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街前,蘇晴是高興的。她擔心後面任務忙起來再也抽不出大塊時間陪小魚瞭,所以,她決定利用這個休息日,好好帶小魚去街上逛逛,買些她需要的用品。為此,特意多裝瞭一千塊錢,把錢包塞得飽飽的。這種情況已不多見瞭。她已經很久沒有去逛商場,好像也沒瞭過去的那種熱情。

小魚隻要兩樣東西,蘇晴鼓鼓的錢包一下癟瞭下去:書包和鞋。是名牌,書包價位差兩元五百,櫃臺小姐說這是打完五折後的價,也就是說,原價要一千來塊錢,美國的一個牌子。蘇晴心裡嫌貴,可見小魚拿著它愛不釋手的樣子,她隻好說服自己,反正書包天天用,買好的也是應該。書包買下後,到瞭“耐克”專櫃,小魚又走不動瞭,又看上一雙鞋,穿上舍不得脫,在鏡子前晃著腳左右地照,非常喜歡的樣子。蘇晴一看價碼:八百八。問小魚是不是想要,小魚點點頭。蘇晴隻好咬牙讓服務員開單子。她想討好小魚,想討小魚一個高興,一個笑臉。但她還是沒達到目的。小魚拎著書包和鞋,並沒像蘇晴期盼的那樣:歡喜,高興!小魚的臉上,仍讓蘇晴覺得懸著一個低壓槽,冰冷的前鋒深深地嵌進高壓脊下,看得蘇晴心裡冷颼颼的,忍不住地問:這個一臉冰冷的女孩是我的女兒嗎?小魚小時候愛生氣,動不動把小嘴撅得老高,但蘇晴和炳華都有辦法讓她馬上笑起來。這太容易瞭,隻要呵她癢癢就可以。她身上長滿瞭癢癢肉,隻要她看見他們把手放在嘴前呵氣,她就開始條件反射,躲得遠遠的,一邊躲,一邊咯咯地笑瞭,要是再追她兩步,她早笑成一團,蹲在墻角上站不起來。因此,這個傢常常飄蕩著笑聲……去胳肢她,還能讓她笑嗎?隔瞭這麼多年,她已經伸不出手瞭。這一切隨著炳華的離去而離去瞭。不,這跟炳華沒關系,有關系的是蘇晴自己。她不該將小魚像件禮物一樣送給奶奶。為這件事,蘇晴把腸子都悔青瞭。

就是司炳華出事那年。當時,蘇晴為奶奶著想——自打小魚出生後,蘇晴就跟著小魚喊婆婆奶奶瞭——奶奶痛失長子,幾乎要瞭她的命,處理後事的那幾天時間奶奶黑發變白發,一下蒼老瞭許多。蘇晴擔心她回老傢日子會很難過。在辦完炳華喪事的那幾天,蘇晴發現隻有小魚能給奶奶帶去一點歡樂。小魚給奶奶背兒歌,扭著小屁股跳迪斯科,像開心果一樣,奶奶歡喜得把小魚摟進懷裡心肝寶貝地叫,眼裡的悲傷好像都淡去瞭,笑容也出來瞭。蘇晴這才做出決定,讓奶奶把小魚帶回老傢過一段時間,讓小魚陪她度過難熬的日子後,再把小魚接回來。奶奶別提多高興瞭。其實,蘇晴心裡哪裡舍得放小魚走,隻是話說出去瞭,像潑出去的水,不好不作數。蘇晴忍痛割愛。萬萬沒料到的是,這一“割”,小魚就在奶奶傢待瞭整整十年時間……

十年啊!別說一層冰,就是一座冰山也可能冒出來。何況感情這種東西,是經不住時間打磨的。

想靠逛一趟街,給人傢買兩件喜歡的東西,就能破冰,把失去的情感換回來,未免太天真瞭。就是換取一個笑臉,都很困難。連一點點喜形於色都沒看見。當然,她沒有怨怪小魚的意思,隻是因摸不透小魚心裡那層冰有多厚而心生惆悵。

從商場的五樓下來,蘇晴又帶小魚去買瞭兩件內衣,她把自己早就相中的那件紫紅色、光滑柔潤吊帶真絲長睡衣拿在手裡看瞭又看,最後還是放瞭回去。是錢不夠瞭,一千多塊錢幾乎花瞭個凈光,連午飯都湊合著吃的。原打算帶小魚去吃野山菌火鍋,吃不成瞭,隻好改吃簡單實惠的小吃。

