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該是我說,婉然,你還真是有雅興才對吧。」他微微瞇了瞇眼,聲音依舊冰冷,「十三弟擔心你,在宗人府裡食不知味,而你呢?卻在這裡——」他頓了頓,有些咬牙切齒的說:「你就是這麼回報他的,他現在被關,前程未卜,你卻在這裡,幽會舊情人?」
血,幾乎是一股腦的衝到了頭頂,我只覺得耳朵轟鳴,氣息不穩,手,卻已經飛快的揮出。
「啪!」的一聲之後,茶室歸於寂靜。
我大力的喘著氣,彷彿空氣中的氧濃度在瞬間降低了般,用力的呼吸,卻仍然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手被另一隻手用力壓在了一張茶桌上,掌心重重的拍上來桌面,原來手掌也可以製造出這麼大的聲音來。
對面,胤禛一臉陰沉的盯著我,彷彿要用目光在我的臉上燒出幾個洞來。
對峙半晌,他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冷酷而嘲諷,「被說中了,惱羞成怒了?可惜,我說過,你的手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我怒極了,反而也有了笑的衝動,「四阿哥憑什麼說我在這裡幽會舊情人?婉然並不記得,曾經與您有舊呀?」
胤禛的臉色在一瞬之間變了幾變,終於,他收回了手,退開兩步,平淡的說:「沒錯,我說的,本來就不是我自己。」
「那請問,這茶室中還有別人嗎?」我問。
「沒有」他回答。
「那何談幽會舊情人之說呢?」看了看左右,我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這樣有助於我平穩情緒,憤怒的情緒。
再次邁進茶室,我確實是想提醒胤祀一聲,不過,也只是提醒他一句話而已,無關風月,為什麼要被說得如此的不堪?男女之間,除了情愛之外,便再不能有其他的情感存在嗎?
「你不是來見人,難道是來喝茶?可以,這裡並沒有茶可喝,小巷陋室,有什麼能吸引我們堂堂的十三福晉呢?」胤禛也自拉了張椅子來,坐在了我的對面處。
「小巷陋室,既然能吸引堂堂的四阿哥蒞臨,我又為什麼不能來呢?」我回答,心裡最初的火氣消退之後,疑惑便如雜草般生長起來了,這裡,我也是那日偶然經過,偶然聽到琴聲才尋至的,而我同胤祀,也只在這裡見過那一次而已,胤禛是怎麼知道的?
「你愛十三弟嗎?」胤禛應該是放棄了同我爭論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話題,忽然這樣問了我一句。
「這話要等胤祥來問我,」我皺眉,對他忽然的軟化有些不適應,更多的卻是在回想那天的種種,究竟是有什麼人一直站在我看不見的角落,還是我看得見的這些人中,早已遍佈了他人的眼線。
「這個問題也許不該我問,那麼或者我可以問你,婉然,你究竟愛著誰?老八還是老十四?」
心在一刻停了幾拍,並不是為了他的問題,愛誰或不愛誰,這個答案我心中早已有了,只是,胤禛會這樣問,才是真正讓我恐懼的。
「這個問題,依舊不是四哥該知道的。」我起身,加重了四哥兩個字,強調我們今時今日的身份。今天本不該出來,這裡,更不該再多做停留。
看著胤禛臉色又是一變,我忽然覺得很疲勞,這些天為了胤祥的事情,幾乎沒有一個夜晚睡得安穩,這一會的針鋒相對,似乎耗盡了我多餘的力氣,真的很累,只想回去躺上一會。
「胤祥很好,你不用太擔心。」見我起身,胤禛慢慢說。
「謝謝四哥告訴我。」我轉身向門口走,太多的事情在腦海中盤桓,我需要睡上一覺,再好好的想清楚。
「你這就要走嗎?」伸出掀簾子的手,被身後忽然伸過來的大手摁住,釘在了面前的牆壁上。
我左右閃躲,卻始終躲不開迅速靠近的身體,只能讓自己緊貼著牆壁,同時警告他,「四哥,請自重。」
「四哥?不許你叫我四哥。」他說,聲音很輕,「婉然,這就是你要的嗎?離開皇宮?用這樣的辦法,我答應過你的,為什麼你不肯多給我些時間?」
他的呼吸一陣陣落在我耳後的肌膚上,手臂和身體在牆壁間製造了一個狹小的牢籠,讓我無處閃避。
「我說過,你是我的女人,你只能是我的女人。」他說,手臂緩緩移向我的腰間。
「放手,你放開!」我一愣,閃無可閃,只能奮力推開他的手臂,抗拒他的接近。
「放手?婉然,我為什麼要放手,老八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他的動作忽然變得迅速而有力,將我牢牢的禁錮在他的懷中。
我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心也陣陣的痛了起來,不知是為了他這樣傷人的話語,還是為了他的行為,用力的踢打他,卻只讓他的力道便得更野蠻。
「八阿哥可以又如何?他可以不當胤祥是弟弟,你也可以嗎?」在胤禛將我猛的轉過身來時,我說。女人的力量和男人比起來,實在是太微弱了,不過說到用語言做武器來傷害別人,女人和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知道胤祥是胤禛惟一的顧及,他可以傷害我,傷害其他人,卻不能也不會傷害胤祥,這就是今天他情緒變化無常,舉止反覆的根本所在,而我能夠用以自保的,便也只是他心裡這微妙的情緒了。
他不斷靠近的面孔在聽到胤祥的名字時停住了,既而,我感到他手臂上的力道也一絲一絲的消失了,很多我從未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情緒逐一閃過,終究,只化為了一聲歎息。
「婉然,你在害怕什麼?」他問,語氣意外的溫柔。
「我為什麼要害怕?」我反問,我的確是在害怕,只是,卻不要承認。
「你忽然抬出胤祥,難道不是你在害怕?」他笑了,「婉然,你永遠這樣嘴硬,只是,你還不十分瞭解男人,當他真的想要的時候,沒什麼可以阻擋他,最親的人也不行。」
我的心一沉,只想在這一刻找個東西敲昏他,好奪路而逃,只是,這簡陋的室內,又哪裡找尋合適的武器呢?
