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六十六章〕
「文芝自己沒單獨出過門,兒臣想,她也該回到家裡了,此時瓦剌太子人在京城,若是大肆搜索走漏了風聲也不妥當。」我一口起說完,見父皇閉上眼睛沒有再說什麼,知道父皇同意了我的說法,忙退了出來。
回到寢宮後,影子居然已經到了。
「文芝的下落確定了?」我沉聲問道。
「確定了,已經叫人去盯緊了房間和周圍人的動向,隨時可以動手。」影子回答。
「不能硬來,父皇剛剛已經准了瓦剌太子的請求了,這個時候,不能節外生枝。」我自牆上暗格裡找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影子,「這是我叫人做的好迷香,吩咐幾個輕功好、反應敏捷的人去,把人帶回來就好,不要傷人。」
「殿下同意了?讓文芝嫁那胡人?」影子卻有些不可置信般驚訝。
「你也說了,如果不答應婚事,變故就在眼前,疆土不是你我單槍匹馬能夠守衛的,如今,下到文武大臣,上到父皇,又有誰人不是這樣想呢,如果犧牲一個女人能換來和平,那女人又有什麼可惜的。今天不是文芝,瓦剌太子如果要的是我,父皇多半也回答允。」我笑了笑,「古往今來,和親塞外的,文芝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人,這就是命,不單是她一個人的命,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命。」
「沒有迴旋餘地嗎?」影子不甘心,「我記得殿下常說事在人為的」。
「有,天下的事情哪有毫無餘地的,若是婚事能拖上幾個月,也許就有轉機。」我想到土木之變,就在幾個月後,若是能拖上一陣子,文芝倒是可以不必嫁了,只是,那時北京城破,覆巢之下,不知完卵何存?
「有機會總比沒機會的好,殿下,我們要怎麼做?」影子接過迷香,重又抖擻了精神。
「圍魏救趙,或許可行。只是中間的過程艱難了些,外一有一點差池,不是一人身死能挽救局面的。」我想了想,既而搖頭,這時派人深入瓦剌,恐怕為時已晚了,何況也難尋這樣一個武功高強、沉著敏銳、善於應對的人來,「還是先帶文芝出來,聽聽她的想法再打算吧。」
救出文芝的行動卻是出乎意料的順利,我不好說,是迷香的功效還是那個瓦剌太子已經知道了結果從而放鬆了戒備,總之,一個更次後,文芝被悄悄送回了她自己的閨房,中間沒有驚動一個人。
聖旨第二天早朝時在殿上宣讀,文芝被以公主的身份賜婚給瓦剌太子,另一道皇后認文芝為義女,封為德仁公主的懿旨則在一個時辰前已經送到陳府,接著,一頂轎子,將文芝接進了宮中。
至於賜婚旨意上,嫁的為什麼是德仁公主而不是重慶公主,自然也有專人去向瓦剌太子解釋,說因為公主遠嫁,為的是大明與瓦剌的永久和平,所以皇上特意加封大公主為德仁公主,以示嘉許。
瓦剌太子要娶的自然只是他畫中之人,至於封號如何,倒在其次,只是希望婚事能盡早舉行。
再見到文芝,她坐在坤寧宮的大殿之內,地上一角的掐絲琺琅鼎爐中正燃著沉水香,裊裊的煙霧,自鼎中升起,又瀰散開來,她低垂著頭,正聽著皇后說什麼。
「兒臣給母后請安!」我幾步進了殿去,彎腰施禮。
「寧兒來了,正好,你們姐妹也有些日子沒見了,這會我乏了,你們且去說點體己話吧。」皇后笑了笑,拉了文芝起身,招呼我走近幾步,才將文芝的手交到我手上,「去吧,你們從小一處長大,這會要分別了,想來有很多話說,我就不礙著你們了,晚膳時再叫你們,想吃些什麼,只管吩咐小太監去預備,特別是文芝,今兒頭一次在母后這裡用膳,不能馬虎了。」
「謝母后,文芝想到什麼會告訴他們的。」文芝低頭,語氣謙卑。
「好,那你們說自己的話去吧。」皇后轉身出了正殿,回去休息了。
「文芝,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當大殿裡只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我如同過去一般去拉她,手上卻一空。
〔正文:第六十七章〕
