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以彼之道(上)

  兩腳重又踩在結實的土地上的感覺真好,這些天每天在船上晃著,無聊到了極點,不過登岸也意味著南巡結束了,明天就要回到那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了,處處要循規蹈矩,不能走錯一步路更不能說錯一句話,有了這些天自由多了的日子比著,心情自然就抑鬱了很多。

  和海藍一道坐上馬車,出巡的隊伍加上京城來接駕的大隊人馬,整個隊伍顯得浩浩蕩蕩,不過前進的過程中,唯一能聽到的,卻只是車輪的吱吱聲。

  走了一會兒之後,狹小的空間加上厚厚的簾子,車廂這個有些與世隔絕的小空間開始讓人覺得憋悶,轉頭看了看海藍,她正閉著眼睛,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養神。

  海藍一直是一個話不多的人,自從那天之後,她沉默的時候就更多了,通常我不會主動和她說話,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她或是什麼,似乎都不那麼恰當,她是一個那樣孤傲的女孩,如果她知道那天我碰巧在帳外,真不知會怎樣,為了我們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也許遺忘是個不錯的辦法。只是,那天的種種要怎麼遺忘呢?

  這些天經常看到太子,老實說,我不知道康熙為什麼這麼偏愛這個兒子,只因為他是嫡子嗎?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的是,康熙對這個兒子溺愛到幾乎奇怪的地步了,既不像對四阿哥那樣嚴格的規範言行,也不如教導十三阿哥那樣細緻入微,對太子的嬌縱舉止,康熙從來是不加干涉的,這樣反而給人一種放任自流的感覺,據我所知,此時距離兩廢太子實在還有好多年呢,康熙的態度就……總之就是奇怪。

  偷偷地掀起了窗口厚厚的簾子,視線的範圍內,是許多的馬蹄子,古代這交通工具慢是慢了點,不過勝在環保,再掀開大一點,就是一雙雙的靴子了,估計馬車的周圍應該有好多的士兵,不過從四周沒有任何聲音的情況判斷,他們現在應該都目不斜視地挺胸騎在馬背上吧,那樣的話,我掀開的縫隙再大一點,應該也沒關係吧。

  這樣想著,手卻不停地在移動,一下力度沒控制好,簾子大開,我趕緊向外看了看,一匹馬正快速地從我們的車旁馳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馬上的乘客也正好微微側頭,目光相接,心卻一震,那冰冷的目光總如同無形之劍一般,只是輕微接觸就有了受傷的感覺。一時也忘記了要放下簾子了,只是愣愣地看著跑到前面忽然減速的馬和馬上一直回頭的人。

  「在看什麼?」身邊,沉默了良久的海藍忽然說了句話。

  我猛地放下簾子,慌張了片刻才說:「外面好多的馬,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馬呢。」

  「這幾匹馬就讓你看呆了,那你還沒去過圍場,去了圍場,到處是馬的時候,你怎麼辦?」難得海藍心情好,竟然消遣起我了。

  「那還能怎麼辦?再借雙眼睛看唄。」

  「哈……」

  車廂裡迴盪著輕輕的笑聲,剛剛的不安也隨之而去。

  傍晚駐蹕南苑,京城裡留守的諸位皇子和大臣早已經等在這裡了,雖然康熙離開京城的日子裡,各種奏章都快馬加鞭地送過來請求批示,不過,還是積壓了不少事情等待處理。今天是海藍當值,我樂得清閒,一個人在南苑裡四處遊蕩,從傍晚一直到四下裡漆黑一片,才警覺自己迷路了。

  南苑的宮殿自然是沒有紫禁城的大和多了,不過四處樹木茂盛,而且地廣人稀,就拿剛剛說好了,我走了這一個多時辰,就從來沒遇到過人,也就是說,問路就不用考慮了,除非樹會說話。

  有點緊張地轉身,準備原路返回,不過大樹是怎麼看都一樣,條條岔路也看不出分別,又走了一會兒,依舊是沒有什麼曾經走過的熟悉感覺,既然如此,也只好認定一個大約是來時的方向,不再遲疑地前進了,反正是皇家的園林,丟不到哪去。