「你不用這麼害怕,我要你,也總要你心甘情願的。」他退開一步,「如果要強來,機會早就有。」
「如果羞辱我是你的樂趣,那麼請繼續,如果你盡興了,現在我要走了。」我想,這一刻,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和胤禛的相處,並不是全無愉快的回憶,最起碼養心殿相對的時候,我和他還是很平和的,平和到我以為,也許我們可以算做是朋友,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無論是什麼樣的情形,總能被他用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方式說出來?
走出茶室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狹窄的小巷裡,漆黑一片,沒有一絲的光線,我一心只想要快些離開,加上根本就看不清腳下的路,難免磕絆,會摔交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黑暗中,有人伸手扶我,冰冷的手指,接觸間,驚得我幾乎叫出來。
「疼嗎?」那人問。
「與你無關。」我切齒,竟然又是胤禛。
「對不起。」他卻說,一邊拉住我的手臂向前走去,一邊說:「我發現每次面對你的時候,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很多話,並不是我的本意。」
我哼了一聲,決定不再開口。
他卻說:「你恨我吧,我說了那麼多傷害你的話,你儘管恨我好了,恨我、罵我都沒關係,就是不准忘記我。」
這一夜夢境纏綿,圍繞在週遭的,總是一片無邊的黑暗,我拚命的跑,只是經常跌倒,到了後來,便成了在地上艱難的爬行。
這個夢我是熟悉的,沒有到這裡之前,我便常做,場景是從小住的家屬樓,明明只有四層,只是在夢中,想要爬上去卻是這樣的難。
好多次,我想要放棄了,我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夢而已,可是仍然有如潮水般的恐怖向我襲來,催促著我快一點,快一點,家就在前面了,只要在有幾步就可以回家了,回到家裡,便安全了。
只是,四周,仍舊是黑暗。
我艱難的前行,掙扎著前進,明明什麼都看不到,卻只向著一個方向。
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直到光亮出現。
「婉然,你怎麼了?」有人問我,聲音是那麼熟悉,那麼溫柔,那麼眷戀。
前面,明亮處,一個人影出現了,他問我,他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漸漸的凝結成了沉重的枷鎖,牢牢的壓住了我,讓我透不過氣,讓我的每一步變得如此的艱辛。
四周的世界是靜悄悄的,只有那個聲音仍然在對我說:「婉然,回來吧,我在家裡等你。」
家,有人在家裡等我,等著我,我掙扎著要站起來,只有站起來,才能走得快一點。
「胤祥,等著我,等著我,胤祥!」
「胤祥!」
當黑暗如潮水般退去時,我聽到有人在叫「福晉,福晉,您醒醒!」
睜開眼睛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彩寧的臉,她正有些緊張,卻又極力保持著笑容的看著我,「福晉,您做噩夢了?出了一頭的汗,擦擦吧。」
熱毛巾敷在臉上,我鬆了口起,大約是昨天折騰得太久了,累了的緣故,竟然又做了這樣的夢,「我說了什麼嗎?」起身,我隨意的問了彩寧一句。
「沒有,您只是一直叫爺的名字。」見我一切正常,彩寧也長出了口氣,臉色有些微紅的笑看著我說。
「是嗎?」我點點頭,我從來沒有說夢話的習慣,這一次還真是破例了,只是披衣起身時,卻發現那丫頭依然在笑著偷瞧我,饒是我的臉皮厚過一般人,這時也有些耐不住了,笑罵道:「你這丫頭,可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都是我縱的。」
彩寧一笑走開,自去催促其他的丫頭送來了衣裳和洗臉的熱水。
本想再叫人去打聽朝堂裡的情況,可想到昨晚四阿哥胤禛說的話:「十三弟的事情,我自然會想法子知會你,如今……總之,你還是不要太常派人打聽的好。」
其實我何嘗不知道,這個敏感的時期,我越是什麼都不做,才越是幫了胤祥的忙,只是,要讓我什麼都不做的呆在家裡,裝成胤祥不過是暫時離京出去辦事的樣子,以我的修為,暫時還是很難做到的。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二十九了,我只期盼著一廢太子的風波能夠早日平息,事情到了如今,早已經不是某個人可以改變的了,只是再大的風浪,終究也有平息的一日,我們能夠期待的,便也就是這平息之日的早點到來了。
胤禛很信守承諾,到了晚間,果然送來了一個小紙條,紙條上卻是胤祥的字跡,「安好,勿念。」
很久沒有這樣了,只是對著四個字,便有大哭的衝動,胤祥,何日才能再見呢?
這樣的字條,最終的結果應該是被燒掉吧,我反覆的幾次將它湊近燭火,卻又忍不住抽回手,最後,拿出一個做了一半的荷包,小心的塞進去,然後密密的縫好,放在了枕邊,這一夜,該不會再纏繞在黑暗中無以自拔了。
兩天後。
因為收到了胤祥的消息,心情終歸是好的,雖然在宗人府那樣的地方,安好的概念很值得商榷,不過看胤祥的筆力,身體該是沒有什麼,而且既然惦記著我,就不會對生活失去信心,那麼,胤祥失去的,就只是暫時的身體上的自由,算了算,一廢太子的風波也過去了大半,看來胤祥回家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才是。
一個人在小花園散步,卻聽見有人竊竊私語,一個說:「這回……可慘了,也不知還有沒有翻身的日子,我兄弟急得不行,只是……」聲音隱隱的傳來,聽得不十分真切,只是話題卻讓我有了聽一聽究竟的念頭,雖然非禮勿聽,不過幸喜我不是君子,只是小女子,於是我忍不住走近了兩步。
「這話也不是混說的,畢竟是皇上的親生骨肉,那裡就……」另一個聲音嘀咕。
「都在這兒胡說什麼,皮癢嗎?用不用一個個揭了去。」正聽得一鱗半爪,猛的被一聲大喝一驚,幾乎跳起來,我聽出這最後一個聲音是德安的,只是,他打斷的話題,什麼皇上的親生骨肉的,難道又出了什麼事不成?