「文芝?」我轉頭看她,心裡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只覺得惶惑又傷悲。
「殿下有事情就說吧,何必換地方,這裡左右無人,不是再適合不過了?」掙脫了我的手,文芝退開兩步,抬頭,神色冰冷而嘲諷,「這是後宮之中最高貴的地方,最適合你們這些高貴的人說話不是嗎?」
「你又何必這樣說?」我搖頭,「其實你也有其他的選擇,你……」
「哈……」文芝截斷了我的話,只是一陣大笑,「我有其他選擇?我有什麼選擇?去嫁給那個什麼狀元郎?一個長得是圓是扁我都不知道的男人,這就是我的其他選擇?永寧,重慶公主殿下,你未免太狠了,你自己不要的,也不讓別人要,你憑什麼就可以這樣左右別人的一生?你憑什麼就可以認為,隨便給我找個男人我就會感激你一輩子?你憑什麼?」
「我沒有。」我說,只是一時千頭萬緒,又從何說起呢?「文芝,我知道你對賜婚……」
「住嘴,你住嘴」,文芝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永寧,我本來可以不這樣恨你,我可以不嫁給睿思,我可以一輩子就站在遠遠的地方,我只要看著他幸福就好了,只要他過得好就好了,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可以忍著心痛,看他站在你身邊,看他的眼睛裡只有你一個人,即便是餘光,也不肯分給我半分;甚至,我可以為了他能幸福,替你去和親,替你去嫁給一個讓人作嘔的男人;但是你都做了些什麼呢?你不愛他卻從來不肯說出來,你不愛他卻還要他愛你,每次他下定決心遠離你的時候,你就在他面前表現得那樣柔弱,那樣需要他照顧和保護;可是他一旦靠近,你就又毫不留情的推開他。這些年裡,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我的眼睛不盲,心也不盲,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說,因為說了你也不會怎麼樣,但是我說了,睿思會傷心,會難過,會恨我,無論是哪樣,我都承受不起。其實我也可以一輩子不說,但是,現在我就要進地獄了,我憑什麼還讓你站在雲端,還讓你幸福?」
「文芝……」
「你還是聽我說吧,這些年裡,我聽你說的實在太多了,」文芝卻搖頭,嘴裡連珠炮似的繼續說著,「永寧,我很嫉妒你,你天生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你天生就有一副傾國傾城的姿容,從你一出生,你就什麼都擁有,不僅擁有,還都是最好的。但這些也只能讓我嫉妒你,而不是恨你。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恨你的?你不知道吧,其實我也不知道,也許就是第一次在書房裡見面,我向你跪拜的時候吧,你站在那裡,好像別人都不過是你腳下的泥土,那時候開始,我就恨你。我很想超過你,證明你不是天生的高貴,但是老天好像就偏偏要處處和我作對,唸書我不如你,什麼家國天下我都不懂,習武就不用說了,因為從小纏足,我也不能學武藝,我就花更多的時間卻學別的,女紅針黹、烹調菜餚,可笑的是,我學得再好又能怎麼樣?睿思看不到,你更不屑一顧。」
「這就是世道」文芝踉蹌了兩步,走到門口,「你天生就擁有一切,而我,連你不要的都沒資格得到,我以為我逃走了就能掙脫宿命,重新擁有一切,結果不過是癡人說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走到哪裡去呢?很可笑是不是,我為了不想嫁一個狀元而出走,被抓回來時,爹娘竟然告訴我,我要代替你去嫁給瓦剌太子。你的父親捨不得你去嫁那樣的一個人,我的父親卻捨得我,人人都說瓦剌太子畫了我的畫像向皇上求婚,皇上才不得不封了我當公主,讓我去和親,可是他們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畫了我的畫像?因為你,還是因為你,因為要保護你,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喬裝成你的身份,永寧,我要你記住,你今後的每一天,活著都是我給你的,你的幸福都是我的,是你偷我的、搶我的,我要你記住,你一輩子都欠我的,永遠也還不了。」
