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說:「你真的不想知道我跟封妙琴為什麼上床嗎?」
再見到林逸舟,我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一直以為,我們兩個人的緣分已經耗盡了。給不了彼此幸福的人,就算住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條街道,也可以終身不。
他看起來有些憔悴,皮膚還是泛著因為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他低著頭在玩手裡的ZIPPO,那個樣子就像一個找不到夥伴的小朋友。
要很多很多年之後,經過時光的洗滌和淨化,我才曉得為什麼當初我對他的感情會那麼深沉。
他不是沒有優點,他從來不以自己是紈褲子弟為榮,大是大非面前他分得清楚,他內心有些很童真的東西,他時常會跟路邊那些彈著吉他或者拿著畫筆的人聊天,他尊重每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然而這都不是關鍵,這些不是我愛他的原因,也不是我放不下他的原因。
我對周暮晨,是年少時少女對異性的仰慕;我對許至君,是弱者對強勢關懷的感激與崇拜;唯有對林逸舟,除卻愛慕和崇拜之外,還有一種憐憫。
他孤獨,但是一旦摻雜了憐憫,就完蛋了。
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看著我,我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
這麼久不見之後,我腦袋裡第一個想的不是他的封妙琴,也不是我的許至君,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林逸舟,你又瘦了。」
他笑了一下,說:「你一直把我放在黑名單裡,我打不通你的電話。」
然後他在我還懵懵懂懂的時候,乾脆利落地拉起我的手就往他的車上拖,我一邊使勁想要甩開他的手,一邊擔心手裡提著的給許至君的禮物會被打破。
沒用,我說過,我再野蠻我也是個女的,我的力氣沒他大。
他像土匪搶良家女做壓寨夫人一樣把我綁上了車,車發動的時候,我索性不掙扎了。
我冷笑著想,他還能把我怎麼樣?
他開車比從前更囂張了,儘管我繫了安全帶還是完全沒有安全感,窗外的景色刷刷地倒退著,我並沒有看到後視鏡中,許至君的車緊緊跟在我們後面。
林逸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想起曾經無數個深夜,他的車馳騁在郊區寬闊的馬路上,我坐在旁邊,理智被摧毀得灰飛煙滅,那個時候我覺得在這個人身邊,死亡都不可怕。
我閉著眼睛,輕聲說:「你遲早要死在這輛車上的。」
如果說,我這一輩子有什麼後悔的事,那就是我說了這句話。
那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個詞語,叫一語成讖。
如果要我付出任何代價去換回我曾經口不擇言說出的這句詛咒,我都願意,哪怕,這個代價是我的生命。
林逸舟停好車之後,拖著我進了電梯,我已經是一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死樣子了,我蹲在電梯裡看著表示樓層的數字一個個地上升,我真心希望此刻電梯墜毀,我們同歸於盡。
他的房間裡瀰漫著一股陌生的氣息,曾經多少次,我覺得人生痛苦無望的時候罵我想要來到這間房,想要呼吸一下這裡的空氣,才覺得自己不會活得那麼窒息。
客廳裡擺著冰壺,吸管,錫紙,火機。
我絕望地看著他隱沒於黑暗的面孔,我真的恨不得殺了他。
在某些方面,林逸舟是我的老師。
是他告訴我吸毒的概念。所謂吸毒,就是在不恰當的時間,地點,採用不恰當的方式使用了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
是他告訴我,毒品分為合法毒品和非法毒品,像煙、酒精,那些國家貿易管制但是對人體有害的東西就是合法毒品,而他平時玩的那些,冰毒、麻古、K粉,就叫非法毒品。
有時候,我會覺得,那真是一些模糊的概念。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灰色的地帶,灰色的人群,通過一些極端而偏激的方式,獲得一點短暫的快感。
林逸舟玩那些東西從來不瞞我,說來也是我犯賤,我明明對他的一切缺點都瞭然於心,可我就是不能不愛他。
我不是沒有勸過他,有時候他看一看我的眼神就能明白我的憂心,可是他管不住自己,他就是個狂妄任性又目空一切的人。
我聽說像他們那樣的人其實都有很重的疑心,沒辦法,到底還是怕,可是他跟他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避諱我,後來無意間我才知道,是因為他跟他們說:「她是我的人,絕對靠得住。」
「我的人」,我為了這三個字激動得都要產生幻覺了。
但是他從來不許我碰那些,他總是對躍躍欲試的我說:「你跟我們不一樣。」
那次他「嗨」大了,所有人都「嗨」大了,只有我一個人是清醒了的,他忽然對我說:「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啊?」
我哈哈大笑,我說:「你什麼我都喜歡啊。」
等他清醒了之後我跟他說起這件事,他死活都想不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吸毒之後的一段時間,人是會失去記憶的。
所以,他不記得他問過我那個問題。
那時候我們真好,那時候我們每次見面,每次在一起,都像是生命中最後一次相見,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所以在一次一次不遺餘力地急速狂奔之後,我發現,我再也不可能回頭了。
我走過去,仰起頭看著他,我問他:「你到底要怎麼樣?」
他看著我,說:「我跟她分手了。」
忽然間,我不能抑制地大笑起來,寂靜的房間裡我的笑聲讓我自己都覺得毛骨悚然,我笑了很久很久,眼淚都笑出來了才勉強收住這淒厲的笑聲。
我指著他問:「關我什麼事?」
他一把抱住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在發抖。
他說:「程落薰,我們重新開始。」
他永遠都是這個鬼樣子,即使他後悔了,即使他也畏懼了,即使他終於明白我已經跟著別人走了,但是打死他他也不願意承認。
我太瞭解他了,我瞭解他勝過瞭解我自己。
他抱著我的時候,我的心裡空蕩蕩的,真的是空蕩蕩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知道我能留住的只是這一時,我留不住他一世。我愛這個人,可是他是斷線的風箏,他是冉冉升空的孔明燈。
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是被他遺留在地面上的人。
在黑暗而寂靜的房間裡,我們廝打起來。
應該是我先動的手,又或許是他,到底是哪一句話觸及了對方的死穴,或者只是因為我極力保護那瓶「回聲」的姿態激怒了他,我實在已經記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什麼時候積攢了這麼多的怨恨,就像兩座噴薄的火山,岩漿迸發,地動山搖。我也從不知道原來他會打女人,我也沒想到我扇他耳光他會還手。
我開始口不擇言地罵他:「你這個變態。」
他也瘋了,大聲地喊:「反正你已經是別人的女朋友了!」
我們像兩隻在密室裡找不到出口的困獸,彼此傷害成了唯一的情緒出口。
不知道打了多久,打得滿室狼藉,連我原本要送給許至君的生日禮物都打碎了,「回聲」的香味如此濃烈地迎面襲來。
我忽然驚醒了,我在這裡幹什麼?
我不是說過要跟許至君在一起嗎?我怎麼會跑到這個人家裡來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清醒過來之後我馬上衝進洗手間洗了個臉,整理了一下亂七八糟的頭髮,然後穿過客廳想奪門而出,可是盤膝坐在地上的林逸舟,他一句話就讓我停下來了。
他說:「你真的不想知道我跟封妙琴為什麼上床嗎?」
那是林逸舟的二十一歲生日,他已經很久沒有跟父母一起過他的生日了,況且男孩子本來就對這些就不像女孩子那麼上心。
比我對這件事更上心的女孩子,是封妙琴。
她知道我跟林逸舟很親密,但也知道我們並沒有在一起,所以按她的說法是:她只是爭取自己的愛情,並沒有橫刀奪愛。
在我還傻乎乎地在學校裡照顧譚思瑤的時候,封妙琴已經敲開了林逸舟公寓的門,她沒有帶任何生日禮物,她自己就是她預備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黑色的雪紡連衣裙下面,是她精心挑選的新內衣,豹紋圖案,傳說中能秒殺任何男人的制勝法寶。
其實沒什麼手段,利用的不過是人類最原始的慾望而已。
她趁林逸舟不注意的時候用他的手機給我發了一條短信,然後走進他的臥室,脫掉了身上的那條雪紡裙。
當時林逸舟背對著她在玩魔獸,聽到她叫他的時候頭都沒有回,甚至沒有搭腔。
封妙琴想了一下,走到他面前,關掉了顯示器,在林逸舟還一片茫然的時候,僅僅只穿了內衣的她蹲了下去……
「那種情況下,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會推開她。」這是林逸舟說的。
「放屁,是你自己禽獸不如!」這是我說的。
我蹲在地上大聲地喊:「只是要一個女人跟你做愛嗎?我也可以啊,你想玩冰火幾重天那些把戲我都可以去找個雞學會了伺候你啊!」
我不要臉了,我不要尊嚴了,話怎麼傷人我就怎麼說了。
當我知道封妙琴居然不過只是利用色相誘惑了他,而輕易顛覆了我珍若拱璧的愛情和信任,這叫我情何以堪?
