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心比酒冷

  「好了,把披肩披上,手包拿著,下去吧。」喬楚替我把一束碎頭髮攏到耳後,那眼神跟看著出嫁的女兒似的慈祥,「別讓齊唐等太久了。」

  我拉著她的手:「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玩嗎?」

  「不了,」喬楚笑得很疲倦,「我想去白灰裡,我有很久沒見過閔朗了。」

  終於到了跨年的這一天,下午的時候齊唐發來短信說晚上會順路過來接我,叫我提前做好準備。

  自從那天喬楚平地起驚雷之後,我現在一想到齊唐就覺得膽戰心驚,雖然我打從心底裡就不相信喬楚說的那句話,但一想到要面對他,難免還是有些心情複雜。

  不管怎麼說,齊唐對我的關心和照顧,確實已經超過了普通朋友。

  走出單元門口便看到齊唐站在車前等我,按照邵清羽對於男生們提出的要求,他穿了白色的襯衣和深藍色的西裝,神采奕奕,笑容非常溫和。

  「挺好看的。」他說。

  我有點心虛:「披肩和包都是喬楚借給我的,她說做戲要全套。」

  「她很細心,是我不夠周全,只給你準備了裙子,你們女孩子的事情還是女孩子更擅長。」齊唐替我拉開車門,「葉小姐,出發了。」

  車行駛過張燈結綵的大街,聖誕時的裝扮還沒來得及撤下,又多了許多傳統型的裝飾,我側著頭看著窗外,人真多啊,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高興的樣子,真好,雖然我並不屬於其中,但隔著車窗玻璃沾點兒喜慶也覺得好。

  邵清羽說過,今晚會請簡晨燁一起來,這是我們分手之後第一次見面,想到這裡,我不禁緊張得打了個冷戰。

  齊唐始終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我拿餘光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神色自若,我絲毫看不出他對我有喬楚說的那種意思。

  喬楚一定被徐晚來和閔朗的事給刺激得發神經了,我暗暗想。

  我和齊唐到達邵清羽父親的別墅時,Party並沒有開始,但已經到了不少人,粗粗一看絕大部分我都不認識,只覺得他們一個個光鮮亮麗——怎麼說,就是跟我有很大的區別。

  出於本能吧,我有點兒怯場,只想找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安安靜靜地待著,等到十二點的時候象徵性地跟著喊一句新年快樂,就算交了差了。

  可是我沒想到,我沒能如願。

  就在我準備溜的時候,邵清羽擋住了我,發出了一聲驚歎:「天!昭覺,你今天好漂亮!」

  她這大嗓門一叫,立刻引起了周圍不少人的側目,我原本就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傢伙,唰的一下臉紅得都嫌腮紅多餘。

  「咦——」她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目光狐疑,「這條裙子,Lanvin(浪凡)的嗎?」

  我的臉更紅了,這一刻我真的非常後悔自己出現在這裡,我確實不應該來的,鬼迷心竅鬼使神差地來了,現在好了吧,尷尬了吧,想死了吧。

  「是Valentino——邵清羽,你退步了。」齊唐停好車之後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站在我身後,一副擺明了要給我撐腰的樣子。

  邵清羽眼裡那點狐疑更濃重了:「你怎麼知道,難道……是你送的嗎?」

  要是地上有條縫我現在就鑽進去了。

  「是員工福利,辛勤工作的人才能獲得。清羽,這麼多客人你不去招呼,有點主人的樣子嗎?」齊唐不急不忙地把話說完,輕輕拉著我的手臂把我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

  這真的不是我葉昭覺該待的場合,我覺得我就應該待在那種左邊一桌麻將,右邊一桌斗地主,每桌旁邊各圍著一圈人押注的地方。

  「齊唐,我想回家。」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裡,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葉昭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敏感,這麼脆弱,這麼矯情玻璃心了?我真恨不得甩自己兩個耳光,裝什麼柔弱啊你!

