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真正的愛情其實是相當卑賤的,你不同意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經歷而已。
很久之後康婕收到我從雲南寄給她的第一張明信片時,發短信問我說:你跟那個陸知遙,是一見鍾情嗎?
我想了想,回復她說:不是一見鍾情,是一見如故。
傾蓋如故,白首如新,就是這麼簡單的八個字。
在昆明巫家壩機場下機之後,我戴著耳機拖著行李坐上了去大理的車,將我出來之前我媽那句「能省則省,不必要花的錢一分都不要多花」貫徹得十分徹底。
想起羅素然描述過的三種顏色,登機之前的感傷和陰霾直到這一刻才減淡了些許。
打電話給我媽報平安,沒想到那端的她比漫遊的我還急:「到了啊?到了就行了,打什麼電話,發個短信不就行了!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偷菜去了……」
聽著手機裡傳來的忙音,我真的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接下來就是發短信給康婕了,她的回復很快:記得帶禮物啊。
我怎麼竟認識些損友?
在去大理的途中我小睡了片刻,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只看到車窗外一片無際無垠的向日葵,滿眼的金黃色在搖曳,頭頂上是生活在城市裡終年難得一見的碧空。
那一刻,聽覺和嗅覺都已經失靈。
我輕輕地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又想起了他的臉。
他真像是一個咒語,像我胸口的那個刺青一樣,永遠永遠地烙燙在我生命的土地上。
林逸舟,天上的世界,是不是真的美麗勝過人間,否則為什麼你去了之後,再也不願意回來。
收到許至君的短信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我記得他以前最討厭長篇累牘地編輯短信,他的說法是,明明一個電話兩分鐘就能說完的事情,幹嗎要你一條我一條發來發去浪費時間。
所以當我看到那條「出門在外一切小心,程落薰,你別總是讓人覺得你在努力讓自己過得不好,努力讓自己不開心,一切都會過去的」的短信的時候,我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我想了想,回了他一個字:好。
我們都是一群固執的人,林逸舟固執的胡鬧,許至君固執的克制,康婕固執地跟一個不斷消耗著她寶貴青春的人糾纏,羅素然固執地生下孩子固執地一個人撫養她,還有李珊珊和宋遠,他們在固執地相愛的同時也固執地摧殘彼此。
而我呢,我不知道如何確切地概括我的固執,在眼下,也許活著,就是我的固執。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一個痛苦的過程,但為了那些星星點點的快樂、歡愉,和慰藉,我們依然要背負著那些沉重,一點,一點地走下去。
高原上天黑得比城市裡晚,當我還拖著行李在大理的石板路上尋找旅館時,康婕已經在對著鏡子認真地貼著假睫毛了。
地球不停地運轉著,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化,各種資源的增長與滅絕都在迅速地加劇,而我們對於即將登場的命運總是無法知曉。
當我在大理的某家書店看到一本書的扉頁上寫著「如果不是遇見你,我至今還不明瞭我一直在漂泊」時,康婕所在的酒吧已經在夜幕裡「啪」的一聲亮起了霓虹燈。
這個時間段酒吧裡還沒有開始對外營業,所有的工作人員都還在做著準備工作,打掃衛生的,清點酒水的,準備小吃和果盤的,聯繫客人訂台的,當然,還有DJ……每個人都在忙碌著,像是為了準備一場盛大的宴會或者演出似的。
我們曾經跟著素然姐一起去看過一次綜藝節目的錄製,在嘉賓登台之前,舞美,燈光,攝像,編導,甚至是拿著台本的主持人,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全神貫注地核對著接下來的相關事宜。
那個時候,我們都很亢奮,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好像我們不是觀眾而是嘉賓。
但錄製節目的過程是那麼的無聊,一次次地笑,一次次地鼓掌,到最後我們都快睡著了。
生活就是個大舞台,有些人是把一年過成了千姿百態的365天,有些人是把365天重複成了冗長而乏味的一整年。
她一臉麻木地把員工卡別在胸前,靠在洗手間滿口的牆壁上抽開工前的最後一根煙,她想起程落薰臨走前那句傷感的「愛無能怎麼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落薰,你是愛無能,我是愛飢渴,誰又比誰好一點呢?
漆黑的過道裡,打扮得搖曳生姿的紅男綠女不斷從她眼前晃過,她低下頭踩滅了煙蒂,勉強打起精神來準備上班。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雙清亮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
康婕原以為那天晚上不過就跟之前過去的每一天一樣,看到客人舉起桌上的蠟燭時,費勁地從密不透風的人群裡擠過去,微笑著問,請問需要什麼?
她是一定沒有想到,從這天晚上開始,她的人生要翻開全新的一章了。
當那雙清亮的眼睛的主人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湊到她耳朵旁邊大聲地喊出來的不是「麻煩給我一桶冰」而是「你今晚能不能跟我走」的時候,她的腦袋裡好像有一枚重磅炸彈,「彭」的一聲巨響,把她原本雖然簡陋卻井然有序的世界轟炸得亂七八糟。
她原本被夜生活折騰得毫無神采的眼睛,在頃刻之間,瞳孔裡燃燒起熾烈的火焰。
同一時分,月光下的大理呈現出古鎮特有的雅致,黑夜將它的安靜盛情包圍。
洗過澡之後我換上白襯衣,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拿著那本書隨意找了一家鋪子坐下來點了一份揚州炒飯,身後是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所有的位置上都有人在笑,他們在喝酒,他們在吃飯。
而我呢,我只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這番場景很容易讓人想起朱自清先生寫的《荷塘月色》: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百無聊賴的我藉著頭頂上那盞暖黃色的光開始看書,其實我心裡挺鄙視自己的,要是我在這麼喧鬧的場所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衣,頂著海帶,哦,不對,應該是海藻般長髮的女子讀禪學的書,我一定會在心裡武斷地認定她是一個十足的裝逼犯。
所以說,被理解真是的一件很奢侈的事。
好在認識陸知遙之後,他的一句話為我所有矯情的行為都做了開脫:這個世界嘛,條條大路通裝逼啊。
他比那盤揚州炒飯先出現,我原本以為是服務員端了飯過來,沒想到一抬眼,居然看到一個巨大的包。
沒錯,就是在《國家地理》的雜誌上或者旅遊衛視的節目裡經常能看到的那種大包,就是那種我每次看到都感歎著能把身高一米六八的我都裝進去的大包,就是那種要我背著它爬山我寧願去死的大包。
他媽的,嚇我一跳!
我很不高興地看著這個人把他灰撲撲的大包卸下來放在我的旁邊,幹什麼啊,舟車勞頓我連晚飯還沒吃就先吃一肚子灰。
更無語的是他居然還在我的身邊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看起菜單來了。
我把書合上,四顧一番,除了我這兒也的確是沒有空座了,沒辦法,只好跟這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髒兮兮的傢伙拼一桌了,無奈的我把氣撒在了服務員身上:「喂!就一份炒飯啊,怎麼還不來啊,我餓死啦餓死啦!」
我真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問題,那個傢伙忽然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迅速地低下頭去。
我發誓我沒看錯,他真的是在笑!
請問我有什麼好笑的!
在這個地方所有的歌者都在唱同樣的歌,微微的沙啞是許巍的腔調,你在我的心中,永遠是故鄉。
是誰人獨樹一幟,讓我聽到幾乎熱淚盈眶的歌詞:也不知道究竟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多難才能睜開雙眼,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
我走在逃離命運的途中,卻與命運不期而遇。
不久之後我用黑色的簽字筆將這句話寫在拉薩平措青旅的牆壁上時,腦海裡還在不斷地反芻著那首歌。
有些時候你不得不承認,無心之說可能一語成讖,命運安排好的情節總跟你的人生軌跡嚴絲合縫。
沒有人會同情那些從一開始就瘋狂的人。
同一時間裡的康婕也陷入了瘋狂狀態,要不是殘餘的理智還能控制她的行為,她真的會操起桌上那一桶冰潑向眼前這個無恥的渾蛋。
有一雙那麼乾淨的瞳仁,卻講出這麼失禮的話,真是沒天理啊。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要走,卻被對方一把拉住:「我說真的啊,你開個價啊。」
如果不是喝了這麼多酒,如果不是身旁有這麼多看熱鬧的人在起哄,這個叫做蕭航的傢伙是不會這麼放肆的,事實上他自己也不願意被人當成那種在夜店獵艷的登徒子。
可是,沒有辦法啊。
可是,願賭服輸啊。
可是,他心裡有苦說不出啊。
你幹嗎用那種看狗屎一樣的眼神看我,他覺得自己比她還委屈,可是身邊那些人已經發出噓聲了,還有什麼比作為一個男人的面子更重要?