我自然不能出去探聽情況,那麼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聽一聽知道情況的人怎麼說。
轉道去花廳,命人叫了德安來回話。
「最近兩天,聽說了什麼嗎?」我問,語氣盡量控制得平緩。
「回主子,最近兩天,奴才按您的吩咐,並不出去打聽什麼,所以,還沒聽說什麼新的消息,主子既問,奴才馬上去就是了。」德安低著頭,不過這詞一聽,就是準備過了。
「也不用刻意出去打聽了,就說說這會有什麼慘了,皇上的親骨肉又如何了就好。」我不喜歡他裝糊塗的樣子,既然喝止別人,自己又怎麼會全然不知情呢?
「這——」德安一愣,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忽然有此一問吧。
「該怎麼回事,就怎麼說是了,猶豫什麼。」我說。
「是,主子。」德安終於痛快的答應了一聲,接著說:「前兒,就是二十九那天,皇上動了大氣,據說是在在朝堂上就動了兵器,末了,打了九阿哥兩個嘴巴,還打了十四阿哥二十板子,咱們府裡頭花匠的一個遠房兄弟在十四阿哥府上當差,才說起這個。」
我一時無語,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不過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同時被打,這其中最可能牽扯進去的,便是八阿哥。我知道他終究還是沒有再等待,他花了這許多年時間,苦心在朝廷內外的經營,又怎麼會輕易的放棄呢?即便注定了要失敗,即便我告訴他真實的歷史,只怕他也是要試試的,結果同過程比較起來,在他心目中,誰重誰輕,一目瞭然。
到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才聽胤禎說起那天的真實情形。
仍舊是為了改立太子的事情,康熙竟然說「廢皇太子後,胤褆是曾奏稱胤祀好。春秋之義,人臣無將,將則必誅。大寶豈人可妄行窺伺者耶?胤祀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黨羽早相要結,謀害胤礽,今其事旨已敗露。著將胤祀鎖拿,交與議政處審理。」
胤禎到底年輕,加上康熙平時又寵著他,見自己最尊重的八哥出了事情,怎麼能忍住,便同九阿哥一起跪下請求,說八阿哥絕無此心,臣等願保之。
從胤禎事過境遷後的轉述上,我幾乎可以斷定,當時他的是語氣和言辭,恐怕都不合規矩,也難怪康熙當時就大發雷霆,訓斥胤禎說:你們兩個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後登極,封你們兩個親王麼?你們的意思說你們有義氣,我看都是梁山泊義氣。
跟在康熙身邊幾年,我完全可以想像他說這許多話的時候,都該是怎樣的語氣和神態,但是,我仍然有些不能想像,這些話是從一個父親的口中說出的。這仍舊該算做是身為帝王的悲哀吧,發生在他身邊的任何一件事都和家國天下有關,即便是至親如子女,任何一句話的不慎,也會為自己招來殺身的大禍。
關於那天康熙抽了兵器要殺自己的事情,胤禎卻沒有再提起一個字,只是那之後的日子裡,他的變化卻是那樣的顯而易見,一個有些任性的大孩子,幾乎在一夕之間成熟了起來,而他的名字,也隨同他統帥的大軍一起,響徹天下。
十月初二,京城裡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張明德的案件牽扯的人越來越多,順承郡王布穆巴、公賴士、普奇、順承郡王長史阿祿一併被鎖拿。布穆巴更供稱張明德曾與普奇密謀要行刺太子,而自己將這個消息告訴大阿哥的時候,卻被告之千萬不要聲張。
案件涉及到了行刺太子上頭,性質上便有了本質的變化,胤祀知道張明德狂言竟不奏聞,當日便被革去貝勒,降為閒散宗室。普奇知情不報,革去公爵,降為閒散宗室。而張明德則被凌遲處死,行刑時令事內干連諸人觀看。
我以為,事情到了這個時候,便算是一個了結了,該殺的殺了,該罰的罰了,若能就此丟開手,倒也罷了。只是卻不想,另一場風波竟然緊隨而至。
十月十五日,三阿哥胤祉告發大阿哥咒詛廢皇太子,令喇嘛用巫術鎮魘太子,侍衛更是現場掘出鎮魘物件十餘處。
巫蠱之術自漢時起,便是最為深宮中帝王所忌諱的事情,想不到自己的長子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饒是康熙英明神武半生,這時也經受不住這一系列的打擊,竟自病倒了。
整個紫禁城,在這以後的十幾天裡,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人人都在等康熙的一個決定,我自然也再收不到任何關於胤祥的信息。事實上,這些天我已經命人緊閉了府門,除了偶爾的採買菜蔬外,任何人不准擅自出府一步。
我始終不知道胤祥這次隨扈,究竟牽扯到了些什麼,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在這個多事之秋,不再給他招惹一絲一毫的麻煩。
康熙的病一直到了十一月仍不見好轉,大約人病的時候總是格外的脆弱吧,初一日下旨大阿哥革去王爵,幽禁於其府內,撤回所屬佐領後不久,便又下旨,開釋了一廢太子中被幽禁於宗人府的阿哥和宗室。
第八章
「福晉,爺回來了!」這天傍晚,東哥狂奔著一頭扎進花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激動得聲音顫抖。
「你說什麼?」我反射般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嚇得一旁的丫頭失手將茶盅子扣在了地上。