因為這侮辱而失去了理智的我揚起手就是一耳光扇了過去,我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麼大的力氣,他的臉頰馬上出現了五個手指印。
可是為什麼耳光扇在他臉上,我的心,卻很痛很痛。
說不出來的痛,無法言說的痛,我以為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之後,我對疼痛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為什麼此時此刻我的胸腔好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撕裂著。
過了很久很久,外吹進來一陣風,煙灰被吹得散了一地,我歎了口氣:「林逸舟,不管怎麼樣,都過去了,這些事情跟我再也沒有關係了。」
他低著頭,喃喃自語:「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轉過臉去,不忍心看著這滿室的淒清和悲愴。
我站起來,輕聲對他說:「保重。」
就在我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許至君面無表情的臉。
★[2]我需要錢,程落薰,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個運氣,可以釣到有錢的男朋友!
看到許至君的第一眼,我就呆住了,完完全全不知道要怎麼辦了,他的目光像火炬一樣直射在我的臉上,更像是炙烤著我的靈魂。
他的口氣,從來沒有如此冷漠過:「你有沒有受傷?」
我胡亂地點頭,又胡亂地搖頭,我已經完全不曉得要怎麼面對這個場面了。在那一刻,我很害怕,從來沒有過的害怕,可是我自己都很難說清楚我到底在害怕什麼。
我正慌亂得不只如何是好的時候,林逸舟走過來了。
我這才看到他的臉上脖子上都被我的指甲抓出了血痕,而我再看看我自己,一點淤青都沒有。
他並不是真的跟我打,那幾個耳光根本沒有力度。
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當著這兩個人哭,這簡直比要我去死還要讓我難受。
林逸舟冷冷地看著許至君,許至君也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正面彼此,一時間,誰都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我牽起許至君的手,幾乎是用哀求的語說:「走吧。」
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我,林逸舟就先開口了:「程落薰,你今天走出這個門,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又會心軟,又會退讓,又會妥協,然後我們又繼續陷入一場拉鋸戰,兩個人又繼續進退維谷。
以前,是因為懂得,所以愛;是因為懂得,所以任他反覆傷害。
以前,這是一個多麼傷人的詞。
他還太年輕,年輕得不知道要怎麼專心愛一個人,年輕得不知道很多東西在擁有的時候就應該珍惜。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這一次我真的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慌張,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從我的臉上看到了堅定。
我站在許至君的身邊,聲音很小,但很清晰:「那就這樣吧。」
許至君的手不自覺地緊了一下又立刻回復自然,他對林逸舟說:「你自己說出來的話,你要做到,我不想以後再看到你跟我的女朋友有什麼瓜葛。」
我們一直走到電梯門口都沒有聽見林逸舟關門的聲音,電梯門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聽見我的心裡,有些什麼東西以摧枯拉朽的姿態,徹底敲碎了。
許至君並沒有讓我上他的車,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發脾氣,我從不知道有人發脾氣是這樣的,不罵人,不打人,只是陰沉著一張臉就足夠讓身邊的人心驚膽戰了。
我看著他,很茫然,他到底要怎麼樣呢?
他低著頭,不看我:「我原本想去接你吃飯,結果看到你上了他的車,看得出你不是自願的,但我想你如果一定要掙脫也不是沒有辦法的吧。」
他的話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就這麼一兩句話,他那麼不客氣地戳穿了我的借口。
是啊,如果我自己真的很堅決,那林逸舟他有什麼辦法把我帶走?
許至君歎了口氣,接著說:「我跟在你們後面,看他開車開得那麼快,擔心你們會發生什麼意外,並不是故意跟蹤你們的。
「你們上去之後沒有關好門,我進去也不是,走也不是,猶豫之間才會聽到你們所說的一切,這是我不夠磊落的地方……
「落薰,你跟著我走或許只是意氣用事,或許你自己都沒有搞清楚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好好想清楚吧,不必因為別的原因跟我在一起,你也很清楚,我並不是除了你之外不認識別的女孩子。」
他後面那幾句話說得雲淡風輕,聽在我的耳朵裡卻是字字重千斤,我看著他獨自上了車,絕塵而去,很久很久我都沒有回過神來。
他是什麼意思呢?
他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
我一個人恍惚地走在路上,短短幾年的青春,原本素白純良的底色,路過的人一人踏上一腳。原本純淨得像塊玻璃的心,被一次一次狠狠地摔擲在地上。
我蹲在地上,呼吸是那麼困難。
我聽見一個聲音帶著試探的口氣叫我:「程落薰?」
我茫然地抬起頭,只看到天空中那個巨大的太陽,光線太強烈了,我睜不開眼睛。
這個人蹲下來扶住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好像很不舒服啊。」
他沒有說錯,我真的很不舒服,我覺得我馬上快要暈倒了,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我聽見自己虛弱地問:「你是誰?」
這個名字穿破往事逆襲而來:「我是周暮晨。」
我們坐在冰室的角落裡,我很抱歉地對他笑:「人老了,老眼昏花,你別介意。」
他笑著看著我說:「在學長面前說自己老,我看你是欠打。」
恍惚之間,我覺得他好像真的只是我一個學長而已,我們過去沒有一點別的糾葛,所以如今雲淡風輕地坐下來談談各自的生活。
他似乎已經不記得了,曾經他色厲內荏地跟我說過:「你要真想為我做什麼,就是再也別來騷擾我」的話。
其實並沒有到那個程度吧,對我的厭惡,僅僅是出於彼時對孔顏的愛護吧。
我那時還太鋒利,就像一把劍一樣,出鞘必傷人,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得,在愛情當中其實也很需要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個下午我們說了很多,他說整個暑假他都沒有出門,就是今天出來買東西,這麼巧就碰到我了。
我沒有告訴他,我高三的時候曾經一個人跑去看過他。
那不僅是儀式上的告別,同時也是情感上的徹底割捨,當時的我,以為只要放下他,我的人生就會翻開新的篇章,未來全是美好。
我太傻了。
我本來想問他,你現在還跟孔顏怎麼樣?可是我覺得這個問題一旦問出口就會牽扯到很多很多我們可以掩埋的回憶,可謂是我還是決定閉嘴。
我沒問過他的感情生活,他卻開玩笑問我:「談戀愛沒有?」
一時間,我不曉得要怎麼描述我的處境,這沉默讓他誤會我至今單身,於是安慰我:「沒關係,你是高處不勝寒,不像我這樣的人,我是低處納百川。」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真的放不下吧,愛已時過境遷,恨已滄海桑田,我們終於有這麼一天像老友一樣坐下來說說生活,說說天氣,說說當季流行什麼搭配,說說某個牌子的鞋子又貴又醜。
可是我們不提當年,我們不提那些驚心動魄的從前。
分開來的時候,他忽然正色對我說:「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覺得你長大了,這幾年我一直想,如果你當初不是遇到我,也許你會幸福很多。」
我被這句話弄得有點惆悵,於是也就口無遮攔地回了他一句:「你現在說這些,晚了。」
就算沒有遇到他,也未必就會幸福吧,人生只有一個,沒法活出那麼多假設和可能。
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之一的阿佳妮曾經說:總有一個人狠狠教訓你,讓你知道你是誰。
就算沒有他,也會有另外一個人,狠狠教訓我,讓你給我知道我是誰。
我們分開的時候,他的表情忽然有一點奇怪,像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解地看著他:「有什麼事就說啊。」
他皺了皺眉,問了一個讓我很吃驚的問題:「你知不知道康婕現在在酒吧做事?」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他補充道:「我前幾天跟幾個朋友去酒吧玩,看到一個女孩子很面熟,雖然化了很濃的妝,但是還是覺得是認識的人,結果出來的時候看見她在門口跟別人說話,我才確定是康婕。」
