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殺威棒

接下來的日子在悲傷和忙亂中顯得暗無天日,齊夢麟一連幾天在傢治喪,一時也顧不上出府去見羅疏。

這天午後,連書找到忙得昏天黑地的齊夢麟,在他耳邊小聲道:“公子,羅姑娘來瞭。”

齊夢麟聽瞭他的話這才如夢方醒,連聲自責道:“該死該死,這些天都沒顧得上她,竟是我誤瞭。她在哪裡,你快領我過去!”

連書立刻帶路,將齊夢麟引到靈堂外,隻見羅疏穿著一身男式的素服,此刻手裡正拎著賻禮,靜靜地站在前來吊唁的人群裡。

齊夢麟慌忙走到她跟前,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歉:“對不起,這些天我正亂著,沒顧得上去找你。”

羅疏搖搖頭,一雙眼睛隻顧盯著齊夢麟不放,擔憂地問道:“你還好吧?”

“唉,別提瞭,再怎麼傷心難過,也還是得打起精神來做事,”齊夢麟嘆瞭口氣,戀戀不舍地凝視著羅疏,忍不住開口相詢,“羅疏,我這陣子隻怕都走不開,丟你一個人住在外面我也不放心,不如你先隨我住進多喜園,好不好?”

羅疏面對齊夢麟期待的目光,不忍心讓他在這種時刻陷入為難,便點頭答應下來:“好,隻要不給你添麻煩就行。”

“哪裡會麻煩呢,”齊夢麟見她答應,不禁松下一口氣,展眉道,“我讓連書給你安排。如今府上不少事都落在我和二哥身上,等我爹從太原趕回來,說不定我就能喘上口氣,好好地陪你瞭。”

齊夢麟拉著她的手一徑說話,這時前來吊唁的客人卻上前打斷瞭他。羅疏看到齊夢麟忙得焦頭爛額,打心眼裡疼惜他,於是乖乖地聽從瞭他的安排,這天午後便悄然住進瞭多喜園。

當天晚上,齊總督的人馬也終於趕回揚州,緊急料理因為長子病逝而帶來的一系列後事。

齊總督畢竟久經官場,不是喜怒隨性、目光短淺之輩。因此第二天一早他將兩個兒子召進堂中時,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厲聲質問齊夢麟:“誰讓你辭官的!”

齊夢麟萬萬沒有料到,父親在這種時候還能有空關心自己,措不及防之下隻能支支吾吾地回瞭一句:“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什麼大事?”齊總督兩眼一瞪,氣得差點想把手裡的茶杯砸過去,“做官不是兒戲,由不得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好這事已經被我壓下來瞭,等喪事結束,你就給我回臨汾繼續當職去!”

齊夢麟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不”字,這時齊總督已經下達瞭第二個令他崩潰的命令:“我要你盡快和浙直總督府的千金完婚。”

“為什麼?”齊夢麟大驚失色,懷疑父親從臨汾聽見瞭什麼風聲,卻又不敢多問,“如今大哥剛剛過世,屍骨未寒,我挑這種時候成親,隻怕不合適吧……”

“怎麼,你難道還要替他守孝不成?”齊總督冷哼一聲,瞪著自己不成器的兒子,無奈地嘆氣,“你以為我願意催你?若是鳳洲他還活著,我隨便你怎麼胡鬧都行。如今他過世瞭,你也就不能再任性瞭。”

這時齊夢麟仿佛意識到瞭什麼,雙手忽然緊緊握成拳頭,憋瞭好久才低聲開口:“父親,是不是朝中近來有什麼動靜?”

“哼,你懂什麼?總之聽我的安排就對瞭。”齊總督瞥瞭他一眼,不以為然地敷衍瞭一句,隨即又轉頭面向一直坐在一旁不吭聲的二兒子,問道,“雁錦,你哥哥的醮祭法事全都安排好瞭吧?”

“都已經安排好瞭,父親隻管放心。”一旁的齊雁錦恭敬地回答,說話時一雙鳳眼微微挑著,卻看不出其中半點心思。

“很好。”齊總督點點頭,這時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忽然感到有點疲憊,“你們先回吧。”

齊雁錦便依言起身向父親告辭,哪知齊夢麟卻依舊坐著不動彈,如同中瞭邪似的發瞭一會兒呆,最終鼓起勇氣抬頭道:“父親,我不能娶浙直總督府的小姐。”

“你說什麼?”齊總督像是沒聽清似的又問瞭一遍,好容易放松下來的精神,這時候又因為他突兀的拒絕而繃緊。

“父親,我不能娶浙直總督府的小姐,因為……我已經另有喜歡的人瞭。”齊夢麟惶惶睜大雙眼,望著父親露出哀求的眼神,“兒子不孝,父親您就原諒我吧。”

齊總督看著小兒子忽然跪在地上向自己求情,一副唯唯諾諾的膿包樣,氣得臉色鐵青,橫眉怒斥:“你不要顛三倒四的說話,你倒說說,你喜歡的是誰?”