〔正文:番外——疏荷篇〕
我叫疏荷,第一次見到公主那年,我十歲,雖然還是孩子,但是從進入宮門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童年提前結束了。
學規矩,學怎麼走路、怎麼站立、怎麼說話,甚至,學怎麼吃飯,然後,戰戰兢兢的被帶到了一座高大而華美的宮殿之前。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個子矮我一點,一身明黃衣衫的小姑娘站到了我面前,歪著頭打量我,這個小姑娘生得很美,水瑩瑩圓溜溜的大眼睛,閃爍著我不曾在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眼中見過的光彩。
「公主殿下問你話呢,還傻愣著幹什麼?」身邊,領我們一路走來的總管公公在背後戳了我一下。
「回殿下,奴婢叫疏荷。」我怯怯的說,心裡想,原來這就是公主,年紀原來這樣的小呀。
「疏荷嗎?好名字,和該是我這裡的人,一個字不用改了,你們叫什麼?」小公主點點頭,又轉頭問和我一同被送來的兩個小太監。
「奴才叫來福。」
「奴才叫多福。」
兩個小太監話音一落,小公主就笑了,「我這裡福氣已經夠過了,不用你們再來福、多福了,今天以後,就改了,你叫書香、你叫書馨。」
這是我到公主身邊的第一天,總管公公一走,她就告訴我們,今後宮裡沒有外人的時候,那些個要跪、要拜的規矩都免了,我從來不知道,在這九重宮牆內,會遇到這樣一位與眾不同的小公主,我只知道,從今而後,我的身家性命、興衰榮辱,都只在眼前這個小小的人兒身上,她從今以後,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也是在那一年,公主也遇到了她生命中幾個很重要的人,那天她自書房回來,身邊跟回了幾個衣著華貴的大孩子,殊月姐姐告訴我,這些是公主殿下的侍讀,以後也會住在宮裡,要好生服侍照顧。
我於是記住了,那個濃眉大眼整天笑嘻嘻的胖小子叫簡芷,是尚書王佐的二公子;而在歡笑的人群中很容易被忽略掉的那個,是尚書徐晞的大公子,文彬;而那兩個粘在一起的姐妹花,則是都御史陳鎰的兩位千斤,文芝、文蘭;每一個人都出身公卿世家,每一個人都有無可挑剔的身世,然而,他們都不是最吸引人的。
其實我沒有真正抬頭仔細打量他們,但是我就知道,這沉寂的宮殿中,忽然有了些不同,瞧見殊月姐姐出去了,我才偷眼四下瞧著,一下顯得有些擁擠的宮殿內,兩個小小的少年並肩而立,一個飄逸出塵,一個桀驁不羈,卻同樣的俊美無鑄,讓人不敢逼視。這兩個人的名字,我記得很牢,逸如、睿思。
小公主永寧一天天的長大了,不知道為什麼,在她身上,我常常會忽略時間,大概因為她的身份尊貴吧,在8歲的她身上,我找不到孩子的稚氣無知,幾年之後,在她身上,我也沒有發現她變得如何老成持重。當然她也在變化,她個子長得高了,人更加的水靈剔透,會念的書更加的多了,身手也更加矯捷,一個不留神,她就有本事走得無影無蹤,讓我們在宮殿裡四處的苦苦尋找,嗯……這樣說來,年紀越長,她倒是顯得越頑皮了,我想,這些變化來自那些侍讀大人,這宮院太寂寞了,公主從前沒有同齡的玩伴,那持重背後,是深深的寂寞吧。
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對誰都和氣,對誰都不擺公主架子的公主,對睿思完全不同。
我無數次的聽公主對文芝小姐、文蘭小姐,甚至對我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沒有尊卑、沒有貴賤,沒有誰天生就該掌握別人的命運,也沒有誰天生就要被別人操縱。」我不知道,這樣的公主,為什麼會獨獨對睿思不同。
明明知道背不出書來,睿思要替她罰跪,明明就能背出那段長而拗口的書,公主為什麼要偏偏在書房裡說自己背不出呢?