他壯起膽子繼續不要臉:「美女別這麼裝嘛,大家都是年輕人,開個價也好商量嘛,買賣不成仁義在是不是?」
「三千?」
康婕一動不動。
「四千?」
康婕的眼神更冷了。
「六千吧,行不行?我就當又買了個iphone4。」到這個時候蕭航已經決定了,這個女孩如果再不說話他就認輸,告訴她這不過是一個無聊的賭局。
「一個手機!我X,我一晚上就值一個手機!網上流傳出來的那些女明星一晚上的價碼可是一台直升機啊!這就是人跟人之間的差距嗎?」康婕心裡簡直想仰天長嘯。
可是,她嫣然一笑:「先生,賤人的六千塊錢,不足以讓我也變成個賤人。」
她邊說邊忍不住笑了起來,而蕭航連同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她最後一個字落音的瞬間,石,化,了。
Can you speak English?這是陸知遙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噗」的一下,我滿口炒飯差點沒噴出來!
當時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定的臉撕下來放進口袋裡,我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拿著飯勺,另一隻手死死地摳著木桌邊緣,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紅,心裡把自己罵了一萬遍:叫你當初不好好學英語,叫你以為這輩子英語跟你沒關係!
彷彿沉默了一個世紀之後,我聽見自己結結巴巴地回答他:「I……呃……I Just can speak English a little,呃…My English is very poor……」
不用人家嘲笑我,我自己都覺得……這個女的真的是太可笑了!
我居然還是個大學生啊!
他的眼睛裡有盈盈的笑意,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了,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那麼一些顯而易見的細紋,細紋裡藏匿著滄桑,也鏤刻著閱歷。
他笑了一會兒,輕聲說:「OK……那我們說漢語吧,姑娘,你頭髮真長。」
我凝視著這個狡猾的人,他笑得真是燦爛啊,真想把這盤還沒吃完的揚州炒飯直接扣到他頭上啊!
趁他埋頭吃飯的時候,我迅速地召喚服務員來結賬,然後拿起我那本書灰溜溜地跑掉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不就是英語差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啊,普通話我還是會說的啊。
雖然在心裡反覆安慰自己,但我還是有一種很丟臉的感覺。
老天保佑我不要再碰到這個人了,這個裝逼犯,明明會說漢語裝什麼外國人!
原本有點兒小鬱悶的我一邊碎碎念一邊沿著街道兩旁的店面逛著,當我看到那一條條色彩繽紛的披肩時,之前那點兒不快立刻拋之腦後,去他媽的English!這裡是China!
看到那些在淘寶上都要買六七十元的披肩在這裡才賣三四十塊時,市儈的我立刻振奮了,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地買了一大堆!
在付錢的時候,我心裡已經盤算好了:這個給素然姐,她那麼仙風道骨的氣質披這個一定很好看!這個給李珊珊,她可以用來扮成阿拉伯女子,這樣就不用戴墨鏡了……但是,好像,這個比墨鏡還要搶眼啊……這個給康婕,她可以用來當圍裙,做可樂雞翅給我吃。
最後這個,啊哈,這個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把這種中年婦女最愛的棗紅色駕馭得這麼完美啊!
我裹著棗紅色的披肩武裝得像個恐怖分子,蹦蹦跳跳地回到客棧,經過前台的時候,再次看到了那個風塵僕僕的大包。
他看到我的時候,友好地跟我打招呼:「誒,買了這麼多地毯啊?」
我瞪了他一眼,「登登登」快步上樓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房間的頂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月光如水銀般傾瀉在地板上,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過夜,內心既有新奇,也有感慨。
房間裡亂七八糟堆著我的行李,許至君給我的那包藥品就放在桌子上,從板藍根到痛經寶什麼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有。
在慘白的月光下,我靜靜地想,也許,我這輩子,再也遇不到比他更珍惜我的人了。
到底是什麼令我們錯過,我想應該是我的問題,我太不安分,比起現世安穩我顯然更憧憬信馬由韁,比起跟他在一起時那種細水長流的溫暖,我好像更享受跟林逸舟糾纏時那種勒得我瀕臨窒息的,每一分鐘都煎熬得要落下淚來的感覺。
佛學講究輪迴轉世,很多科學和醫學解釋不了的時候,玄學都能給出一個妥帖的答案。
以前我不聽話,不好好唸書的時候,我媽總是很傷心的說,我怎麼會有個這麼不讓人省心的女兒,我真是前世欠了你。
這天晚上我寫完明信片之後,我躺著在床上看著那扇天窗,傷感地想,也許我媽說得對,真是前世欠的,我欠林逸舟,許至君欠我,所以這一世我們都得慢慢還。
真正的愛情其實是相當卑賤的,你不同意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經歷而已。
康婕換好衣服下班的時候,燈紅酒綠的解放西路上已經沒幾個人了,只有幾輛的士停在路邊,司機們降下一點玻璃,在車上抽煙。
她在這個城市裡長大,她的青春期跟這條路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她無數次看到踩著十公分高跟鞋的女生,在酒醉後,仰著通紅的臉,站在路邊泣不成聲地打電話,也無數次看到英俊的男生神色匆忙地穿行於深夜的大街趕著去新開的夜店。
這個城市這麼喧囂,卻又,這麼寂寞。
在喧囂而娛樂的長沙,每個貌似彪悍的人都有一顆孤單的心。
但現如今,這些人當中,永遠不會再有那個叫林逸舟的男生,再也看不到他微微有些泛藍的眼睛。
這是沒有林逸舟,也沒有程落薰的長沙。
想到這裡,她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原本想伸手攔輛的士,可一想起從這裡打的回家的的士費都夠明天一天的飯錢了,只好坐上了停在的士旁邊的摩托車,跟司機說,去火車站。
從她在酒吧開工以來,如果沒有特別緊急的事,她是不會打的的。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反正閒人一個,有的是時間缺的是錢。
除了陳沉之外沒有人知道,她每天凌晨下班之後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去火車站的麥當勞買一杯熱飲坐著,等到六點,再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車回家。
她從不抱怨這有多辛苦,她甚至覺得比起那些大包小包守在亂糟糟的候車室裡的人,能夠坐在麥當勞喝一杯朱古力,翻翻雜誌,已經挺舒服的了。
可是,這一天,她沒注意到,身後有個人一直跟著她,直到她拉開麥當勞的門,那個人才搶先一步閃到她面前說:「美女,我想跟你道個歉。」
她差點沒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渾蛋給嚇死:「我靠,你是鬼啊!」
對方點頭哈腰地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冒失了,真不好意思,我叫蕭航。」
藉著麥當勞裡的光,驚魂未定的康婕這才看清楚這個人的臉,原來就是那個要花一個iphone4的價錢買她一夜春宵的賤男。
「我管你叫什麼,滾!」
「你怎麼沒抽那個賤人一耳光啊!」隔天得知此事的李珊珊第一反應就是這句話。
康婕聳聳肩,佯裝豁達:「算了,被瘋狗咬了一口難道要咬回去嗎」,還沒等李珊珊接話,她忽然又彷彿人格分裂了一般怒吼:「得了狂犬病他媽的不去治病學人泡什麼吧啊!把我當小姐!奇恥大辱啊!」
李珊珊被她前半段的寬容和後半段忽然爆發的癲狂嚇了一跳:「他媽的你也瘋了啊!一句話分成兩次說你很爽是不是啊!」
沒有程落薰在的時候,這兩個人就像是兩枚隨時會爆炸的原子彈遊走在長沙街頭。
這一天,原子彈?康要陪原子彈?李去做第二次激光祛疤的手術,去之前康婕給我打電話說:「我跟你講,其實我覺得,她姓董。」
「啊?」我莫名其妙地接著電話,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
「她應該叫董珊珊!」
「為什麼啊?你能不能快點說啊。」真是急死我了,康婕這個神經病說的是什麼跟什麼啊,就算珊珊要冠夫姓也應該是宋啊!