  就這麼走了許久,可憐的腳已經被花盆底摧殘得幾乎要折斷的時候,正前方出現了燈火的光芒,原來我是認路的,真好!我加快腳步,卻不曾留意一棵老樹的根早已長出了地面。

  「撲通!」

  「啊!」

  「誰?」

  前兩個聲音,不用說了,我被絆倒,驚恐地叫了一聲,好在我一貫沒有大喊大叫的習慣,這聲音不是很大。

  至於後面的那聲嘛,我緊張地四處看了看,沒看到什麼人,就在我準備爬起來的時候,脖子卻忽然一涼,一個冰冷的硬物抵在了那裡。

  「什麼人?」身後,一個聲音冷冷地問。等等,這個聲音很熟呀。

  「是我。」我小聲地應了,雖然已經聽出了身後的聲音,卻依然不敢亂動。

  「婉然?」

  「嗯。」

  脖子上的東西瞬間撤了回去,下一秒鐘,有人伸手從後面扶起了我。

  「怎麼每次遇到你,總是這麼奇怪的情形?」當冰冷的防備消失之後,他的聲音就如同春風一般讓人心裡暖和。

  順著他的力氣轉身,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溫暖深邃的眸光,離別的日子並不很長,但是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八阿哥。」我輕輕地說,作勢行了禮。

  「起來吧,沒人的時候不用這樣。」他的聲音一樣輕柔,手已經果斷地制止了我向下的動作。

  「在皇阿瑪那裡當差不比在額娘那,還習慣嗎?」他問得雲淡風輕,只是語氣裡的某些東西,卻讓我的心猶如在浪尖上的小船,起起浮浮。

  「一樣是做奴才,哪裡又有什麼分別呢?左右不過是把分內的事做了。」不知怎的,我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心裡有種莫名的失落。

  「……」胤祀大約沒想到我會這麼回答,微微怔了會兒,只是盯著我看,似乎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似的。

  「八阿哥沒事的話,請容奴婢告退。」心裡一冷,忽然覺得站在他面前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婉然。」這時他才開口叫住我。

  「八阿哥還有什麼事?」

  「婉然,這麼多天不見,一定要弄成這樣嗎?」見我賭氣地抬頭看他,一絲苦笑浮現在他的臉上。

  「八阿哥的話嚴重了,婉然怎麼敢。」嘴上如是說著,心裡卻湧上了好多的委屈,先是他那個未來的皇帝哥哥,然後又是他,真好,不愧是兄弟。

  「你生氣了,是不是我說錯了話?」胤祀忽然靠近了一步,微微低下頭,輕聲地問。

  「沒有。」我咬了咬嘴唇,決定馬上離開這裡,於是說完這兩個字之後,我立刻扭身準備開溜。

  「傻丫頭,還說沒生氣,照你的方向前進,天亮也回不到住處。」身後,胤祀的聲音分明是在忍著笑。

  「那我該怎麼走,你又不說,我怎麼知道。」我生氣地跺了跺腳。

  「你也沒問我呀。」胤祀含笑的聲音傳來。

  「那我現在問了,請八阿哥給奴婢指一條明路吧。」我說。

  「可以呀,不過我不習慣對著人家的背說話,怎麼辦?」胤祀說。

  「那——」我猛地轉身,預備怒視他,卻不留神他何時已經站到了我身後,轉身之間人已沒入他的懷中。

  「八阿哥,你……」我要掙脫,沒想到他看似單薄的手臂卻如此的有力。

  「別動,婉然,怎麼辦,聽你這麼叫我,感覺真怪,以後叫我的名字吧,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婉然,叫我胤祀,好不好?」耳邊傳來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試探,而是暖洋洋又有些甜蜜的感覺。

