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蒙蒙地亮,像一團破抹佈,雨硬撐著沒下下來;地是濕的,每片草葉都綠得發亮,像是一雙賢惠勤勞的手擦拭過。每張葉片上,還掛著滾圓的水珠,隻可惜,沒陽光,要有陽光,它們就能水晶般地閃爍瞭。

蘇晴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一剎間有點兒恍惚,她的目光追隨著一顆掛在水杉樹枝葉上的水珠,慢慢地往下滑,在針樹的盡頭抖瞭抖,倏地摔瞭下去,在地上摔成好幾瓣。她似乎聽到瞭水珠摔碎的聲音,心裡跟著它疼瞭一下。

就是這時候,她仿佛又看見瞭那件軍裝,似乎嗅到瞭軍裝上散發出來的一股草香味兒。不,是他身上的特有的氣味。總之,她嗅見瞭。她把它拿瞭出來,放在枕邊,又挨著它躺下去,並沒去碰它,隻是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她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從來沒有戀物癖,除瞭對這件軍裝,這件五號三型的軍裝,看上去與其他軍裝毫無二致,但對她來說,卻充滿瞭記憶,甚至可以說是一隻記憶的容器,一看到它,就會喚起許許多多的記憶,有的真實,有的虛幻,全都扭結在一起,亦真亦幻,包括那天晚上,那個長長的讓她甜蜜也讓她苦思的夢。天快亮時,她才從夢裡醒來。她沒睜開眼睛,她仍在夢境裡徘徊,想和那個男人再次相遇。他多讓她失望啊!他正向她走來,明明看見她瞭,那雙含威帶笑的眼睛正註視著她,幸福正要像潮水般向她湧過來時,失望突然而至,它像一道閘門一樣,把她和他隔開瞭。很顯然,它不是閘門,是另一個人。那個女人出現瞭,總是在這個時候,總是這個女人,總是橫在她和他中間,想阻止那一切的發生……這樣的夢,那段時間總是重復地出現在她的另一個虛幻的世界裡,永遠成不瞭現實,失望註定會成為她的主旋律。當她一次次從失望中慢慢睜開眼睛時,總會有一縷白光,像小狗似的蹲在窗簾的縫隙裡,等待著進屋。電話鈴突然響瞭,隻響瞭一聲,就沒聲瞭,但已足以把蘇晴從沉湎中喚醒。肯定是誰打錯瞭,她重新下床,走到窗戶前,雙手輕輕地推開窗扇,她的視線順著水杉疏朗的針葉望出去,好像就看見發射塔架矗立在那裡,已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有人正在抓緊時間為它做全面“體檢”。再過兩天,火箭就該從技術陣地轉運到這裡和它對接瞭。火箭一來,“太白一號”也緊跟著就要來瞭。這就是說,頂多再有半個月,“太白一號”就得升空瞭。

那麼,“窗口”呢?未來半個月裡,有理想的“窗口”嗎?這一問,腦門上激出一層細細汗珠。

她一下完全清醒瞭過來,三下兩個洗漱完畢,匆匆上車進溝去,這天,她發現自己破天荒地成瞭最後一個到辦公室的人,她一邊抱歉一邊心裡暗自高興。

其實,她早就多留瞭個心眼,沒把業務骨幹全放出去勞動,而是讓他們一邊值班,一邊著手整理資料,等著大部隊一齊上陣時,他們應該理出一點頭緒瞭,不至於到時候手忙腳亂。但眼下可夠亂的。幾天來,翻箱倒櫃,把塵封二十多年的資料全都找出來,桌子和地上鋪得全是,屋子亂,心也亂。好在大傢一旦幹起來,都默默地苦幹,沒人抱怨什麼。這多少讓她有些欣慰。眼下,大傢都認識到形勢的嚴峻,知道拿不出預報方案,找不到“窗口”,誰日子都不會好過。更要命的是,得時刻準備應付頭兒們的光顧,就像他會隨時突然襲擊一樣。

