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奴歸去

他的回答瞬間刺痛瞭韓慕之,令韓慕之強裝鎮定地冷笑瞭一聲,帶著輕蔑去質疑眼前這個張揚跋扈的男人:“你憑什麼能夠做到這點?”

此刻他充滿懷疑的眼神,讓齊夢麟心中油然冒出一股怒火:“就憑明媒正娶四個字。”

他的回答讓韓慕之震驚地瞪大雙眼,像是聽見瞭天底下最荒誕的事:“明媒正娶?你難道不知道她是什麼身份嗎?”

“為什麼不明媒正娶?你難道不知道她是什麼性情嗎?”齊夢麟好笑地看著韓慕之,眼底竟滑過一絲憐憫,“韓大人,我們倆都喜歡羅疏,可她想要的你給不起,單憑這點,你就輸瞭。”

他的話令韓慕之一瞬間陷入沉默,直到許久之後才再次開口:“齊大人,我不似你……”

他說話的聲音飽含滄桑,似乎已被什麼傷瞭元氣,讓他瞬間蒼老瞭十年。

“我不似你,可以恣意妄為,將禮法和人情不放在眼裡。你仕宦的出身,的確是比我更有資本,”韓慕之目光疲憊地凝視著齊夢麟,自嘲地冷笑瞭一聲,“我讀書時,寒窗苦讀十幾年,辛辛苦苦地考取功名;當官瞭以後,也隻能兢兢業業克己奉公,一心為民謀福。可哪怕做到瞭這些,我還是留不住一個心愛的女人,你覺得老天如此待我,公平嗎?”

齊夢麟坐在椅上聽完他的話,這時臉上吊兒郎當的神色也褪去瞭幾分,很認真地對他說:“因為我什麼都有,讓你覺得老天不公平。可你為什麼不想想,憑我仕宦的出身卻要明媒正娶羅疏,這一點我會比你更容易做到嗎?”

他這一句話便駁斥得韓慕之啞口無言,隻見齊夢麟一臉嚴肅地盯著韓慕之,豎起拇指點瞭點自己的心口:“我隻是想順應我這裡罷瞭,至於其他的什麼功名利祿,我都可以不要。換瞭你,可能嗎?你什麼都不肯放棄,就是因為你從小沒見識過這些富貴,每一樣都是自己爭取來的,所以才會把這些虛名當寶貝一樣捧在懷裡,卻沒有餘力抱住自己真正的寶貝瞭。”

齊夢麟說這話時,清澈的眼底滿是驕傲,映襯得韓慕之尷尬又狼狽,在他面前幾乎自慚形穢。韓慕之不甘心就此落敗,第一次帶著嫉恨望向眼前人,冰冷地開口道:“對,我是舍不得放棄到手的功名利祿,可是你以為你就真的能放棄嗎?你嘗過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日子嗎?你經受過必須言不由衷、看人臉色的窘迫嗎?如果這些你都不曾真正經歷過,那麼就請你閉嘴。”

齊夢麟果然如他所言地閉上瞭嘴,可一雙眼裡卻盈滿瞭嘲弄,毫無懼色。

韓慕之當然不會指望一向膽大妄為的齊夢麟會被自己的話懾服,然而這時他卻莫名其妙地笑瞭一下,目光古怪地凝視著齊夢麟:“其實,你選擇和羅疏在一起,卻從沒真正打算過拋棄富貴,對不對?可是如果我告訴你,你和她在一起遲早會害瞭她,讓她陪你過上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日子,時時飽受他人的唾棄和欺凌,你心裡又會怎麼想呢?”

他這番話乍聽上去似乎毫無頭緒,可機敏的齊夢麟卻聽出瞭不對,瞬間瞪大雙眼沖他怒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韓慕之面無表情地與齊夢麟對峙,冷冷道,“在下隻是想提醒齊大人,樹大招風,任你府上再小心,隻怕也沒有能駛萬年的船。”

齊夢麟聞言倒抽一口冷氣,震驚地瞪視著韓慕之,喃喃道:“韓大人,你這話就有點不上道瞭啊!”