  「……」我賭氣不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他還是問了,手也微微收緊。

  「你要我說什麼?」我沒有好氣,悶在他懷裡,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

  「什麼也好,說你這次出去看到了什麼,說你想我了,說你惦記我,說……」胤祀的聲音輕柔而甜蜜,說出的話也讓我的臉隱隱發熱,心裡稍微舒服了些。

  「可我現在不想說話怎麼辦?」

  「那你聽我說,我想你了,每天都想你,又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這些日子,我過得一點也不好。你說,該怎麼補償我?」

  「……」我的心忽然柔軟了起來,他們畢竟是不同的。

  「還不想和我說話?不然,叫我的名字吧,婉然,我想聽。」

  「可是我也不習慣呀,而且讓別人聽到,要砍頭的。」

  「婉然!」

  「哈……」

  胤祀的脾氣還真是沒話說,任我笑過一陣之後,才拉著我問:「這麼晚了,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還說呢,我第一次來這裡,四處看著看著,就迷路了,你知道我該怎麼回到住的地方嗎?」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處境,趕緊問。

  「你——你自己一個人走了這麼遠?」輪到胤祀一愣了,「這裡距離皇阿瑪住的地方,騎馬也要半個時辰呢,你走了多久?」

  「不知道,反正是從天亮走到天黑。」

  「天呀!」胤祀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頭說,「在這裡別動,我去牽馬,送你回去。」

  「哦。」我老實地點了點頭,竟然走了這麼遠,還好遇到的是胤祀,換成是那個胤禛,恐怕就慘了。

  片刻之後,胤祀還真的牽了匹馬過來,很高,毛色雪白,哈……是我最喜歡的白馬,我下意識地伸手過去,很想摸摸它,當然更想騎上它,最好手裡還有一把鋒利的寶劍,然後迎風馳騁,沒辦法,據很多人分析,我這種幻想是中了武俠毒的一個重要表現形式,當然,他們分析的時候都沒想到,我的面前真的會如此近距離地出現這樣一匹神駿的白馬。

  不過,眼前的白馬卻不管我此刻想得如何快意生平,見到我伸過去的手,它側了側頭,挑釁地噴了口氣,前踢刨地,大有再往前一步就讓你好看的神氣,我心裡有些害怕,不免停下了腳步,偏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胤祀,抱怨地說:「你這寶貝馬脾氣可不小。」

  胤祀一笑,想說些什麼,卻又忍住了。

  「為什麼它不讓我靠近?」我不死心,這麼漂亮的馬,摸一下都不行怎麼能死心呢,不過繞著這傢伙轉了幾圈,那威脅性極強的蹄子始終對著我,安全起見,沒敢貿然動手。

  「別玩了,走吧。」胤祀大約是看不下去這一人一馬對峙的情形,笑著招呼我。

  對了,它主人在此,等下我還要騎上去,就不信你這小東西還能翻天,我眨了眨眼,有了計較,緊挨著胤祀站好,抽冷子伸手,迅速地摸了摸馬的頭頸。

  白馬掙脫不了主人的掌握,憤怒地刨了刨地,更嫌惡般地抖了抖毛,這時我才注意到,可愛的白馬身上已經留下了五道可疑的黑痕。趕緊看了看自己的手,剛剛趴在地上,十個手指都弄得黑黑的,自己竟然也沒留意到,這下……

  有點心虛地看了看站在身旁的胤祀,我小聲問:「這馬——挺愛乾淨吧?」

  胤祀回答我的,是忍不住的大笑。

  「笑——有什麼好笑。」我有點生氣,一個淑女弄得這麼狼狽,還被馬嫌棄,真是有夠沒面子的,「還笑?」我怒視胤祀。

  騎馬是一件想得容易做卻難的事情,最起碼,上馬就不容易。為了給這匹嫌棄我的馬一個下馬威,我拒絕了胤祀扶我的提議,他也沒堅持,畢竟這個時期的八旗子弟都是極重視弓馬的,無論男女,騎馬都是尋常的事情。