母女倆吃完飯,錢包裡的錢,就隻夠坐公交車瞭。

得過馬路,往對面走,那邊有直接開往營院門口的公交車。

天陰著,灰灰的顏色,進入雨季後,太陽像個鬼一樣躲起來見不著瞭。

快到車站時,蘇晴聽見有個聲音朝她跑來。她知道是誰,便回過頭去,於是看見阿寶像隻企鵝似的朝她搖晃過來。

阿寶是基地一個高工的兒子。七歲那年,父母親都進溝執行任務,阿寶就由奶奶照看。一天夜裡,阿寶發起瞭高燒,奶奶沒能及時送他去醫院,到第二天上午,高燒便把阿寶稚嫩的腦漿燒糊瞭。阿寶跟小魚一般大,個頭很高,卻不會說話,隻會簡單地“啊嗚”兩聲。在大院裡,阿寶隻要看見蘇晴,總會“啊嗚”著跑過來,蘇晴就會從包裡摸出一塊巧克力或一小袋餅幹什麼的遞給他,如果包裡摸不出吃的,就給他一點零花錢,讓他自己買去,阿寶便高興得手舞足蹈。大院的孩子們,不論大小,男孩女孩都很讓著他,很少有人欺負他。那會兒,阿寶遠遠地看見蘇晴和小魚從對面走過來,十分高興,“啊嗚——啊嗚——”地叫著朝她們跑來。就在阿寶快跑到蘇晴跟前時,自行車道上一輛三輪車速度飛快地騎過來,一下把阿寶撞瞭個四仰八叉。

蘇晴腦袋“嗡”瞭一聲,嘴張著半天合不攏。正要趕過去扶人,那個三輪車主一看阿寶躺在地上的情勢,嚇得直想逃竄。蘇晴眼疾手快,一把將三輪車拽住,不讓他溜掉。

那人很胖,肥頭大耳,兩個蘇晴綁在一塊,怕也不夠他半個重。他見有人拽他,一下就急瞭,拼命想逃走,用力一蹬車,將蘇晴拉出去好幾米遠。最後,蹬不動瞭,才從車上跳下來。

你找死啊!車主朝蘇晴吼叫。

蘇晴不理他,隻死死地拽著三輪車不放手。

一邊叫小魚,一邊找交警。

車主急瞭,說,你放手!誰讓他瞎跑?這是自行車道,不是人行道。他一個傻子,不在傢待著,在大街上來回瞎逛什麼?

蘇晴不理他,也不撒手。

放開!不放我就不客氣瞭!

蘇晴緊緊地拽著三輪車的鐵架,死活不松手。

行人漸漸地圍上來。

我看你跟他一樣是個傻子,你讓他上街不是找死嗎?我不撞別人也會撞的!車主說。

蘇晴還是不理他。

他像頭暴怒的黑猩猩,急得團團轉,就差要跟蘇晴揮拳頭瞭。

松開!你不松是不是?他心裡很虛,想盡快逃脫。

小魚她人呢?跑哪去瞭?

蘇晴正著急呢,小魚出現瞭。蘇晴問她阿寶怎麼樣?小魚卻不急於回答,而是冷冷地看瞭那車主一眼。那人好像突然被小魚的長相吸引住瞭,居然咧開嘴笑起來。小魚不屑地轉過頭,又用極冷的口吻對蘇晴說,算瞭,讓他走吧!

阿寶也擠進人群,又朝蘇晴“啊嗚啊嗚”地叫,好像和平時一樣,沒什麼事。

蘇晴的兩隻鼓著氣的手,倏地泄掉氣一樣,軟瞭下來。

那三輪車主松瞭一口氣,騎上車就跑,邊跑邊罵罵咧咧,把阿寶當成蘇晴的兒子來罵。

小魚很不高興,等看熱鬧的人散去後,小魚說:以後遇到這種事你就少管,跟這些人較什麼真?!

蘇晴心裡“咯噔”一下,不解地看著冷靜又冷漠的女兒。

阿寶站在蘇晴旁邊用手比劃瞭比劃,“啊嗚”地叫。蘇晴無奈地朝他笑,替他把沾在衣服上的灰塵拍掉。再抬起頭時,小魚已從她的視線裡走開瞭。蘇晴看著小魚的背影,仿佛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她走路的姿勢、神態,簡直太像他瞭,蘇晴想。可她的父親,從來不這樣和我說話,也從來不這麼冷漠。不,剛剛相反,她父親是喜歡助人為樂的。不是嗎?蘇晴眼睛望著漸行漸遠的那個小影子,思緒仿佛被扯住一樣,跟著那個影子走得老遠老遠……

第一次對司炳華產生好感,的確因為他的助人為樂。盡管事情非常湊巧,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樣,也許事先安排也安排不出這麼巧的事來。因為,誰知道她下山時會摔一跤?

那天下午,她是去發射場旁邊一個小預報點收集資料,下山都走瞭一半路瞭,突然被一樹杈絆住,身子一歪,腳一擰,哎喲一聲,屁股就坐瞭下去,右腳踝痛得再也站不起來。蘇晴心想,怕是骨折瞭。更糟的是,挨近傍晚,四周的山一層一層地往下陰。山溝裡的夜晚,總是比城市來得早,隻要夕陽從對面軟塌塌地鋪滿一山頭,夜幕很快就迅速圍攻上來占據地盤。那時候,不像現在,人人身上帶著手機,打個電話找人幫忙都不可能。蘇晴隻好咬著牙,忍著痛,一步一步往山下挪。可右腳哪裡使得上勁,又加上害怕,山一黑沉下來,就陰森森的,很恐怖。據說這山裡有兇猛野獸,毒蛇的厲害她也是親眼見到過的……她都不敢往下想瞭,愈想,心跳愈快,汗毛全立瞭起來。要是腳沒壞,她會拔腿往山下跑。左前方就是發射場,每次經過那裡,都能看見站崗的哨兵。這會兒,她真想朝哨兵喊叫。可距離太遠,他們能聽見嗎?蘇晴試著喊瞭幾嗓子,也不見動靜。她忍著疼痛,鼓勵自己堅強地站起來,一跛一跛地往山下挪,挪瞭兩步,痛得一身虛汗,又一屁股坐瞭下去。

痛得她眼淚都流出來瞭!

