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大廈傾

這天晌午時分,韓慕之終於失魂落魄地回到縣衙。等得心急火燎的陳梅卿立刻迎上前,又急又氣地將他拽進二堂:“慕之,你是不是真的瘋瞭?她不過就是一個女人,至於你這樣嗎?”

“對,我是瘋瞭……”韓慕之喃喃道,此刻壓根不理會陳梅卿的質問,自顧自地走進瞭自己的內宅,將他拋在身後。

走進內宅之後,韓慕之遣走奴仆,一個人緩緩走到書架前,伸手抽出瞭一隻暗屜。

暗屜裡靜靜地躺著一隻護書匣,他目光一動,取出護書匣打開,十幾封疊放在一起的文書便從中露瞭出來。

那個天真的蛆蟲……真以為自己能夠保護她嗎?韓慕之冷笑一聲,隨即卻頹唐地坐在椅子上,望著手中沉甸甸的密信,抑鬱得說不出話來。

他手中握著的,是能夠幫助巡撫打垮齊總督的罪證,隻等巡撫一聲令下,他便可以毫不留情地將這些罪證呈上朝堂,可事到如今,為什麼一切全都亂瞭套……

打垮瞭齊總督,那個自以為是的蠢貨又怎麼可能保護得瞭羅疏?

為什麼聰明如她,卻偏偏要和那個紈絝子弟糾纏在一起?

投鼠忌器,他鬥垮瞭齊傢,必然也會傷瞭她,這叫他又如何下得瞭手……

一時之間韓慕之心亂如麻,隻能疲憊地閉緊瞭雙眼,在堂中靜靜地枯坐瞭一整天。直到夜幕悄然降臨,內宅的奴仆走進來點亮瞭房內的燈燭,他才悄悄張開雙眼,在燈下凝視著自己手裡的文件。

他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法替她做到?

又或者做瞭也是枉然,隻會落個不忠不義的惡名?

可是人生中真有那麼多虛名是值得在乎的嗎?他為什麼就一定要輸給那個狂妄的傢夥?

於是一個冒險的決定在他心中悄然成型,韓慕之挑起唇角傲然一笑,這時眼底卻又浮起一層薄薄的淚花。

這天午夜,一場意外的大火幾乎燒掉瞭半個內宅,為瞭搶救官印和重要文書,縣令大人毅然沖進火海,竟險些因此喪命。

當睡夢中的陳梅卿得知瞭這個消息,立刻魂飛魄散地趕到火場,等瞭許久才看到隸卒將韓慕之從著火的內宅裡背出來。

“慕之!你沒事吧?”他慌亂地沖到韓慕之面前跪下,望著地上雙目緊閉的人,臉色發白地怒吼,“你瘋瞭?文書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你怎麼能不要命呢?”

此刻滿面塵灰的韓慕之仰躺在地上,昏沉沉的腦袋被陳梅卿的吼聲吵醒,一雙眼睛緩緩睜開望著他,含著笑意咳嗽瞭幾聲。

今生來這一遭人世,他沒法活得無拘無束,也不能追著她的船任性地離開。可她若想要什麼,他就會盡力去成全,所以今夜他已經盡瞭力,從此再也不欠她什麼瞭……

隻願她從今而後,真的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

齊夢麟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騎著馬陪羅疏走完水路之後,又雇瞭一輛馬車,與心上人走走停停,一路吃喝玩樂地前往揚州。待到抵達目的地時,先期趕往揚州替主人打點的連書,已經為羅疏準備好瞭暫住的宅院。

齊夢麟將羅疏安置在這座安靜的宅院裡,又細心地替她檢查屋子裡的傢什,見衣食住行各色用具都已一應俱全,這才放下心來,婆婆媽媽地叮囑羅疏道:“你先在這裡安心住下,等我回去說通瞭傢裡,就用八抬大轎來娶你!”

羅疏被齊夢麟沒正經的話給逗笑瞭,一時眉眼彎彎地坐在椅子上看他。齊夢麟不由心神一蕩,癡癡地望著羅疏笑道:“你看還缺什麼沒有?我再買兩個小丫頭給你?”

“不,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就行,”羅疏搖搖頭拒絕,“我在這裡隻是暫住,又何苦作孽去買別人的女兒?”

按她言下之意,不論此行能否與齊夢麟修成正果,這座宅院都不會是她的久居之地。齊夢麟自然也能聽出她話裡的意思,卻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他下定決心要和羅疏在一起,又何必去考慮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呢?