  一腳踩上馬鐙,白馬的身子軟而滑,覺得有點沒處借力,抓住馬鞍用力,身子拔起了一點,白馬也晃了晃,我——沒上去。再來,白馬晃一晃,失敗,再來……

  反覆幾次,白馬失了耐性,幾乎把我拖走,胤祀也愣了愣說:「你不會騎馬?」

  「……」

  「還是我來吧。」見我臉憋得紅紅的,胤祀有點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走過來,翻身上了馬背,動作乾淨利索,然後伸手過來,見我還愣著,只好說:「拉住我的手。」

  我聽話地伸手,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經被他拉上了馬背,天呀,動作太快,竟然沒看清是怎麼上來的。

  「坐穩了。」他在我耳邊說,然後催馬,估計白馬剛剛不堪折磨,這會來了性子,竟是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樹從左右刷刷地退後,如果不是我坐慣了汽車,這會兒恐怕會暈得厲害,饒是如此,那種居高臨下的不踏實的感覺也讓我恐怖,我的手不知怎的就從馬韁繩上挪到了胤祀的手臂上,從輕輕地扶著到牢牢地抱住,最後只能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中,風灌在耳朵裡掩蓋了週遭其他的聲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但我還是說:「慢點吧,好可怕。」

  不知是聽到了我的話還是發覺了我的恐懼,總之,胤祀拉了拉韁繩,馬的速度減了下來,到我敢睜開眼睛的時候,它已經在踱方步了。

  「第一次騎馬嗎?」胤祀問。

  「嗯,還以為很好玩呢,原來一點也不舒服。」驚魂未定的我說。

  「這可不像我們滿州女孩說的話了,你阿瑪以前不讓你騎馬嗎?以後你得多練習才好,以後用得上的。」胤祀說。胤祀的話落在耳中卻也如驚雷一般,對了,這個問題我怎麼就沒想過,我不會騎馬,而這個時候,滿族的女孩即便不會射箭,馬還是會騎的,糟了,這算不算穿幫?

  「這些日子,良妃娘娘好嗎?」騎馬是個危險的話題,還是趕緊說些別的吧。

  「很好,對了,怎麼忽然問起額娘?」胤祀說,不用回頭,我都能想像出他此時臉上的表情,提起額娘,他臉上總是會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

  「沒什麼,很久沒見到娘娘了,心裡惦記。」這樣的轉移話題讓我有點心虛的感覺。

  「你只惦記額娘嗎?」胤祀卻幽幽地問。

  「……」怎麼又這麼問,我該說什麼好?我是有想過他,不過卻不想說出來。

  「婉然。」他的手收緊,將我深深地擁在懷裡,聲音卻如同歎息般在我的頭頂傳來,「你就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

  「現在沒有了。」我回答,心跳在他說話的時候漏掉了兩拍,也設想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問他是不是真心喜歡我,然後他會給我的答案。

  第三十五章以彼之道(下)

  沒有女孩子能抗拒這樣的時刻,被愛永遠是幸福的,尤其是從一個這樣的男子口中說出的承諾,我想,如果我真的問了,他也給我我想要的答案,那該是怎樣的幸福呢。不過我卻不想問,太多的東西是不需要說出來的,我來自遙遠的未來,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裡,也許我會隨時消失無蹤,我不要別人的承諾,因為我也許沒有天長地久可以給予。

  「婉然,你為什麼不能和其他的人一樣呢?」身後是胤祀些許無奈的聲音。

  「因為在我眼中,沒有什麼比現在重要。」是的,我是一個沒有過去也不知將來的人,這一刻對我來說才是最真實的,這一刻誰在我身邊,我又在誰身邊,才是最重要的。

  「有時候覺得你真的是笨得可以,有時候又覺得你聰明得可以看到很多別人一輩子看不到、看不破的東西,哪個才是真實的你呢?」

  「怎麼這麼說?我不就是我,就是現在在你眼前的,你看得清,也感受得到,不是嗎?」我回眸輕笑。

  接下來的路,我們沒再說什麼,只是或仰望湛藍的夜空,或看著腳下,傾聽馬蹄聲響,白馬倒是深知人意一般,方步踱得越發的慢了,這樣的夜晚,真好。

  世上終究沒有走不完的路,一會兒之後,胤祀勒住了馬,翻身下馬後預備扶我,前面可見的燈火告訴我,已經回到了白天出發的地方,這次我卻沒有伸手,而是自己抬腿旋身,從馬身上滑了下來,雖然我依舊不會上馬,但下馬沒問題。