流淚也要站起來。但腳實在太痛,痛得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算瞭,不走瞭。有老虎,就喂老虎。她一臉絕望地坐在半山坡上。

月亮像一條蠶似的從山頭上爬出來,瘦瘦的,一點也不可愛。

又不知過瞭多會兒,就在她掙紮著想再次起身時,朦朧的月色中,她看見一個影子撞進模糊的視線裡。

會是誰呢?是哪個趕夜路的山民?

不像。

來人越走越近,是他!居然是他,怎麼會是他?他是特意來“救”我的嗎?他怎麼知道我被困在山上?不,也許是碰巧,也許他正好路過發現我瞭?

蘇晴管不瞭這麼許多,她大喊著跌跌撞撞撲過去。

一切後來的故事都始於這一刻。

沒過兩天,小道消息傳開,說蘇晴和司炳華公開戀愛瞭,好像他們早就戀愛似的;更有甚者說是他們要發喜糖瞭。那幾天,凡是給蘇晴打電話的人,都必問: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啊?蘇晴納瞭悶,說我有什麼喜酒可喝嗎?問他聽誰說的,對方又支支吾吾起來。蘇晴也不知道,誰在傳播這麼不靠譜的事。有爽快的人幹脆說,聽說你和司炳華很親熱。

蘇晴想,可不是?他背我下山,背我去衛生所,等醫生處理完又把我背回宿舍,能不叫親熱?可蘇晴知道,事情僅此而已,但誰會信?在這山溝裡任何這類事情都會成為大新聞。看來,你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瞭,蘇晴想,但是,別人沒數,你自己還能沒數嗎?你除瞭接受人傢的幫助,除瞭感激人傢,並沒其他的呀!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蘇晴這會兒覺得但丁這句詩確實有用。

喬亞娟給她打過兩次電話,半字不提這件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倒讓蘇晴有些奇怪。喬亞娟隻告訴她,這個星期天,進溝去看她。

喬亞娟來瞭,還帶來瞭王子萌和羅順祥。當時,蘇晴右腳還沒消腫,走路還是跛的。喬亞娟看她忙乎著招待他們,便命令她上床歇著去,說我們自己有手,你什麼都不用管。

喬亞娟連吃的都帶來瞭:新鮮的排骨。說是要熬一鍋湯,一會兒涮火鍋。她利索地插上電爐,把排骨洗凈,放在一隻大盆上開始燉湯。兩個男人插不上手,光知道抽煙說話。一縷陽光正好從窗子裡照射進來,能看見淡藍色的煙霧和密集的灰塵輕柔地曼舞。喬亞娟嫌他們污染空氣又礙手礙腳,讓他們出去抽,順便到小賣部再買些酒水回來。她一邊攆他們一邊朝蘇晴擠眼,不把他們攆走,咱們哪有機會說悄悄話啊!

蘇晴猜想所謂的悄悄話,是她結婚後的感受,她大概迫切需要有人和她分享幸福。但蘇晴猜錯瞭,她隻是淡淡地說瞭一句“有傢真好,你也趕快結婚吧”,然後馬上切換話題。她先神經兮兮地問蘇晴發現沒有,羅順祥看你時的眼神不對。蘇晴瞪她一眼:你瞎說什麼?我們是同學,要有早該有瞭。亞娟用勺敲瞭一下盆邊說,可不是,讓他剃頭挑子一頭熱,不理他!蘇晴又睇她一眼:別胡說,人傢也沒熱啊。亞娟嘿嘿一笑,說那可不一定。隻不過你和司炳華一成,他隻能單相思一頭熱。

蘇晴傻瞭,眨著眼,大起聲說:誰說過要跟司炳華成?原來連你都認為我和他有事?

喬亞娟也提高嗓門道:怎麼不成?你們很合適啊!就是馬隊長也這麼認為的。

不提他還好,一提他蘇晴更上火:你們愛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吧,嘴長在別人身上,愛怎麼說怎麼說去。

鍋開瞭,湯要溢出來,喬亞娟趕緊打開蓋在上面的菜板,用勺子攪瞭攪,肉香味漫瞭開來。

忙完後,亞娟放下勺子,索性坐到蘇晴床上來,盯著她的臉,看瞭好半天:這麼多人為你操心,你不覺得你很有面子嗎?

蘇晴輕哼一聲:我才不領這份情呢!

你知道為什麼把你分到“溝裡”來嗎?

不知道,你知道?

喬亞娟笑瞭,笑得意味深長。

蘇晴用那隻好腳踢踢她。

但你得保證知道瞭也不生氣。

你說就是瞭,提什麼條件!