我更不明白,每次公主針對睿思的時候,為什麼他不覺得難堪,反而似乎可以在其中找尋到樂趣一般?
太多的不明白沒有人向我解釋,無論如何,我是不敢去問公主或是王大人的,就是殊月姐姐,我也只問過一次,殊月的表情當時很奇怪,她出了一陣子的神,才說:「你還小呢,有些事情,你長大自然就明白。」
可是公主比我還小兩歲,憑什麼她明白的事情,我要長大才明白?
殊月姐姐這才笑了起來,「我聽公主念過兩句話,覺得有道理就記住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問過公主,公主說,就是人喝水,入口是冷是熱,只有自己知道。我想,大概就是這樣吧。」
喝水和公主欺負睿思有什麼關係?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不過我卻有了一個更恰當的詞彙形容我見到的一切,不是說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嗎,一定就是這樣的。
周瑜打黃蓋,一打就是幾年,我漸漸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長成一個大姑娘,許多原來不懂的,還真的在長大之後,懂了。(未完)
——
遲到的生日禮物,我發現我的記性確實是很差,親親疏荷美女,祝你生日快樂!!
〔正文:第六十八章〕
「她並不欠你的,如果一定是有人欠了你,那也是我不是她。」大殿的門被人吱的一聲推開,明亮的陽光傾灑而入,睿思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口,他站在那裡,有些悲憫的看著文芝。
「你都聽見了?」文芝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向著睿思的方向走了兩步,復又停下,「你都聽見了,聽見了也好,不用再憋在心裡了。」
睿思一時沉默,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樣子,若是從前我一定笑他,也有這樣啞口無言的一日,只是今天,此情此景,卻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了。
「我要嫁人了,嫁去瓦剌,也不知道今生還能不能活著回來,你沒話對我說嗎?」文芝不再看我,只癡癡的看著睿思。
「你——保重!」睿思遲疑著說,「還有,別怪殿下,她盡力了,人幸福不幸福都不是必然的,瓦剌太子既然非你不娶,那麼也會對你很好的,只要你也用心對他,總會幸福的。」
「你……真狠。」文芝退了兩步,似乎只是無意識的行為,「你們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的,讓我嫁人,說我會幸福,其實你們打的是什麼樣的主意,真以為沒人知道嗎?」
「你……」文芝重有轉身看我,「我替你出嫁,你從在山西就預料到了這一天吧,畢竟人人都說你聰明,你讓我假扮你,替你出嫁,你就可以安然的享受你的生活。」
「你……」文芝又指向睿思,「你想著,我嫁了人就不會在煩著你了,不會擋在你和公主之間,不會打擾你做一輩子也實現不了的夢。」
「還有你們……」文芝轉圈,手指在大殿中虛虛的畫了個圈,「你們以為我嫁了,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可以繼續過安穩的日子,不用擔心瓦剌隨時可能發動的戰爭了,哈……多可笑,多麼的可笑!」
「姐姐,你別這樣,讓人看著害怕。」一個聲音又加入到大殿中,是文蘭,她邁步進來,幾步走到自己姐姐面前,抱住了狂笑的文芝,「姐姐,別這樣。」
「好妹妹,我的好妹妹!」文芝的笑聲停了會,既而痛哭起來,緊緊的抱了文蘭。