怪不得……
我腦袋裡突然像一盞燈泡一樣亮了,怪不得每次晚上叫她出來散步她都不肯,怪不得每次白天見她她都無精打采。
「原來是去酒吧做服務生去了。」我這才恍然大悟。
可是周暮晨的表情十分吃驚:「服務生?不是啊,她是在陪酒啊!」
當天晚上我把康婕從酒吧裡拖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有點口齒不清了,我讓她去洗手間把喝下去的酒吐出來,她痛苦地搖頭:「我已經吐了兩次了,再吐胃就要穿孔了。」
我扳正她的臉,她臉上的妝已經掉得差不多了,睫毛膏暈開之後兩隻眼睛就像被人打過一樣,還有眼皮上那被我嘲笑了好多次的藍色眼影也花得不成樣子了。
我問她:「為什麼?」
她推開我:「我需要錢,程落薰,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個運氣,可以釣到有錢的那朋友!」
我難過地看著衝到路邊劇烈嘔吐的她,為什麼會這樣,幾年前還會因為爬到人家房頂上看夕陽,看鴿子就覺得很快樂的我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走過去,平靜地文問她:「你需要多少錢?」
她沒有轉過頭來看我:「別問了,救急不救窮,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我仍然固執地問她:「你需要多少錢?」
她突然火大了,一把推開我,怒氣沖沖地對我吼:「叫你別問了你他媽的聽不懂啊,不是我需要錢,是我媽需要錢,她要是拿不出錢來那個男人就會打她你懂不懂!」
我從沒見過這麼激動的康婕,她吼完我之後就跑過來抱著我很大聲地哭,我木訥地任由她抱著,四周經過的人都忍不住朝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抬起頭來看著深藍色的夜空,這座城市怎麼會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
我一直在吧檯坐著等康婕下班,等她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我再次看見了那個叫阿龍的男人。
原來男人的猥瑣也可以跟長相無關,那是一種由內心散發出來的令人作嘔的氣息,他叼著廉價的白沙煙,口裡嚼著檳榔,說話的時候整個身體一直在打擺子。
康婕冷冷地對他說:「說了過兩天才發錢,你別跟蒼蠅見了屎一樣好不好。」
他並不計較康婕的惡劣態度,還笑嘻嘻地說:「行啦,這兩天我有個事做,不急啦。」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衝上前去拖著康婕就走,我氣鼓鼓地想要是那個齷齪的男人追上來老子就一耳光扇死他。
好在他還算識趣,並沒有跟著我們來吃夜宵。
長沙的夜生活是從午夜十二點一直到凌晨三點的這座城市似乎永遠都是這麼熱鬧,熱鬧得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只有體會到了這些熱鬧,才能明白這座城市的真實。
康婕一邊吃著米粉,一邊對我說:「那天你在我家說,就算沒有人愛我,最起碼我自己還可以愛我自己,我覺得你說得很對。」
她說:「落薰你看看周圍的這些人,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敢說自己活得很幸福?每個人都有慾望,慾望是無休止的,當能力滿足不了慾望的時候人才會痛苦。」
她說:「可是,還有這麼多人依然活著,就像這座城市一樣,七十年前的文夕大火把長沙燒得精光,但是你看,七十年後的長沙依然這麼欣欣向榮。」
她說:「落薰,這座城市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
這天晚上的康婕根本不像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她簡直像個哲學家,我默默地吃完了面前的肉餅蒸蛋和排骨粉,我不知道還可以說些什麼。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我給許至君發了一條短信,我說:「許至君,對不起,可能我也還沒學會怎麼珍惜一個人。」
我想,他要是不回我了我以後就再也不去打擾打擾他了,三分鐘之後,我的手機亮了。
他在電話那頭說:「懶得跟你發短信,記得買生日禮物。」
但是我們誰也想不到,在他生日那天,命運送給了我一份生命不能承受的大禮。
★[3]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刺青愛人,大火不能熄滅,眾水不能淹沒。
如果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來到了傳說中的奈何橋,見到了傳說中的孟婆,我一定會向她要一碗孟婆湯來喝。
如果前塵往事的記憶真的可以因為那一碗湯而悉數遺忘,那未嘗不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我想要忘記我曾經遇到過的那個人。我想要忘記我們在黑暗的房間那些沉默地對峙:我想要忘記我們彼此曾那樣不遺餘力地互相傷害;我想要忘記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摁掉了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打給我的那通電話。
林逸舟,我想要忘記你。
可是,天上人間,碧落黃泉,我怎麼可能忘記你?
許至君生日的那天上午,譚思瑤面色凝重地跟我說:「落薰,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對她翻了個白眼:「你說啊,你說啊,有什麼不好說的。」
看著她那麼欲語還休的表情,我以為她是估計我們三個人尷尬的身份,所以遲疑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幫許至君慶生。
可是她一開口我就傻了,她說:「本來我看你好像也放下了,不想再提起那件讓你不開心的事情,但是我又覺得你有權利弄清楚一切來龍去脈。」
我臉上本來輕鬆的表情也變得僵硬了,我跟她認識這麼多年,彼此之間也有一種默契,我很明白她說的那件事情是什麼。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我甚至連問都不敢主動問,只能被動地等著聽她揭開一個殘酷的事實。
她緊抿著嘴唇,眼神中有強烈的不忍,可是,終於,她還是說了,她說:「落薰,你那些照片,我懷疑,是封妙琴拍的。」
就像五月的晴空突然一個炸雷,我原本趨於瓶頸的世界在頃刻之間,又亂了。
譚思瑤陪我一起去找封妙琴,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擔心地問:「你一直在冒冷汗啊,你沒事吧?」
我很努力地對她擠出微笑想要告訴她我沒事,可是她看到我的笑之後臉上完全是於心不忍的表情,如此,我便懶得偽裝了。
如果真如譚思瑤所說,做那件事情的人是封妙琴,那我很明白她的動機是什麼。
封妙琴已經不屑掩飾對我的憎惡和反感了,從她的眼神中我已經得到了確定,但我仍然想要她親口承認。
譚思瑤用她從來沒有過的嚴厲口氣質問封妙琴:「我知道是你,那次你來我們宿舍借用洗手間,當時我也沒想那麼多,前幾天我整理電腦裡的照片,無意中看到有一張我的視頻截圖裡你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事情很蹊蹺,無緣無故你來借我們宿舍的洗手間幹什麼?」
封妙琴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借洗手間當然是上廁所,我宿舍的人霸著廁所難道我就該憋死嗎?」
譚思瑤看著她,忽然笑了:「我對照片視頻截圖的時間查了課表,那天的選修課是中外廣告評析,你三個室友都選了這科,只有你沒有。」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我看著譚思瑤一臉篤定的申請,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
封妙琴理科啞口無言,她看了看譚思瑤,又轉過臉來看著我,在這一刻,我彷彿已經聽到了她親口承認。
忽然之間,我一路積攢的所有力氣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了,我之前想過,只要她承認了,我不把她生吞活剝了我就不是人,可是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就算我殺了她,又能挽回什麼?
我呆呆地看著她,這個高中的時候我就認識了的女孩子,從前我只是覺得她很虛榮,很拜金,小家子氣到有點可笑的地步,我從來沒有想過她呢新有那麼多歹念。
我問她:「封妙琴,你怎麼……這麼下賤?」
她怔了怔,忽然輕蔑地看著我笑:「程落薰,說道賤,我覺得我們半斤八兩,你覺得呢?」
我被她這句話問住了,是這樣嗎?她說的是對的嗎?
她冷笑著問我:「不是只有你可以跟他上床的,我也可以。」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就炸了,我跟他上床?