亞娟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連鍋端出來,說給蘇晴聽,蘇晴這才知道自己為什麼和羅順祥調包。都是那個人一手策劃的,難怪她回北京連凌立在她面前都不停地提司炳華,看來全天下的人都在圍著這件事轉,隻有她一個人還蒙在鼓裡。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誰給他這個權力?她感覺血在上湧。

你們這些人真可惡,合起夥來算計我!

別昧良心說話,這是算計嗎?

蘇晴鼻子裡哼出一絲冷氣:好,不是算計,是做好事,好心;是成人之美,天賜良緣,我應該感恩戴德……你們是不是希望我這麼想?

亞娟驚喜地:是啊,就是這麼想的,你同意啦?

蘇晴冷冷一笑:呸!沒門!

這時,門開瞭,蘇晴看到進來的不是兩個人,而是四個人,除瞭王子萌和羅順祥,在他們身後,還站著兩個人:他和司炳華。

說曹操曹操就到,那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宿舍。她一時間措手不及,手都不知往哪兒放好瞭。他倒反客為主,讓蘇晴躺在床上別動,不用客氣。又解釋說,他和司炳華正想找吃飯的地方,在路上遇見子萌和順祥,說你這裡準備瞭好吃的……聽炳華說,你把腳摔壞瞭,我也想來看看你。好點沒有?這傷筋動骨一百天,可急不得,得有點耐心才行啊!他自說自話地說瞭一大通。蘇晴聽完有一絲絲感動。但轉念一想,這,是不是又是他的策劃?這火鍋,這些人,會不會成為他策劃的道具?

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火鍋。在濃濃的排骨湯裡,加進去一些蘑菇、土豆、白菜、粉絲,大傢圍在一起,搶著吃,味道鮮美極瞭。再就是酒。大傢都喝,就蘇晴不喝。都勸她喝一點,喝完腳就好瞭。蘇晴不再堅持,說喝就喝。這是她第一次喝酒。以前她從來不碰酒。她不喜歡酒的氣味,感覺辣乎乎的。現在真喝開瞭,才發現其實酒沒那麼可怕,它隻是能讓你因為它改變點兒什麼,比如讓你變得不想說話,或者讓你變得滔滔不絕。這就是蘇晴第一次喝酒的感受。

時光被火鍋和酒的氣浪推撞得快速起來,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

蘇晴覺得辣辣的酒下肚後,又返回到臉上,整個腦袋像著火一樣燒得不行。喬亞娟則不同,她是個有酒量的人,喝多少她都清醒,她甚至還想著時間,怕誤瞭班車。班車是上午十點進來,下午三點又出溝去。離三點還差一刻時,喬亞娟急瞭,碗筷一扔,讓大傢快點,要誤班車瞭。又看著司炳華,想說什麼,又沒說。

他們一個個全都扔下碗筷,起身要走。

隻有馬邑龍不著急,鎮定自若地交代司炳華像交代工作一樣,你離得近,先留下,幫小蘇打掃一下衛生,我們就先撤瞭。他又轉身對蘇晴說,你腿腳不方便,有什麼重活,盡管叫他,他反正一身力氣沒地方用。

對對對,讓他幹點活,別閑出毛病來。喬亞娟在一旁幫腔。

一切都似乎合情合理,順其自然,不像有意“策劃”。蘇晴能說什麼?好像說什麼都挺見外,挺虛偽的。再說,人傢又沒說過頭的話,也聽不出有別的意思。你要是不聽從他們的安排,反倒顯得你心裡有鬼。

司炳華更是走不出這道門瞭。他們分派他的任務,他能不完成嗎?他站起來要送他們一程,也被喬亞娟攔住,往屋裡推,說不用瞭,你趕緊忙你的!蘇晴,我們走瞭啊!有什麼事,打電話。

蘇晴坐著沒動,就那樣看著他們離去,心裡沒有失落,臉上一派麻木。接下來,她要是打住,不再繼續就好瞭。可她沒有。

都是酒惹的禍。

不,酒真是好東西,能改變你好多好多,甚至一切!

司炳華送他們到門口,又踅瞭回來,他朝蘇晴攤瞭攤手,便要開始收拾這亂糟糟的一大攤。

蘇晴說,現在不收。

他看著她。

她朝他友好地笑瞭笑,覺得發麻的舌頭這會兒又靈活起來,簡直像換瞭一個人。突然,她向司炳華挑戰說:來,坐下吧,我們倆繼續喝,怎麼樣?她拿起沒喝完的半瓶酒。

司炳華說:不喝瞭,喝不動瞭。

不行!得喝。

司炳華挨著她坐下:你還行嗎?

誰說我不行?

那少喝一點。他拿起大半瓶酒,往她那隻軍用大瓷缸子裡象征性地倒瞭那麼一點點。

不夠,再來一點。

他又加瞭一點點。

摳門,再來一點。蘇晴說。

他又給她一點。當他側起酒瓶時,蘇晴就把酒瓶奪瞭過去,說,我們倆分瞭吧。她先往自己的杯子裡倒,剩下的倒給他。

蘇晴舉著杯子,問:分幾口喝?三口!

