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訴身世

羅疏在雨中沒有回頭,腳下的步子越邁越快,挺直的腰背像是被人打進瞭楔子,看上去僵硬而脆弱。齊夢麟心中一急,索性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蠻橫地扯她回過身。

“你到底怎麼瞭?”他在大雨中看著她泫然欲泣卻強忍悲恨的臉,一時心亂如麻,“為什麼你總是這樣……什麼事都不肯對我說?”

“你要我對你說什麼呢?”這時羅疏終於開口,冰涼的雨水滑過她的臉頰,隨著眼眶裡湧出的熱淚一並跌落,“你就那麼想知道我的過去?我在你眼中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真的很重要嗎?”

說罷她忽然掩住雙眼,心底千百種委屈驟然湧上來,讓她在他面前痛哭失聲。

“我想知道!你在我眼裡有多重要,這個謎底就有多重要!”齊夢麟按捺住心疼,自虐似的大聲嚷著,倔強地握緊瞭羅疏的手。

羅疏猛然睜大淚眼,被他這份任性惹惱,蒼白的臉頰也被怒意染得緋紅:“好,那我就告訴你。你不是愛看《金-瓶-梅》,簡直能夠倒背如流嗎?”

齊夢麟一聽這話頓時就急眼瞭,被燙著似的摔開羅疏的手,急赤白臉地替自己辯解:“我是在問你的事,你幹嘛忽然提這個?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再說我已經很久沒看瞭!”

羅疏不理會他的窘迫,徑自哽咽著往下說:“因為我經歷過的事,和那部書幾乎一模一樣。”

齊夢麟一瞬間有些錯愕,沒法接話,隻能等著羅疏往下說。

這時羅疏在雨中凝視著他,卻顫動著雙唇反問:“你還記不記得,在那部書裡,西門府最後是誰繼承瞭傢業?”

齊夢麟咽瞭一口唾沫,尷尬地開口:“是西門慶生前的小廝,玳安。”

羅疏側過臉,望著遠處停留在汾河上的黑色航船,低聲道:“可是在我的故事裡,繼承傢業的卻是那個書童。”

“你是說,西門慶的那個孌童?”齊夢麟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問。

羅疏點點頭,面色冰冷地回答:“他現在,已經是山東首富秦傢的老爺瞭。而我剛剛去見的人,就是他。”

齊夢麟心裡咯噔一聲,想起羅疏與那個首富關系匪淺,不覺緊張起來:“那麼……你呢?”

羅疏目光一黯,黑色的記憶再度浮出水面,時隔多年依舊不堪回首:“你可記得西門慶死後,他的第二房妾室去瞭哪裡?”

“二娘李嬌兒原本出身風塵,所以不願守寡,又回瞭妓院……”齊夢麟囁嚅著回答,這一刻忽然連喘氣都開始覺得困難,“那你……你是……”

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羅疏,他才不相信她會是這樣的身份!

羅疏凝視著齊夢麟驚駭的臉,搖頭否認瞭他的猜測,眼淚卻再次爬滿雙頰:“李嬌兒回妓院時,想帶走自己的丫頭繡春,主母吳月娘不許她造孽,所以死活攔住瞭。可是換到我這裡……秦傢卻沒有人阻止,沒有一個人肯出面攔住她,讓她別把我帶走……”

當年的斑斑血淚,此刻被她緩緩道來,每一個字都痛得錐心。齊夢麟死死握住拳頭,沒想到自己的堅持會讓她揭開這樣深的傷疤。

他後悔瞭。

如果不能替她分擔痛苦,他又有什麼資格知道這些?

“當時我求瞭許多人……可是都沒有用……”羅疏喃喃自語,陷入痛苦的回憶中,臉上再度浮現出絕望的表情,“幾年後,秦傢現在的老爺找到瞭我,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遲瞭。他變得和當年的老爺一模一樣,而我從瞭他,最後也無非是變成李嬌兒那樣的人……”

“別說瞭,別說瞭……”齊夢麟咬著牙,低頭一把抱住羅疏,將她緊緊按在自己的懷裡。

“不,我要說……在秦傢的那幾年,我見過潑天的富貴、鮮花著錦的嬌寵,可那些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鏡花水月。隻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可怕……”羅疏在齊夢麟的懷中垂下雙眼,隻覺得自己已精疲力竭,“我也有七情六欲,我知道自己會在某個時候,難以自拔地喜歡上某個人——可那又如何呢?再深的感情也經不起險惡人心的消磨,終我一生,我都不會再踏進那樣的地方瞭。”