「你是沒看到啊,她去做手術啊,那個氣場啊,簡直啊,就像董存瑞烈士附體啊……哈哈哈」
……
沉默了三秒鐘,我輕聲的說:「康婕……」
「嗯?」
在掛電話之前我終於咆哮了:「日你妹啊!以後能不能不用無聊的事能不騷擾我啊!!!」
站在美容整形醫院門口,李珊珊忽然停下了腳步,她抬起頭透過墨鏡看著玻璃上的巨幅廣告,上面那些姿態做作的女人腆著一張假臉,挺著假胸對著路人搔首弄姿,標榜著自己是破繭重生的奇跡,旁邊配著極富煽動性的文字:我的雙眼皮是假的,我的鼻子是假的,我的美麗是真的。
墨鏡後到底是鄙視還是艷羨的眼神,旁人無從得知,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裡的酸楚:她居然成為了她從前嗤之以鼻的那種人。
她回過頭跟康婕說:「反正你來都來了,不如把那顆淚痣點了算了?」
康婕飛了個白眼:「你休想騙我陪你一起疼!再說了,沒錢,你以為我不知道,這裡點顆痣的錢在街邊的美容院都可以點幾十顆了!」
奸計沒有得逞的李珊珊還了個白眼給她:「沒錢你昨晚幹嗎放走賺錢的好機會啊!」
康婕嬌笑:「人家想放長線,釣大魚嘛,偶像劇裡的女生都是這樣演的嘛。」
整容醫院裡的護士小姐都穿著粉紅色的褂子,眼影一個比一個妖媚,果然不是正規醫院,誰見過省人民醫院的護士塗指甲油的嗎?
康婕拉拉李珊珊:「你真放心?」
可是誰也拉不回李珊珊要恢復美貌的決心。
看著她宛如就義一般走進手術室,康婕心裡忍不住一顫。
我們都忘不了第一次在大街上見到李珊珊跟人對打時的颯爽英姿,曾經我還很小人之心地跟康婕說,我們哪天不跟珊珊打招呼就直接衝去她家敲門,倒要看看這個死妖精素顏是個什麼樣子。
事實上,我們也確實這樣做了,她在清晨怒髮衝冠地打開門,猥瑣的我們雙雙驚呆了。
天生麗質,確實有這麼回事的。
手術開始之前,李珊珊跟康婕說:「待會兒我要是尖叫,你千萬要鎮定啊!別進來看啊!很嚇人的!」
康婕於心不忍卻還要跟她鬥嘴:「有什麼好看的,你又不是明星!」
手術進行中,康婕坐在走廊裡靜靜地抽了一根煙,從十六歲開始,煙對於我們來說,就像多出來的一根手指,我們說了無數次要戒,卻從來沒有認真實踐過。
事實上,在李珊珊發出駭人的尖叫時,她的心的確是揪成一團的,但是也的確沒有勇氣衝過去看看手術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或許落薰陪我去醫院的那一次,坐在走廊裡等我的時候,也是這種心情吧……」她想。
做完手術之後李珊珊戴著口罩從裡面走出來,腫著一雙眼睛罵罵咧咧:「我操,一次五百,一次又五百,再這樣下去包都賣光了,只能去賣身了!」
說罷她還不解氣:「宋遠那個沒出息的,還不如去送快遞,順豐快遞的派件員月薪都上萬了!」
她這番話引得康婕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不愉快的事情。
六千,區區六千塊,裝逼犯們一個手機的錢,那個叫蕭航的神經病居然認為一個手機就可以買她一夜!
其實當蕭航哆嗦著說出「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她是很想很想哭的,那種委屈非要號啕大哭一場才能得到宣洩。
那天的早班車上,晨光熹微,空氣清冷,她很難過地想,如果我也是出生富貴之家的千金小姐,二十幾歲就開著瑪莎拉蒂到處亂撞……或者是每個白天捧著工具書去圖書館自習的女生,整天思考的問題是出國留學還是考研,甚至,哪怕是每天晚上背著名牌包包拿著iphone泡夜店的辣妹……他應該都不會,也不敢這樣直白地侮辱我吧……
在天光微亮之際,她深深地感到一種悲哀的羞恥,為了自己的貧窮。
貧窮,是這樣無從掩飾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一眼洞穿你的窘迫,然後以此作為要挾你的砝碼。
而最悲哀的地方在於你是那麼清醒地知道,對你的生活構成最大威脅的不是別人,而是生活本身。
從醫院裡出來,康婕和李珊珊手挽著手順路去素然姐家看淺淺的時候,我正在大理街頭跟那些逢人就問「要不要包車?要不要坐船」的當地黑導砍價:「不要這麼貴嘛,人家還是個學生呢,很窮的呢,便宜點嘛好不好?」
為了顯得我真的很無助,我還特意裝呢把「呢」字發成「捏」的音,一臉貌似單純的笑容底下是一顆仰天長嘯的心啊:「長沙五塊錢就坐船游湘江啊!你們要不要這麼欺負外地人啊!」
經過一番艱難的討價還價,我終於說服了那個皮膚黝黑的大姐,給我便宜了十塊錢。
十塊錢,在長沙好歹可以吃碗粉,還可以加個煎蛋呢!
到了買船票的地方我驚喜地發現原來學生證可以打折,啊啊啊,好開心,趁著學生證最後的期限再謀取一點福利吧!
可是我翻遍全身上下,只差沒當街把襪子脫下來找了,也沒見到學生證的蹤影。
我,好,想,哭,啊!
就這樣,買了一張巨額全價票的我,丟三落四完全沒有一點生活自理能力的我,穿著領口巨大的短袖Tee和涼鞋,一點兒防曬工作都沒做就興致勃勃地游洱海去了,當我舉著手機45°自拍的時候,我死都沒想到,僅僅在兩小時之後,裸露在陽光裡的皮膚就迅速地開始脫皮,發紅,慘不忍睹!
游輪上有美麗的白族姑娘給大家表演三道茶,據說是白族待客的禮儀,那個不知道應不應該稱為主持人的姑娘向大家介紹「頭苦、二甜、三回味」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康婕在手機那端神秘兮兮地說:「我今天偶然遇見你前男友了。」
我這個白癡腦袋在那一瞬間竟然短路:「我哪個前男友啊?」問完我就後悔了,除了許至君還能是誰,她要是見到林逸舟豈不是見鬼了嗎?
果然,那端的她也停頓了片刻,才用一種懶得跟我廢話了的語氣繼續說:「他身邊有個好漂亮的妞兒,氣質也好,珊珊說話那麼不好聽她都沒生氣。」
那一刻,原本是喝在嘴裡的「二甜」忽然變成了「頭苦」,那種突如其來的苦澀充斥著味蕾,縈繞在口腔之中,讓我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也許那一刻,康婕也後悔給我打這個電話了吧。
後來我們很默契地扯到了一些別的事情上,什麼淺淺的尿布,李珊珊的手術之類無關緊要的話題,然後我們適時地掛掉了電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身邊有另外一個人了,這不是我曾經衷心希望的那樣嗎?我不是很慷慨地說,他值得更好地去愛和被愛嗎?
那心裡這種奇怪的酸楚,是怎麼回事?誰可以給我一個確切的回答?
難度係數再高的奧賽題都會有一個精準的答案,但是愛情,沒有。
[2] 可以稱之為愛情的,僅僅只有那一樣東西。
許至君啊,落薰才出去幾天啊,這麼快就交新女朋友啦。
游完洱海我意興闌珊地回去客棧,在廳裡還撞見了那個假外國人幫兩個真外國姑娘指路,他看了我一眼說:「脫皮了。」
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轉過去不理我繼續跟那兩個金髮碧眼前凸後翹的姑娘飆英語了。
色狼!不要臉!以貌取人!膚淺!
我把淤積在心裡的火氣全發在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上之後,心情舒暢多了,當然,所有的發洩都是在我心裡完成的,我還不想被人當成個神經病潑婦。
當我回到房間裡,一照鏡子,我才知道他說的脫皮是怎麼回事。
從脖子開始到胸口的皮膚此刻全部呈現出一種駭人的紅,用手輕輕一搓就有細碎的皮屑紛紛跌落,我再低頭看看穿涼鞋的教,原本白皙的兩隻腳被曬出了慘不忍睹的不規則圖案。
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程落薰你個傻逼,你個大傻逼!
我引以為傲的冰肌雪膚啊,我對不起你啊!
從許至君給我的那包東西裡我翻出了一盒薄荷膏,塗在身上蛻皮的那些地方有些清涼。
他真是細緻周到,做他的女朋友真是一件讓別的女生嫉妒的事情啊,我酸溜溜地想。
我深知自己糾結的個性,獨處的時候就愛鑽牛角尖,為了避免我繼續在那種酸楚的情緒裡越陷越深,我披起那塊地毯,想出去隨便轉轉。
我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一陣歡騰,年輕人啊,真是精神好啊,大晚上啊,不睡覺,我默默地想。
下了樓,我看到公共活動區域已經擠滿了人,他們看起來真的好開心的樣子。
人都有個能量場,我相信悲傷只能獨自承受但歡樂是可以傳染,於是,我義無反顧地扎堆了!