「十三爺回來了,聽說是皇上剛剛下的恩旨,這會兒,人只怕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東哥仍舊激動,只是說話的條理明顯已經清晰了。
胤祥回來了,我只覺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花廳裡來回轉了幾圈,心跳得幾乎從嗓子裡蹦出來了,一時卻忘記了自己該做些什麼,只是在反覆的默念著他的名字,胤祥,他回來了。
「福晉?」彩寧從外頭進來,大概也是聽到了這個消息吧,腳步有些急,幾乎和正在轉圈中的我撞在一處,也幸好她的這聲招呼,終於喚回了我的理智,把她從門口拉開,我開始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向府門口。
紅漆的大門正緩緩打開,府裡的下人跪了一地,我加快了腳步,原本不長的一段路,卻似怎麼也走不完一般,綿延在腳下。
胤祥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一身淡淡的天青色的長衫,襯著明亮的眼睛和唇邊柔和的笑容,彷彿幾個月的時間裡根本沒有發生任何的事情一般,在進了門後站住腳,迎著我。
腳步忽然有些虛軟,不知道是腳下的花盆底太高了,還是我最近太缺乏鍛煉,竟有些不能支持自己的體重般,忽然跌了下去。
「婉然!」耳邊是他的輕呼,眼前一花,在膝蓋堪堪觸地之前,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你總是這麼不小心,可真傷腦筋呀。」他的聲音柔柔的傳入耳中,「叫我怎麼放心你呢?」他問。
「胤祥!」我只能呼喚他的名字,卻抵擋不住洶湧的淚水,把頭埋入他的懷中,讓他的氣息環繞著自己,心卻忽然靜了下來,回到了她原來的位置上,覺得好舒服,也好安全。
「不哭了,乖,大家都看你呢!」胤祥的手加重了力道,將我緊緊的抱住,語氣卻更加的柔和,一邊哄著我,一邊用下頜輕輕的磨蹭著我的頭髮。
將眼淚在他胸前左右蹭了蹭,我才抬頭,同時抬高自己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
胤祥瘦了很多,目光雖然仍舊澄淨明亮,只是其中卻添了我不熟悉的滄桑感,這讓我的心一沉,更多的,卻是心痛。
手微微的用力,胤祥的頭很自然的靠向我,與我額頭相抵,我卻微微側頭,在他一愣的時候迎了過去,很輕的吻在了他的唇上。
胤祥的唇永遠的溫熱的,在一愣過後,便迎向了我的,不再容我退卻,輾轉纏綿間,彷彿天地都已經不復存在,宇宙洪荒,便只剩下了愛戀,原來這便是愛戀,再見的一刻,我忽然了悟。
「婉然,我想你,好想你。」放開我的唇時,胤祥說。
「我也是,所以,別再丟下我,無論你去哪裡也好。」有些無力,不過可以掛在他的身上,我想,這樣也很好,省了很多力氣。
「好,走到哪裡,我們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他笑,很開心的笑,同他剛剛回來的時候,嘴角的微笑截然不同,是我喜歡的那樣發自內心的愉快的笑容。
「你不可以反悔。」我用力勾住他的脖子,笑看他:「現在反悔也遲了。」
「不反悔,我保證!」胤祥鬆開抱著我的一隻手,做了個發誓的姿勢,引得我大笑,卻接著說了一句讓我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話,「我們是站在門口繼續,還是回房?」
我怎麼忘記了,這裡還只是阿哥府的大門口,不僅是大門口,這裡還聚集了整個府裡的所有人,他們都來迎接這裡的男主人回家,天呀!我怎麼就忘記了,真是一世的英明呀……
我趕緊後退,想要退出胤祥的懷抱,卻聽他說:「現在才害羞,晚了。」
嘴裡不免要為自己辯解上兩句,只是還未開口,眼前的世界便又是一花,人已經被胤祥攔腰抱起。
躲在他的懷抱中,我還是偷眼向大門口看了看,才發現,剛剛站滿了人的地方,此時竟然是空蕩蕩的,哪裡還有人影,這才想到,一般情況下,主子上演什麼限制級鏡頭,其他人都會很識趣的悄悄退開,剛剛太緊張了,竟然忘記了。
晚飯因為胤祥的歸來而格外的豐盛,只是坐在桌前,我卻仍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大廳裡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都掛著笑容,可是這笑容落在我的眼裡,就總覺得有些……的意味。
胤祥也在笑,從坐在那裡時就沒有停過,就如同他的目光,從沒有一刻從我的臉上挪開一樣。
我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不免嗔他一眼,只是目光相接的時候,我的心卻是一驚,胤祥一直再笑,只是他投諸於我身上的目光,除了纏綿的癡意之外,卻還隱含著一種說不清的痛楚。
怎麼能忘記呢,這次他被關了這許多的日子,即便是沒有受更多的苦楚,心靈上的傷痕也已經劃上了,恐怕此生再難癒合。
這些傷痕來自他最親最愛的皇阿瑪,那個在他孤寂的少年歲月中,給予了他關心和寵愛的人,現在,又要來將這一切奪走了。
有些食不知味,不過我卻仍舊不停的夾菜到胤祥的碗中,同時,也大口的把他夾給我的吞下去,儘管吃到後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些什麼了。
我們必須要吃飯,好好的、多多的吃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是迎接以後一切不可預知甚至不可抗拒的打擊的本錢。
胤祥,一切還只是開始,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雖然這條路於我們而言,注定了坎坷和不平,但是,這是你的選擇,是我們的命運,又有什麼好怕呢?