“不管你信不信,我隻是給你提個醒罷瞭。”韓慕之面對齊夢麟鄙夷的雙眼,卻隻是冷漠地回答,“自古天道好還,你府上做過多少不光彩的事,又何需我來道明?羅疏跟著你,遲早也會受牽連,你為什麼不替她多考慮考慮?”

“你是不是知道瞭什麼?說啊,你是不是知道瞭什麼?”這時齊夢麟狐疑地盯著韓慕之,卻見他板著臉不肯回答,臉色就慢慢地變瞭,“你是在拿她要挾我嗎?韓慕之,你知不知道現在我有多慶幸,羅疏她沒和你這種卑鄙的傢夥在一起!”

韓慕之緊抿著嘴唇不說話,落在太師椅扶手上的十指,卻在微微發顫、指節泛白:“齊夢麟,你別自以為是瞭,你不過就是個在民脂民膏裡翻滾大的蛆蟲。”

“我是蛆蟲又如何?”齊夢麟冷笑一聲,撣瞭撣衣袍站起身來,雙眼毫不畏怯地與韓慕之對視,“少拿你自己害怕的那套來威脅我,告訴你,將來我就算是一文不名,隻要羅疏還要我,我就不會同她分開,你還是趁早死心吧。”

說罷他作勢就要往外走,韓慕之望著齊夢麟決然的背影,竟然倉皇地站起身將他叫住:“等等!齊夢麟,你當真不在乎自己的身傢性命?”

“我當然在乎,”這時齊夢麟頭也不回地回答他,語氣裡充滿瞭不屑,“可我寧願與齊府同生共死,也不會拿她的感情和你做交易,這對她不公平!”

齊夢麟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宣言,讓韓慕之徹底陷入瞭絕望——這是他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輸瞭,輸給瞭這個平素最被自己看不起的紈絝子弟……

這天夜半,羅疏在床上輾轉瞭半天也睡不著,索性起身替自己收拾行李。哪知就在紮好一個包袱的時候,卻聽見自己廂房的門被人篤篤敲響。

“誰?”羅疏望著房門低聲問,眉頭不自覺地蹙緊。

“是我。”門外響起齊夢麟低沉的聲音。

羅疏這才松瞭一口氣,連忙起身替他開門,一邊開門一邊小聲數落:“你怎麼這時候……”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這時齊夢麟已經帶著一身雨汽沖進瞭廂房,一把將羅疏抱在瞭懷裡。羅疏冷不防被他嚇瞭一跳,剛想問個明白,卻猛然察覺到眼前人有些不對勁。

雖然此刻他緊緊抱著自己,渾身散發出的情緒卻無比消沉,一點也不像傍晚離開時那樣輕快瞭。

就在羅疏暗自疑惑之際,齊夢麟已經在她耳邊悶悶開瞭口:“羅疏,我拿到路引瞭,我也已經辭瞭官……我們明天就回揚州好不好?”

這個人,真是個任性妄為的孩子啊……羅疏無奈地閉上雙眼,下一刻再睜開眼睛時,嘴角卻已揚起瞭微笑:“好,我們明天就回揚州……”

這天清晨,當破曉的曙光沖破烏雲,連日來淫雨霏霏的天空終於開始放晴。

卯時一刻,韓慕之走出內宅,前往二堂點卯,自始至終都在心神不寧地等待羅疏與自己照面,然而直到最後吏卒散盡,他也沒有看見羅疏的人影。

陪在他身邊的陳梅卿對他的失神瞭然於心,於是此刻一忍再忍,終於忍不住上前向他道破真相:“慕之,羅疏她已經走瞭……”

“你說什麼?”韓慕之瞬間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同僚兼摯友,“為什麼你到現在才告訴我?”

“這還用問嗎?”陳梅卿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韓慕之,對他如此失控感到由衷的失望,“我不希望你像個傻子似的去追她,你別忘瞭,你是這一縣之主。”

“我是這一縣之主又如何?”韓慕之慌亂地瞪視著陳梅卿,怒氣騰騰地反駁他,“自始至終,都是你在把我當成傻子!”