本來她也要去吃早飯的,但她沒去。她總覺得他快來瞭,便讓其他人先去吃,自己留下來。我這會兒沒胃口,她說:屋子裡靜瞭下來,靜得讓人能產生幻覺,有幾次,她都覺得聽到遠處傳來的汽車聲,然後是腳步聲,然後是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那一感覺來得很突兀,咚咚地兩下,像從深處猛地跳出來,跳得人很不舒服。是不是這些天用心用得太多?誰讓你老去想那些遙遠的事情呢?想出問題來瞭吧?不會的。她用手捂在隱痛的地方,用力地往下摁,想把它摁回去,結果出瞭一身的虛汗。

這一切剛好被吃完早飯回來的羅順祥看見: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蘇晴看他一眼,你別嚷嚷好不好,胃。

要不要緊啊?

沒事。

果然,一會兒就真沒事瞭。

羅順祥看瞭看時間,勸她回傢休息,說,我在這裡盯著,你走吧。

蘇晴說,已經沒事瞭,隻是這些天有點累,不礙事。

羅順祥還是不放心,看著她。她沒理他,走開瞭。

她想給小魚打個電話,看她醒瞭沒有?自己弄點東西吃沒有?但她手碰到電話又縮回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這樣的關照對小魚來說可能適得其反。

早已醒瞭,她在蘇晴走出屋去,輕輕帶上門時就醒瞭。等她確認蘇晴已經走得足夠遠瞭,她才悄悄下地,從自己的那隻旅行箱的底下,把那張舊照片再次翻騰出來。

小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做這件事時,總是偷偷的,像做賊似的。這是一張黑白照,它跟小方形的巧克力一般大,已經有些發黃,邊邊角角已磨損得很厲害。

這會兒,小魚把它放在桌子上,動情地叫瞭它一聲:媽媽!

這是小魚上一年級時,從奶奶傢的相冊裡撕下來的。那時候,小魚的同桌李惠,總是為媽媽的事情,和小魚爭來吵去。因為,放學的時候,李惠總是媽媽來接她,而小魚不是,來接小魚放學的要不是奶奶,要不是叔叔。總之,媽媽從沒來接過小魚。有一次,李惠和小魚吵架,說小魚沒媽媽,是孤兒。這可把小魚腦門都氣炸瞭。小魚說我有媽媽,我媽媽在部隊。李惠說,我不信,除非你把媽媽叫到學校來。小魚沒辦法,隻好把媽媽的照片拿給她們看,她們看完後,很多人都相信瞭,但李惠就是不信,說:你撒謊,你媽媽根本不是解放軍。直到有一天,小魚把蘇晴拽到班裡,當著全班人宣佈:這是我媽媽,我媽媽是解放軍!李惠才相信瞭。

這讓小魚很驕傲,但這驕傲沒堅持幾天。媽媽隻接過小魚兩次,就又走瞭。李惠又找到瞭新的氣小魚的法子:司小魚,我媽媽身上好香好香的。說完,當著小魚的面,小狗似的撲進媽媽懷裡伸長脖子一陣亂嗅。完後,又回頭問小魚,你媽媽香不香啊?

小魚理直氣壯地說:我媽媽很香。比你媽媽還要香。

李惠哼一聲:那你把你媽媽叫來聞一聞。你叫不出來吧?

小魚馬上沒瞭底氣。因為,小魚沒辦法把媽媽變出來。

那次,李惠可得意瞭,說你媽媽又不要你瞭是不是?我晚上跟我媽媽睡,你呢?你跟誰睡?

回傢後,小魚哭瞭。晚上睡覺時,問奶奶說,我媽媽是不要我瞭嗎?

奶奶說,你小腦瓜裡都胡想些什麼?你媽媽怎麼會不要你!傻孩子!

她就是不要我瞭,她就是不要我瞭……小魚嗚嗚嗚地哭起來。

後來,小魚天天盼著蘇晴回傢,也天天地盼著蘇晴把她接走。可,蘇晴一次次地讓小魚失望……再後來,小魚真生氣瞭,認為蘇晴就像童話裡的後媽一樣,一點也不愛她。她也暗暗發誓,再不叫蘇晴媽媽。她還覺得,自己的媽媽就是一張照片。隻有這個人是我的媽媽:媽媽!媽媽!