“你不要這麼想,”齊夢麟在雨中緊緊地抱住羅疏,在她耳邊喃喃道,“不是還有我嗎?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你跟著我,就什麼都不用怕瞭……”

“你總是這樣,把一切都想得理所當然。”羅疏緊閉雙眼,憑著一股執拗的勁頭堅持往下說,“其實我知道,我那些堅持在你們眼中都是無理取鬧,可這世道又何曾同我講過道理?過去十幾年我身不由己,一步步陷進最骯臟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我絕不能再回到原先的起點,到豪門巨室裡去做人下人。那裡不是靠聰明就能生存的地方,隻有足夠狠心的人才能如魚得水,可最終如魚得水的那個人,也不過是玩火**罷瞭……”

“好瞭,好瞭……”齊夢麟不斷安撫著羅疏,努力去緩和她此刻緊繃的情緒,“你別怕,有我在呢,那些傷心事都已經過去瞭。你知道嗎,我現在真的很慶幸,你願意在今天把這些事都告訴我。”

羅疏在他懷中漸漸平靜下來,沉默瞭片刻才開口問:“為什麼?”

“因為時機剛剛好。”齊夢麟咧開嘴,執意用自己的懷抱去溫暖她,“如果你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隻怕那時的我對你還不夠用心,不能體諒你的痛苦;如果你晚一步說,我隻怕到現在還捉摸不透你的心思,不知道該如何保護你、對你好。而現在,我……我問一句你可別生氣啊,你肯告訴我這些,是不是因為有一點點喜歡我瞭?”

羅疏眼中一熱,這一刻終於開口承認,心中充滿瞭如釋重負的欣然:“是的,我喜歡上你瞭……”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在上岸的這一刻,終於不想再否認——自己喜歡他。

生平最怕對人袒露心頭那道不堪的傷口,若此刻換成另一個人,她一定沒有勇氣說出口。就像面對韓慕之,不是不知道他也有一顆體貼的心,可是無論他怎樣體貼,自己都不願對他吐露這段身世,因為那樣隻會讓她更自卑。

而齊夢麟,卻偏偏不依不饒、不離不棄,始終在岸邊等候自己。

也隻有他,能讓她全然放松地傾吐過去,她曾經認為一輩子都不能示人的灰暗經歷,卻唯獨不怕被他知道。這樣全無芥蒂地接受他、信任他,她到底是從何時開始撤下瞭心防?如今回想起來,竟早得連她自己都記不清瞭。

也許是她早早就犯下瞭一個錯誤——當她第一眼看透瞭齊夢麟的眼睛之後,便把他當作一個頑劣任性卻又古道熱腸的孩子來看待,卻忘瞭他也可以是一個頂天立地,值得自己交付終生的男人。

而此刻她輕輕的一聲回應,卻已讓齊夢麟欣喜若狂:“羅疏、羅疏,這次抓住你,我就不會再放手瞭!”

羅疏聞言一怔,忍不住搖瞭搖頭:“我之前所說的一切,你難道還沒聽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瞭,”不同於羅疏的悲觀,齊夢麟卻是自信滿滿地回答,“如果我讓你受半點委屈,隨你一腳踢開我,我再無二話!過去是我想不明白,如今知道瞭你的身世,我再犯渾,那就是豬狗不如瞭!”

羅疏聽瞭他沒臉沒皮的賭咒,忍不住笑瞭一下,沒好氣道:“再有理的話,從你嘴裡說出來也要歪三分。”

“你一定要相信我,”這時齊夢麟卻忽然一本正經起來,凝視著羅疏說,“我不會辜負你。我二哥出傢修道,父親尚且能夠準許。我不過是要娶你為妻,難道還能難到天上去?我在他們眼裡一向沒出息,如今再不爭氣一次,又能怎樣?”

話雖如此,羅疏目光中卻仍是一片憂心忡忡。

這時候齊夢麟嘿嘿一笑,才發現自己和羅疏都已經淋成瞭落湯雞,他慌忙扯□上的油綢雨衣往她肩上披:“你冷不冷?可別著瞭風寒,咱們先回去吧。”

羅疏點點頭,有些羞赧地任齊夢麟牽著自己的手,兩人並肩往臨汾城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童鞋們的支持,鞠躬。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本文即將出版;壞消息是因為出版,小說要暫時停更,出版三個月後會放上餘下的3萬字。

作為補償,我已經開始連載這篇文的姊妹篇,《媚道》【而且這篇文我已決定不入v】,大傢可以通過作者專欄找來看。

小齊和羅疏的結局,會在姊妹篇裡有很多劇透。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