從人群的外圍慢慢擠,終於擠到了最接近圓心的位置上,我才不管旁邊那個胖姑娘拿眼睛斜睨著我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誰要你那麼胖,一個人佔兩個人的座!
等我終於憑著一己蠻力捍衛了自己的領土之後,這才看清楚,圓心中間竟然是那個故意跟我講英語的ABC!
此刻的他與我第一眼所看到的他氣質有些微妙的差異,褪去了那份隨意,眉目之間更多了些王者風範。
他懷抱著吉他正在調弦,第一聲吉他聲響起的時候,原本鬧哄哄的人群,陡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眸子裡都閃著一種溫柔的光。
這是春夏之交的古鎮的夜,遠離川流不息的香車寶馬和光怪陸離的都市,遠離聲色犬馬的塵世喧囂,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彷彿微醺般的釅釅色澤。
燭光裡我看到他的臉,握著瓷杯的手不能自持地顫抖起來,那種感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狹路相逢過,彷彿冥冥中宿命再度召喚。
那種被某樣尖銳的東西將飄浮於半空中的我擊中,無能為力地陷入了黏稠濃郁的深沉夜色。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有一種這麼悲愴的感覺,離開長沙之後這是頭一次,這麼強烈。
我原本以為只要雙腳離開那片熟悉的土地,不說徹底忘記至少短時間之內我可以不去想起,然而眼前的這個人,他身上有著一種近乎魔力的氣息,將我刻意想要壓制住的那些思緒全部喚起。
是氣息,那種暌違的,氣息,我那麼那麼熟悉,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逸舟。
我簡直想將那種氣息——那種凜冽的,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氣息,凝固成堅硬的晶體,隨身攜帶。
但就在下一秒,我翻然醒悟,那一定是我的錯覺。
可以稱之為愛情的,僅僅只有那一樣東西。
它在我十八歲的那個春夏之交的夜晚,像黑色颶風一樣突然襲來,讓我猝不及防,無法鎮靜。它在後來的時光裡與我形影相隨,揮之不去。
它是我戴在左耳上的那枚耳釘,它是我文在心口的那個刺青。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覺得這世界上不會再有更恰當的名稱能夠概括,所以只能稱之為愛情。
那麼其他的邂逅,是不是都只能籠統地稱做為艷遇?
而此刻,我還不知道這個近在咫尺之遙,彈著吉他,用一口標準的英語唱著《加州旅館》的人叫什麼名字,我甚至沒有預感到他在我的生命中會扮演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我只是覺得這歌聲很好聽,真希望他一直唱下去,不要停。
當他停下來的時候,停頓了兩秒鐘之後,人堆裡忽然爆發出如雲朵般乍起的掌聲和口哨聲,我原以為他會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沒有,在他的臉上我絲毫沒有看到類似於羞澀或靦腆的神情,就像林逸舟一樣,好像沒有任何場面會讓他們手足無措。
真是有那麼一類人,天生就是要接受歡呼和膜拜的吧,後來熟稔了之後,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慨。
沉寂了一會兒,有人提議來玩真心話大冒險,我本想起身走,卻被他叫住:「那個披地毯的,你你你,別走,過來坐。」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的臉上迅速地飛起一片緋紅,在他身邊坐下來的時候還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每個人的額頭上貼一張撲克牌,除了他自己之外別人都能看到,根據大家給出的暗示去猜,猜對的人掌握生殺大權。
「哈哈,怎麼樣,刺激吧!」我旁邊那個胖姑娘衣服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樣子,我真的好怕她還記我擠她的仇,逮著機會要我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之類的驚悚演出。
可是人倒霉起來,總要栽在某個人或者某件事手裡,胖姑娘沒逮到我,坐在我旁邊的這個貌似流浪歌手的渾蛋卻沒有放過我。
他環視了周圍一圈之後,最終把目光鎖定在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身上:「就你吧,長頭髮,你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我看他那個樣子肯定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還是不要自尋死路選真心話了,畢竟我這個人嘛,人品還是沒得說的,如果選了真心話,我說的話就不會摻一點假。
可是我我我,我死都沒想到,他居然說:「你現在去門口站著,大聲喊,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時,我的頭頂上,一群黑色的烏鴉「嘎嘎」地叫著飛過。
在身後所有人期待的眼神裡,在從門口經過的人不明就裡的眼神裡,我心裡的哆啦A夢,超級賽亞人,美少女戰士,劉胡蘭,江姐,董存瑞,黃繼光……所有所有我能夠想出來的,可以給我力量的,可以讓我身體裡的小宇宙在這一瞬間徹底爆發的名字,一一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的……我的……」我真的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可是我程落薰,不能丟長沙姑娘的臉,我閉上眼睛,心一橫,視死如歸地喊出了那句衝破雲霄的話:「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時,經過的人紛紛停駐,而我的身後爆發出了與之前獻給那個賤人的掌聲一般熱烈的哄笑聲!
散場的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沒臉見人的我正打算偷偷摸摸貼著牆角回房間時,又被我的仇人叫住了:「喂,你是哪兒的人啊?」
「關你屁事!」我惡狠狠地回答他。
可是他一點也不在意我惡劣的態度,還是一臉好脾氣地笑:「那你做什麼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知不知道「不要臉」三個字怎麼寫啊!
「做二奶的!」我也自暴自棄了,語不驚人死不休。
「真的啊?」這個白癡似乎真的相信了。
我心中暗自得意,叫你整我,看我還不玩你一回:「是啊,你看不起我們做二奶的啊,我們也是憑自己的本事掙錢,我們二奶也有尊嚴……」
我還想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暗紅色的小本子衝我晃:「程落薰,你畢業之後的宏偉志願,就是做二奶啊?」
這個渾蛋,他手裡拿著的,可不就是我不翼而飛的學生證!
他接著說:「做二奶的,都像你這麼高調嗎?」
老天爺一定是覺得失去了林逸舟之後的我還不夠慘,才會派這個叫做陸知遙的傢伙,在已經身負重傷的我身上,再用力地砍一刀。
後來我總結出了一條經驗,怎樣確定我遇到的人對我具有殺傷力呢,那就是在首次交鋒的時候,他氣定神閒,我屁滾尿流。
反之亦然。
同樣的夜色中,許至君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心不在焉地摁著電視遙控器,從1換到50,又從50換回1,那只叫做薩摩耶的躺在他身邊,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咕嚕聲。
他機械地重複著換台的舉動,腦袋裡的思緒始終停留在下午偶遇康婕的那個場景中。
那時康婕和李珊珊正站在路邊攔的士,因為正好趕上交班的時間,所以她們等了好久都沒有一輛空車肯停下來,正好他路過,就載了她們一程。
也是湊巧,他開車接唐熙去某個飯店吃飯,他們兩個人的爸爸最近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談生意嘛,總歸是要吃吃喝喝走走過場,幾杯酒下肚,有的沒的互相吹捧一通,也就談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他爸爸是真心的喜歡唐熙還是有別的什麼目的,這陣子總是叫他帶她一起去玩,各種音樂會的票,電影票都是兩張一起給他,總說是別人送的,別浪費了。
唐熙倒也是真地值得長輩們另眼相看,無論是去聽音樂還是看畫展,她總是一副真的被藝術打動了的模樣,最可怕的是她竟然還不是裝的,在某次畫展上偶遇據說是蜚聲國內的某知名畫家,她還真的井井有條地跟對方聊了好半天。
當時許至君站在一邊看著她,猶如看到了一個親民和善的公主。
是的,很美好,很得體,很優雅,但是總像是隔著什麼,無法親近,也不願意親近。
康婕她們從上車開始就一直盯著他和唐熙看,但李珊珊有口罩遮擋,所以他從後視鏡裡只能看到擠眉弄眼的康婕。
用屁股想都知道她們一定是在用眼神揣度他和唐熙的關係。
為了不讓這兩個八婆去程落薰面前挑撥離間,他率先作出澄清:「咳咳……康婕,珊珊,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個是唐熙,我爸爸的朋友的女兒。」他已經盡可能地把他們的關係說得夠疏遠了,繼而又向唐熙介紹:「這是康婕,李珊珊,跟我關係很好的朋友。」
這一番介紹之下,親疏立現,唐熙的臉上也的確閃過那麼一絲尷尬的神色,但教養極好的她還是立刻回頭對她們很禮貌地笑:「你們好,我叫唐熙。」
康婕還沒接話,作為林逸舟曾經最好的異性朋友,一直因為許至君摁掉林逸舟最後那通電話而耿耿於懷的李珊珊隔著口罩,陰陽怪氣地說:「許至君啊,看不出動作挺快的嘛,落薰才出去幾天啊,這麼快就交新女朋友啦。」
氣氛頓時冷至冰點。
「美女你誤會了。」唐熙的臉上仍然保有笑容。
大家閨秀唐熙用她的溫文爾雅,反襯得康婕和李珊珊是那麼的小家子氣。
車開到離中天國際還有一站路的地方,許至君以「再開過去不好停車」為由適時將車停下,而康婕和李珊珊都心知肚明他是不想接近那裡,不想去面對住在那裡的那個女人,和她生下的那個跟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下車後康婕跟他說了聲謝謝,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下車追了過去叫住她。
猶豫了好半天,終於在康婕從疑惑漸漸轉變為不耐煩的目光中,他問出了那個問題:「她有沒有跟你聯繫?」
頃刻之間,康婕心裡一聲長長的歎息,哎,許公子啊,美人近在眼前,你怎麼還想著程落薰那個傻逼啊,你真是比傻逼還傻逼啊。
但是她還是很厚道地撒了個善意的謊:「沒有啊,她連她媽都很少聯繫。」說完這句,為了強調真實性,這個白癡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可能是艷遇去了吧,哈哈……哈哈……哈……」
說完之後,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臨睡前我上了一會兒網,剛好碰上下班回家的素然姐在線。
到底是做母親的人了,她的QQ頭像不再是以前那個粗獷的大鬍子布魯諾,而是換成了淺淺的大頭照,小丫頭笑得很燦爛,小臉肉乎乎的,看著就想伸手過去掐一下。
我和素然姐一人貼了一張面膜開著視頻,艱難地扯動著嘴角語聊,她問我,出去了幾天感覺怎麼樣?