我這才看到,原來不止睿思到了,其他人也都來,不過方才都站在更遠的地方而已,只是這一刻,卻都是低頭無語。
文芝只哭了一陣,聲音就漸漸低沉下來,最後只剩下哽咽。
「姐姐,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文蘭說,既而掙脫了姐姐的手臂,爬跪到我面前,搖晃著我的身子,「殿下,我知道你會有辦法,你想想,你想想,我求你了。」
「蘭兒,你別這樣,地上涼,快起來。」不等我開口,簡芷卻幾步進了殿,伸手就把跪在地上的文蘭抱了起來。
「你放開我,你這個壞蛋。」文蘭急了,眼淚落得又急了起來,一邊還用力掙扎,卻只是掙脫不開,不知道是因為太急還是太怒,她接下來的動作讓大家都吃了一驚,她猛的低頭,重重的咬在了簡芷的胳膊上,片刻,血就湧了出來。
「好了,別哭了,你姐姐已經很煩惱了,你再這樣,不是讓她更添堵嗎?」簡芷眉頭都沒有皺,反而語氣難得溫和的安撫起文蘭來。
「我……我……我捨不得姐姐,哭也不讓哭,憑什麼?」文蘭惱了,伸手就去推搡簡芷,「你給我走開,我討厭你,快走!」
簡芷卻不放手,只任憑文蘭動手,直到片刻後,文蘭又「哇」的哭了起來。
「踢也踢了,打也打了,瞧,咬都讓你咬了,還哭什麼?」簡芷苦著臉,挽起袖子把胳膊湊到文蘭眼前,「要不,你覺得我討厭,就再咬我一口好了。」
「不要臉,誰要咬你,怪髒的!」文蘭哭聲稍停,飛快的瞄了簡芷的胳膊一眼,上面牙印清晰,血痕宛然。「你可真是笨,咬你也不放手,最好疼死你。」只是嘴上說著狠話,手上卻一把抽出自己的絲帕,重重的往簡芷的傷處纏去。
大殿裡一時安靜了下來,只有文蘭止住哭泣後的陣陣抽噎。
「你們幹什麼這樣看著我?」安靜過後,文蘭似乎也察覺出了空氣中的異樣,飛快的抬頭,見到眾人都呆呆的看著她仍舊放在簡芷胳膊上的手,臉騰的紅了,一跺腳,手似乎不自覺的,就用力的推了簡芷一下。
「啊!」的一聲驚叫,原來剛剛簡芷亦自癡了,不留神文蘭忽然推了他一把,竟然直直的躺倒在地上,等我們看去時,人有些愣愣的自地上坐起,正一連莫名的看著文蘭。
「姐姐,你看,他們都欺負我。」文蘭的臉更紅了,同小時候一樣,第一時間,最先想到的,就是躲在姐姐懷中,當一回害羞的鴕鳥。
「傻丫頭,你比姐姐幸運得多了。」文芝攬住妹妹,輕輕拍了拍文蘭的背,「這世上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姐姐以前只覺得這話粗俗,是市井婦人混說的,到了今時今日才明白,果然不假。你以後要好好同簡芷過日子,姐姐就是在千里萬里之外,也替你覺得歡喜。」
「姐姐……你真的要去嗎?」文蘭重又哭了出來,「我不嫁人,我要和姐姐永遠在一起。」
「我想單獨和蘭兒說幾句話。」文芝不答,卻抬頭看向睿思、逸如、文彬、簡芷幾個,我們都知道她們恐怕是有很多貼心的話要說,於是魚貫退出,文芝卻又說:「殿下還是留下吧。」
於是,殿內很快又恢復了最初的安靜。
「你不小了,別總是說傻話,」文芝重又看著文蘭,「這世上能永遠陪在你身邊的,不會是姐姐,也不是爹娘,只會是一個愛你、珍惜你的人。蘭兒,姐姐告訴你,那鏡裡的花,水中的月,雖然是最美好的,也讓人覺得嚮往,但是姐姐要你記住,那美只能遠遠的看看,千萬別試圖走近,打破的鏡花水月,就只留下殘忍和傷痛了。」
「姐姐,你說的,蘭兒不懂。」文蘭臉色驟然又漲紅了,身子扭過去,不看我們。
「你怎麼會不懂,今天睿思如何對我,你難道沒看到,沒聽到?他若是有半分簡芷對你的好,就是立時讓我死了,也是情願的。可是,他到了這個時候,也不肯對我稍稍親近一點,你將來也要走到和姐姐現在一樣的地步嗎?要這樣傷心和難堪才罷休嗎?」文芝苦笑,看著文蘭,又轉頭看了看我。
文蘭沉默不語,她性子沒有文芝的固執,我想,她很快就能明白,雖然放棄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一時是很痛苦的,但是得到一個真心愛自己的人,才能快樂幸福一輩子。