  齊唐皺著眉頭,語氣有點兒嚴厲,很像昔日面試我的時候的局面:「搞什麼啊你,剛來就說走,她不就是問了一下你裙子的事嗎,平時你不這樣的啊,你這是怎麼了?」

  是的,他問到了我的痛處,平時我真的不是這樣的,可現在我,失戀,失業,穿著來歷不明的裙子,披著喬楚的披肩,拿著喬楚的包,自尊心岌岌可危一碰即碎。

  是的,我彆扭,我做作,我侷促不安,恨不得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既來之,則安之。」齊唐說。

  我沒說話,只是在心裡罵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罵他還是罵我自己。

  與此同時,喬楚在化妝台前化完了妝,她今晚選的唇膏是Chanel的42號色,嬌艷欲滴。

  她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再挑剔的人面對著這張臉也無話可說,她知道自己美,從來都知道,曾幾何時這張臉就是她去換取理想人生的最大籌碼。

  可是現在都沒有意義了,她看到自己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無奈的笑,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那個女生,那個叫徐晚來的女生,昭覺說她並不是傾國傾城的大美女。氣質,呵呵,氣質算什麼東西!我喬楚從來也不缺,可是……

  想到閔朗竟然會在她面前哭,那個冷冰冰的閔朗,像一把刀似的閔朗,竟然會在她面前哭。

  還有那個玉鐲子,喬楚想起這件事就渾身發抖,她發誓這輩子要跟全天下戴玉鐲子的女人勢不兩立!

  這些憤懣的、激烈的情緒淤積在胸腔裡,散發著腐敗的氣息,就好像有一條毒蛇在她心裡爬來爬去,絲絲地吐著信子,隨時會衝她的心臟咬一口。

  不能再繼續一個人待著了,這寂寞快把她逼瘋了。

  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從衣櫃裡隨便扯出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她要趕緊去白灰裡,去見閔朗,見到人就好了,所有的疑問和隔閡就會不攻自破,她就會鎮定下來,恢復常態。

  什麼大風大浪我沒見過,喬楚一邊把腳捅進靴子裡,一邊安慰自己,這點事根本就不算事。

  可是這路上的人和車怎麼這麼多,這紅綠燈怎麼這麼慢!

  坐在出租車裡的喬楚不耐煩地拍打著自己的腿,胸中的那團火焰馬上就要噴薄而出了,想燒死這些耽誤她時間的神經病!所有擋在她去見閔朗的路上的人,一個都不能活!

  司機有點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意識到了,狠狠地瞪了回去:「看前面,綠燈了!」

  她從來沒有這麼失態過,再嚴峻的場面她也穩得住自己,可是現在全亂了。

  生平第一次,喬楚發覺原來自己的骨子裡,自己內心最深最深的地方,竟然還保留著這樣純真的力量。

  因為純真,所以慌亂,所以才這麼,不得章法。

  閔朗,閔朗,我一滴酒都沒有喝,可我就已經覺得醉了,我想念你,我如此想念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為了和你在一起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那麼你不可能不愛我。

  喬楚用指甲狠狠地掐進自己的皮膚裡,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眶裡聚滿了淚水。

  這種毫無緣由的顫抖是怎麼回事,僅僅是因為我想到了你。

  我一直以為你天生冷漠,不會愛人,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也不強求更多。可是不是這樣,並不是這樣,原來你也愛過,你有愛人的能力,你只是……不愛我。

  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淌下來,無聲無息地淹沒在黑夜裡。

  Party開始了好一陣子之後,我緊繃的神經才有所緩解。

  人越來越多了,粗略地估計也有三四十個,自助餐區的食物上了一份馬上就空了,廚師和服務生們忙得片刻都不能休息。

  從中午開始我就沒有再吃東西,此刻只覺得飢腸轆轆,餓得都快站不穩了。即便如此,我還是默默地站在角落裡,盡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甚至希望我能夠越變越小,從賓客們的腳下面逃掉。

  我做得很成功,確實沒人搭理這個角落裡沉默寡言面目模糊的葉昭覺,就連訓練有素的服務生在路過我時,也沒有停下來問一句:「小姐你需要來杯酒嗎?」

  很好,保持下去,等到簡晨燁來了就可以走了。

  這大概是我來參加這個Party的唯一原因,在我的內心深處,是如此渴望能夠見到他。

  我瞭解自己的性格,又強又固執,而簡晨燁,我說過,他的自尊心是我的升級版。

  從那天他離開公寓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過哪怕一丁點兒聯絡,坦白說我心裡真的覺得,哪怕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也不至於要這麼決絕。