“我……”齊夢麟忽然噤聲,意識到此刻說出羅疏的名字會造成可怕的後果,於是隻能拽著父親的衣角,申明心志,“我喜歡的那個人雖是平民出身,卻是世間最難得的女子。這輩子除瞭她,我不會再娶別人瞭。”

“好……好……你倒是把一輩子都賭上瞭,”齊總督聽罷兒子大逆不道的話,氣得渾身顫動,從牙縫裡發出幾聲冷嘲,跟著猛起一腳就把齊夢麟踹倒在地,“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站在一旁的齊雁錦立刻沖上去護住弟弟,心疼地為他求情:“父親息怒!”

“你別攔著!”此時齊總督雷霆震怒,誰的勸也不聽,疾步沖到堂外喚來幾名小廝,就要對齊夢麟用傢法,“來人啊,今天就給我把這個小畜生的腿打斷!我看他還怎麼造反!”

齊雁錦眼見事態不好,立刻抽身退瞭出來,指使連棋和連書分頭去搬救兵:“三爺要出事瞭,我攔不住,快去請夫人和老太太過來!”

此時人在多喜園中的羅疏渾然不知齊夢麟已落難,等到渾身是血的齊夢麟被小廝抬進來的時候,園中的婢女這才慌成一團。

一時多喜園裡忙得人仰馬翻,驚惶的哀泣聲此起彼伏,不斷有太醫在屋子裡進進出出。眾人手忙腳亂之際,羅疏好不容易拉住連書打聽,就見他臉色煞白,如喪考妣地沖她哭訴:“羅姑娘,你可知公子他為瞭你,差點被老爺打死!”

羅疏驚得渾身一震,顫聲道:“我和他的事,他都對老爺說瞭?”

“嗯……不過公子沒對老爺招出你來,你可千萬別聲張啊,”連書吸吸鼻子,紅著眼叮囑羅疏,“現在公子就剩下一口氣,沒法照顧你,你撞進老爺手裡可就完瞭!”

羅疏臉色慘白地點點頭,望著連書轉身跑遠的背影,一個人獨自站在庭中一言不發,心如刀割——她到底還是害瞭他。眼前慘烈的一切讓她忽然心生迷惘,對自己的堅持產生瞭深深的懷疑。

如果自己的堅持會為他帶來這麼深的傷害,那麼堅持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她可以頭撞南墻心不悔,可是換他去撞就不行——因為她舍不得。

羅疏就這樣躲在僻靜之處,一直忍耐到傍晚,急救的太醫終於開始陸續離去,可見人總算是救回來瞭。她正琢磨著如何能與齊夢麟見上一面,這時連書卻忽然跑進園子裡找到她,小聲知會道:“公子他醒瞭,要見你。”

羅疏瞬間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也要見他,求你快領我去。”

連書便在前方替羅疏引路,領著她悄聲走進一間靜室,此刻室內寂然無聲,隻有一個小婢女正坐在面目全非的齊夢麟身邊,輕輕地幫他打扇。

連書從婢女手中拿過扇子,將她支開,臨走前又把扇子交給羅疏,隻留她單獨與齊夢麟相處,好方便二人說悄悄話。

羅疏便在齊夢麟身邊坐下,剛想替他打扇,一看見他的樣子,眼淚卻先湧瞭出來。齊夢麟此刻躺在竹床上,瞇縫著兩隻腫眼泡,沖羅疏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逞強地安慰她:“我沒事……”

他的鼻梁骨已經被齊總督給打斷瞭,臉中央烏青烏青的一大塊,腫得老高,疼得隻能張著嘴嘶嘶地喘氣,卻還不忘苦中作樂地自嘲:“這下你以後……可不能嫌我是娘娘腔瞭……”

羅疏忽然發出一聲哽咽,雙手捂住自己的淚眼,這一刻終於泣不成聲。

齊夢麟靜靜地凝視著她,俊秀的一張臉因為破瞭相,倒顯得一雙眸子分外明亮。他的目光柔柔地落在羅疏顫動的肩頭,一想到眼前這個總是機智冷靜、不茍言笑的女子,竟然因為自己變成瞭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人,眼裡就充滿瞭驕傲。

可見嚴父的棍棒再粗,也別想把無聊的齊小衙內揍得有點出息。

“夢麟,算瞭吧,你別再這樣瞭……”這時低著頭的羅疏斷斷續續地對齊夢麟開口,絕望地抽噎著,“我不嫁瞭……”

“嗯?”這一刻齊夢麟懷疑自己的耳朵也被揍聾瞭,疑惑地問瞭一遍,“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嫁瞭。”羅疏咬著牙重復,逼自己硬起心腸,“今後隨你是八抬大轎,還是明媒正娶,我都不嫁瞭。”

說罷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與齊夢麟對視,目光中透出無比的決絕。

於是齊夢麟不再說話,隻默默註視著淚流滿面的羅疏,看著她明明脆弱卻假充倔強的傻模樣,一顆心疼她疼得又軟又燙。

“好,不嫁就不嫁吧。”沉默許久之後,齊夢麟終於再度開口,卻說出瞭讓羅疏無比錯愕的一番話,“反正你一天不嫁,我也一天不娶,咱們倆就這麼孤男寡女一輩子,也還是一對兒。”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