  看了我的動作,胤祀也笑了,這次卻是頗為嘉許的神態,指點了我回去剩下的一小段路,便笑著催我回去。

  這一出來也是小半天的時間,但願沒什麼人找我吧,走了兩步,忍不住回身,樹下,胤祀牽著白馬正看著我,風吹起他的袍子,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總有種飄然出塵之感,玉樹臨風,這樣的詞彙自動蹦到了我的腦海中。

  「胤祀。」我小聲叫了他的名字,距離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愣,然後便是醉人的笑容。

  自南苑回到紫禁城,一連兩個月,我的生活就只能用一個忙字來形容了,先是萬壽節,皇帝過個生日可真了不得,一會兒要到皇太后宮裡去行禮,一會兒要頒賜親王、郡王以下文武百官,一會兒要大赦天下,還有鋪天蓋地的宴席,有戲班子的表演,總之,就是整個皇宮裡每天都熱鬧得好像過年一樣。

  好容易到了五月,北京的五月的溫度已經不低了,加上前幾個月始終是忙忙碌碌,這一停下來,可就覺得身體有點透支了,不當差的日子,我只喜歡做一件事,就是蒙頭大睡,不過想睡好一覺卻也並不容易。

  自從這次隨康熙南巡迴來,我的生活就開始發生很微妙的轉變,不是我又闖了什麼禍,我發誓,我每天都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地當差,並且盡量管住我這好惹閒事的嘴,不過,麻煩卻似乎從來沒有減少過,而且有與日俱增的趨勢。

  即便我不當差的日子,乾清宮的姑姑們也有本事找出一大堆非我不可的活計,比如收拾某一間存放什麼貴重物品的屋子,而我收拾屋子的過程中,經常會有花貓老鼠之類的東西從某個角落裡躥出,彼時,我的手裡經常正拿著什麼宋朝定窯的瓷器了,西洋進貢的琉璃瓶了之類的東西。

  其實不用屏住呼吸,我也聽得到迴廊裡花盆底敲擊地面的聲音,我只是從來不知道,後宮裡爭寵的原來還不止是妃子。

  我不知道如果這些看起來晶瑩剔透的東西真的在我的手裡變成了碎片,我會為之付出怎樣的代價,不過幾次下來,我也隱約知道,很多人想要看著我付出這樣的代價,不過她們大概是還沒想清楚,這樣的方法不太對頭,我從來不害怕老鼠,死的也好,活的也罷,只要它不爬到我的身上,我根本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至於貓,那簡直就是我的玩伴,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捉鄰家的小貓來玩,又怎麼會怕。

  倒是蟲子,一貫是我的天敵,尤其是多足的那種,不過,我不會告訴她們。

  一個方法無效,另一個方法便隨即誕生,姑姑們經常要我端著滾燙的熱茶送來送去,這個方方正正的宮殿裡,轉彎最多,隨便哪一個轉彎處都有可能有人迎頭急走過來,狹窄的迴廊裡一個閃躲不及,撞翻茶水的事情便時有發生,雖然隔著衣服,不過我的身上也經常被燙傷。滾開的水潑到身上的滋味,真是鑽心的疼,為此我就很佩服那些撞我的人,怎麼能用那麼巧的力氣,將水完全撞灑到我的身上?有時痛極了,真想大哭一場,一個人時運不濟,也不至於倒霉如斯吧,不過周圍實在太多幸災樂禍的眼了,我不能哭。

  康熙晚膳的前後大概是我最清閒的時候了,春景幾個都忙著御前的差事,我可以抽空找個沒人的角落,對著一棵樹也好,一株小草也罷,想我自己高興想的事情,有時傻傻地笑一陣。

  雖然在乾清宮當著差事,卻不常能見到胤祀,不過我知道每天他都會來,每天都有那樣一段時間,是我們距離好近好近的時刻,只是那個時候,我通常都被支使得暈頭轉向,即便是迎面碰上,也只能規矩地低頭行禮,不過即使只是一個眼光也讓人覺得溫暖,因為他的眼睛看我的時候,總是在笑。