  可是我們就是僵著,耗著,誰也不肯先讓這一步,好像讓這一步就等於喪權辱國。

  區別於別的情侶,我們之間已經不是單純的愛或者不愛的問題,而是誰的意志力更加堅強的問題。

  如此,我便只能像一個木偶一般,在這裡傻傻地等著,等著那個我自己也不能確定會不會發生的見面。

  我的心就像明明滅滅的信號燈,進來一個人,便亮一下,發現不是他,便滅了。

  這種滋味不好受,我承認,真的不好受。

  就在此刻,邵清羽站在廳中間喊了一句什麼,聞聲而動,所有人都開始往中間擁,像浪潮一樣。只有我不僅沒上前,反而一直退,一直退,退到一腳踩到齊唐。

  他扶住了我,遞給我一個白色瓷盤,上面有一塊芝士蛋糕。

  我太餓了,連句謝謝都沒說便開始狼吞虎嚥。

  齊唐並不在意我難看的吃相,他興致勃勃地看著那群人說:「清羽今晚有大動作啊。」

  下一分鐘,齊唐的話便得到了驗證。

  邵清羽挽著一個男生,臉上洋溢著藏不住——可能根本也沒想過要藏起來的幸福笑容。那男生個子很高,皮膚偏黑,輪廓分明,臉上沒什麼表情,但你能明顯地看出來這份鎮定是虛弱的,他的眼睛裡閃著沒法掩飾的緊張。

  這很正常,邵清羽這架勢弄得換了誰都會緊張,但我的注意力不是落在這裡,我覺得——這個男生,我似乎,好像,大概,可能,曾經在哪裡見到過。

  可我就是不太想得起來。

  「是她新交的男朋友。」齊唐小聲跟我講,「我去機場接她的時候,打了個照面。」

  「這麼說,清羽果然不是一個人出去玩的。」我想起之前在她微博上看到的那張照片上那雙不太引人注意的鞋子。

  過了這麼久之後,我的猜想終於被坐實了。

  就在這時,我聽見邵清羽的聲音穿越層層人牆,抵達我的耳朵:「這是汪舸。」

  五雷轟頂!我全想起來了!

  要不是齊唐拉著我,我應該已經撲過去抓住邵清羽一頓狂揍了。

  這叫什麼事啊?這叫什麼事啊!你就那麼缺愛嗎,連你好姐妹的仇人都不放過?是不是對你來說,是個男的就行?

  我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齊唐這樣聰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點兒端倪。

  就在大家都圍著邵清羽,恭喜她從劈腿男蔣毅的陰影中走出來,涅槃重生的時候,沒什麼人注意到我跟齊唐之間那動作幅度大得跟打架似的。末了,還是他贏了。

  我被他活生生地拖到了二樓。

  也不知道這是誰的房間,空調都不開一下,喬楚借給我的那條披肩根本不足以御寒,我凍得瑟瑟發抖,牙齒打戰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齊唐皺著眉頭,二話不說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肩上。實在太冷了,我也懶得跟他客氣,連忙把衣服裹得更緊一點。

  「葉昭覺,你怎麼回事啊?今天晚上跟中了風似的。」

  印象中這好像是齊唐第一次當著我的面講粗口,我有點兒驚訝,但轉瞬就回到了先前那種憤怒的狀態:「你知道那個男的是誰嗎?我那次車禍,就是害我丟了工作的那次,就是被他撞的!」

  齊唐一愣:「什麼?那清羽怎麼會?」

  「就是啊!神經病!」我憤恨極了,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更難聽的話我都說得出口,我只是強忍著不說。

  齊唐的神情更困惑了:「你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嗎?」

  「我知道個屁!從我去你那裡工作開始,不不不,從我去你那兒面試那天開始,邵清羽就跟我玩捉迷藏,發短信總是不回,打電話永遠不接,接了永遠只說兩三句話……呵呵,我今天算是明白為什麼了,我到今天才明白是為什麼——她也知道對不起我。」

  我越說越氣憤,一腔怒火不知道該往哪裡撒:「神經病,你們這些有錢人都是神經病,完全不把別人的感受當回事,心裡只有自己,還口口聲聲說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哈哈哈,我真是要笑死了。」