我表示一切都很好,就是忘了帶防曬霜,只怕回去的時候要變成印第安人了。
她哈哈大笑,扯得面膜都變了形:「你好討厭啊,做面膜的時候笑會長皺紋的!」
視頻裡的她看起來真的是很快樂的樣子,其實我覺得比起我剛認識她的那個時候相比,她真的顯得有一點兒滄桑了,也許跟生育有一些關係,但我相信淺淺的降生會撫平她生命裡的某些缺失,會使得原本豁達的她更加在遇到堅信的時候,更加樂觀,堅定,並且寬容。
但是我的缺失呢?
就在我跟素然姐互道了晚安之後,許至君的頭像亮了起來。
看到他的頭像我第一反應就是要下線,接著我立馬反應過來我本來就是隱身狀態,他根本不知道我在。緊接著我又想起,以前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兩個人都不愛上線,所以每次說話都要先喊一下「你在嗎」。
後來他說,乾脆這樣吧,我們都對對方隱身可見,別每次跟兩個傻逼一樣。
可是自從我們分手之後,我就取消了給他的那隻小眼睛。
我覺得其實這樣對他反而好些,如果看到我在,又不知道跟我說什麼,可能他心裡會更不舒服吧。
關掉電腦之後我枕著手臂看著那扇小天窗,發了好久的呆。
素然姐以前跟我說,女孩子過了二十歲就是大姑娘了,該認真想想未來了,可是眼下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我在大理的最後幾天,康婕打電話來跟我講「我從酒吧辭職了,媽的,再做下去我要短壽了」的時候,我遲疑了一會兒,問她:「你沒哭吧?」
「哭你妹啊,有什麼好哭的,大不了擺地攤去,好多擺地攤的都擺出奔馳了你知道嗎!」
她總是這種語氣,從她說的話裡你聽不出悲觀也聽不出樂觀,就是一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樣子,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某些時刻,對於她,我是打從心底裡佩服。
除了我們短暫決裂的那一次之外,我發現我幾乎沒看到她哭過,也許她並不是沒有眼淚,只是都流在了沒人看見的地方。
康婕當然沒有去擺地攤,首先擺地攤的那些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才不會讓給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丫頭,而且聽說,曾經有人為了搶奪一尺寬的地方,引發了一場群架,最慘的那個被砍了十幾刀。
十幾刀啊!康婕默默地想,就算是頭大象都經不起這麼砍啊!
其次就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要賣什麼!
她也真的很嚴肅地去批貨的地方轉過幾次,看到那些小飾品,小本子,甚至小發卡,蝴蝶結她都想據為己有,她是在無法想像,如果她去擺地攤,客人要買這個,她說「這個不賣」,客人要買那個,她說「這個我自己也喜歡」的場面。
那樣……我也會被人砍十幾刀的吧?她心有餘悸地想。
後來我們閒暇無聊的時候,康婕告訴我,在她待工的那段時間裡,她媽媽也基本康復了,不過她那個極品媽媽就算癱瘓了,嘴巴也不會放過她的。
從早到晚康婕都生活在鄉下那個拆遷戶媳婦的陰影裡。
「好好的一份工作你說不做就不做了啊,你蠻有骨氣的嘛!這個社會骨氣值幾個錢啊?你看看王阿姨的女兒,肚子都大得跟個西瓜一樣了,你還每天躺在家裡裝死,同樣養的是女兒,怎麼別人就那麼好福氣嘍!」
「當初王阿姨女兒結婚我還送了一份人情,指望你結婚的時候收回來,現在別人都要收生孩子的紅包了,你還連個男朋友都沒有!」
「說你幾句你還不高興了,怎麼啦,長大了了不起了是吧,有本事到你爸爸那些野女人面前去起調子啊!」
……
終於,康婕在某個早晨再次被這種市儈的咒罵吵醒之後,終於忍無可忍了!
我清早就收到她的短信:別的女兒都是她媽的貼心小棉襖,我是捅在我媽心口的一把殺豬刀!
緊接著我打開電腦,發現她在她的QQ簽名,新浪微博,校內狀態以及豆瓣我說上同步直播了這句話。
我估計再這樣下去,她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弒母的惡行來。
辦事效率極高,人脈極廣的康婕在半天之內就搞定了房子的事,她讀中專時的某同學的表姐的男朋友正好是做地產中介的,按照她的要求,火速給她提供了一套「只要有床有熱水器有冰箱有空調有沙發可以連寬帶就可以啦」的房子,湊巧還就就在李珊珊他們住的地方不遠。
康婕欣慰地想,我的人緣真不是一般的好,我真的,太牛逼了!
趁著週末,康婕一通電話把李珊珊和宋遠CALL起來:「過來幫我搬家啊,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晚到半小時,你們就等著收屍啊!」
本來在家打副本的宋遠只好找羅素然借了車來幫忙,康婕守在樓下一看到那輛熟悉的甲殼蟲就崩潰了:「你有沒有腦子啊,這麼小的車平時多裝一個人都裝不下,你他媽開來幫我搬家?」
戴著墨鏡的李珊珊穿著一件黑色外套,超有氣場超又范兒,遠遠看著就像時尚雜誌裡那些歐美街拍的模特,她一記栗暴:「你妹啊,我們現在窮得都要去賣腎了,去哪裡幫你找個大車來啊。再說了,你他媽又沒傢俱,就那點破衣服破鞋子,難道要個航空母艦來幫你搬啊?」
伶牙俐齒的康婕被比她更伶牙俐齒的李珊珊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一般在這種時候她就分外懷念程落薰被她噎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欺軟怕硬的傢伙只好轉移話題:「好吧好吧,我的都是破衣服,你的衣服都好看……誒,你這件外套什麼時候買的啊,從沒看你穿過啊!」
原本只是一句無心的話,康婕和宋遠都沒有注意到李珊珊在那個瞬間愣了一下之後,才輕描淡寫地說:「怎麼沒穿過,你沒印象了而已。」
其實康婕本來還想說:「我怎麼會沒印象啊!我上個星期陪別人逛街的時候看到過,今年春裝新款,價格抵得上我半年房租了!」
可是她沒機會說了。
吊兒郎當的阿龍從院子門口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一看到康婕就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他剛想說點什麼,康婕就轉過去,拿背對著他,專心致志地往車裡搬東西。
康婕完完全全沒有注意到,當宋遠看到阿龍手臂上那條文身的時候,陡然之間,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他定了定神,裝作不經意地問:「那個人是誰啊?」
「不認識!」康婕沒什麼好語氣。
「不認識?不會吧,我看他好像想跟你打招呼啊。」宋遠不死心,接著套話,其實他心裡已經著急得恨不得把康婕提起來嚴刑拷打了。
「說了不認識!」康婕也不耐煩了,她實在沒臉告訴自己的朋友:他是我媽的……男朋友?還是更直接一點的說法……姘頭?