「我一直覺得,你給我們姐妹指婚都是處於私心,但是文蘭的事情我要謝謝你,」文芝放開妹妹,走到我面前,「我一直以為,只要愛自己所愛的人,多苦多痛都是幸福的,但是剛才看簡芷這樣對蘭兒,我才有些明白了,一個女人,被愛自己的人呵護著,原來可以這樣溫暖。」
「你恨睿思嗎?」我心頭澀澀的痛著,除了這樣問一句,竟然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才能安慰文芝的心傷。
「不恨,我永遠都不會恨他,他什麼都沒有作錯,他只是不愛我而已,」文芝笑了,有些淒楚,更多的是傷痛。
「文芝,其實你可以拖一陣子的,就先跟瓦剌太子說,你身體不適合,想春天再去瓦剌,只要拖一陣子,也許會有轉機的。」我想了想,還是說了,我準備悄悄派人去蒙古,挑動韃靼同瓦剌的衝突,他們兩個部族素來就有嫌隙,若是能讓他們先動手,不僅土木之變可能化解,文芝也可以不必出嫁了。
「不嫁,我怎麼能不嫁?」文芝搖頭,伸手拉平自己的衣衫。
「姐姐,公主說的法子好,你也許真的不用嫁呢?」文蘭聽說可以拖,趕緊湊了過來。
「拖?拖什麼呢?你們知道,這些日子我失蹤了,人是在哪裡嗎?」文芝猛然抬頭,嚇得文蘭退了一步,我覺得她語氣有異,心裡也有驚詫,所以只能微微移開一點目光,看向別處。
「我這些日子一直在瓦剌太子的行館,瓦剌太子和中原人不一樣,他不知道什麼叫禮義廉恥,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你們說,我還能不嫁嗎?」淚水重有聚集在文芝的眼中,「我已經是慘敗之人了,不嫁他,又能嫁誰呢?」
「……」我一時無語,只覺得心中悲憤得幾乎要爆炸了,文蘭卻呆呆的愣了良久,忽然尖叫了一聲,昏了過去。
「怎麼了?」殿外的四個人聽見聲音,忙推開殿門闖了進來,忙亂間,文芝拉了我的衣袖,悄聲說:「殿下,別說,別對他們說,特別是他,我想,我至少可以留個他一個清白的記憶。」
我看著她,淚落無聲。
〔正文:第六十九章〕
瓦剌太子再三堅持盡快帶德仁公主回去舉辦盛大的婚禮,皇宮內外於是開始一片忙碌,這個宮廷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辦過這樣的喜事了,皇后堅決將文芝留在身邊,於是我也就每天呆在坤寧宮裡,看著太監宮女在我眼前出出入入。
那天之後,文芝一切如常了起來,每天就同我一起坐在皇后身邊,看嫁妝、禮物、禮服、器具被人從各個地方搬運到她眼前。
「宮裡好久沒這樣熱鬧了,」皇后總是微笑的看著文芝,告訴她雖然一切有大臣們操辦,但是如果覺得有什麼缺短,一定要說出來,下嫁瓦剌,代表的總是天朝的尊榮,不能有一點的疏忽大意。
文芝總是回皇后一個微笑,然後就久久的沉默,同我一起,看著滿室的琳琅,安靜的發愣。
「那天文芝同你說了什麼?」幾天後,傍晚回到寢宮,睿思卻在,「自從那天之後,我看你總是打不起精神。」
「我有嗎?」我笑得虛弱,這些天,我大約把半輩子虛偽的笑容都用光了,這時笑起來,只覺得身心俱疲。
「別勉強自己笑了,對著我你不用這樣。」睿思皺眉,退開兩步,「你不願意說就算了,當我多事吧,忙了一天肯定是累了,我不吵你休息。」
「睿思」,我叫住他,「其實文芝有些話說得很對,一直以來,我是……」
「別說那些,別說,」我的話被睿思打斷了,「別說你欠我的或是其他的什麼話,沒有誰真的欠了誰,所以你不欠我的。喜歡或是愛都沒有辦法比較,不是我付出多少,你就要接受、就要回報。所以,無論你怎麼對我,都不用說抱歉,我做的一切,都沒指望從你那裡拿回任何的回報。」
「可是,那天你說自己欠了文芝的。」我說,「我不欠你,你為什麼會欠她?」