我的手不知不覺就落在了胤祥的臉上,輕輕撫過他的額頭、他的眉、他的眼,然後,微笑著看他。
「吃飽了嗎?傻看著我幹什麼?」胤祥也抬起手,輕輕的握住我的,一同貼在他的臉上,收回了憂傷,有些孩子氣的問我。
「就是看不夠,怎麼辦?」我歪頭,笑看他。
「我們有一輩子呢,怕你會看厭了。」他說。
「是呀,我們有一輩子呢,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到時候我老了,對著我的時候,你可不許閉上眼睛,嫌棄我的皺紋。」我順著他的話說。
「婉然!」胤祥輕輕的叫我的名字,手卻是用力的將我抱入懷中。
一個溫暖的懷抱,在這個時候,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
忽然希望我們就在這一刻老去,再看時已是兩鬢斑白,想起了很多年前,好朋友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胤祥的吻點點落在我的額頭、眉眼上,最後移到了我的唇邊,從溫柔的輕觸,到火熱的輾轉相纏。
週遭漸漸變得無比寂靜起來,我只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水上一般,開始虛軟無力,耳邊能夠聽到的,就只是彼此的心跳聲,那麼急,那麼有力。
「婉然,我們要個孩子吧,好不好?」隱約著,似乎是胤祥這樣對我說。
「嗯!」我已無力說話,只能這樣回答他了。
孩子,一個像我又像他的生命,我開始真切的期盼他的到來了,在更大的風波到來前,希望他能夠給胤祥帶來更多的勇氣和力量,還有……更多的愛。
那一夜,始終是在這樣的半夢半醒之間度過的,過去,胤祥從未如那夜般的癡纏,竟不肯有一刻的放手……
再醒來,已經是正午時分了,陽光照在了薄霧般的紗帳外,明亮得有些刺目,冬天裡難得有這樣暖的太陽,我微微一動,便覺得腰間緊了緊,是胤祥,這一刻,他仍舊在夢中,卻仍舊不肯稍稍鬆開手。
心裡覺得有一絲的甜,在緩緩擴散開,把頭靠進他的胸膛,去聽那沉穩的心跳聲,一下一下。
紗帳把浮華和權勢隔絕在了外面,留下的,是最真實的幸福。
這幸福,雖然短暫,卻足以回味一生。
十一月的京城,同往年一樣,寒冷而多雪。
胤祥回到府中之後,過的卻仍然是一種半封閉的生活,沒有聖旨,絕對不踏出府門半步,每日不過是看看書,偶爾同我拉著手在小花園裡逛逛。
這幾個月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知該如何問他,而他,也選擇了不說。只是,儘管他什麼都不說,我依舊能感受到他的改變,他沉默了,雖然伴在我身邊的時候,他仍舊說笑,可是人骨子裡的孤寂,能瞞得住外人,又怎麼能瞞住我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勸他,他什麼都不說,就是希望我什麼都不知道,希望我不要同他一樣憂傷,只是,我真的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嗎?
太多的事情,我發現,根本沒有答案,至少眼前是這樣。
於是,在我不知道該如何開解他的時候,我選擇了靜靜的觀察,觀察他的言行,等待一個恰當的機會。
這一夜,癡纏了許久,我有些昏昏欲睡了,同往常一樣,側了側身子,在他懷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夜還長,這是我喜歡冬天的一個理由。
「要是我一無所有,我們還會這樣在一起嗎?」胤祥忽然輕輕的問,其實我並不肯定他是在問我,也許他也是在問自己吧。
「當然,」我依舊決定回答他,儘管我真的很想睡。
「到時候我們怎麼生活?」他笑了,輕輕點點我的鼻尖,柔柔的說:「累壞了,睡吧。」
「你耕田,我織布。」忽然想起了天仙配的經典台詞,我有些精神起來,翻身,在他懷中支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那是很美的眼睛,在朦朧而微弱的光線下,閃亮得如同夜空中的繁星。
「耕田?這個倒難不倒我,可是,婉然,你確定自己會織布嗎?」他有些好笑,單手支在腦後,另一隻手卻輕輕的撫摩著我的頭髮。
「我會學。」我有些不滿的皺皺眉,隨手拍了他一巴掌。
「傻瓜」,他又笑了笑,拉過被子仔細替我蓋好,才說:「逗你玩的,那個很傷神的,你身子不好,還是多歇歇是正事。」
「傷神嗎?我聽說四嫂是箇中高手呢,我還想著回頭向她請教呢,不是開玩笑,我真想學的。」我半真半假的說,早聽說四阿哥經常帶著福晉在他們的別墅男耕女織,還畫了不少耕織圖,我卻不大相信,身為皇子,他會對這些真的敢興趣,不過是投康熙所好罷了。
「四哥和四嫂?」胤祥一愣,半晌才說,「不需要,你並不需要這樣做,我……」後面的話,他終究沒有說出來,不知怎麼,我就覺得,他沒說出口的話是:我並沒有那樣的野心。
後來,我自然也真的沒有學織布,畢竟快過年了,要操心的事情還很多,這是我當家作主過的第一個年,忙亂是不免的。
當家後,特別是胤祥出事的這幾個月,我越發的感覺到要好好當家是一件多麼苦難的事情,胤祥的俸祿米銀一停就是幾個月,他建府的日子短,也沒有什麼田莊可以收地租,開始還不覺得,但是到了如今,就感到捉襟見肘了。
只是,這些,我並不預備讓胤祥知道。
他的煩惱已經太多了,不能再為這些瑣事傷神了。
胤祥看書的時候,我常常在另一間屋子裡發呆,用力的回想曾經學過的經濟方面的知識。
坦白說,其實我對於理財之事是一竅不通的,每天看帳本都需要很大的勇氣,幸好,府裡現在每天都在收縮開支,不然,還真是苦惱。
苦中作樂的時候,我就安慰自己,現在我們窮一些,也有窮一些的好處,沒錢就不花錢,省心。
不過我自己心裡也知道,這樣的節約開支並不能解決問題,而且日子拖久了,胤祥早晚會發現,到時候,怕他會更難過吧。
記得以前一個好朋友就說過,永遠不要指望貨幣不貶值,要想怎麼用錢生錢。
可是,錢要怎麼生錢呢?
用三百年後的方法可以買國債、買股票、買房子,但是現在呢?
