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老人言

羅疏聞言不禁笑著調侃道:“對啊,莫非齊大人你是旱魃?”

齊夢麟沖她齜齜牙,這時坐在他身邊的捕快卻不安地開瞭口:“城隍廟裡都已經燒瞭那麼多天的香瞭,怎麼龍王還不顯靈呀?”

“你說會不會是因為韓大人不誠心?”另一個捕快竟也接話道,“韓大人在求雨那天抓人,誰知道會不會沖犯瞭龍王?害得臨汾大旱三年?”

縣城裡一大半都是靠天吃飯的人傢,老天一直不肯下雨,任誰心裡都會害怕的。羅疏因為捕快的話而皺起眉,卻不便反駁,隻能默默地望著船外平靜的流水。

兩天之後回到臨汾縣,羅疏一行前往縣衙向韓慕之復命,呈上瞭壽陽縣的公文。韓慕之立刻批捕吳狀元,又在二堂中聽羅疏解釋瞭翻案經過。

“那兩個劫匪頑固不化,又有徐刑曹包庇,所以很難說服他們主動翻供,隻能從內部離間。自古不患貧、患不均。小人第一眼看見鄭氏和金氏時,就發現她們二人的衣著、舉止和神色截然不同。婦人傢耳根子軟,又容易嫉妒,所以小人才決定從她們身上尋找翻案的契機。”羅疏將事情經過一一道來,卻隱瞞瞭齊夢麟的美人計和自己花費的銀兩。

這時陳梅卿卻在一旁道:“你說的事我都聽懂瞭,隻有一點還不大明白——那兩個劫匪描述馬傢客堂時,雖然用詞板正瞭點,你為何就確定他們的供詞是假的?”

“因為那把供春壺,”韓慕之替羅疏回答道,“宜興供春壺是模仿樹瘤的形狀做的,很好辨認,如今千金難買,那兩個劫匪若能識貨,又怎麼會不拿走?顯然是那吳狀元百密一疏,順手寫錯瞭供詞,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哦,原來如此,我都沒註意到這點。”陳梅卿恍然大悟地笑嘆。

韓慕之卻在上座叮囑道:“不過為瞭謹慎起見,你還是派人上馬傢查實瞭才好。”

另一廂吳狀元很快也被緝拿歸案,韓慕之立刻將他與呂傢父子升堂提審,不料這吳狀元跪在大堂中,竟然三言兩語將自己摘得幹幹凈凈:“大人,小人去年秋天生瞭一場重病,直到如今也沒見大好,根本無法去壽陽縣,這一點王記藥鋪的掌櫃和宋郎中都可以作證。小人的妻子天天在門口倒藥渣子,鄰居們也都看見的,請大人明察。”

韓慕之一拍醒木,厲聲反駁道:“開春時明明有人看見你出現在壽陽縣,你說的這些證據,並不能證明你真的躺在病床上。”

那吳狀元立刻向韓慕之磕瞭一個頭,一邊虛弱地咳喘著,一邊替自己喊冤:“大人明察,小人所說句句屬實,情願與那證人當堂對質。小人年輕時,是曾做過幾件傷天害理的事,隻是近年來痛悔前非,早已收手,這次或許是有人冒用我的名字,也未可知。”

韓慕之見他此刻仍舊抵賴,立即命皂隸傳來證人,須臾後那證人便被帶入大堂,跪在堂中指認吳狀元道:“啟稟大人,小人開春時到壽陽走親戚,曾在縣衙門口看見這個吳老頭,當時我還喊瞭他一聲,不過他沒搭理我。”

“你叫錯瞭人,誰會搭理你?”吳狀元說話間又狠狠咳瞭兩聲,喘著氣道,“你既然見過我,可知我當時穿著什麼衣服?”

那證人立刻回答:“你穿著一件竹佈夾衫。”

“咳咳……”吳狀元一聽這話,差點咳岔氣,面露苦笑地望著韓慕之道,“還請大人明察,我一個老頭子這把年紀瞭,在開春時節隻穿竹佈夾衫,難道是不要命瞭?可見這人說話破綻百出,十有**是在撒謊。”

堂上的韓慕之雙眉一蹙,一時無法反駁吳狀元的話,隻能拍著醒木質問證人:“當時他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你到底記不記得?”