我跟林逸舟在一起的所有片段一幀一幀地展開,我想起那個下著大雨的下午,我在他的臥室裡,為了讓他看到我胸口的刺青,我只裹了一條寬大的浴巾。
似的,沒錯,後來封妙琴衝了進來,她以為……
原來是這樣……
我笑了,忽然之間,我覺得什麼都可以不去計較了。
我看著眼前面容猙獰的封妙琴,從來沒有一個時刻,我覺得她如此可笑。
我們之間也算是緣分吧,從我們認識那天開始,雖然很多人都不喜歡她,可是我並沒有多討厭她。
她大概也是真的很喜歡林逸舟吧,也許,還包括了他的錢。
喜歡一個人,難免近情情怯,難免會將真心表達得那麼拙劣。
就像羅素然說我的那樣,落薰,你只會用最艱難最辛苦最笨的方式去愛人。
我們這些人,通通愛得太笨了。
去跟許至君碰面的路上,譚思瑤一直默不作聲,我拍拍她的手,她嘟著嘴埋怨我:「是不是真的就這麼便宜她啊!」
我沉默著,不曉得怎麼回答她。
她歎了一聲,又輕聲說:「不過你的個性是這樣,你不屑記仇。」
她這句話倒是讓我笑出了聲,這些年的相處真不是白費的,她確實很瞭解我。
與其說我豁達,不如說我是懶得記仇,無論經歷多少痛苦,我始終堅信,我們的生命應該由更多美好而不是苦難的回憶組成。
就像我在周暮晨之後遇見了林逸舟,在林逸舟之後,我遇見了許至君。
也許我這麼說很傻,很幼稚,但是我真的依然相信愛情,我永遠相信愛情。
我和譚思瑤是最後到達海鮮酒店的,許至君旁邊的位子給我空著,譚思瑤故意氣鼓鼓地說:「那個位子以前是我的。」
我也不甘示弱,回敬了一句:「有本事你現在搶過來坐呀。」
一桌人都看著我們笑,在眾人不明就裡的笑聲中我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默契地將上午那件事緘默於嘴角。
許至君拿到我送他的禮物之後挑起美貌,誇張地歎了一口氣,那意思我很明白:我就知道你送不出什麼新意。
我管他那麼多,先吃鮑魚要緊。
一隻一隻小鮑魚在高湯裡翻滾,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地將它們掠奪到我面前的碟子裡,鮑魚還沒解決,我又瞄上了譚思瑤面前的螃蟹,她瞪著眼睛看著我,好像在提醒我要注意儀態。
我沒有儀態,我是個鄉霸,就算每天給我吃鮑魚也不能改變我是個鄉霸的事實。
晚上的活動很惡俗,還是泡吧唱歌,我打了一個飽嗝之後冷眼看著許至君:「沒創意。」
他朝我晃了晃那瓶我新買的「回聲」,我立刻噤若寒蟬。
我真的沒什麼資格鄙視他。
我喝了很多很多酒之後搖搖晃晃地去洗手間,黑暗之中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我一聲尖叫還沒出口,李珊珊眼明手快把我拉住了,暗沉的燈光之中,我看到她緊蹙的眉頭。
對著鏡子撲了幾下冷水,我看到我整張臉都是緋紅的,更可怕的是連眼眶裡都是紅色的。
她輕聲說:「林逸舟打電話給我了。」
我對著鏡子發呆,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我自己聽:「不要跟我說。」
她用腳上那雙八厘米的高跟鞋碾滅了煙蒂:「嗯,我明白。」停頓了一下,她又說,「他今天晚上『嗨』大了,我勸了他好久,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
我苦笑一聲,人都是這樣,恃寵而驕。
以前我的手機總是保持二十四小時開機狀態,就是怕他哪天半夜三更發神經找不到我會著急,後來我一度暗自嘲笑過自己,找不到我,難道不會找別人嗎?
話是這麼說,但是哪一次他的電話一飛來,我不是急匆匆地就趕過去?攔不到的士的時候我診治覺得我需要一把哈利波特那樣的掃帚。
可是,是他自己親口說的,我們以後不再有任何關係。
況且,今天,不行,無論他有多重要的事找我,我都不能去。
我的指甲狠狠地掐進了掌心,我對李珊珊說:「你負責看著我,絕對不能讓我走。」
她凝視著我,良久,重重地點點頭。
李珊珊並沒有履行她的承諾。
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從酒吧出來要轉戰錢櫃,我的手機又不合時宜地響起來,那個熟悉的音樂一響起我和許至君的臉色同時變了,可能是我們臉上那種尷尬的神色都太明顯了,周圍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嬉笑打鬧,把目光投射到我的手機上。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面面相覷,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是我們已經交換了無數個信息。
我的目光也許出賣了我的心,我並不是那麼堅定,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我始終偏向另外那個人多一點。
許至君第一次那麼強勢地對我做了一件事——直視著我的眼睛,摁掉了電話。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要大叫,我想要質問他你憑什麼。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當日我選擇了跟著他走,我已經回不了頭。
我們還沒有走到停車場,李珊珊忽然像瘋了一樣衝上來,她手裡還握著手機,神色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她摁住我的肩膀,面孔是死灰一樣的顏色。
她說:「落薰……你聽清楚,林逸舟飆車,發生了意外。」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看著全身顫抖的她,我整個人就像被一個大木棒重重地砸了一下,眼前直冒金星,耳朵裡是巨大的轟鳴聲,轟鳴之中又想有尖銳的東西在撕扯我的耳膜。
我全身發冷,我口乾舌燥,我熱淚盈眶,我真的覺得是我聽錯了。
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看著我跟李珊珊兩個人,我們在沉默之中,已經完全無法理智的對話了。
許至君一聲吼起:「還發什麼呆,一起去!」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車上的人全都屏息看著我,李珊珊在小聲啜泣,我沒有開口問她一句話,我心裡已經有一種非常非常不詳的預感,我很怕我一開口就會成真的。
思緒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溫莎KTV吧,我匆匆忙忙奔向洗手間,迎頭跟他撞上,那個時候的我怎麼會知道日後我們的生命會有殘酷而暴烈的糾葛。
我想起我們真正認識的那天晚上,他問我:「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那麼俗氣的一句話卻讓我無端地就濕了眼睛,這個地球上有幾十億人口,我們相遇的幾率是幾十億分之一,縱然這麼渺茫,我們還是遇見了對方。
我想起我曾經赴湯蹈火的勇氣,因為愛著他,在知曉他那些緋色傳說之後,心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他饋贈給我的所有美好,溫暖,以及不堪。
我想起我們在大雨滂沱的黃昏見面,他撐著一把格子傘,他的左耳耳垂上有一枚卡地亞的耳釘,他的笑容那麼落拓又寂寞,他說,生不對,死不起。
我想起在黑暗的房間裡,月光從窗口灑進來投射在他嶙峋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是無限的哀愁,窗外萬家燈火通明都化為虛有,他說,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但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
……
我像一個愛情中的拾荒者,事無鉅細地收藏著關於他的點點滴滴,我把他供放於心中一個小小的角落裡,滿懷虔誠和真摯,即使不為人知,但是我明白,這個角落永遠只為他保留。
現在這個角落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轟炸得翻天覆地,我按著胸口那個刺青,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刺青愛人,大火不能熄滅,眾水不能淹沒。
許至君從反光鏡裡看著我,臉上是無比沉痛的表情,可是深陷在回憶之中的我,已經無暇顧及。
我怎麼會知道,在兩個小時前,在李珊珊跟他說「今天是落薰男朋友的生日,你別來煩她了」之後,他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裡,幾乎窒息。
他的回憶飛到很久以前,媽媽帶著他,在某間酒店裡,將偷食的爸爸捉姦在床。
他那時候那麼小,不堪的場面像烙印一樣印在他的腦海裡。
是從那天開始,他就不相信愛情了嗎?
他交過很多女朋友,她們每一個都說自己很愛他,可是他無論跟哪一個在一起,都仍然覺得孤獨。直到遇見那個叫程落薰的傢伙。
她也很孤獨吧?
可是她的愛就是那麼簡單,非黑即白。他是販夫走卒,她愛他;他是花心浪子,她也愛他。
她到底是太懂得愛,還是太不懂得愛了?
就在此刻,他的手機響了,有人問他要不要一起去飆車。
他想了一下,說好。
電梯出了點問題,他決定走樓梯下去,他之前吸食的藥物開始發生反應,他整個人變得興奮起來,他沒有想到,他這次出去之後,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他開車從來不系安全帶,車開得太快了,太快了,他就以這樣的急速衝向了他生命的終點。
當他為了躲避迎面而來的那輛的士而將方向盤打向左之後,他整個人從車窗裡飛了出來之後,那一瞬間,他腦袋裡想起的,是程落薰的臉。
她看著他,無聲而劇烈的哭泣的臉。
在最後的意識喪失之前,他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用流著血的手摁下了快捷鍵「2」,電話響了兩聲之後,一個沒有感情的女聲告訴他,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候再撥……
沒有稍後了,他永遠都不可能再撥打這個號碼了……
到了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他一直都是愛她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4]從前的長沙,是一張彩色照片,以後的長沙,是一張黑白照片。
趕到醫院門口就看見林逸舟的幾個朋友,他們刻意避開了我轉向李珊珊,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我什麼都聽不到。
在李珊珊顫顫巍巍地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的心裡突然有一種急速下沉的感覺,我朝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了。
我不能容許任何人對他用到那個陰森殘忍的字眼。
我不能容許任何人對我宣判他的生命消逝這個事實。
李珊珊每走一步,我就往後退一步,我很想大聲地叫喊,或者是痛哭,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刻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她衝上來抱著我,早已經泣不成聲。
過了很久很久,她說:「落薰,落薰,你要挺住……我們來晚了……」
在所有人擔憂的目光中,我推開她,輕聲但是堅定地說:「再晚也要見一面吧。」
他們都拉著我,所有的人都來阻止我去見他,我不知道跑從哪裡來了那麼大的力氣,掙脫他們,甩開他們,那些人又一哄而上,想要攔住我……我很委屈。林逸舟,這些人是什麼人,為什麼不准我見你?