發呆的時候,胤祥不知何時進了屋,坐在一邊,輕輕將我擁入懷裡,「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在想——」我微微一笑,回眸看他,「在想,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胤祥一愣,說道:「怎麼好好的想起這個?」
是呀,好好的怎麼會想起這個?我自己也有些好笑,大約是那天胤祥的話太誘人了,一個孩子,一個我曾經存在的最好證明,心裡總有一種感覺,就是,他也許已經來了。
半個月,感覺上,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平靜的半個月,我們閉門不出,沒有朝廷,沒有權勢,沒有紛爭,有的只是柴米油鹽的瑣事,除了有些不事生產外,我想,我們同全天下的平凡夫妻並沒有不同,只是我和胤祥心裡都明白,日子,不會永遠這樣安靜的過下去。
十一月十六日,胤祥奉旨入宮,前一天我們已經得到了消息,太子的事情,大局已定。具體的情況我們不得而知,只是聽說康熙令群臣推舉皇太子,結果群臣都推舉八阿哥,康熙聽了很不滿意,當時就說:立皇太子之事關係甚大,爾等各宜盡心詳議,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賤,爾等其再思之。
我猜想,復立胤礽,也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了,只是同樣是自己的骨血,康熙對幾個兒子的態度,還真是截然不同,難怪曹雪芹會說,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偏的。
這一日,胤祥回來得很早,聽到東哥進來通傳的時候,我只來得及迎到門口,眼前簾子一掀,胤祥便裹在一團風雪中進了屋。
我這才發現,外頭竟然飄起了雪花。
「冷嗎?」我問胤祥。
他只是一笑,也不回答,直接抓起我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觸手的感覺自然是冷的,我皺了皺眉,抽回手幫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便拉他到暖炕上坐了,一邊吩咐才彩寧攏個火盆過來。
「你自己在屋裡,怎麼也不攏個火盆?」胤祥微微有些奇怪,「屋子裡怪冷的。」
「那是你剛從外頭回來,那裡就冷了,只是我受不了那碳氣罷了。」我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於是問他「今天皇上召見,可發生了什麼事?」
胤祥只是微微一笑說:「倒是有兩件喜事。「
「哦?是什麼?」我問。
「皇阿瑪釋放了二阿哥。」胤祥說,我只能在心裡微微歎氣,然後笑說:「還真是一件喜事,那另一件呢?」
「四哥小的時候,皇阿瑪曾說他喜怒不定,今兒在殿上,四哥說『喜怒怨不定一語,這十餘年以來省改微誠。今年逾三十,居心行事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關係臣之生平,懇將諭旨內此四字恩免記載。』皇阿瑪也准了。」說這話的時候,胤祥神色中是十分的喜悅和欣慰,停了停才說:「叫人備點酒吧,我們都沒有這樣在家裡,圍著小火盆喝過酒。」
都說酒可以讓人快樂,我自然沒有阻止理由,當下吩咐廚房準備,幾碟下酒的小菜,一壺清酒,我們相對而坐,燭火跳躍,光線在彼此的臉上晃動、搖曳。
「苦了你了。」胤祥說,然後將酒一仰而盡。
「怎麼忽然說這個?」我執起壺,添酒,心裡卻是一驚,究竟還是瞞不住嗎?
「婉然,其實——」胤祥遲疑,卻終於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你該有更好的生活的,我以為我可以給你,但是——」
他後面的話,被我捂在了口中,「我很好,不要這麼說。」我說,幸福或是更好的生活,並不一定是要被給予,而是該自己去創造。
「不會一直這樣。」他的手越過小小的炕桌,輕輕落在我的頭上,又順勢滑落到肩膀。
「當然了,我知道。」我微笑,輕輕舉起手中的杯,「我敬你。」
宿醉的惟一結果就是頭痛,起身時,胤祥早已經去上朝了,一切似乎又恢復到了原點,彷彿這幾個月,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的平靜。
十一月十九日,康熙帝命梁九功傳諭:「前拘禁胤礽時,並無一人為之陳奏,惟四阿哥性量過人,深知大義,屢在朕前為胤礽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偉人。」
我私下認為,奪嫡的方向,至此,算是發生了一個很微妙的轉變,雖然之後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八阿哥被復封為貝勒,但是,這場鬥爭,高下已分
第九章
康熙四十八年,在朝野上下對康熙將立誰為皇儲的猜測中到來。
其實我不明白,康熙準備復立太子的心已經這樣明顯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自然,這些人此時的想法,我根本無從瞭解考證,我所知道的,也不過是胤祥偶然會說起的星星點點,對於朝政,胤祥看似和過去並沒有兩樣,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有些冷下來了,不再夜以繼日的把自己關在書房忙碌,更多的時候,他喜歡同我一起翻翻書,隨便聊些家居的瑣事,甚至喝些酒。
只是他喝酒並不圖醉,倒是我這陪喝的人往往不勝酒力,其實很多的時候,我寧願他能夠醉一場,將心裡的苦發洩出來,只是,他卻不醉。
正月未出,宮裡卻忽然傳出了消息,說是良妃娘娘病重。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我正瞧著胤祥下棋。
良妃的身子並不牢靠,這是我知道的,只是大年下忽然這麼病倒,卻也奇怪。
「你在良妃宮裡呆過,這個時候,論理論情,都該去請安的。」胤祥見我並沒有要進宮的打算,只得提醒我。
我聞言也只能點頭,其實我自然知道自己該去請安,只是,顧忌卻實在太多了。
雖然胤祥沒有提起,不過我也大概猜到了良妃病起,必然同八阿哥胤祀有關。復立太子在即,康熙急於要否定胤祀而肯定胤礽,恐怕會從各個方面打擊胤祀。