  低頭撥弄地上的小草,任思緒越飄越遠,不提防有人自後蒙住了我的眼,很暖的手,我伸手去摸,手指細長而有力。「胤祀。」我低低地說,回答我的是輕輕的笑聲。

  拉我起來,他說:「婉然,你最近瘦了很多。」

  「有嗎?是我過去太胖才對吧。」我也笑,他的眉輕輕皺著,眼睛裡有很多的擔心。我隱約知道,這乾清宮裡是有他的人存在的,不過這宮裡的女人最厲害之處就是暗地裡的手段,輕易不會被人察覺,也許他多少聽說了什麼,不過,應該並不確實。

  「你沒事要告訴我嗎?」他問。

  「有呀。」我笑。

  「什麼?」

  「你皺眉的樣子看起來好嚴肅。」

  「婉然!」他歎息似的喚我的名字,輕柔地擁住我,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委屈,卻終究忍住了。

  他從來沒說過他的抱負,不過對於一個三百年後的人來說,他這時的想法並不是秘密,他想要康熙的寵信,他想要大清的萬里河山,雖然我知道了最後的結局,卻不能改變什麼,他依然有自己的抱負,那麼,我能做的就是不用自己的事情困擾他,我不要他知道由於康熙突如其來的關照我在這裡尷尬的處境,我不要他知道很多宮女想盡辦法找我的麻煩,這些我應付得來。於是,我只是笑著看他,和在儲秀宮的時候一樣,讓我的笑看起來還是沒心沒肺的。

  這樣屬於我們的時間,總是很短暫,不遠處院子外面輕輕的扣門聲驚醒了我們,他只能匆匆而去,走的時候他沒再追問我什麼,只是用一種少有的篤定說:「婉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不知道他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我希望他不要為我做什麼,我不是一個只能依附在男人的羽翼下才能夠很好地生活的女人,何況胤祀如今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是他這麼多年來好不容易建立的,雖然我知道這些辛苦也許終將付之東水,不過,我不想這其中有我的因素存在,我大概是個自私的女人吧,我不想更不能承擔這麼大的責任。

  只是以後的幾天,找我麻煩的人卻真的少了下來,我暗自苦笑,知道胤祀還是做了些雖然他可以但是卻不該冒險做的事情,康熙是那樣一個精明的人,在乾清宮的日子雖然不長,不過,以一個幾百年後局外人的分析來看,我的確隱約地覺得,其實這宮裡大家的心思甚至舉動,康熙都瞭如指掌,只是,這些是有一個底線的,只要不觸動,他就不動聲色地暗自觀察衡量,不過,這個底線究竟是什麼呢?

  這一日,老套的戲碼又上演了,雖然找我麻煩的人少了,不過卻有些變本加厲的感覺。這不,籽言姑姑一早就叫了我去,說喉嚨不舒服,囑咐我燉一盅川貝雪梨給她。我在小爐子邊看了一個時辰的火,總算是好了。正想著找什麼隔熱的東西墊著好倒出來,籽言卻等不及地找了來。

  「婉然,叫你燉點東西也磨磨蹭蹭,還能幹點什麼,還不快倒了我喝,一會兒萬歲爺回來,我怎麼過去服侍?」

  「是,我找塊毛巾來,馬上給姑姑倒。」我壓住火乖巧地說。

  「涼了就沒效果了,你的手就那麼金貴,還不快倒。」籽言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催促。

  「……」我無語,聽說籽言的父親在朝中官職不低,她在宮裡也不過是走個過場,一兩年就要指婚的,氣焰原就比別人囂張一些,我還能說什麼,咬牙端起砂鍋,一口氣將燉品倒了出來,手卻已經燙起了幾個晶瑩的小水泡。