司炳華響應瞭:好吧。

兩人都非常豪爽、幹脆起來!喝得又猛又急,好像現在喝得已不是酒而是水。

她明明說分三次的,可一仰脖,一半下去瞭。司炳華不甘落後,看瞭看她,端起杯子也下去一半。

他伸瞭伸脖子,說我不喝瞭,我再喝就幹不瞭活瞭。她說不行,要喝完。幹杯!不等杯子碰到一起,她又把剩下那些酒,全喝瞭下去。喝完,笑,忍不住地笑,一直到笑得神經失控,收不回來。笑瞭很久,快笑得沒力氣時,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叫司炳華是不是?司炳華!你愛……愛我嗎?

司炳華大著舌頭說,你、你說什麼?

不!我不說瞭!

說!

不,不說。

說!我早就想、想告訴你……他說瞭半句也停住瞭,好像什麼地方突然出瞭故障。

說啊,你想告訴我什麼,現在就告訴,你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麼?

你說!

你先說!

不,我不說!

兩個人噴著酒氣,開始為一句話、半句話,繞過來、又繞過去,說說,停停,停停,說說,兩張臉,好像隔得很遠,好像又隔得挺近;腦子一會兒特別清醒,一會兒又不知跑到哪裡去瞭,像接錯電路似的。不知磨嘰瞭多久,也不知說瞭多少話。總之,兩人都不清醒,都糊裡糊塗的瞭……

蘇晴朦朦朧朧地記得,那會兒天還很亮,太陽光隻是弱下去瞭,但天還是亮的。可是……可是,當她醒來再睜開眼睛時,天黑盡瞭,不僅是黑盡瞭,外面的世界整個都沉寂瞭。她在黑暗裡眨巴瞭兩下眼睛,把自己眨巴醒瞭。也許,是另一個人粗重的呼吸讓她醒來的。她猛地醒瞭,“騰”地坐瞭起來,一臉驚駭。驚駭完之後,仍眨巴著眼,不相信,以為自己在做夢。前些日子,她做過相似的夢,她感到真真切切的,發現自己戀愛瞭,和自己心儀已久的那個男人。她總在夢裡和他相遇。奇怪的是,她從來沒走近過他。每次,夢醒時,她都不敢睜開眼睛,想接著睡,接著再做那個夢。有一次,她真的把斷掉的夢又續上瞭……她真想這會兒也是夢,可她知道不是,另一個人的呼吸告訴她:不是。她暗地裡又看瞭一眼,這次的反應是頭皮一片一片地發麻。

蘇晴沒叫醒他,而是盡力地回憶,可腦袋仍是沉沉的,空氣裡彌漫著濃濃的酒味,好像是白天留下的,又好像是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難道喝醉瞭嗎?怎麼會跟他躺在一起?她坐在黑暗裡,怎麼也想不明白。

不知多久,司炳華像根彈簧似的驀地從床上彈瞭起來。他仿佛是被她看醒的。他使勁地晃頭,像個不會遊泳的人掉進水裡冒出水面時一樣,驚慌失措。

他沒好意思看她,趕緊跳下床,要去水池,經過時還踢翻瞭一個酒瓶,弄得叮哐響,他又“哦”瞭一下,才把水龍頭打開,把頭整個埋進去沖淋,想讓腦袋清醒。

蘇晴看著他比自己還驚慌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心想,他這人還真有點兒可愛。可愛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他沖淋完又走過來,盡管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肯定是濕漉漉的。他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我不是故意的……以後我再……再跟你解釋……然後,慌忙逃掉。

就這樣,蘇晴長大成人後,第一次和一個男人躺在一張床上。這是多麼荒唐啊!盡管什麼事都沒發生,可這裡畢竟不是什麼海灘,不是臥鋪車廂,不是隨便誰都能躺的。想到這裡,她氣惱起來,這些傢夥,分明是故意這樣安排的!

扭傷的腳能走路後,蘇晴出溝去瞭。她要去問一問他,人也能像蘇聯火箭那樣拿來捆綁嗎?

敲他辦公室的門時,他正好在,他很熱情地把她迎進去,說,嚯,稀客啊!怎麼樣,腳徹底好瞭?

蘇晴什麼都不答。

他笑起來:興師問罪來瞭?

你們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這是我個人的事情,要管,也是我自己管,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這叫什麼?個人問題都由組織安排,組織上說瞭算?這都什麼年代瞭?

小蘇,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強行你一定要同意,我也沒代表組織,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看法。我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但,你到這個歲數瞭,總該成個傢吧?炳華這個人真的很不錯,我希望你和他相處一段時間,如果不合適,沒人非要你跟他怎麼樣嘛!

好瞭,別說瞭,我現在就準備跟他結婚。

馬邑龍愣瞭一下,他可沒做好180度轉彎的準備,何況蘇晴的話裡明明在負氣,現在輪到他回過頭來勸蘇晴瞭:這,可是終身大事,不能當兒戲啊!