我幾乎有些不敢去想了,胤祀身上,最不能同其他皇子,尤其是胤礽相比較的,大概就是他的出身了。
眼前晃動著良妃纖細的身影,美麗得有些如夢如幻。我不知道康熙是不是真的愛過她,只是隱約的覺得,她是愛他的,但是她也是驕傲的,因此她可以承受所有人的冷眼,承受他的冷落,卻不能承受一句來自他的詆毀。
只是,事實上,情況比我能想到的竟然還要糟糕。
在儲秀宮裡,我遇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有多久呢?大約久到我已經將她從我的記憶中刨了出去。
眼前的人,便是夕日的凌霜格格,今日的八福晉。只是,我卻已經沒辦法把她同我的記憶聯繫起來。
還是一樣的嬌艷明媚,還是一樣的有些飛揚跋扈,只是,眼神裡,很多東西卻變了。
起身告退時,她意外的也站了起來,同我一起退出。
「想不到我們有一天會這樣站在一起。」在儲秀宮門前,她與我並肩,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嗎?」我微笑,腳下微微停了停,同她錯開半步,才說:「八嫂沒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婉然!」她卻在身後叫住我,「今時今日,我們是一樣的了,我並不能怎樣你,又何必這樣急著走?」
我只得站住,回身,面對她。
「你很——幸福。」她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流連,卻只遲緩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八嫂難道不是嗎?」我反問,卻在話出口之後,瞧見她的臉色瞬間雪白一片。
不是不後悔的,不過話已經出了口,後悔也難了,只是,看她的神色,又不似不幸福的樣子。
「每個人心裡對幸福的理解都不同,大概是如人飲水吧。」她緩緩向前,仍舊與我並肩。
如人飲水嗎?我暗歎,冷暖只有自己知道,只是當年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女,卻真的變了,有些犀利,更多的,卻似一種無奈。
「你知道良妃娘娘為什麼病得這樣重嗎?」出宮後,我們走到並排停的馬車前,她忽然問我。
「天氣冷暖不定,偶然感染風寒。」我說,這是太醫的官方說法。
「是嗎?這你也信了?難道你沒聽說?」凌霜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不出的譏誚。
「難道不是嗎?」聽她這樣提起,我已經猜到了其中自有一番曲直的內情,既然她提起了話頭,必是準備告訴我,倒是不必太急了問她。
「『胤祀乃縲紲罪人,其母又系賤族』,這就是皇上的原話,」凌霜忽然停住了腳,轉頭看我,「如果十三阿哥將來這麼說你和你的孩子,當然,你還沒有孩子,不過大概早晚會有吧,你會怎麼樣?」
我一愣,只覺得寒氣自腳下洶湧而上,很冷,畢竟還是冬天呀,這風好像把心都凍住了似的。
緩了緩神,凌霜已經走到了自家的馬車前,挺著胸,頭抬得高高的,一步一步上車。
宮門口,一隊當值的侍衛正好走過,我也不理會,轉頭往自己的車前走,只是轉身間,一個有些熟悉的影子卻在眼前晃過,隨之而來的,是很清冷的目光。我下意識的轉身去看,卻又並沒有異常,只是聽到侍衛們的腳步整齊的經過。
走到車前,我終是忍不住又回頭,在侍衛們的背影中,意外的發現了一個眼熟的,而我之所以眼熟,是因為那天他旋風般的騎上馬就跑,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常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該是這麼名字,只是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和我,不,正確的說,是和婉然,有什麼樣的親屬關係。
其實回想一下,那天的情形有些混亂,不過關於這個常寧,我還真有些無從下手打聽的感覺。
算了,操心的事情已經不少了,何必再自尋煩惱呢,我搖了搖頭,上車。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繞了個圈,買了蜜餞和幾樣小點心。這些東西,在小攤子上買,又便宜又好吃,比吩咐廚房做經濟實惠得多,最近一直喜歡這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路過綢緞莊的時候,我又吩咐車停下來,過年的時候,也不過給胤祥做了一身衣服,眼見年過完了,天氣就要轉暖了,該是換夾的時候了,今年雖不同於以往,可也不該差得太遠才對。
選好布料,出來時才發現天都黑了,女人的天性吧,看到可看的東西,就會流連一陣子,胤祥總是要等我一起吃飯的,今天一早出來,也不知他吃了晚飯沒有。
從下午開始,北風就一直沒停過,這會,其間竟然夾雜了大片的雪花席捲而來,很多人家門前掛了燈,遠遠望去,昏黃的燈光,映著漫天的飛雪,卻有一種溫暖又蕭瑟的感覺湧上心頭。
府門口還沒到,車伕卻忽然砰的跳了下去,我一愣,就聽見車伕說:「奴才給爺請安。」
手一把掀起了簾子,觸目的就是胤祥的臉,他站在門前,紅絨頂的帽子上,卻掛了白白的一層,黑絨的披風上也是,而他就那樣站著,在這漫天風雪中,在府門前兩盞燈籠柔和的光亮下。
「胤祥!」我叫他,一時也忘了車並沒有停穩,匆忙的起身就想跳下去。通常我喜歡這樣下車,感覺很爽快和乾淨,當然,不能讓胤祥看到。
「婉然!」胤祥的驚呼讓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微一猶豫,反而幾乎跌到車下,當然,不過眨眼的工夫,人就落入到了胤祥的懷中。
「你存心的,存心要嚇死我!」胤祥指控我。
「沒有,是你嚇了我一跳,害我掉下來的。」我伸手環住胤祥的脖子,安心的把頭靠過去,可是頭上的釵子卻刮在了他的盤扣上。
「有你這麼下車的嗎?」胤祥說,「別動!」
頭髮被拉得很痛,只是,我大有越動越糟糕的趨勢,只好保持姿勢不動,任由胤祥抱著我回到了家裡。
這只釵是我最喜歡的,雖然很重,不過很美麗,絲絲縷縷的感覺,我從來不知道,它還可以纏在扣子上。
最後的解決辦法就是把頭髮拆開,讓釵與我分離,然後再小心的從扣子上繞下來。
於是,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又和平時一樣,長髮紮在腦後,隨意得不能再隨意,「這個頭髮我梳了很久的。」夾了口菜,我有些遺憾,本來還想讓胤祥好好欣賞一下,結果……