  幸好今天我不當值,回去冷水浸一浸,應該不要緊,正想要回去的時候,跟籽言一起過來的另一個小宮女卻叫住了我,遞給我幾件衣服,說:「籽言姑姑叫你洗的,明兒還趕著穿,你快點。」

  胸中憋的氣幾乎就要發作了,卻在轉頭時看到了籽言眼中閃爍的光和桌上動也沒動的燉品,我知道她在有心找茬,好,我忍你,不過……我沒說什麼,接了衣服就走。

  打了水泡的手,即使接觸的是錦緞,每一下也有陣陣鑽心的痛傳來,我對疼痛的耐受力不強,洗幾下衣服,就疼得原地轉圈。籽言,我記住你了。

  在第N次丟下衣服捧著手跳起來的時候,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問:「手怎麼了?」

  「打了好多水泡,還要洗衣服。」我痛苦地說,聲音太熟了,一時也忘記了分辨是誰,只是轉身,就是現在,我需要一個能訴苦的對象。來,我的身後此時卻站了不止一個人,確切地說,是每天都幾乎同時出現的兩個人,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南巡迴來之後,胤禛就沒再對我說過一個字,即便是胤祥,也不大理會我,胤禛的態度我不奇怪,不過胤祥就有點奇怪了,當然我自顧不暇,也沒空理會這個彆扭的小孩。

  「給四阿哥、十三阿哥請安。」我微歎,今天這兩個主兒怎麼又答理我了。

  「免了吧,手怎麼了,伸出來我看看。」和我說話的一直是胤祥。

  「沒怎麼。」我聳了聳肩,看了也不會變得不疼,那又何必看。

  「伸出來。」胤祥有點生氣了,他最近就是這樣,說不了兩句話就好像我欠了他錢似的。歷史小說裡還說他豪爽,是個俠王,一定是騙人的。

  「看吧,急什麼。」我賭氣伸出手,自己卻也一愣,原來透明的水泡,怎麼變成紅紅的,燙也能燙出血泡嗎?好像不像,自己摸了摸,泡破了,脫了皮,難怪這麼疼。

  「你——你怎麼弄成這樣?」胤祥的聲音忽然高了許多,害我緊張得想去摀住他的嘴。

  大概是他太大驚小怪了,惹得原本站得挺遠的胤禛也走了過來,我連忙把手藏起來,卻被胤禛一把拉住,拖到眼前一看,也皺了眉頭。

  「有人欺負你?」胤祥的聲音又降低了,卻有點讓人心裡酸酸的東西在其中。

  「哪有,你想太多了。」我說,明明我想被人安慰,如今卻只能反過來安慰他了。

  「你——」胤祥還想說什麼,一旁的胤禛卻說:「十三弟,還有事,走吧。」

  胤祥有些為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哥哥,終究還是搖搖頭跟著胤禛走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我鬆了口氣,畢竟胤禛不是他,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多費一點心力,要是他也肯這樣的話,歷史會不會就有了不同的變化呢?

  不自覺地歎了口氣出來,什麼時候,我竟也變得如此杞人憂天了,我不知道歷史會不會因為我的偶然到來而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變化,甚至我也不知道,我和胤祀會不會有將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想呢?只要現在的每一天過得無悔,也就足夠了。

  低頭看看盆裡的衣服,心情終究是不好,籽言和我一樣,都是宮女,她的品級高那麼一點,終究也還是宮女,卻擺出一副官大一級壓死人的作風,雖然我的確不能把她怎麼樣,不過,弄點小小的惡作劇教訓教訓她還是挺必要的,不過,我缺少點材料,要是……

  衣服終究還是洗好了,晾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古代沒有洗衣機,真是悲慘呀,幹什麼都要靠自己的一雙手。哎——

  扭了扭酸疼的腰,決定不去看自己慘不忍睹的手,越看就越覺得疼,還是出去走走吧。沒想到,才出了住的小院子的門,肩上便被人狠狠地拍了一記,力道之大,幾乎害得我腿一軟,跪在地上,接著身後有人大喊:「這不是婉然?!」