“行,都依你。”於是齊夢麟爽快地應瞭一聲,又打發連書去買一桌酒菜,為自己和羅疏接風洗塵。

晚間齊夢麟和羅疏聚在堂中小酌,二人不知不覺便聊起瞭舊事。羅疏這時候終於笑著承認,自己在鳴珂坊時的確攢瞭一筆私房錢。

“在鳴珂坊那種地方,執意不從隻有死路一條。後來我也被老鴇打怕瞭,因此在能賺錢的時候,我便早早替自己做好瞭打算。一是將來贖身要用的錢,二是從良之後,用來安身立命的本錢,這兩樣加起來,也不算小數目瞭。”羅疏說著便替齊夢麟斟瞭一杯酒,這時忽然笑道,“好在像你這樣揮金如土的紈絝子弟,一路走來倒被我碰上不少。除瞭打發老鴇的銀子,其餘的賞賜都被我偷偷藏瞭起來,至於如何瞞過老鴇的眼睛,這就要看各人的本事瞭。”

“原來如此,你那麼聰明,難怪能攢下這麼多錢。”齊夢麟聽瞭羅疏這番話,竟然洋洋自得地望著半空敬瞭一杯酒,笑嘻嘻地呷瞭一口,“那些客人大方出錢,最後讓你花落我傢,我可得謝謝那幫仁兄啊!”

羅疏沒好氣地白瞭他一眼,咬著唇忍住笑,嗤道:“你呀,真是說不瞭三句正經話。”

“誰說的?我這裡馬上就有一句正經話,你可要仔細聽好,”齊夢麟說著便放下筷子,一臉認真地凝視著羅疏,一字一頓地說,“羅疏,今後你跟著我,我絕不會讓你再吃苦。齊傢就算沒有金山銀海,也能保你一生衣食無憂。你這輩子,前頭十七年受苦,往後的七十年,都要跟著我享福。”

羅疏聞言噗嗤一笑,在燈下默默與齊夢麟對視瞭一會兒,眼底便漸漸泛起濕意。

一時兩人沉浸在甜蜜的氣氛之中,正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彼此,哪知這時房門卻忽然被人大煞風景地敲響。

隻聽連書的聲音在門外焦急地嚷道:“公子,出大事瞭!”

“這時候還能出什麼大事?”齊夢麟聞言皺起眉,不滿地咕噥瞭一聲,隻好放下酒杯去給連書開門,“兔崽子沒事盡愛瞎嚷嚷,你若是又來跟我小題大做,小心我讓你腦袋搬傢!”

“公子……”這時連書氣喘籲籲地彎著腰,站著門口望著齊夢麟,眼裡滿是淚水,“鳳大爺他不好瞭,連琴已經派人回來報信,現在府裡亂成一團,都等著老爺從太原回來拿主意呢……”

齊夢麟聞言面色一變,立刻跨出房門推瞭連書一把,氣急敗壞地質問:“什麼不好瞭,你把話說清楚!”

“年後鳳大爺回到任上,就染瞭重病。偏偏保寧府又趕上春澇,累得他積勞成疾,這就一病不起瞭……”連書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望著齊夢麟哭天搶地的嘶喊,“公子,鳳大爺他過世瞭……”

一瞬間齊夢麟呆若木雞,隻覺得腦中轟然一聲巨響,隨後便什麼聲音都聽不見瞭。他茫茫然杵在原地,直到羅疏從屋子裡走出來,焦急地伸手輕輕拍瞭拍他的臉頰,喚回他的神智:“夢麟,你還愣在這裡幹什麼?快回去看看吧。”

“嗯,我這就回去……”齊夢麟直著眼睛點瞭點頭,下一瞬便踉踉蹌蹌地轉身往門外跑。這時連書忍不住又哭瞭幾聲,跟在他身後追瞭上去,扶著六神無主的公子趕回齊府。

不大的宅院裡頓時隻剩下羅疏一個人,她孤零零地站在庭中,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變得憂心忡忡,隻覺得自己的未來就像四周的夜色一般,晦暗難測。

齊夢麟跌跌撞撞趕回齊府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聽見府中傳出一片慟哭之聲。他倉惶進府,在僮仆的簇擁下找到自己的母親,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齊夫人一把摟進懷裡,耳邊響起她肝腸寸斷的哭喊:“我的兒……你哥哥沒瞭,你娘我也不想活瞭,這就拋下你一個人,在這世上孤零零地過吧……”

此刻齊夢麟的心裡正亂成一團,聽見母親心碎的慟哭,眼淚也不爭氣地湧瞭出來:“娘,你就忍心拋下我嗎……”

“我不拋下你,卻等著你來折磨我嗎?”齊夫人摟著自己的小兒子,將往日鬱結在心裡的怨懟統統都發泄瞭出來,“你們一個個全都那麼狠心,拋下我到那些窮山惡水的地方去,做個甚麼勞什子的破官,最後連人都回不來……”

齊夢麟聽著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訴,一顆心也跟著痛起來,於是伸手抱住齊夫人,淒楚地開口:“母親,我已經辭官瞭,今後我就留在揚州陪著你,不再讓你傷心……”

齊夫人悲切地點點頭,雙手撫摸著齊夢麟的脊背,淌著眼淚嘆道:“這才是我的好兒子……剛剛你祖母得知消息,已經哭暈瞭好幾次。待會兒你過去見她,隻小心地哄上兩句,可千萬別再招她哭瞭。”

齊夢麟心亂如麻地應瞭一聲,此刻身逢劇變,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