宋遠還想問點什麼,康婕把東西一摔:「宋遠,你幫不幫忙,不幫我叫搬家公司了!」
看得出康婕是真的很忌諱,宋遠只好暫時壓下心裡滿腔的疑問,先幫她搬東西。
從頭到尾,李珊珊一句話都沒有說。
當天晚上她就搬進了那所「家電齊全,窗明几亮」的老房子,這才發現租房子這個事真是一分錢一分貨的事。
床是睡上去翻個身都要嘎吱嘎吱響的,冰箱只及她膝蓋高,就算全部塞滿也只夠儲存兩天的口糧,空調是掛在牆上當擺設的,一摁遙控器開關就聽見頭頂上一陣轟鳴,至於沙發……她很想打電話問問那個該死的中介:「他媽的你家的沙發長得跟籐椅一樣嗎!」
可是她沒有勇氣,她知道,她給出的錢也不過就只能租到這樣的地方,算了吧,就當臥薪嘗膽吧,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吧,為了儲積力量建設祖國,我暫時苟且偷生吧!
而且,至少,電視還是可以看的,至少,還有芒果台可以看啊!想到這裡,她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晚上十點半,當芒果台自製的青春偶像劇剛剛開場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陳沉的名字在屏幕上明明滅滅。
半小時之後他提著幾盒涼菜,一盒炒飯,還有從他認識她起她就深深迷戀的鹵豬腳來敲門了。
他一進門就一通抱怨:「我日,你怎麼找了個這麼隱蔽的地方,你要躲起來搞傳銷啊?」
「你以為我願意啊,我也想住在摩天輪旁邊的公寓裡,每天坐在飄窗端著咖啡杯感歎這個世界真是不符合我的夢想啊!」康婕比他怨氣還重。
正大口大口扒著炒飯的陳沉懶得跟她爭,一邊翻著涼菜一邊問,你受不了你媽媽幹嗎不搬回你爸爸那邊住啊?好好的浪費幾百塊的房租。
康婕啃完一個豬腳辣得嘴都腫起來了:「我不想為難我爸,我搬回去,那個女人肯定會想方設法找我的麻煩,我爸本來就辛苦,我就別去害他了。」
陳沉挑了挑眉:「也對,你跟你那些後媽鬥爭了這麼多年,你爸也真是不容易。對了,你在酒吧做都好好的,收入也比較穩定,幹嗎突然不做了?當初我勸你別去吧,你又不聽,我說過你是我的女人,我怎麼都會照顧你的,我有十塊錢就會分你五塊,你又不信我。」
康婕低下了頭,很久沒有說話
在康婕的沉默中,電視的聲音顯得特別大,女主角和男主角在海邊奔跑著,海浪打濕了他們的腳。
那才是明媚的,朝氣蓬勃的青春吧。
可是青春有多種多樣的姿態,它可以以千千萬萬種面目呈現,就像羅列在一個巨大的書架上的書,別人青春的書脊上寫著晨光,雨露,花朵,朝氣蓬勃,她的書脊上寫著孤單,貧窮,困苦和居無定所。
還有失望。
對於親人的失望,對於情感的失望,她本以為對於她離開酒吧這件事,無論是她媽還是陳沉都會表示支持,沒想到他們竟然都覺得有點兒可惜,她甚至很偏激地想,是不是只要能賺錢,你們都不在乎我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是不是哪怕我去販毒賣淫你們都覺得沒問題。
絕望的時候她不是沒想過死,死了就從她厭倦和厭惡的這一切中解脫了。
也許每個人都想過吧,關於死,可是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在冷靜下來之後繼續苟且偷生。
她也不例外。
康婕起身去打開窗戶,滿屋子食物的香味頓時清淡了許多,在陳沉探究的目光裡,她終於道出了原委。
「做得好好的?我他媽差點被人強姦了。」
窗外忽然一道閃電劃破整個夜空,潮濕悶熱的空氣頃刻之間一掃而光,夏夜的雨,轟隆隆的就這麼下下來了。
[3]你點亮了一盞燈,我靠近一看,那的確是我所嚮往的世界。
很久以後我才從康婕口中得知她決定離開酒吧的真實原因,而這件事除了我跟陳沉之外,她沒有再對任何人說起過。
「跟誰說都沒用,不能讓事情變得好起來,還有可能變得更壞,所以就懶得說啦。」她是這樣說的。
而當晚陳沉的反應也是嚇了一大跳:「強姦?你說得太嚴重了吧?是不是又想上次一樣,只是無聊的人惡作劇啊?」
「屁!是真的!我襯衣扣子都被扯掉了!」康婕一激動差點把那張原本就顫顫巍巍的舊茶几給掀翻了,她語無倫次:「我也不是剛到社會上來混,真的假的我難道分不清嗎?」
頓了頓,陳沉放下手裡的筷子,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就像安撫一隻受驚的雌性小動物:「你慢慢說,慢慢地說。」
那是一個看起來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的夜晚,等清潔人員打掃完場地,換好工作服的康婕剛把在賽百味買的三明治當晚飯給解決了,她還順便給李珊珊打了個電話聊了一會兒:「珊珊,現在的夜店都不是你我的天下了,以前我們出來玩,最多也就是化個煙熏妝了,現在的小姑娘不打兩針玻尿酸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泡吧的,哎,人要服老啊!」
「滾,是你老了,我還沒有!有錢了我也是要去打玻尿酸,打肉毒桿菌,打羊胎素,女明星打什麼我就打什麼!」
掛掉電話的時候,康婕被一個男人撞了一下,手機都撞掉了,她剛想爆粗口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上班時間,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髒話吞了下去。
對方停下來替她撿起手機,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那是一個你說不出他哪裡不對勁可是看著就是很不舒服的男人,並不算胖的臉上浮著一層叫人作嘔的油光,坑坑窪窪的皮膚,還有典型的因為嚼檳榔嚼出來的腮幫子,還有,白色的襯衣穿在別人身上那麼飄逸,可是為什麼穿在他身上就顯得那麼猥瑣。
電光火石之間康婕知道為什麼了,因為,他,把襯衣下擺,紮在,緊身牛仔褲,裡,腰間那根D&G皮帶的logo金光閃閃。
「真是刺瞎了我鈦合金的狗眼啊。」康婕默默地想。
過了十點,人越來越多了,服務員們也越來越忙了。
就在康婕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一個同事跑來跟她說,那一桌有人找你,你去看看吧。
從密不透風的亂舞群魔中一步一步艱難地擠過去時,康婕心裡還在琢磨著是誰在找她,難道又是上次那個賤男?
沒錯,又是個賤男,不過不是上次那個,這次是衛生間遇到的那個緊身褲賤男。
我和康婕生平最恨男人穿緊身褲,每次走在街上看到那些下半身繃得緊緊的男生我們都恨不得衝過去把他們打一頓:讓你穿緊身褲!讓你穿緊身褲!
可能是平時鄙視他們太多了,這次遭報應了,當康婕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幾乎要風化了。
「先生,請問是你找我嗎?」她扯著喉嚨大聲喊。
緊身褲一臉的殷切:「是的嘍,美女,過來喝杯酒嘍。」
他邊說邊用玻璃水杯——對,不是小酒杯——是平時喝水的那種容量的玻璃杯,倒了一杯什麼飲料都沒兌的純百齡壇給康婕,裡面還丟了兩塊冰塊。
看著他猥瑣的臉,康婕心裡那只恐龍又在咆哮了:「我X你媽啊!老娘生理期你叫我陪你喝酒啊!他媽的還給我倒這麼一大杯純的,你這不是擺明了要老娘的命嗎!」
表面上,她只能微笑著說:「先生,真的不好意思,我們有規定,上班時間不可以跟客人喝酒,你們慢慢玩,我先走了。」
她剛轉身,原本站在她對面還隔著個桌子的緊身褲男就像會凌波微步一樣,瞬間來到了她的面前,兩隻手像兩把鉗子一樣死死地卡住她的手臂:「我跟你們經理是朋友,打個招呼就沒事了,就喝一杯,一杯。」
那一刻康婕真的很想破口大罵,喝你媽呀喝,這麼喜歡喝你怎麼不去喝婦炎潔啊!