  「喂,我哪裡對不起你了?」齊唐無奈地問。

  我本來還想說點什麼,可齊唐這句話把我問倒了。

  我穿著他送給我的裙子,坐他開的車來這裡,披著他的西裝外套,像個怨婦一樣在他面前釋放負能量——他問得對,他是哪裡對不起我了。

  我摀住了臉,從指縫裡滲出一句:「不好意思,齊唐,我太激動了。」

  冷靜下來之後,我有一種深深的乏力感,齊唐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從前在公司裡安排了工作任務給我似的:「我們下去吧,這畢竟是別人傢俬宅,躲在這裡被人撞見了,會引起誤會的。」

  他的語氣很溫和也很輕緩,像是在哄勸一個完全不懂道理的小孩。

  回到一樓大廳,人群已經散開了,只看見邵清羽和汪舸宛如新婚夫婦一般在挨個跟賓客們乾杯,合影,真是其樂融融啊。

  可是我一絲笑意都擠不出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過來到某一個地方,我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不願意看到邵清羽,哪怕是陪她去酒店捉姦的那天。

  有些什麼東西真的變了,不管我願不願意正視,我都必須要坦率地承認,真的變了。

  在不知不覺之中,在我懵懵懂懂尚未察覺之際,它不是一朝一夕之間發生的變化,而像是滴水穿石,那些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緩慢卻不間斷的水滴,在我一直以為堅實的友情上慢慢地鑿穿了一個洞。

  我遠遠地看著她笑靨如花,邵清羽,我最好的朋友邵清羽,她讓我覺得有一點兒陌生。

  或許是因為我和齊唐站在台階上太過顯眼,邵清羽的目光掃了過來,像射燈一樣毫不留情,我的一舉一動都被她盡收眼底,就算我想逃,現在也逃不掉了。

  躲不過去了,我看到她端著酒杯,朝我們走過來了。那一刻我的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句很詭異的話——她像一頭狼一樣,衝著我來了。

  「昭覺、齊唐,你們鬼鬼祟祟幹什麼呢?」她還是一貫的語氣,換成平時我只當她是開玩笑,可是此刻我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的感覺。

  她身邊的汪舸,眼神一與我對接,立馬別過頭去假裝對什麼東西產生了極其濃厚的興趣。我心裡冷笑一聲:呵呵,也知道不好意思啊。

  「昭覺,剛剛一直找不到你,沒機會跟你說,簡晨燁說他今晚有其他事,就不來了。」

  她居然到現在才說,她居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了,彷彿是一句「芝士蛋糕沒有了」似的,如此不以為意。我整個晚上的期待,流竄在血液裡的焦灼和緊張,到頭來就是一句——他就不來了。

  我冷冷地看著邵清羽,這個得意忘形的傢伙,她知道我現在想殺了她嗎?

  從她的反應來看,顯然是不知道。

  「我跟你們說,我真的很久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因為興奮或者酒精的原因,邵清羽的面孔上飛起一片緋紅,「你們陪我喝一杯啊!」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把酒杯打翻到地上,或者是,砸到她頭上。

  酒杯裡面是冰鎮過的香檳,淡黃色的液體裡充滿了芬芳的氣泡,給玻璃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我端著酒杯,滿眼殺氣,進退維谷。

  「昭覺,你怎麼這麼不給面子?」邵清羽有點不高興,她是真的忘乎所以,竟然沒察覺到我這麼強的敵意。

  「太冰了,我不喝。」我也沒客氣,硬邦邦地衝她甩了這句話。

  「哎呀——」邵清羽突然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我忘了你剛打過孩子,不能喝酒!」

  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我都能聽見。

  曾經有一次,簡晨燁一個辦話劇社的朋友送過我們兩張他們自己的劇場票,因為不要錢,所以我就跟著一起去了,當作生活調劑。

  那些演員確切地說都不是專業的話劇演員,只是一些愛好文藝的小青年們,我很清楚地記得有一場戲是女主角的獨白,觀眾席上鴉雀無聲,所有的燈光都暗了,只有舞台正中間的頂上,一束強光落在女主角的身上。

  那一刻我並沒有被文藝腔的台詞所吸引,而是在想,她怕嗎?