蘇晴看他一眼,不等他說完,扭身離去瞭。

從他那裡回來,她沒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直接去找瞭司炳華。好像不這麼做,她會後悔,會沒勇氣再往前走。不過,她還是很冷靜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

她答應自己,不意氣用事,好好地沉靜後再作決定。但她去看看他總不會有錯吧?自那個晚上之後,他們沒再見面,是兩人都覺得有些難為情。而且,從某種程度講,司炳華比她還靦腆,內向,從他那兩片略厚的嘴唇就能看出這一點;再就是那兩道淡眉,分得開開的,給人的感覺完全是個和善又可信賴的厚道的老實人。蘇晴想,你嫁給這樣的男人有什麼不好?

司炳華在宿舍裡。他不知道她會去找他,開門見她的一霎,他的臉騰地就紅瞭。

她裝著沒事兒似的走到桌邊,掃瞭一眼桌子上的書,是業務書。你還挺用功的。她說。

是啊,是啊,在大學裡學的建築專業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我需要從頭學起。

還挺有股鉆研勁的。她想。

他倒瞭一杯開水遞給她。她渴瞭,接過來就要喝。他說:燙!然後,用一個大碗把開水倒過來倒過去弄涼後,才又遞給她。這讓蘇晴剎那間挺感動,記得小時候父親也這麼為她做過。他是為她做這件事的第二個男人。

沒經他的同意,就一屁股坐在瞭他的床上。她至今都忘不瞭那張床有多整潔,床單洗得雪白雪白的,扯得平平的,被子方方正正的,好像隨時都準備迎接上級來檢查內務衛生。她就做不到這一點。她常會歪在被子上看書,搞得被子毫無形狀。作為軍人,他比我更合格,她想。

他站著,仍小心地打量著她。

你想好瞭嗎?蘇晴捧著水杯問。

想好什麼?他有些不解。

你沒想嗎?這些天……她看著他。

他撓瞭一下頭,以為蘇晴說喝醉酒那天晚上的事,便很不好意思地說,蘇晴,那天……那天真對不起瞭……我……

我可不是為那天的事來的。蘇晴臉上又嚴肅一層。

那……那是……為什麼?司炳華一頭霧水又結巴地說。

你真的沒想過結婚,和我結婚?蘇晴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盯著他。

以為司炳華會高興、激動,會不可抑制地沖過來……可司炳華臉上什麼反應都沒有。他似乎不相信眼前這個事實。他心裡的確愛著蘇晴,但直覺告訴他,要想讓蘇晴也愛他,把愛變成現實,還得經過千山萬水。現在距那個目的地還差十萬八千裡呢!他做好瞭跋山涉水的準備,這不是還沒走出去嗎?他哪裡敢有半點非分之想?再說這世上哪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我說的是真的。蘇晴又強調說。

不,他直搖頭。他不相信蘇晴的話。

你不相信?蘇晴問。

他還是搖搖頭。

那好吧。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站起來走到司炳華跟前,把他的手拉起來,往自己的胸口上放:相信嗎?

司炳華沒說話,直著眼睛,樣子像被嚇壞瞭。這是他第一次把手放在一個異性的胸口上,感覺像放在火山口一樣,燙得他手直抖,感覺裡面的巖漿馬上要噴發出來,呼吸變得急促瞭。他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可是,反倒更用力地摁瞭下去,滾燙的嘴唇抽動瞭兩下,也朝那張白皙的臉伸過去,感覺像是一枚紅紅的印章,往一張白紙上蓋戳。

不一會兒,事情進展得難以想象般地神速,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就在這天的下午捅破瞭。

不是嗎?從這道門走進來的時候,她還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女人,起碼不是司炳華的女人;從這道門再走出來時,就是瞭,是司炳華的女人瞭。這是既成的事實,無法改變的事實多麼富有戲劇性啊!可它又是個不可逆轉的事實。就像後來,小魚是她的女兒一樣,不論叫不叫媽媽,她都是小魚的媽媽,小魚也是她的女兒,這樣的事實一旦開始就誰也無法改變瞭。

和司炳華的關系發生質變後,下一步就是結婚。那時候,她認定她的第一次給瞭誰,就是誰的人,這也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遠古的理念在她身上的延續。也是他們那個時代的文化,不管是開放的還是不開放的,最後都會實實在在地落到這一點上來。那時候的人,湊湊合合地結婚可以,湊湊合合地離婚決不可能。哪像現在的人,離起婚來就跟換身衣服一樣,甚至連換衣服都不如,就像一隻襪子破瞭個洞,把一雙襪子全扔掉,換雙新的穿就是瞭。他們這一代人做不到——起碼她做不到。她把身上最珍貴最聖潔最不可侵犯的東西給瞭司炳華,就一定得做他的女人。按理說,自己身上最寶貝的東西,一定要給你最愛的那個男人。但誰能做到呢?反正她沒做到。她相信很多女人都做不到。盡管她後來改變瞭看法,不再為它感到有什麼遺憾瞭,可她當時並不這麼認為,她覺得她愛的人不是司炳華,而是另一個人。愛上司炳華是後來的事情。後來當她意識到跟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其實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值得她終身去愛、去廝守時,又為時過晚瞭!這真是命運弄人啊。

蘇晴把阿寶送回傢時,雨點吧嗒吧嗒地落下來。她抬頭才看見頭頂那片天已經變得黑壓壓的瞭,便加快步子往傢趕,可雨還是趕在瞭她的前頭。她站在雨中,看著連天的雨腳,突然間恍惚起來,多奇怪啊,這雨勢怎麼跟二十年前那場雨那麼像啊!簡直就像是同一場雨!