那是在理智崩潰之前的最後一次警示,她沉著臉,冷冰冰地說:「真的不好意思,身體原因,實在不能喝……」
話還沒說話,酒杯,已經逼到了嘴邊,玻璃杯口碰了她的牙齒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一秒鐘之後,康婕奮力地甩開那兩隻骯髒的手,吼出來的聲音超過了音響裡震耳欲聾的鼓點:「滾開!臭流氓!」
沸騰的人群在頃刻之間,有了短暫的停滯,緊接著,是更火暴地起哄和煽動。
康婕狠狠地瞪了那個傻逼一眼,轉過身大力撥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看到對方因為漲紅的面孔以及凶狠的眼神。
整個晚上康婕沒再靠近過那一片區域,雖然在員工室被經理狠狠地說了一頓,但她拒不認錯,也不道歉,其實當時她心裡已經有了走人的念頭。
離開這個男盜女娼的環境,她惡狠狠地想,卻怎麼都沒料到就在幾小時之後會經歷那麼一場驚心動魄的事件。
康婕稱之為,被強姦未遂事件。
因為是週末的緣故,下班之後幾乎都快天亮了,同事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回去了,剩下她一個人無精打采地換好衣服從平時的員工通道出來,剛下到一樓正想拐彎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點東西吃,忽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拽了一把,於是重重地倒在了樓梯間裡。
她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外套就被粗暴地扒開了,那雙在幾個小時之前死死鉗制住她的手,此刻帶著洩憤的目的,正預備把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剝掉。
「x你媽!」使出了全身最大的力量,康婕衝著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的這張臉憤怒地罵著,手腳並用,狠狠地踢打著對方。
沒用的,她太瘦弱了,何況對方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襯衣的扣子已經被扯開了,這個樓梯是有多久沒人打掃了啊,躺在水泥地板上的她感覺到地上厚重的灰塵都在往她的肺裡鑽,旮旯裡還有蜘蛛網,離她的臉不遠的地方明顯看得出有痰干了的痕跡。
她忽然停下了掙扎。
真髒,真的,這個骯髒的樓梯間,這個骯髒的城市,這些骯髒的人。
對方原本沉迷於她的掙扎反抗,看到她忽然鬼魅似的笑,不禁也停下了動作。
「你有套嗎?」康婕問。
那個背對著光的男人在這一刻,的的確確被她臉上那種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詞語形容的奇異神情嚇住了,好半天,他沒動彈也沒說話。
「問你,你有套嗎?有套就快戴上做了完事,沒套的話就趕快去買一個,我是為你好。」康婕繼續說。
樓梯之間微弱的光線照在她的臉上,這個猥瑣下賤的男人發現她的眼神裡真的有一種不懼的淡定,甚至可以說是胸有成竹。
這一下,他反而慌了:「什麼……你……什麼意思?」
康婕面無表情:「我們經理沒告訴你嗎,我在這裡做事是為了賺醫藥費的,我男朋友在外面亂搞把我也傳染了。」
「呵呵,你這招對我沒用的。」對方擠出了幾聲乾笑,但手腳卻並沒有動作。
「那隨便你吧,我反正不虧,就當找了免費的鴨。」康婕邊說邊伸手去拉男人的D&G皮帶扣,還沒碰到它,她就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賤貨。」
從她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對方丟下這句話,然後揚長而去。
她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在那段時間裡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
連她自己也不相信,一個這麼蹩腳的謊言,竟然幫她逃過了一劫,是不是因為在這個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真的太深了,是不是在這個傳統道德淪喪的時代,這樣的謊言可信度真的太高了?
她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裡,發出了輕微的冷笑。
「那天早上我很平靜地買了一杯咖啡,從火車站坐早班車回去,像平時一樣,沒有任何異常。」她這樣告訴陳沉。
陳沉面前的煙灰缸裡已經堆滿了煙蒂,每一根都是燃到了過濾嘴那兒。
在聽康婕敘述的過程中,有好幾次,他差點氣得把茶几給踢翻,掀翻,氣得差點揪著康婕罵「傻逼」。
可是他忍住了,心裡所有的憤懣和狂怒都被發洩在大口大口吸進肺裡的香煙上。
就算他再粗糙,畢竟認識這麼多年了,曾經也是那麼真切地相愛過,他對康婕還是很瞭解的,就算他衝她吼,說你這個白癡怎麼不早點說,我找人砍死那個畜生,她也只會很不當回事地覺得他不過就是逞口舌之快。
他滿腔的怒火都快把自己焚燒了卻還是沒辦法讓她相信,他是真的可以為了她去拚命的。
是的,他們早已經沒有了十五歲的時候,踏著落葉一起爬山的少年情懷,可是在他的心裡,她跟他後來交的那些女朋友多多少少總是不一樣的。
他在別人面前總是很愛逞能,走到哪裡都是一副老大的樣子,兄弟有事他一定到場,借錢二話不講,出了什麼事大家一起扛。
可是只有她,真的只有對著她,他可以嬉皮笑臉地說,借點錢給我嘛。
有些女孩子跟他分手之後越過越不堪,可是傳到他耳朵裡也就當個笑話聽了,唯獨康婕這個傢伙,她不可以墮落,她要是墮落了,他第一個動手扇死她。
「算了,沒真的被強姦啦,只是受了點驚嚇。」康婕看著陳沉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只好輕描淡寫地安慰他。
陳沉一語不發,突然站起來側身進了逼仄的廁所。
她知道,他是對她有脾氣,怪她沒早點告訴他這件事。
她也知道,雖然她用很平靜的語氣來說這件事,看起來好像真的沒有對她造成什麼影響,但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凌晨,都明明白白地宣告著,這些驚嚇和傷害都鏤刻在生命的底板上,永遠不會湮滅。
很久之後我得知了這件事,第一反應比陳沉激烈多了,我差點沒把手裡那杯檸檬水潑到她臉上!我又是氣憤又是心疼,可越是氣憤越是心疼我就越不知道說什麼,只能眼淚汪汪地瞪著她。
康婕也真是倒霉,這件事她總共也就告訴了兩個人,結果這兩個人都反過來需要她寬慰。
「有什麼大不了的啊,一個二個好像我被輪姦了一樣。說真的,這事不怪別人,怪我自己,我他媽的就不應該在那種地方混,到處都是衣冠禽獸,憑什麼要別人把你當大家閨秀呢?所以,我沒做啦,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一根毛都沒少。」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是廣告公司的職員了,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這個夜晚,陳沉留在她租的這件屋子裡,第二天很早他就走了,當康婕醒來的時候,那張舊茶几已經被收拾乾淨了,上面放著一疊錢,昨天簽好的租房協議反面上寫著幾句話。
「昨天贏了點錢,你拿去吃飯吧,有事給我打電話。垃圾我替你丟了。」
這麼多年,他的字還是這麼難看。
不知道為什麼,那行字在她的眼睛裡慢慢地、慢慢地變得很模糊。
就是在那天早上,我收到康婕的新地址,她說:「樓下有個老信箱,我問過了,可以收,你給我寄明信片吧,我也裝一把文藝女青年。」
我看著那條短信笑了好半天,站在陽台上忽然很矯情地說一聲,大理的清早,你好。
隔壁伸出個頭來,是那個神經病:「程落薰,吃了嗎?」
這不是北京老大爺們最慣用的打招呼的方式嗎?