林逸舟,我只是想見見你,為什麼不可以?
沒有人拉得住發瘋的我,最後我聽見一個聲音說:「讓她去吧。」
在所有人縮回手的那一刻,在我拔足狂奔的時候,我沒有回頭看這個人一眼。
我永遠也不能明白他當時的心情,許至君,他站在萬人中央,在這一刻,寂寞如雪。
躺在太平間的這個人是誰?
當醫生問我是以何種身份進去的時候,我聽見自己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已經完全瘋了,我身邊這些人也瘋了,沒有人糾正我這個荒唐的說法,包括許至君,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誰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我一個人走進這間陰冷的大房子,我什麼都不怕,我跟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吵醒他。
他看上去只是睡著了,就像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等到天亮了,他就會醒來,繼續跟我吵吵鬧鬧,也跟別的女孩子眉來眼去。
我要自己記得他的一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樑,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的刺青,所有所有,都不能遺漏。
我跪在地上,整個世界在我身後轟然倒塌。
是這樣嗎?林逸舟,沒有了你,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意義。
從前的長沙,是一張彩色照片。
以後的長沙,是一張黑白照片。
你明白這其中的區別嗎?
我勸過你那麼多次,叫你不要玩那些新型毒品,叫你開車不要開那麼快,你總是對我說的話置若罔聞,你總是以為你還年輕,就應該張揚,應該跋扈,應該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現在好了,你永遠都不會蒼老了,你將永遠這麼年輕下去。
可是我呢,我怎麼辦?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就是我們的寫照。
可是你知道嗎,沒有了你,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在我暈倒之前,我做了最後一件事。
我把他左耳的那枚耳釘取了下來,插進我的耳蝸裡。
林逸舟,你從來沒有說過你愛我,你能不能夠看著我的眼睛,說一次?
只要你說一次,多久的等候,我都可以承受。
只要你說一次,再痛,我都可以忍住不哭。
只要你說一次,好不好?
接下來的事情我全然不知,林逸舟的父母什麼時候趕回來,他們在醫院裡互相指責是對方不關心兒子才會釀成這樣的大錯,他的母親幾度昏厥,父親也在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躺在許至君的小公寓裡,腦袋裡像是灌了又稠又烈的岩漿,我哭,我嘔,我迷迷糊糊,我就是醒不過來。
他一直守著我,根本不敢閉眼,康婕和譚思瑤輪番來看我,陪著我,可是他就是一步都不肯離開。
是夜,我迷迷糊糊爬上窗台,看著遠處的湘江,樓下的行人,我想跳下去。
他從客廳裡衝出來,極其野蠻而粗魯地把握拽下來,我懵懵懂懂地看著震怒的他,我的思維已經完全混亂了,他好不容易壓住心頭的怒火,沉重地說:「你冷靜一點!」
我打斷他:「你有刀嗎?」
我不知道我此刻像個什麼樣子。可是他嚴重那些心痛毫髮畢現,他摁住我,輕聲說:「落薰,你別鬧了,人死不能復生……」
他真是奇怪,誰死了?,每個人都好好的地活著,有誰死了?
我不理他,又爬回床上去躺著,他跟過來在床頭坐下,一直看著我,我不管不顧地拉起被子蒙住頭。
過了很久很久,我聽見他輕輕關門的聲音。
我蒙在帶著清香的被子裡,狠狠地哭了起來。
還可以哭出來,多幸福。
曾經聽人說,能夠痛哭便是好事,代表著傷口在痊癒。
沒有用的,其實都是因人而異的,有些人能痛哭之後或許真的能夠放下包袱繼續前行,但是那絕對不是我。
我的心,痛得無法呼吸。那麼多的長夜,那麼多的不安,那麼多的創傷,我永遠都不可能痊癒了。
不要對我說生命很長,世界很大,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了。
不要告訴我未來還有無限可能,不要告訴我世上同一個類型的男生還有幾萬個,不是這樣的,有些人,永遠無可替代。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林逸舟了。
他就像一片土地,從我們相識的那天開始,那片土地上的炎寒冷暖都會在第一時間傳達到我的心裡。
我那麼執拗地認為自己就是他的守望者,可是我都做了些什麼?
在他拼勁生命最後一口氣想起我的時候,我居然讓一個不相干的人摁掉了他的電話。
我就是這樣守望他的嗎?
我想起我曾經那麼惡毒地詛咒他,你遲早會死在這輛車上……
我不敢想像,將來我在路上看到跟他同款的車的時候,我會不會當街崩潰。
我不敢再去他曾經居住的那個地方,我不敢再踏入那間承載著我們記憶的公寓,那裡記錄著我們自始至終的全過程。
我的腦袋裡有一個關於回憶的軟件,它將畫面渲染,去色,定格,特寫,淡入淡出……每一幀我都不忍卒讀。
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他對於我來說何嘗又不是?我們到底是為什麼,要這樣互相傷害,傷害到體無完膚的地步?
我恨我自己的犀利狷介,我也恨他的漫不經心,我們補鈣指望對方以我們自己所期許的方式來愛自己,我們不該妄想向對方索要同樣的感情。
我恨他,我也恨許至君,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得想要殺死我自己。
我出門的時候沒有看到許至君,我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也好,他也不會知道我到哪裡去了。
事實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裡。
我要去哪裡殺死我自己呢?
我茫然地在路上走著,我踉踉蹌蹌,也跌跌撞撞,我的視線很清晰,可是我的心裡很糊塗。
我去文具店買了一把美工刀,很精緻,一看就知道很鋒利,我想這樣很好,越快越好,這樣我就不會太痛。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江邊,天色漸漸晚了。在血色的夕陽之中,我坐在石階上抽了支煙。
身旁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綠色高草,泥土的芳香此刻顯得那麼真實。
我脫下腳上白色的匡威,拾階梯而下,光著腳去天堂的話會比較輕鬆一點吧?
我一步一步在暗藍幽深的水裡艱難地、緩慢地前行。
黃昏的天空,夕陽瑰麗逶迤,光線如同一隻溫柔的手掌。
我的喉嚨裡好像落滿灰塵,江水溫柔地包裹我,像是迎接遠歸孩子的母親。
我全身沉浮於水裡,腳下漸漸失去了依托,用那把美工刀劃開手腕的時候,我不覺得疼。
鮮紅的血液在水裡一圈一圈地洇開,像盛開在水裡的薔薇。
我的頭終於也埋在水中,江水灌入我的眼耳口鼻。
在水中起伏之間,我恍惚地看到,記憶裡所有人的面孔重疊起來。
所有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轟鳴聲在我的頭頂炸開,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的時候,我閉上眼睛,無聲地說一聲,再見。
再見,那些回不去的過去。
再見,那些不可預知的未來。
再見,那些匆忙路過我薄涼的生命,斑駁的青春,卻留下那麼多印記的,人們。
在幽深暗藍的水底,消失了的最後一線光芒。
當我再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許至君臨窗而立的落寞背影。
★[5]給我戴過綠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個,你不要以為事情就這麼完了。
從林逸舟的葬禮回來之後,我整天就在昏沉暗淡的房間裡與我的回憶作鬥爭,不用任何人提醒我,我已經明白了一個事實。
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無論我去到何處尋找他,全世界再也沒有第二個他了。
許至君放下他所有的事情陪著我,他還特意去買了一套Bose音響回來放輕音樂和爵士樂給我聽,這個牌子的音響特點是高音清亮純淨,音質細膩。
可是我記得林逸舟用的不是這個牌子,他用的是Boss,渾厚有力的低音效果最適合用來聽流行音樂和重金屬搖滾。
當時年少春衫薄,我永遠記得我們背靠著背一起聽Linkin Park的那些日子,它們在我這斷壁殘垣的生命之中閃閃發光。
許至君說他那天把我帶回來,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給我幸福。
哦鬧革命如他總認為人的一生一定不會缺乏幸福的機緣,可是他不明白,如果我過得不幸福,不快樂,並不是他給不了我這些,而是我不要。
我曾經以為幸福的標準都是一樣的,可是當我被命運一次又一次拿走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之後,我對這個詞語的理解已經變得十分模糊。
對於明天,我已經喪失了一切憧憬。
許至君有一天忽然間同我說:「你做一下這份測試。」
那是一份明尼蘇達人格測試,其實很早以前我自己就說過了,那還是我跟周暮晨分手之後不久,當我發現自己總是用自殘來發洩內心陰鬱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有什麼問題了。
我不知道怎麼向那些覺得我有神經病的人解釋,我的自殘,其實是為了療傷。
許至君正色:「落薰,我覺得你有抑鬱症。」
我拒絕他帶我去醫院檢查的要求,我又哭又鬧,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態讓他疲憊不堪,有好幾次我看到他憔悴的樣子,我都後悔我為什麼沒有徹底殺死自己。
或許,我的一生,就是這個樣子了。
可是他那麼好的一個人,他應該值得更好的愛與被愛。
做人其實不應該太自私吧,不應該像林逸舟那樣,用最霸道的方式——死亡佔據著我的餘生,用最決絕的方式贏得我的愛與懷念。
我是不是應該安靜地離開,還給許至君一片安寧的空白?