那場大雨是中途遇上的還是她有意要和它相遇?她現在已經理不清瞭,其實二十年來,她從來沒有理清楚過,解釋不清那天愚蠢的行為是怎麼冒出來的。

但她記得那天的所有細節。烏黑的雲,像一隻隻豐滿的女人大乳房似的雲,氣象學上叫梨狀層積雲,密得不透光,像墨汁塗抹過,天也不像是天瞭。閃電和雷聲不時地跳出來嚇唬你一下,風呼呼地低吼著,門口的樹梢都快被它折斷瞭。那天,她說不清楚為什麼就想往外跑,她帶上一隻風向風速測試儀,舉著它沿著出溝的方向跑。

當時她沒覺得自己是在發瘋,她邊跑邊給自己找理由:你這是工作。不是嗎?這種天氣多難得呀,把它當資料積累下來,說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場!她有瞭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後,跑得更起勁瞭,一邊跑,一邊看著天空的變幻。黑雲在往下墜,墜得天低低的,仿佛伸手便能托住它。閃電和雷聲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瞭,一會兒像要把那塊厚厚的大黑佈撕裂開來,一會兒又把它當一面大鼓擂。遠處的發射塔架,也被雲層一點一點地裹瞭進去,看不見瞭。她仍沿著公路一直往外跑。山風呼呼,一會兒撩起她的頭發,一會兒掀起她的衣角。在山風的拉扯下,蘇晴不知跑瞭多遠,足有五六裡吧,直到看見遠處馬路邊上那片營房:特別是那棟四層高的灰磚房,她才突然停下來。她知道不能再往前跑瞭,該回去瞭,正這樣想著,碩大的雨點像嬰兒的小拳頭一樣砸下來,先是稀稀落落的,很快就密密麻麻,再後來成瞭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鞭子往下抽,抽得人頭皮、臉生生地痛。她沒有躲,這段路上,也無處可躲雨,離得最近的就是那棟灰磚房。大雨借著風勢,推著她往前走,她想停都停不下來,隻好順著它搗騰著兩腿向前跑、跑、跑。一邊跑,一邊情不自禁地背誦羅馬尼亞女詩人佈蘭迪亞娜的詩:《雨的魔力》。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喜歡這首詩,第一次看見它時,就像被電擊瞭一樣,她這才明白,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是不分國界的。後來,她迷上瞭這首詩。尤其在雨中奔跑的時候,默誦它讓她感覺特別有味道,甚至覺得這首詩是專門為她寫的:

我愛雨,我狂熱地愛雨,

瘋狂的雨和寧靜的雨,

處女般的細雨和女人似的暴雨,

新鮮的雨和無休無止的單調的雨。

我愛雨,我狂熱地愛雨,

我喜歡在白色的高高的雨草中滾動,

喜歡摘幾根雨線,銜著它們任意漫遊,

好讓見到我的男人神魂顛倒……

念到後面這四個字時,她頓住瞭,臉像被燙著一樣,連雨水都燙熱瞭。哦,佈蘭迪亞娜,佈蘭迪亞娜……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喊叫佈蘭迪亞娜,但她心裡就是想喊,不知不覺中,大雨被她甩在身後時,發現自己已站在那幢四層高的灰磚樓前瞭。她對自己說,這不是我要來的,是這有“魔力的雨”把我帶到這裡來的。

她知道他已經調進“溝裡”瞭,就在灰磚樓二層辦公室裡上班。前兩天,司炳華騎著車帶她來過一次。

他還沒自己的宿舍,辦公室就是臨時宿舍。那時候把辦公室當宿舍挺普遍。

她門都沒敲,咚地就推門進去瞭。他正坐在桌前起草一份關於衛星發射模擬合練的文書,看見她時,感覺外面的大雨劈頭蓋臉地卷進瞭屋裡,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我冷!蘇晴喊瞭起來。

哦!他像是剛反應過來似的。其實他失態瞭!跟凌立談戀愛時,都很少失態。今天怎麼會這樣呢?但他還是馬上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箱,在裡面找出一身衣服,搭在椅子背上,讓她換上。

上衣是的確良質地的小花衫,灰底粉花,這在當時還挺洋氣的,尺寸大小和她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誰的衣服。她對自己說,我不要穿她的衣服,不穿。她將它們放回原處。