小魚總是對著照片上的人喊媽媽,久而久之,真實的媽媽她卻喊不出來瞭。

肩章上還扛著紅牌的學員小林問預報員曲比拉鐵:到時候,我能看發射嗎?

曲比拉鐵一臉嚴肅:恐怕不能!

小林不解:為什麼,不是都能看嗎?

曲比拉鐵一本正經地說:你們新來的學員,都得去指揮大廳裡保障,要看也隻能對著大屏幕看,看不到現場。

小林頭一歪,一副暈倒狀,把大傢都逗樂瞭。

蘇晴也忍不住笑瞭起來。

確實,火箭點火騰飛那一瞬,是所有人渴望目睹的一幕。別說是遠道而來的小董,就是天天待在基地的人,也十分想看。可是,連馬邑龍這個現場總指揮,到現在居然也沒一次近距離地看過發射,每次看見的全是通過鏡頭傳到屏幕上的,跟一般人看電視轉播的實況差不多。蘇晴是前不久,坐在一輛中巴車上,聽馬邑龍跟別人說的。

蘇晴在心裡給他數過一次:他坐在指揮大廳裡,親自指揮發射就有十三次;倒計時三十分鐘後,當01指揮員下“點火”口令就十五次;坐在前鋒指揮所前臺親手按下電鈕,讓火箭點火騰飛也有六次……可不,他全在室內待著,不是基地指揮所,就是發射站指揮所,真沒一次像普通人那樣,站在山頭上觀望。

那天他說:有一次真邪瞭門,發瞭瘋似的想朝外跑。我跟旁邊的人說,你給我盯一下,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那傢夥一眼猜透我的心思,問:你出去幹嗎?我知道瞞不住,幹脆說:你讓我出去看一次吧,我還沒真正看過火箭飛起來是什麼樣子哩。人傢說,你以為我看過是不是?我也沒看過!我還想看呢!再說,你的位置我能替代得瞭嗎?萬一出事算誰的?聽他這麼一說,我隻好老老實實地坐著不動瞭。最後,他十分感慨地說:看來,要瞭卻這樁心願,隻能等退休嘍!

車上的人都笑瞭。

蘇晴沒笑,隻在心裡替他惋惜。看來,一個打衛星的人,自己是看不到真實場面的,就像一個廚師做瞭一桌的美味佳肴卻不能親口品嘗,而那些有幸親口品嘗的人誰會在品嘗美味時聯想到做美味的人呢?這一點,他還真不如我幸運。

其實,有沒有看到火箭騰飛,都不影響發射成功後的歡樂,每次,在慶功宴上都會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有時候,連蘇晴自己都把持不住。

那個晚上的慶功宴是哪一次任務?兩杯酒下肚,蘇晴就放松瞭,找到感覺瞭,還跟人頻頻舉杯,完全變瞭一個人。羅順祥看她不對頭,勸她少喝一點,她說不要你管,我今天高興!咱們老同學也來幹一杯吧!

一杯之後又是一杯。

不知喝瞭多少杯。總之,不知道。感覺喝的時候是清醒的,回到傢,就撐不住瞭。平時,話語不多的她,滔滔不絕起來,把平時不願說不能說不會說的全說瞭出來,問司炳華為何要愛她,為何要跟她結婚?……到後來竟嗚嗚嗚地哭瞭起來,哭得司炳華一頭霧水,但蘇晴心裡卻很清楚,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酒醒時已日上三竿,司炳華早不在床上,一聽外面水聲嘩嘩地響,起來一看,是司炳華在洗昨晚搞臟瞭的被子床單衣服什麼的。她走過去說她來洗,司炳華不讓,說你躺著去吧,我再投一遍就好瞭。蘇晴頭仍是悶著痛,酒勁還沒完全過去,真的又倒回床上,把昨晚的事從頭到尾地想瞭一遍,結果,越想越內疚,越想越覺得對不住司炳華。

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喝瞭。

沒什麼,難得高興,隻是別傷瞭身體。司炳華反倒安慰她。

這讓蘇晴心裡更生出一層內疚。

後來,蘇晴見到喬亞娟,把喝醉酒的事說瞭,說著說著就流起淚來。

喬亞娟問:這麼傷心啊,司炳華欺負你啦?