在我還沉浸在悲傷之中沒有自拔也不願自拔的時候,另外一件讓我措手不及的意外又發生了。
許至君接到康婕的電話,陰沉著臉色走過來,對我說:「我們一起去看看珊珊。」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會讓他的臉色變得這麼難看,他幫我披上外套,不容拒絕地握住我的手,那雙手那麼溫暖,曾經給過我那麼多的力量。
可是那個夜晚是一個分水嶺,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對他的感情變得複雜起來,很多次我都想,如果他沒有摁掉那電話,我也許還能聽見林逸舟對我說些什麼。
不管他會說些什麼,我會開心還是難過,起碼我還能再聽一次他的聲音。
許至君深深地看著我,他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他把自己脖子上那枚翡翠,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說:「程落薰,拿出你以前的勇氣來。」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他下樓,上車,開了很遠很遠,我才輕輕地吐出一句話:「我的勇氣,用光了。」
是不是人越長大,閱歷越豐富,受過的傷害越沉重,勇氣就會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殆盡呢?
當初死皮賴臉央求周暮晨跟我重新開始的的那個我到哪裡去了?
當初懷著矛盾而忐忑的心情去看望親生父親的那個我到哪裡去了?
當初為了要給林逸舟一個驚喜咬著牙讓文身工具的針頭扎進胸口的那個我到哪裡去了?
形還在,神已碎。
我是一片漸漸凋零的梧桐樹葉,雖然莖脈依然清晰可見,但我知道已暮氣沉沉走向了枯萎。
就像此刻我眼裡的長沙,它還是那麼喧囂,這麼嘈雜,可是為什麼,我覺得它成為了一座荒蕪的城?
許至君到康婕家門口接了她之後,她含混不清地向我們說了一下大概的狀況,其實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事,她就知道宋遠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我看著窗外蒼茫的夜色,這天,怎麼越來越涼了,這座城市,怎麼越來越陌生了?
對於很多人來說,它是希望之城,但是對於我來說,它是絕望之城。
我得到的都是僥倖,我失去的卻是人生。
第一次看見孔顏的時候,我和康婕雙雙怔住,當然,孔顏的反應跟我們也是如出一轍。
忽然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時光倒退,我們依然是年輕而倔強的一群孩子,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感情問題擺出了一副誓死也不能退卻的姿態。
加深尷尬的是周暮晨的到來,他氣喘吁吁地從樓梯口跑上來,看到面前這三個沉默者,目光裡卻充滿了敵視的女生,一時間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許至君停好車上來的時候,我們四個人還僵持著沒有動,最後還是他先上前去敲門,宋遠打開門的時候,我差點驚叫出來。
這個形容憔悴雙目無神的男孩子是宋遠嗎?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忽然緊緊握住我的手,面孔有些扭曲,好像是在強忍著什麼。
我不會說話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久,我聽見康婕輕聲問他:「出了什麼事?」
就是在許至君把我從湘江裡撈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昏迷著的時候,李珊珊來看過我之後就回家了。
李總收回了那套公寓,他最後跟李珊珊說:「給我戴過綠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個,你不要以為事情就這麼完了。」
她苦笑著問他:「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還能把我怎麼樣?」
她沒有意識到,她還有一張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樣的臉。
那天晚上她和宋遠一起回他們租的那間小房子,在樓下的時候,宋遠想買點水果,她就一個人先上去了。
那是一間破舊的老房子,自從他們兩個人都失去經濟來源之後,便只能住在這種連樓道裡都沒有燈的地方。
她摸黑把鑰匙插進鎖孔,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她,就在她回頭的那一刻,一種本能的直覺讓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擋住了迎面潑來的那些液體,可是仍然有一部分潑在了她的臉上。
劇烈的疼痛伴隨著皮膚被燒焦的氣味,她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稍後趕來的宋遠在樓梯口被那個倉皇逃竄的男人撞倒,太黑了,他沒有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長相,只隱約看到了那個男人的手臂上有一條很大的文身。
文身的形狀,很像是一條龍。
宋遠他哆嗦著嘴唇,無限哀傷地看著我,說:「珊珊,被毀容了。」
我從他的瞳孔裡看到同樣無限哀傷的我自己,我想起那次喝了酒,李珊珊抱著我跳舞的時候,嘟嘟囔囔地說:「我知道我要付出代價的,但是我覺得值得」,頃刻間,我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緊緊地抱住宋遠,任何語言的安慰在此時都是匱乏的,我想一個擁抱的力量也許強過一萬句蒼白的寬慰的話語。
康婕在他身邊坐下來,她也開始流淚,許至君呆呆地站在旁邊,也忘記了言語。
我的餘光之中看見站在客廳裡的孔顏和周暮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孔顏會出現在這裡了,她畢竟還是李珊珊的姐姐。
他們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我們,我沒有去看他們的表情,到了這個時刻,我什麼都不想計較了。
我只祈禱那個躺在臥室裡的女孩子,她以後的人生,再也不要有任何的波瀾。
孔顏忽然輕聲說:「男人最大的幸福是肉體有時可以和感情徹底分開,女人最大的不幸是肉體有時可以和金錢聯繫起來。」
在寂然無聲的房間裡,再輕的聲音都顯得尖銳和突兀,我們都將目光投向她,她臉上是一抹淒厲的笑。誰沒有開口之前,我走上前,一個耳光扇到她的臉上。
我清清楚楚地說:「這個耳光不是為了珊珊,是為了我自己,幾年前你扇我的,我現在還給你。」
孔顏捂著臉,怔怔地看著我,周暮晨去拉她,她一把甩開他的手,指著我和康婕,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就是那件成功離間了我和康婕的往事,在這個時候,又成為了她的武器。
康婕走過來扶住我,她現在總是經常皺著眉頭,好像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她開開心心大笑的事情了。
消失的不僅是曾經一腔孤勇的程落薰,消失的還有曾經神經大條的康婕,曾經灑脫率性的羅素然們曾經刻薄毒舌的李珊珊,當然……還有曾經風流倜儻的林逸舟。
孔顏指著我們,搖搖頭,輕蔑地笑著說:「真是姐妹感情好啊,嘖嘖。」
一直沒有說話的周暮晨,終於忍無可忍地把她從地上拖起來,惡狠狠地說:「孔顏,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了,今天我們是來看你妹妹的,你搞清楚狀況好嗎!」
我說過,孔顏跟我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我們的不識時務,就像這一刻,她明明應該靜默,可是她沒有,她嘴角那絲輕蔑的笑始終沒有消除,她逼視著周暮晨:「你心虛什麼?當初做得出來,今天就不要怕人說。」
周暮晨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把孔顏摁到牆壁上,喉嚨裡發出低吼般的聲音:「孔顏,夠了,你非要逼老子說出來,當初老子根本沒有碰她!」
此言一出,我跟康婕互相望了一眼,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像孔顏那樣大笑一場。
這出荒唐的鬧劇,居然要等到若干年後的今天才真正揭開真相。
時光倒回去,我們才可以清楚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周暮晨在我跟孔顏之間最終選擇了孔顏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酒,他從來都不是懂得克制和自律的人,喝起酒來也沒個分寸,後來孔顏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當時高三的他醉成那個樣子,自然不能回家,所以就隨便找了個酒店開了房間,在他洗澡的時候,孔顏翻看著他的手機,而當時他的手機的壁紙還是我的照片。
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孔顏發了很久的呆,最後,她做了一件事。
她用周暮晨的手機給康婕發了一條信息:你能不能來陪我聊聊天?