怎麼……他隻說瞭兩個字,似乎就領會瞭她的意思,便不再問下去瞭。

我冷。她瑟瑟地抖著,又嘟噥瞭一聲。

他這會鎮定多瞭,又從床底拖出另一隻紙箱,拿出另一套衣服,說,我隻有這個瞭,不過是幹凈的,趕緊換上吧,別凍出病來。他看瞭她一眼,然後走出瞭屋子。

她拿起這身衣服,左看右看。是一身舊軍裝,領子和袖口都磨出瞭毛邊。是他穿過的。還能嗅見衣服上的氣味,是它自己縈繞上來撞到她鼻子上的。是一股她熟悉的氣味,那種很好聞的草香,這草香似乎還是活的,像長著翅膀,呼扇著往她汗毛孔裡鉆,她能感覺到它的絲絲的溫暖,她站著沒動,就讓這溫暖擁裹著她,包圍著她……

一會兒後,他回來瞭。

而她已換好衣服站在那裡。

怎麼回事?他又問瞭一聲。他很想知道她這是為什麼。

她不回答。她也回答不瞭,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是為什麼。

吵架瞭?他給她倒瞭一杯熱水。

為什麼要吵架?

那是為什麼?

你能不問嗎?她自己在心裡冷笑一聲。不用解釋,你也用不著問。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你能跟我解釋嗎?你能給我解釋清楚嗎?事情到這一步瞭,還有退路嗎?還可能撤出來嗎?顯然不能!這就是這些天一直困擾在心頭的苦悶和煩惱。那麼,冒著大暴雨跑來找他也是這個原因嗎?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我叫車把你送回去,行嗎?他像哄一個壞脾氣的女孩那樣小心地征詢她的意見。

她像個壞脾氣的女孩那樣,繃著一張臉,看也不看他,也不回答他,但她隻是叫冷。叫冷!

他看著她,無奈地搖搖頭,又從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箱,翻出一隻電爐來,拉出電線,插上電源,看見電爐絲紅起來,才對她說,行瞭,烤一烤,就會暖和起來。

可她還是叫冷。

他又給她倒瞭一杯更熱的水,說,喝點熱水……

這次,蘇晴大膽地看著他,用一雙大眼瞪著他,瞪瞭足有一分鐘,他讓她喝水似乎把她激怒瞭,眼裡含滿瞭怨恨和委屈。漸漸地,怨恨和委屈,又變成一句話:你是個大木頭!撂下這句話後,她轉身拉開門,跑下樓,再次沖進白茫茫的大暴雨裡……這次,她沒聽見雨聲,充塞她耳邊的是那女人的詩——這哪是詩,它更像鞭子一樣朝她抽下來,比高空中砸下來的雨柱要猛烈:

我明白說“我是最美的女人”會令人反感,

令人反感而且也不符合真實。

但請容許我在下雨的時刻,

僅僅在下雨的時刻

說出這句神奇的話:“我是最美的女人!”

我是最美的女人,因為雨在飄落,

因為風正吹來

……

那個晚上她發燒瞭。司炳華來找她時,敲不開門,急得隻好把門踹開。他看見她時,嚇死瞭,人都燒迷糊瞭,趕緊把站裡的領導叫來,把衛生隊的醫生請來,給她打針、冷敷。折騰到天亮,高燒才漸漸退去……

一個月後,蘇晴和司炳華正式結婚。沒舉行婚禮,什麼儀式都免瞭,隻是將兩個人的東西搬到一起,簡簡單單。司炳華很內疚,他以為是他的錯。也是趕巧瞭,這個時候,基地派司炳華去一傢研究所學習半年,時間很倉促,沒工夫講排場,而且她也不需要排場,婚姻本來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她安慰他說,沒什麼,在乎那個形式幹嗎?我們趁機旅行結婚也不錯,是不是?他這才好受一些。她跟著他,先回他傢,認瞭認他的傢人,然後,再一起回她傢。他學習的地點正好在北京。一切都似乎順其自然。

她就這樣成為司炳華的妻子。

喬亞娟暗暗為她慶幸,說她總算有瞭歸宿。其實,亞娟並不知道她內心的苦。別的女人結瞭婚,總能安安心心地過日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什麼在她這裡,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事實?她總能感到內心深處那份不安分,隻有她知道自己永遠心存夢想!這些,她對誰都沒提起過,包括亞娟。這麼多年它們一直深潛在她的心頭。蘇晴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對別人說起它瞭,不會瞭。對小魚,則更不可能。她還是個毛孩子,她知道什麼?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理念,她怎麼能理解我們這代人的活法?在她們看來,也許是可笑的,是不值當的。她聽完你的經歷,可能會來一句:你活該!讓這些毛孩子搶白一通,何苦呢?

蘇晴決定,永遠不跟小魚講這些。沒必要講啊!你根本不知道這些孩子們腦子裡一天到晚都想些什麼。

就在這個晚上,蘇晴感覺胸口有些隱隱的痛。她想,是不是下午回傢時淋雨涼著瞭?不對吧,受涼也不該是胸口痛啊!可能是過去的往事想多瞭,但她沒去管它,又過瞭一會兒後,那感覺就消失瞭。

也是這個晚上,蘇晴聽說張高工的兒子泄密的事情,真想不到,猛不丁地跳出這麼一件大事。這多讓人鬧心,“太白一號”已經夠讓人操心的瞭!

《向天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