「那個情況是不需要解釋的,何況這些也是我最近才真正想通透的,人生百年,七十者稀,人何苦要這樣同自己過不去呢?」睿思回過身,「永寧,我仔細想過了,這些年在你身邊,陪伴你成長,因為你不知道生了多少悶氣,傷了多少心,可是如今回過頭去看,才發現,那些難過傷心的竟然一件也記不起來,記得的,全部是我們一起很快樂的事情,人生至此,了無遺憾。」
「你沒有遺憾,我卻有,」我搖頭,「我的回憶裡有很多的遺憾,今天的結果出乎我的想像,本來文芝怪我也是理所當然,然而她還是原諒了我;本來你怪我,也是應當,但是沒等我開口,你就先開解了我這樣多的話。睿思,有時候我在想,為什麼你可以這樣聰明呢?」
「因為我從小就陪著個小笨蛋一起長大,這個小笨蛋明明是最天真善良的孩子,卻因為在這樣的環境裡把自己武裝得像個刺蝟,最讓人放心不下的是,如果她一直是個刺蝟也好,但是偏偏經不住人家兩句好話,總是會那麼放心的把自己最柔軟的部分不自覺的暴露出來。」睿思笑了起來,「所以我得看著她一些,成長是要付出代價的,可是她身子又不好,動不動就昏倒,膽子也很小,風雨太大會害怕,如今雖然長大了些,卻比小時候更喜歡哭了,你說,如果是你,要怎麼做?」
眼淚剛剛湧出來,忽然被他一問,我兩隻手忙著左擦右擦,臉也微微紅了起來。
「再哭就成花貓臉了,」睿思仍舊是笑,拿了手帕,拉下我亂擦的手,在我臉上蹭了幾下,「說吧,如果是你,要怎麼做?」
「我會告訴她,我累了,路是你自己的,要怎麼走自己去想吧,然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去隱居,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我抬起頭,看著睿思,去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少年時代的你不是常常在紙上描繪這樣的田園嗎,如果不是我羈絆住了你的腳步,也許你早去了這樣的地方吧?幸好還不晚,我確實是長大了,如今縱然再不捨得,我也願意放開你的手,讓你自由。
「怎麼辦呢?」睿思卻如同不懂我的話一樣,「這樣的話我說不出來,即便她長大了,不要我的陪伴了,我仍舊只想呆在她身邊,遠遠看她一眼也好。我試過一走了之的,但是不行,沒有她的地方,我活得更辛苦,所以我只能厚著臉皮,賴住了,不能愛她,就做個朋友吧,還像從前一樣。」
那天,我招待睿思吃了晚飯,還偷偷喝了兩大罈子的酒,直到彼此醉倒,說話的時候舌頭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是好,其實我真正想做的並不是和他如同朋友一樣的大口喝酒,其實我只想抱著他大哭,告訴他,我並不僅僅把他當成朋友。
〔正文:第七十章〕
從來不曾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臘八節的前兩天,文芝出嫁了。
一切都是按照大明宮廷的慣例,公主出降,先行納采問名禮。不過也有些特殊,因為文芝嫁的人家不是普通的公侯世家,所以有些禮節還是有改動。
這一日,瓦剌太子至內東門內,一應婚儀用的禮物抬進宮廷,文芝早穿戴好禮服,先辭奉先殿,然後再見父皇母后,正式受封為德仁公主,聽了訓誡,四拜而後退出。等候在旁的內命婦送文芝到內殿門外,升輦,到內東門,降輦。瓦剌太子揭簾,公主升轎。後面的儀式因為瓦剌太子如今客居京城,全部免除,按照瓦剌太子的請求,當日,文芝就隨同他返回瓦剌。
文芝終於沒有吃上這一年的臘八粥。
臘八粥是我們都喜歡的食物,其實做法簡單得不得了,以前每年我們都悄悄擠在小廚房,幾隻砂鍋裡放不同的干鮮果品,各自煮上一鍋,看誰搭配得味道最好。這是我惟一會做的食物,準確的說,是我惟一喜歡做的食物,因為簡單,而且不會凸顯出我的手藝有多差。
同樣的,逸如、睿思幾個人都不喜歡這一天,因為他們都不喜歡吃粥,何況還要評判誰的更美味。