“大人,他身上穿的真是竹佈……”那證人結結巴巴說到一半,也覺得不對勁,於是囁嚅瞭半天卻改瞭口,“小人好像是記錯瞭……”

他這一改口,韓慕之頓時陷入瞭困境——吳狀元在壽陽縣花錢奔走時,用的是化名,單從壽陽縣提供的公文中看,隻能證明有人買通瞭劫匪替呂萬昌頂罪,卻不能證明為呂萬昌打點的人是吳狀元。

他隻得從呂萬昌父子著手,逼問是誰替他們去壽陽縣買通劫匪,呂萬昌之子呂淙挨不住打,幾板子之後便痛哭流涕道:“大人饒命,小人都招瞭,是小人花瞭二千兩銀子,買通吳狀元替我爹翻案。”

這時吳狀元卻在一旁矢口否認:“大人明察,小人從未與這人有過來往,隻怕是他吃不住打,才往小人身上潑污水。”

他一口一個“大人明察”,圓滑的狡辯和謙卑的態度讓韓慕之進退兩難,既無法用刑也問不出真相,最後隻得命皂隸先將這幾個人收監,暫且退瞭堂。

韓慕之回到二堂後,立刻招來陳梅卿和羅疏議事。這時陳梅卿卻頗為無奈地給他帶來瞭一個壞消息:“慕之,我派人去馬天錦傢查過瞭,他傢根本沒有什麼供春壺,那個口供吳狀元一開始就作瞭假。”

“這個人果然老奸巨猾,他一開始就讓劫匪背假口供,這樣萬一事情敗露,便能混淆視聽,再次翻瞭劫匪的口供。這是臨汾地界的案子,壽陽縣令做官懶散,肯幫我們一次,卻未必肯幫我們第二次,這樣他自己便多瞭一條後路。”韓慕之面露難色道,“他太圓滑,又做出一副年邁多病之態,我在大堂上也沒法對他用刑,若再不能使他招認,就隻能疑罪從無瞭。”

“唉,吳狀元這個人,打瞭一輩子官司,經驗不是你我可比的。他根本就是一隻老狐貍,咱們抓不住他的尾巴,也不奇怪。”這時陳梅卿忍不住安慰韓慕之,“依我看,既然那個呂萬昌已經沒法翻案,不如就拿他兒子問個罪,打一頓算瞭。說句實在話,如今天下破不瞭的疑案懸案那麼多,長官私下拿死囚頂罪的事何止一二件?咱們還肯花心思去深查,已經很難得瞭。”

韓慕之聞言嘆瞭一口氣,問下座的羅疏道:“羅都頭你怎麼看?”

“如今既然已能證明呂淙是用偽證翻案,如果實在找不到吳狀元的罪證,按陳縣丞的意思息事寧人,確實也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羅疏若有所思地回答,隨即卻道,“不過小人想去牢中會會那個吳狀元,還請大人恩準。”

“你去吧。”韓慕之點點頭,此刻也隻能寄希望於羅疏。

羅疏得瞭韓慕之的允許,徑自去大牢中找到瞭吳狀元。大牢裡常年空氣污濁,吳狀元此刻正坐在稻草上咳得撕心裂肺,羅疏見瞭不禁低聲道:“你確實病得很重。”

吳狀元抬起頭來看瞭羅疏一眼,微微笑道:“是啊,小姑娘,我確實病得很重。”

他這回答明面上老老實實,實則什麼也沒透露,暗地裡卻點明自己知道羅疏的底細,是個滴水不漏的回答。羅疏心知自己遠不及他圓滑世故,索性道出瞭自己所有的推測:“你從一開始接受呂傢的請托,就知道自己賺的是不義之財,卻又舍不得銀子,所以狡兔三窟地替自己留瞭後路。第一,你先設法讓自己小染傷寒,照常看病抓藥,讓醫生和藥鋪的人成為你的證人,之後假裝臥病在床,實際上去瞭壽陽縣。第二,你在開春時節,故意穿著單衣去壽陽縣走動,這樣萬一有目擊的證人,你就可以在對薄公堂的時候讓證人的口供自相矛盾,從而為自己脫罪——現在你身上的傷寒,就是因為穿單衣落下的吧?第三,你給瞭劫匪一份假口供,令他們背熟,這樣劫匪萬一指認你是買通人,你也可以借此咬定他們是滿口謊言。我說的對不對?”

吳狀元在牢中靜靜聽完羅疏的一席話,非但沒有惱羞成怒,竟然面不改色地笑瞭:“小姑娘,你顛倒黑白的本事很不錯。你聰明、機靈、咄咄逼人,真像我年輕的時候。”

“我沒有顛倒黑白,”羅疏與他坦然對視,一字一頓道,“我也不像你,為瞭錢就去為虎作倀。”

“唉,好吧,好吧……”吳狀元又笑著咳瞭兩聲,才嗓音嘶啞地緩緩道,“小姑娘,你誣賴我為瞭錢而為虎作倀,那你對我一個老人傢這樣疾言厲色,又是為瞭什麼?”

他這樣百般抵賴,令羅疏忍不住皺起眉,盯著他回答:“為瞭世間的公理。還有,我有沒有顛倒黑白,你嘴上沒句真話,心裡總該清楚吧?”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