「沒呢,您呢?」我就是這麼有語言天賦,哈哈。
「那一塊兒吃吧,你換換衣服,要不就把你那地毯披上,穿這麼點兒不冷嗎?」
我突然覺得,兒化音,真好玩兒。
不對,等等!他知道我叫程落薰,我可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呢,我媽叮囑過我,在外面一定要多幾個心眼,可不能像在長沙那麼沒心沒肺的。
於是,我問他:「喂,你叫什麼啊?」
「陸知遙,身份證上是這個名兒。」他笑了一下。
我本來還想跟他鬥鬥嘴,可是他那一笑,我忽然就蒙了,說不清楚什麼原因,真的,就是蒙了。
拐到一條小巷子裡,我看到一個小小的店舖門口豎著個牌子,上面寫著,牛肉麵,餌絲之類的字,我估計選擇也不會太多,隨便吃吧。
我們要了兩碗牛肉麵,出乎意料的好味道,我本來不怎麼餓,吃了兩口之後竟然食指大動。
「多吃點兒,瘦得跟猴子似的。」他說。
「我以前是個胖子……不對,也不能算胖子吧,反正就是不瘦,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吃東西才瘦成這樣的。」
「幹嗎不吃東西,失戀啊?」
他真把我問住了,面對一個僅僅只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名字,聽他唱過兩首歌兒,被他捉弄過幾次的新朋友,我還不想將我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雖然他連我的學生證都看過了。
「嗯,失戀,絕食,就瘦了。」我順著他的意思說。
他有笑了一下,沒說什麼,可是我分明看得出他的意思是覺得我幼稚。
幼稚就幼稚吧,這不重要,反正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沒過去也沒未來,不必在乎他怎麼看怎麼想。
吃完早餐又不知道幹嗎了,一前一後閒散地遊蕩著,我估計他是在看滿大街的美女,當然,我也是。不料想他突然回過頭來問我:「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啊?我啊……去買點明信片吧,然後找個地方寫好寄了。」
「不是。」他「嘖」了一聲表示我誤解了,「不是問你待會兒打算幹嗎,是問你接下來還打算去哪些地兒,是不是待幾天就回長沙?」
「不知道……」
我忽然停下了腳步,呆呆的,怔怔的,看著他,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裡好像刮起了一陣風,把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打亂了。
我發現我真的不能去想規劃,計劃,打算這些東西,一想這些我就頭痛,就本能地想要逃避。
陸知遙也停下了腳步,轉過來看著我,靜靜地看著我。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了,這個人好像手無寸鐵地就把我原本費了好大的勁才整理好的世界給打亂了,他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問我一個問題,就把我弄得心煩意亂。
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在一家書店裡選了好半天,才選中了幾張明信片,不同於我們平日買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卡通圖案,這些的背景
很久沒寫字了,拿起筆來覺得有一點兒彆扭,但是我還是盡力工工整整地在背面寫著:我住的房間有一扇小小的天窗,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月亮。有一天我想起一句話,我所有的失去都是關於你,我忽然覺得,執著也有執著的快樂,是那些不執著的人無法體會的。
真的是太久沒有用筆了,寫出來的字真難看,我舉起明信片推遠又拉近,算了,遠看還行,也別太苛刻了,於是又鄭重地在收件人的地址後面寫上康婕的名字。
在給所有我答應要寄明信片給他們的朋友都寫完了之後,還多出來一張,是我特意多買的。
填上了我曾拿著開啟它的鑰匙的那個小公寓的地址,我不知道能不能寄到,但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張無人查收的明信片,如果它不在途中因為各種各樣的意外遺失的話,那麼它最終的歸宿也就是那個再也不會有人開啟的郵箱。
收件人是林逸舟。
我只寫了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曾有過你,我不知道這對我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郵局把所有的明信片一起投進郵筒之後,我又不知道要幹嗎了,正好看見一間甜品鋪,就順便進去坐了一會兒。
菜單上琳琅滿目地陳列著很多甜品,我隨便翻了翻還是照習慣點了份楊枝甘露。
以前我跟康婕很喜歡吃一家飯館的蓋澆飯,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點的是魚香茄子,在康婕把菜單上所有的蓋澆飯都吃過一遍之後,我還是只吃點魚香茄子。
康婕說我就是那種破殼的時候看到什麼就把什麼當媽媽的動物,第一眼喜歡的東西就會死心眼喜歡一輩子。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但是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拿自己也沒辦法。
我一勺一勺耐心地挑著碗裡的芒果,隔壁兩個男生聊天的聲音有點兒大,我聽了半天之後,忽然對早上陸知遙問我的那個問題有了一個清晰的答案。
回到旅館路過他房間的時候看到門是敞開的,他正抱著筆記本電腦上網,我站在門口叫他:「喂。」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喂什麼喂,不是告訴你我叫什麼了嗎?」
「可是直呼其名也不禮貌啊。」我說。
「那你叫喂就禮貌了?」
這個人怎麼這樣啊,比我大這麼多也不讓著我一點兒,我看他對別的姑娘挺客氣的嘛,包括那個前台小妹都說他人好,幫她修電腦,怎麼就這麼喜歡跟我較勁兒呢?
「算了,叫什麼都不要緊,反正過幾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我說完這句話,他把電腦放下了,穿著人字拖走到我面前鄭重其事地問我:「什麼情況?你要回去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離得這麼近,我這才發現他蠻高的,比我高出一個頭,我跟他講話必須稍微仰起一點兒頭。
「不是,我要去西藏。」
沒錯,我在甜品鋪聽到那兩個男生在商量進藏的時候,心裡就立刻作出了這個決定。
我要去西藏。
雖然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去過那麼遠的地方,不像許至君讀初中的時候就已經跟著他父母游過了歐洲,但是當我決定去西藏的時候心裡沒有一點兒顧慮。
好像這個決定早就已經在那裡了,只是在等著我看到它。
陸知遙看著我,他的瞳孔像兩隻琥珀包裹著我的樣子,過了半天,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吃飯去吧。」
後來我回想起來,陸知遙跟我說過的最多的話就是,你餓不餓?吃了沒?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我就會想起吃飯這件事,是我長得讓人很有食慾還是怎麼回事,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他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說,沒有為什麼,就是一個人吃飯很悶。
但就是在那段時間裡,我的臉上原本消退了的嬰兒肥漸漸地回來了,在我們最後分開的時候,他拍拍我的臉說,程落薰,你還是胖點兒好看,我剛認識你的那個時候,太瘦了。
我站在比我高出一個頭的他面前,聽到那句話,眼淚嘩啦嘩啦不能抑制地流了出來。
「真的決定進藏?」他替我開了瓶啤酒。
這種啤酒的名字叫做風花雪月,跟我以前喝過的味道都不一樣,我仰起頭大口大口地灌了幾口之後擦了擦嘴:「是啊,已經決定了。」
「真是巧了,我也要去。」
「你?」我睜大了眼睛。
「嗯,滇藏,川藏,新藏,我都走過了,只有青藏這條線沒走過,正好有朋友想去阿里,我陪他們走一次,你要不要一起?」
坦白講,那一刻我的思維是有短暫的停頓,我在腦海裡拚命地搜尋關於「阿里」的一切,可惜我匱乏的地理知識沒有給我一點有價值的信息,那是什麼地方?我僅僅只知道孔繁森曾經在那兒工作過。
「阿里的平均海拔都有四千多米,基本算是無人區,但有很多野生動物,我三年前走新藏線的時候看到成群結隊的藏羚羊、黃羊,瑪旁雍錯邊還有很多黑頸鶴,對了,那年我還在岡仁波齊轉了山。我們這次打算走青藏線進藏,從拉薩出發,走新藏線到新疆葉城,再去南疆逛一圈,你要不要一起?」
我怔怔地看著他,在他說出這一長段話的中途有好幾次我都想打斷他問,什麼東西?藏羚羊我知道,可它們不是生活在可可西裡嗎?
還有那個什麼錯?錯錯錯?是什麼東西?
岡仁波齊是什麼?轉山是什麼?
可是我不敢開口,雖然我很無知,但至少我還知道要掩飾自己的無知。
過了半天,我也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你幹什麼的?」
他哈哈笑:「我什麼都不幹,瞎玩兒的。」
那天我們回旅館的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穿著單薄的襯衣有點兒發抖,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冰涼的手。
我說不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冒犯,可是我沒有掙脫也沒有甩開,而是安安靜靜地跟著他走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
各自回房之前,他跟我說,你再想想,不用急著回答。
我低著頭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裡有一種很難定論的情緒,像一條細細的絲線勒住了我的心臟。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回歸到正常的生活,走在長沙熟悉的街上不再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擊中,不再看到電腦桌面上那張我們牽手的照片就流下淚來,不再跟朋友聊著聊著天就不由自主地提起他的名字,說起在那段日子裡所經歷的一切的時候……
我才可以在寫給他的信裡坦率地講,你不會明白,當時聽著你用平淡無奇的語氣說起那些我只在學生時代的課本中接觸過的名詞的時候,我心裡有多麼震撼。你讓一個終日沉溺在自憐自艾的情緒裡的女孩,在一口很深的井底,猛然抬起了頭來。
我當初之所以決定跟你走,不是因為你帥,不是因為你多麼有才華,更不是因為我當時還不瞭解的你那些輝煌的過去和光明的未來,而是因為你點亮了一盞燈,我靠近一看,那的確是我所嚮往的世界。
兩天後的晚上,我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叼著一根煙配合著一個唱歌的男生打著手鼓,我們的眼神始終停留在對方的臉上,目無旁騖。
「我去拉薩等你。」人散了之後,我對他說出了我的最終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