣。

羅疏走上岸時,腳上的套靴已不見瞭蹤影,隻穿著一雙青色的佈鞋。齊夢麟眼尖,一眼就發現她已經開始放腳,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這女人,難道真不打算嫁人瞭?

這時滿身泥濘的韓慕之也看見瞭齊夢麟,隻好走上前去與他見禮。相比韓慕之的狼狽,此刻身穿官服的齊夢麟在陽光下卻是光鮮得駭人,縱然如此,羅疏的目光卻始終不曾落在他的身上。這一點不平使齊夢麟不悅地皺起眉,忍不住傲然審視著眼前的韓慕之,生平第一次被人挑起瞭鬥志。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