  我閉上眼睛,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是我的話……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便真的站在了舞台中間,週遭一片寂然的黑暗,我在唯一的光源裡,連頭髮絲都被別人看得一清二楚。我不敢動,怕儀態不夠端莊,不敢說話,怕顫抖中露怯,不敢有任何表情,怕連嘴角的抽動都顯得那麼猙獰。

  於是我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我的臆想裡,承受著想像的壓力。

  我一直都覺得,被那麼多雙眼睛看著,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這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手裡的那杯酒真的很冰很冰,可是我的心,比這杯酒還要冰冷數十倍,一百倍!

  我慢慢地放下酒杯,慢慢地笑了起來。

  齊唐看著我,汪舸看著我,周圍聽到邵清羽那句話的人都看著我——就連邵清羽,她也看著我。

  我的眼神失了焦,落在邵清羽的臉上卻只看到一團模糊,像是經過某種特殊濾鏡的處理,我眨了一下眼睛,沒有用,還是模糊。

  應該不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應該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我從來,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個世界要這樣對我?

  邵清羽怯怯地叫了我一聲,還只發出一個「昭」的音,我便伸出手來,用食指指著她。

  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在這一瞬間,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太丟臉了,我心裡知道,這次丟的臉,就算以後中了一張五百萬的彩票,也掙不回來。

  我的食指還指著邵清羽,她好像被我的反應給嚇傻了,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手指,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緊緊咬著牙關,末了,我一邊流淚一邊笑著,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去。

  接下來我是怎樣離開別墅的,我幾乎都不記得了。

  當然我知道這不現實,一個智商正常的成年人在沒有醉酒沒有服用任何致幻劑的情況下怎麼可能忘掉自己的行動。唯一的解釋,是因為自我保護機制的緣故。

  因為,實在是太難堪了,所以大腦自動規避掉了這一塊記憶。

  這個夜晚的記憶,是從齊唐握住我的手那一刻開始,恢復正常的。

  好久之後我才知道,在我轉身之後,齊唐沒有片刻的猶豫,在所有人沉靜的目光裡緊跟著我一起走出了那個大廳。邵清羽開口叫了他一聲,也被他狠狠地給瞪了回去。

  當時我並不知道我身後發生了什麼,我只有一個念頭,趕緊走,要哭也要走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再哭。

  後來齊唐跟我講,當時他跟在我後面,看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尚未完全融化的積雪裡,因為披著他的外套,有點大,有點空,所以背影看起來更是分外單薄。

  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想起第一次見這個姑娘時的情形——不是面試的那次,是更早的時候。

  她站在學校門口,拖著兩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年輕的臉上有種不符合年紀的沉靜和倔強。

  那是曾經的葉昭覺,那個扎根在我心裡,明明勢單力薄卻總是裝得窮凶極惡的葉昭覺。

  在這個並不溫情的世界中,那個曾經的自己,那個睡覺的時候能聞到床頭書包裡廉價小零食的氣味的那個女孩兒,那個會為了簡晨燁臉上的瘀青而流淚的女孩兒,已被層層盔甲掩蓋了起來,沒有任何人看得到,就連我自己也忘掉了。

  萬千人之中,就只有齊唐看見,並記得。

  「我當時沒有別的想法,只知道一定要追上你,因為,如果連我都放手了,那這個女孩就徹底消失了。」

  很久很久以後,齊唐坐在我的面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沒有忍住眼淚,也顧不上那可笑的尊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他快步追了上來,用命令似的語氣對我說:「你別動,我去開車過來。」

  幾分鐘之後他替我拉開車門,讓我坐了上去。

  車在來時的那條路上緩緩地前行著,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車內的暖風風乾了我的眼淚。奇怪的是,真到了沒人的地方,我反而哭不出來了。

  我的手無意識地搭在自己的腿上,車開出很遠很遠之後,我才開口說話:「為什麼她要那樣做?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為什麼她要傷害我?」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這是在問誰,齊唐,還是我自己?

  齊唐沒有說話,只是用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專注地開著車,而另一隻手,很自然地落在了我的左手上。

《一粒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