我早早換了男裝出宮,站在北門的城樓上,看文芝的車輦一點點遠去,直到官道上,空餘下馬隊過後揚棄的塵沙。這一年冬天很冷,卻始終沒有一場雪,直到今天,這會,天才陰沉起來,濃雲一點點自四面八方會聚。
想起了《紅樓夢》中探春遠嫁的一場,那是整個劇集中惟一讓我痛哭的片段,想不到,如今隔了這時間的長河,同樣的一幕竟真實的上演了。低聲哼著那遙遠的曲調,淚水卻只能留給這無情的北風……
一帆風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
告爹娘,
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
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
各自保平安。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千言萬語,到了此時,似乎也只剩下了這樣一句話,文芝,希望你能平安,因為平安才是福。
「多情自古傷離別,你又何苦這樣自尋煩惱呢?」淚未流盡,身後卻有人走近。
「怎麼是你?」抹去眼角的淚痕,我皺眉轉身,今天的送別,我只想一個人哭個痛快,早命人知會了城樓上守衛的將士迴避,不曾想到,居然還是有人能找到這裡。
「自然是我。」身後的人大笑,「這京城,自問還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那又能怎樣?」我冷笑以對,今天,我不想同任何人說話,因為我很難過。
「看來你心情果真不好得很,算我多事吧,我只是想來說一句,哭是沒有用的,你在這裡頂著北風哭死了,你的這個侍讀女官也不會回來。」他說,語氣雖然誠懇,可是眼睛裡卻有點點嘲諷和不屑。
「陳風白,為什麼認識你的時間越長,越覺得你這個人其實冷血得很呢?」我問他,真的眼前的陳風白和我最初認識的那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覺得我冷血,是因為你失去的還是太少了,公主殿下。」他嘻嘻的笑著,走過來同我並肩站立,「生在帝王之家,如果這點事情都看不開,我只能說,過去的15年,您被保護得太好了。」
我微微發愣,而後脫口而出了一句話,「聽你這話,倒像是也生在帝王之家一般了。」話說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這普天之下,帝王只我們這一家,別無分號,可見我真是哭傻了。
「罪過罪過!」陳風白搖頭,「小人不過是以常理推測,公主不能因為小人言中了您的缺點,就強加這謀反叛逆的大罪在小人身上,小人冤枉呀!」
還是第一次聽他自稱為「小人」,我忍不住好笑,心中原本的離愁也消散了不少,我何嘗不知道,這場分別只是開始呢,人生誰又能陪著誰一直到老?早晚大家都有風流雲散的一天,只是道理人人都懂得說,但是這些年朝夕相伴的情誼都不是假的,今日分別,甚至可能是今生永訣,想要完全不傷心難過又怎麼能夠呢?
「你試過和要好的友人分別嗎?可能是今生再不能相見的那種分別?」我問一旁的陳風白。
「試過怎樣?沒試過怎樣?」他反問我。
「試過就給我講講你當時的心情,沒試過就不要嘲諷我。」我說。
「這是公主下的旨意嗎?」他問,仍舊是先前漫不經心的語氣。
「不是,我從來不對朋友下什麼旨意,不過如果你覺得我們其實算不上朋友的話,那只好當作是了。」我不假思索,陳風白是一個我看不透的人,但我願意相信他,就是相信他,這種信任是莫名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上就是這樣的,覺得我認識他很久了似的,久到生生世世之前。
陳風白沒有馬上開口,他低著頭,似乎想到了什麼,久久,才說,「謝謝你,但願你不會後悔今天說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