康婕去酒店之前在做的事情,就是陪我喝酒。
我的酒量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顯山露水了,而且我永遠是越挫越勇,當時我那個樣子,就算來十個男生都要被我放倒了,何況區區一個康婕。
她憑著殘存的意識把我弄回去,我還面不改色地跟我媽媽說是同學生日所以喝多了點,回頭我就直接倒在床上鼾聲大作。
在我沉睡的時候,她背著我去見周暮晨。
就像一個連環局,我不知道她背著我做了什麼,她不知道孔顏背著她做了什麼,而孔顏又不知道周暮晨其實知道她做了什麼。
周暮晨在那個時候,真的是很愛孔顏,他瞭解這個女孩子的不甘和驕傲,也瞭解她的惶恐和脆弱。
他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要徹底斷絕他跟我之間最後一點可能性。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周暮晨跟康婕真的發生了什麼,那他就不可能再和我有什麼。
就跟孔顏曾經在博客裡寫的那樣: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東西,全得靠自己想盡辦法去爭取,哪怕有時候,爭取的方式不那麼光明磊落,也沒有辦法。
她沒有別的辦法,當初的我或許不明白,可是當我遇到林逸舟之後,我徹底明白了。
從某種意義傷上來說,我跟孔顏的際遇其實是相似的,然而我們的天性不同,我們對愛的理解與詮釋也不同。
我認為我跟林逸舟沒有未來,所以我選擇離開,這是愛。
她篤信周暮晨兜兜轉轉總會回來,所以出此下策,這也是愛。
愛的方式有千百種,卻沒有一個標準可以來衡量是非對錯,所以,李珊珊沒有錯,康婕沒有錯,羅素然沒有錯,孔顏沒有錯,封妙琴沒有錯,我,也沒有錯。
我們都沒有錯,但是為什麼我們每個人都因為愛受到了傷害?
也許不過只是因為,我們都愛得太笨了。
孔顏是站在酒店門口看著康婕進電梯的,她看著電梯那個數字不停地上升,最後停在了周暮晨所在的那一樓,那一刻,她知道,周暮晨跟程落薰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然而她並不知道她離開之後,那間房裡發生的狀況。
周暮晨不是傻子,他很明白康婕為什麼會突然跑來陪他聊天,他沒有說明那條短信並不是他發的。
他想,如果孔顏非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加強自己的安全感,那麼,就成全她吧,畢竟,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那個人。
康婕因為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地聊了幾分鐘就睡著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去,替她蓋上被子,空調打到二十五度,自己在沙發上一個人看了一整晚的球賽。
電視很吵,他心裡卻很瓶頸。
是在那個晚上,他終於弄清楚了自己對於孔顏來說有多麼重要,他不敢說以後再也不會遇到別的女孩子,不敢說自己不會再為了別的美麗而動心,可是孔顏是一個港灣,他走得再迂迴,最終還是要回到這裡來。
有了這個把柄,孔顏也許就不會再想東想西,他不會忘記那天夜裡,她因為酒精中毒躺在醫院裡那張蒼白的面孔。
所以次日,他決心賠上他和康婕的名聲,用一個謊言去成全孔顏,他對她說:「我喝醉了,不知道怎麼就發了一條信息給程落薰最好的朋友,我們上床了。」
除了他,只有上帝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原宥一切。
然而,多年後,拆穿這個謊言的人,也是他,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對她吼:「老子受夠了。」
孔顏那雙美麗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沒有一點光彩,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周暮晨,嘴唇微微張開,她好像有很多很多話要說。取 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和康婕靜靜地,靜靜地看著他們,就像前幾分鐘他們靜靜地,靜靜地看著我們一樣。
康婕忽然開始笑,不是從前那種沒心沒肺的笑,而是一種蒼老的,無可奈何的笑,我也跟著她一起笑出來,這是林逸舟離開之後我第一次笑,居然是為了這麼荒誕的事情。
宋遠打開門,對他們說:「不好意思,你們還是先走吧,別吵到珊珊了。」
孔顏忽然笑了,就像我最後一次見林逸舟的時候的那種笑,突兀,急切,令人毛骨悚然,她邊笑邊說:「真是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忽然衝到李珊珊的臥室門口,對著裡面狂喊:「你知道是誰告訴宋遠他姐姐你是個不要臉的情婦嗎?哈哈,就是我,我就是看不慣你又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你憑什麼呢,小賤人,我就是看不得你們好,我就是希望你們每個人都去死!」
我們所有人都驚呆了,宋遠看上去像要衝上去掐死她一樣,如果不是許至君和我拉著他,他一定就這樣做了。
接著,房間裡傳來李珊珊的歎息:「姐姐,我們哪一個人,又真正過得好呢?」
李珊珊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孔顏呆呆地看著那扇門,忽然之間,啞口無言了。
★[6]是吧,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交給命運,這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吧。
一直到離開,孔顏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從我身邊走過去的那一瞬間,我明顯地感覺到她身上那種鋒芒畢露的銳利消失了。
她還是那麼美,這些年來,我不曾見過比她更美麗的女孩子。
周暮晨緊緊跟著孔顏一起準備走,忽然又轉過來直直地看著康婕,可是康婕背過身去,不肯看他。
我沒有動,他的目光從康婕的誒應轉移到了我的面孔,我們隔著時光對視著,我有那麼一瞬間很想衝過去抱著他哭。
這個人,他到底是我第一個愛過的人,不是最好,卻是最初,他代表著我生命中一段澄澈的,乾淨的,再也回不來的時光。
我靜靜地落淚,關門之前,他輕聲說:「對不起。」
晚了,晚了,他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可是為什麼,我竟然不忍心去責怪他。
年少的時候,我們都是任性妄為的孩子,我們並不知道日後傷害別人的人,比被傷害的人,更加可悲。
懺悔比受傷,更令人不可承受。
我看著康婕的背影,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抖動,我不想走到她的正面去,我不想知道那張臉上是因為釋懷而微笑,還是因為悲愴而淚流滿面。
李珊珊在臥室裡叫我的時候,我匆匆忙忙擦掉了臉上的淚水,深呼吸,看了許至君一眼,他坐在沙發上抽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成了一個煙不離手的人。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回來,那眼神竟然如此疲倦乏力,我心裡一酸,急忙走向臥室。
我不敢問他,許至君,你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我嗎?
臥室裡瀰漫著李珊珊常用的那款許願精靈的香味,安娜蘇官網上說:這是一款花果木質麝香調的香水,讓你擁有精靈般神奇魔力,將你所有的願望一一巧妙地實現。
那麼,珊珊,你想許一個什麼樣的願望?
她的左邊臉頰上蒙著厚厚的紗布,右邊的臉頰上也有一些細小的疤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哭了,可是我咬著嘴唇,死命忍住了。
這個有著跟孔顏相似的五官,性格卻大相逕庭的女孩子,曾經在我有難的時候,她兩肋插刀地陪伴我,安慰我,還無數次幫林逸舟做說客,我曾經很天真地想,我跟林逸舟如果有幸能夠結婚,我一定要她做我的伴娘。
我想嫁的那個人,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我想要她做伴娘的這個人,容顏盡毀。
我不知道命運為什麼從來不肯善待我們。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那是一雙纖纖細的,白皙的手,什麼顏色的指甲油都沒有塗,但我卻覺得非常非常漂亮。
我努力地抑制了我的哭意,微笑著看著她,我正在組織我的語言想要安慰一下她,她反而先開口了。
她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可是在我聽來這點沙啞卻透著小性感,她說:「剛剛你們在外面說的,我都聽到了,落薰姐,你要堅強一點。」
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她為了證明她青春無敵,硬是要叫我落薰姐,後來混熟了,我很不要臉地強迫她改口叫我小甜甜,無奈她誓死不從,就跟著大家一起叫落薰,今天她突然叫我落薰姐,這聲稱呼一出口,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真想抽死我自己,明明需要安慰的是她,我反而「喧賓奪主」在這裡大聲哭了起來。
宋遠一聽到我的哭聲就衝了進來,李珊珊對著他擺擺手:「不要緊張,沒什麼事。」
許至君靠在門邊看著我,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樣炙烤看著我的靈魂,過了片刻,他轉身靜靜走開。
我哽咽著對李珊珊說:「珊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真的。」
她輕聲笑:「落薰姐,我十幾歲出來玩,什麼好吃的我沒吃過,社麼好車我沒坐過,什麼好化妝品我沒用過,還有什麼道理我不明白嗎?我早就說了,我肯定要付出代價的,可是我覺得值得。」
「落薰姐,我越長大,反而越相信感情,真的,一個個人啊,即便是錦衣玉食,可是要是沒有愛,那還有什麼指望?以前看別人背LV,我就要買LV,真正買了又怎麼樣,也不過是一個包而已。」
她說:「你相信嗎,雖然我付出了這麼慘重的代價,但是我覺得值得,用這個代價來交換自由,我心甘情願。」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宋遠,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半點偏離地看著李珊珊。
宋遠一直沒有多說什麼,他那張漂亮的臉上一點哀愁都沒有,我看到的全是堅定和堅毅,我曾經以為他只是個小孩子,是個比許至君和林逸舟都更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現在,我覺得這個孩子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
昔日的小樹苗,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經歷了什麼。
我注意到,他們的手指上都戴了一枚新戒指,不是從前李珊珊喜歡的卡地亞,蒂凡尼,也不是施華洛世奇,謝瑞麟。
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海盜船,我對那款戒指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它的名字。
永不分離。
兩個環,生生相扣,永不分離。
就像,我面前,這兩個人。
離開的時候,李珊珊忽然叫了我一聲,我看著她,她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用嘴唇做了個口型,可是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了。
她說,節哀。
我淒苦地笑了笑,這哀怎麼節?