蘇晴低下頭,沒有,他對我挺好的,是我對不起他。

喬亞娟說,你有什麼對不起他的?

蘇晴看著喬亞娟。

喬亞娟也盯著她看,一副十分不解的樣子。

亞娟,我想離婚。

什麼?喬亞娟眼睛一下繃直。

我沒能給他幸福。蘇晴說。

喬亞娟直著兩眼看她半天,等回過神來後,就去摸蘇晴的腦門,你沒發燒吧?

你瞎說什麼呀!蘇晴把她的手拿開。

喬亞娟急得坐不住瞭,站起來問她說:你沒發燒說什麼胡話?你跟我說清楚,為什麼?離婚是說著玩的嗎?

我是認真的。

認真個屁!我看你是瘋啦!人傢司炳華對不起你啦?

沒有,他是個好人,他應該過更好的生活,找一個更好的女人……

更好的女人?你不好?你不是好女人?

我不是,他要的……我沒辦法給……

他要什麼瞭?他要的不就是你嗎?你不就是他要的嗎?你好他就好,你幸福他就幸福,他的幸福就建立在你的幸福之上。你好好地跟他過日子,你過好瞭他也就幸福瞭。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你以為跟他離婚是給他幸福?那是給他痛苦。你離開他,讓他找更好的女人,誰是更好的女人?你讓他上哪兒找?你在他眼裡,就是最好的女人!我看你是腦子進瞭水,胡思亂想,神經病你!

我不愛他,這對他不公平!蘇晴也大聲叫起來。

你不愛他?你不是說他好嗎?一個好人你都不愛,你愛誰?

我誰都不愛!行瞭吧?蘇晴執拗勁上來瞭。

不,你這是氣話!你不愛他,你能跟他走到一起嗎?說到這,喬亞娟又軟下口氣說:蘇晴,聽我的,好好跟炳華過日子吧,生個孩子,什麼問題都解決瞭。

蘇晴也不想讓喬亞娟為她擔心太多,就說:好好好,你說的夠多瞭,別說瞭。

那你聽進去瞭?

你以為我腦子真進水瞭?

喬亞娟這才松口氣,摟著她笑瞭。

蘇晴知道,事情要是像亞娟說的那麼容易就好瞭,好好過日子,再生個孩子,什麼問題都解決瞭。你何嘗不想這樣!可你能做到嗎?你心裡的苦衷亞娟是永遠不會知道的。你是拿自己沒辦法,你心裡也想裝著司炳華,可是,裝得進去嗎?你已經很努力,努力想淡忘的那個人——你告訴自己,他不是你的,司炳華才是。跟司炳華匆忙結婚,就是希望自己忘掉他,面對司炳華,面對現實,不再胡思亂想。有一度你以為你做到瞭,可是,當兩個人無意間相擁在一起時,你發現一點都沒忘,隻是深埋起來,深得讓自己都察覺不到,像冬眠的蛇,一旦氣候適宜,又重新醒過來。司炳華要是知道這些,對他的傷害不是更大嗎?唉,都怪自己,明明不愛,還要走在一起,自欺欺人不說,這對司炳華也不公平。司炳華真的是個好人,不該過這樣的日子,應該找一個更好的女人,過更幸福的日子。你不是好女人,真的不是,因為你不能給他幸福,你對不起他。

……

思緒被小林打斷瞭。小林十分殷勤地給蘇晴倒水,嘴巴甜得塗瞭蜜。她開始對蘇晴攻關。蘇晴不忍心,就對她說,到時我幫你,一定讓你看發射。

小林高興地蹦起來,說蘇主任是好人!並且是世界上心腸最好的人!

《向天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