  我鬱悶地回頭,今天倒像是約好了的,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今天卻腳前腳後的都來了。

  肩膀本來就很酸,這會兒改成火辣辣的疼了,讓我懷疑這骨頭是不是被敲碎了幾塊,下手這麼沒輕沒重的,除了站在我身後傻笑的十阿哥之外,我還真是想不出其他的人。

  不過胤哦是不會單獨出現的,果然……目光一掃,就看見,十阿哥那位形影不離的好兄弟九阿哥就站在幾步之外,見我看他,便適時地露出自己邪氣的笑容,一笑傾城,男人長成這個樣子,有時候看著還真是蠻不順眼的。我搖頭,思緒總是跑得如此之快,哎!

  「婉然,最近有什麼好玩的嗎?你不知道,自從聽說你調到乾清宮,我可鬱悶了好些天,就怕沒什麼新鮮玩意兒玩,今天可逮到你了,快給我弄一個出來。」胤哦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讓我的頭一個變成兩個大。

  「這個——這個,不太好辦,不然,十阿哥等兩天如何?」我哀歎,當初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弄了幾個小時候的玩意兒給他,這快二十歲的人了,就認準了我能製作新鮮的玩具,整天纏著我,我又不是男孩子,哪那麼多新鮮玩意兒給他,何況,我現在的主要心思還要放在怎麼自保並給籽言那樣的傢伙還以顏色上。一時擺脫不了十阿哥的糾纏,我只好求救地看了看九阿哥。

  「婉然,瞧瞧,這幾天不見,你怎麼就弄成這個樣子了。」九阿哥搖了搖頭,繞著我轉了個圈,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我要是你,就得想個辦法,教自己不吃虧才是。」

  「我當然知道了,問題是怎麼做。」我沒好氣地說。

  「當然是以彼之道了。」胤禟笑笑,也不生氣地回答。

  「以為我是慕容復哪,以彼之道,還還施彼身呢。」我嘟囔。

  「什麼復?」他當然不知道慕容復何許人了,倒是一愣。

  「我是說,能不能勞駕您說具體點。」無從解釋,只好發問。

  「好吧,看在你難得虛心一回的份上。」胤禟點頭,卻給我演示了一個步法,和平常走路一般,卻撞得胤哦連退了幾步。

  「九哥你今天怎麼回事?」被撞的胤哦急了,我卻有點明白了,早就知道胤禟身手了得,原來還真不是蓋的。

  胤禟簡單地講解了其中的訣竅,我才知道以往被撞、被燙的關鍵問題出在哪裡,連連點頭,胤哦照舊是莫名其妙,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看他九哥,直到頭晃得暈時,才退到一旁,胤禟卻笑得一如狐狸,說完後丟給我一包東西才逕自走開,臨走時不忘說:「癢粉這東西,可別往自己身上弄。」

  以後的幾天,我反覆練習了幾次,在實踐中取得了寶貴的經驗,與人相撞時,稍稍用點巧力,滾燙的開水就潑到了對方身上,如是者幾次,沒人再忽然出現撞上端東西的我了,甚至看到我端東西,都恨不得繞著走。

  至於癢粉這東西,我卻不太敢用,只悄悄彈了兩次籽言的衣服上便順水丟掉了,籽言的衣服多,款式又差不多,待到吃虧,已經是很多天以後的事情了,御前強忍著,卻渾身不自在,我偷偷樂過之後卻有點難過,這才是真正的後宮吧,要生存下去,就必須自己懂得保護自己。

  手上的傷也早就好了,其實那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兩盒治燙傷的藥膏,還有幾個字,讓我在以後的好多年裡,受用不盡,那盒透明的藥膏表面,被人畫上了三個字:「靠自己」。字體修長,在那樣光滑的表面,竟也顯得凜然。

  沒看到送藥膏的人,反正我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們就一個在我的床頭,一個在我的梳妝台上,輕輕地挑出一點抹在手指上,清涼的感覺一下子蓋住了原本的灼痛。

《恍然如夢(夢迴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