那不是生離,那是死別。我不敢去想那個人,我一想起他,我就會窒息,心臟就會很痛很痛很痛。
康婕直到下午都沒有再說話,我也不曉得還可以跟她說蛇呢麼,自始至終,她最無辜,那些被誤解的時光,不是輕輕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彌補的。
許至君握住我的手,輕輕說:「給她點時間。」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我的手。
是吧,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交給命運,這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永遠記得我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將來誰先結婚,另外一個人就做伴娘,誰先生寶寶,另外一個就做乾媽。
那些真心的、癡心的話,就像破敗青春裡永開不敗的花。
第二天李珊珊要去醫院複診,宋遠打電話叫我一起去。
醫生檢查完李珊珊的傷口之後叮囑了很多的注意事項,宋遠在一旁一直點頭,明顯比李珊珊自己還要用心,我是旁觀者,旁觀者清。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我們出來的時候,會看見那輛無比熟悉的奶白色甲殼蟲。
從車上下來的羅素然,小腹已經微微突起,她看著眼前的我們,完全驚呆了。
很明顯,她是來做檢查的,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自己的弟弟,以及被她曾經深深唾棄的弟弟的女朋友。
我很自覺地跟她打了個招呼之後就走了,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讓他們冰釋前嫌了。
我突然很想我媽,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許至君的公寓裡,偶爾回去吃一餐飯就找借口出來了,其實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怕萬一沒有控制住情緒,會被我媽看出什麼端倪來。
有好幾次,我突然就開始流淚,她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我想她心裡一定是有很多疑問的,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問我。
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她。
電話剛接通,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開始罵:「女大不中留啊,你快點回來把戶口本偷了去辦結婚證吧!」
我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頭,淚流滿面,可是我的聲音是笑著的,我說:「媽,我今天就回家。」
在許至君的公寓裡收拾東西的時候,他一直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不知何時,我們已經到了相對無言的地步。
除了沉默,我們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
當我收拾好最後一件衣服的時候,他忽然走過來,從背後抱住我。
我一下子就哭了,因為我聽見他很輕聲很輕聲地問我:「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相信他許至君從小到大都不曾卑微地去請求過誰,可是對我,他是真的費盡了心思。
其實他是多麼好多麼好的一個人啊,他那麼善良,那麼沉穩,那麼講義氣,那麼豁達寬容,我多希望我最先遇到的人就是他啊,我多希望我還是一個孩子,我多希望我還是一張白紙,可是有一個人,他用死亡橫亙在我們之間,構成了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要善待愛情,我不要連累愛情。
最重要的是,我只要一看見他,我就會想起他生日的那個晚上,是他親手摁掉了林逸舟打給我的最後一通電話。
我不能,我無法,原諒他。
我最最不能原諒的,其實是我自己。
許至君一直抱著我,我泣不成聲地去提行李袋,他過來跟我搶,他的力氣比我大,我搶不過他。
他就那麼看著我,用一種孩童般委屈無辜的眼神,無聲地譴責我的薄情,我終於忍不住發脾氣了,我說:「你到底要怎麼樣!」
他還是那句話:「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說:「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我想我媽媽了。」
他看著我,還是那種眼神,那個眼神的意思就是:「你騙我」。
他說:「那天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後,我看見你往江裡走,你那麼毅然決然的樣子,好像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你留戀。」
他說:「是因為林逸舟不在了嗎?落薰那一刻我問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死的那個人是我,你會不會也這麼痛苦,你會不會也想要去死?」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裡漲起了潮水,可是他依然淡淡地笑著。
「我想,你不會。」
我怔怔地看著他,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我狠狠心,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許至君,我們分手吧。」
他看著我,又過了很久,他開始笑,笑著笑著,眼睛就紅了。
他說:「這些天我一直都有種預感,我知道你遲早要說出這句話的,但是我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
他說:「程落薰,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我覺得這句話不是掛在嘴上說說的,但是我已經盡我所能來愛你了。」
他說:「我不怪你,也不怪命運,但是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不會摁掉那個電話。」
他說:「程落薰,你想清楚,我不是那種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男人,你今天做了這個決定,以後就沒有機會反悔了。」
他從來都是敏於行,訥於言的那一類人,我聽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是感覺有一把鋒利的刀在凌遲我的靈魂,一刀,一刀,再一刀。
我的靈魂,被凌遲至死了。
我沉默地取下我脖子上那枚翡翠觀音,放在他的手掌中,我輕輕說:「至君,原諒我的懦弱,以後每一年,你的生日都是他的忌日,我想笑,不能笑,想哭,卻也不能哭,我不想受這樣的折磨。」
而我另外一句沒有說出口的是,許至君,你值得更好的愛情。
我走出這扇門的那一瞬間,腦袋裡不停地反芻著一句話。
全世界,已經劇終。
我的身體順著門,無力地下滑,直至跌坐在地上,我抱住自己的雙腿,臉埋進膝蓋,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而與此同時,在門的另外一邊,許至君也呆坐在地上,久久沒有動彈。
我們隔著一扇門,就像隔著一條江,從此之後,再也無法泅渡。
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一台相機,只能記錄為數不多的幾個畫面,我最願意記得那一天,我在江水裡緩慢地行走,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
夕陽的瑰麗佈滿整個天空,站在大風凜冽的江邊,我看見岸上的他神情哀傷地看著我,然後,他義無反顧地跳下水,向我走過來。
那一刻,鏡頭碎了,畫面卻永恆定格。
許至君,如你所言,你將最好的愛送到了我的面前,你已經盡你所能不遺餘力地愛護我,你給我的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愛。
我慶幸,我被你愛過。
可是你愛我愛得從不快樂。
我對你說過,我跟你以往認識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樣。我不是那種健康的、明亮的女孩子,不是在那種富足的、溫暖的環境中長大的女孩子,我不像她們,有很多很多的親人,很多很多朋友。我只有一份愛,要麼不付出,要付出,就是全部。
你說你能夠擔負,但是我問自己,我憑什麼叫你擔負?
我離開了,你的未來才可以去接受更好的愛,和被愛,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卻只有這一件事。
若得其情,責哀矜而勿喜。
相信我,許至君,人的生命一定會比他的痛苦更長久,你會有美好的未來,有妻如花,有子如玉。
你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你。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悲傷和痛苦的未來,那是一個沒有程落薰,美滿結局。
那通電話,是我離開你的借口,我的苦心,你不用懂。
但是許至君,如果真有來世的話,我們早一點遇到對方,好不好?
不要再讓我們的愛,敗給時間,好不好?
在幽深暗藍的水底,我屏住呼吸。
如果說記憶會像繁星璀璨,最明亮的那一顆一定是你。
讓我閉上眼睛,回想你的音容笑貌。
你是我寂寞永夜裡,唯一的光明。
你是無垠深海上空,唯一的星星。
我們生活在這座城市裡,這座城市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
七十年前一場大火,長沙化為灰燼,七十年後的今天,它卻依然如此妖冶多姿。
這是長沙教會我的,這座城市教會我的。
長沙永不絕望。
我們隔著門,互相沉默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沉默更動聽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