陳梅卿聞言呼吸一窒,還沒來得及替自己申辯上一句,便眼睜睜地看著韓慕之拔腿跑出瞭儀門。

“唉,胡鬧,胡鬧!”他憤憤地跺瞭一下腳,隻能無可奈何地追瞭上去……

此刻汾河渡口之上,羅疏拎著包袱踏上瞭一隻箬包船,卻轉身悵然若失地站在船頭,眺望著帶給自己無限回憶的臨汾城。

盡管這裡曾經是禁錮自己的囹圄,盡管自己早就立誓總有一天要離開,然而真正到瞭離別這一刻,她的心中依然留存著種種不舍。若說生如長河,這段人生最美麗韶光裡的記憶,就是牢牢紮根在汾河裡的水草,任它流水無情,也要固執地廝守著這片土地。

於是羅疏望著晨光裡朦朦朧朧的臨汾城,長長地嘆瞭一口氣。

恰在此時,岸邊一道步履匆匆的人影突然闖入瞭羅疏的眼簾。她的心尖遽然一痛,下一刻隻能怔怔地望著岸上那個人,心中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他與她人生中最後一次相見。

猶記得那一夜春寒月晦、燈紅酒綠,鳴珂坊裡他與她最初的驚鴻一瞥,仿佛就在不遠之前。而他談笑間一個機智的謀局,便翻開瞭她人生中嶄新的一頁。

所以即便是到瞭現在這個時候,她還是感念他的恩情,感念他當初授手援溺,救她脫離苦海。

這時小船離岸越來越遠,順著河流直下,很快就將岸上的人影拉成瞭一個模糊的小點。羅疏瞬間淚眼迷蒙,站在船頭久久地望向河岸,放任自己為他落最後一次眼淚。

與此同時,岸上的韓慕之也不曾停下腳步。他一直沿著河岸追隨那艘漸行漸遠的小船,癡癡迷迷,連衣袍和褲腳被荊棘劃破也不自知。

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追她,一旦腳下停歇,背後就會有一道看不見的繩索襲來,將他拉回那個牢籠般的官場。所以此刻他情願這樣瘋魔,像逐日的誇父一般不停地向前追,隻為瞭多看她一眼、再多看一眼。

往日那些心有靈犀、眉眼交遞的瞬間,都曾讓韓慕之深深相信——他和她之間,一定連著一根緣分的紅線,而今她卻越走越遠,他的雙腿也越來越沉,似乎她身上牽扯他的那根線也在越繃越緊,到最後細線終於崩斷,他的腳步便也戛然而止。

淚水在這一刻同時湧出韓慕之的眼眶,他終於不甘心地承認,自己和羅疏的緣分已斷。

因為奔走而喘不過氣的胸腔,這時候終於漸漸找回瞭知覺,窒息的感覺被撕心裂肺的痛楚取代,同時嗡嗡作響的耳中也聽見瞭背後傳來的馬蹄聲。

於是韓慕之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卻看見齊夢麟騎著一匹膘肥體壯的五花馬,像個旗開得勝的將軍一般疾馳而來,又在他面前猛然勒住奔馬。

瞬間駿馬長嘶一聲,抬起前蹄人立起來,隨後打著鐵掌的馬蹄又重重地落在韓慕之面前的泥地裡,濺瞭他一身的泥濘。這時駿馬滾燙的鼻息也盡數噴在瞭韓慕之的臉上,令他不得不後退瞭半步,同時藏起臉上受傷的神色,漠然註視著馬背上的齊夢麟。

“我就要追上去瞭。”隻見齊夢麟沖著河上的小船揚鞭一指,趾高氣揚地睥睨著韓慕之,“至於韓大人你呢,還是回去做你的縣官吧。”

他無禮的刻薄讓韓慕之瞬間臉色蒼白,憎惡地望著齊夢麟,沉聲道:“我沒法和你一樣任性,而你……你也保護不瞭她。”

“護得瞭一時算一時,她值得我拼命。”齊夢麟自信滿滿地丟下一句,這時候懶得再看韓慕之一眼,徑自抖開手中韁繩,流星一般疾馳而去。

此刻韓慕之靜靜地站在原地,望著齊夢麟快意馳騁的背影,眼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艷羨之色,竟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