「我的婉然,怎麼打扮都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胤祥也夾了口菜,卻是放在我碗裡的,最近我挑食挑得越發的厲害,飯桌上,經常被他監督。
「有蜂蜜嗎?」我問。
「沒有,要準備嗎?」胤祥一愣,站起來就要喊人,吃飯的時候不讓人在旁邊伺候,是我規定的新家規。
「沒有蜂蜜,你的嘴巴怎麼這麼甜?」我笑,拉他坐好。
「哪有甜,實話實說而已。」胤祥一本正經。
我笑卻不再說什麼,被人誇漂亮,心裡還是得意的。
吃過飯,胤祥拉我坐在暖炕上,通常這個時候,我們會各自找一本書,讀一陣子然後睡覺。
他拿的是什麼書我沒留意,我卻翻了又翻,也沒打定注意看什麼,最後胡亂抽了一本,拿到手裡一看,卻是孫子兵法。
兵法也好,說的雖然是行軍打仗,不過道理卻可以通用,在我現在生活的環境裡,尤其適用,看吧。
書翻開,我靠在胤祥身上,只是卻沒看進一行字,感覺上,就是字都在走動,而我,眼皮卻沉重得睜也睜不開。
自然,再醒來已經是新的一天了,我最近很嗜睡,基本達到不管時間地點的程度了,可恨的是胤祥也不叫我,就任我這麼一覺睡到大天亮。
天亮的時候,有宮裡的消息說良妃的情形很不好,胤祥歎了口氣,叫人進來服侍我梳洗,很不好的意思,大約就是真的很不好了,雖然沒有早朝可上,不過他也照樣穿戴起來。
這一天的早飯吃得很沉悶,胤祥一直不開口,我自然想到,他的生母早逝,此時,大約是物傷其類吧。
我有些不敢往下想,我不相信生命會脆弱如斯。
進宮請安的時候,看見好幾個府的馬車並排停著,良妃的寢宮裡,卻安安靜靜。
碧藍正靠坐在暖閣門口的地上,垂著頭,見了我進來,一驚,馬上站了起來。昨天我來的時候她正好不在,所以這還是這些年裡,我們第一次見面。
「碧藍。」我叫她,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一晃眼,竟然過了這些年了。
碧藍看著我,遲疑了半晌,嘴唇有些顫動,只是說出口的,卻是:「福晉吉祥!」
我怔怔的看了她一會,心酸卻無淚,只能歎口氣說:「姐妹一場,何必這樣生分?」
輕輕掀起暖閣的簾子,良妃正睡在裡面,比起昨日來,更消瘦憔悴了一層,難怪要說不好。
「太醫怎麼說?」我無聲的放下簾子,退出來,看向碧藍,她的眼睛細看之下紅紅的,該是剛剛哭過。
「太醫說,主子思慮太過,加上平日就弱,此時……」碧藍只說了這些,便哽咽難言。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想著這裡終究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又轉身掀簾子,看良妃睡意深沉,想著外面宮女都在,碧藍離開片刻卻也無妨,便拉了她,到良妃日常讀寫的地方,放下簾子,我才問她,「這些年,可都好嗎?」
「還好,主子對我很好,在這裡,也過了這些年的安生日子。」碧藍和我相對而坐,擦了擦眼角,卻問我:「你這些年呢?」
「我……」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了,離開儲秀宮的這幾年,經歷得實在太多了,又怎麼是好或者不好就能輕易概括的,因此我也只能說「很好。」
「是呀,十三阿哥是個好人,你一定過得很好,婉然,你知道嗎?當年吟兒姑姑就說,你是個有福氣的。」碧藍淡淡的笑,聲音依舊清脆甜美,只是,神色間,卻不復當年的天真。
「吟兒姑姑?可……有她的消息嗎?」我問,當年吟兒出宮,我並不知道,這些年,也不知她流落到何處了。
碧藍搖了搖頭,良久方說:「不過是配了人,這原就是我們的命。」
命嗎?我呆了呆,大約是話題太過沉重了,兩個人一時竟然相對無語。
「我去倒茶吧,婉然,你還願意我這樣叫你嗎?」碧藍想了想還是說了。
「當然!」我笑,進了這屋子半晌,惟一發自內心的。
「那你等等,」碧藍起身,出去。
我在屋子裡轉了兩圈,終究還是想再去瞧瞧良妃。
良妃睡著的暖閣還是很安靜,我的手觸到簾子的時候,卻忽然聽見裡面細微的聲音。
「你討厭我,我知道,」一個熟悉的女聲,我聽了一呆,既而很疑惑。
「我知道,如果你能為胤祀做主,你大約更喜歡他娶婉然那個丫頭吧,可是胤祀偏偏娶了我,」裡面的聲音說,「我既然嫁了他,就是他的人,他和與他有關的人或事,我不能不管。」
凌霜會來其實不奇怪,只是她在同良妃說話嗎?為什麼又是這樣的口氣?
「你以為你死了便一了百了嗎?你死了就沒人會記得胤祀的出身嗎?你怎麼會這麼想?這些根本都不會結束,你明明知道的,可你寧願選擇逃避。」凌霜聲音冰冷,和我認識的她大不相同,「對胤祀來說,你是無可取代的,他在任何時候都需要你的支持和鼓勵,而你呢?你想選擇在他最失落的時候拋棄他,你叫他還怎麼面對以後的日子?」
我緩緩的收回手,聽裡面斷斷續續的咳嗽,這個時候,這個話題,我不方便進去,只是,卻又有些擔心。
看樣子良妃是醒了,而凌霜,在用激將法吧,只是,卻是一步險棋,有效或是無效,都很難說。
「婉然,你怎麼站在這裡?」就在我反覆思量的時候,碧藍卻進來了,托盤裡放著兩個茶盅子,有些奇怪的問我。
我心裡知道不好,只是要待退步已然晚了,眼前暖閣的簾子已經刷的拉開,凌霜露了露頭,見了我,有些嘲諷的說:「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只是,弟妹,我都不知道,你有偷聽的習慣。」
我臉上滾燙,只是卻無語以對,裡面良妃忽然大咳起來,片刻,竟然有些喘不得氣的樣子。
「快傳太醫!」我吩咐碧藍,一邊同凌霜搶到床前。
良妃不語,只是牢牢的抓住凌霜的手,伴著劇烈的咳嗽,嘔出大口的鮮血。
胤祀衝進暖閣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額娘!」他叫,幾步衝過來,跪在床邊,良妃只是喘著,卻無力開口,「額娘!」
我起身,覺得頭有些昏昏的,胤祀到了,怎麼太醫反而還沒來,得出去瞧瞧。
「額娘!你醒醒,你看看我,」身後,胤祀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激動,記憶裡,他一貫是沉靜如水的,少見情緒如此失控,看來良妃的情形真的不好,我加緊腳步,走到門口,太醫已經匆匆趕到。
驀地,身後卻是胤祀大聲說:「你對我額娘說了什麼?」接著是椅子翻倒的聲音。
我帶著太醫轉身進來,良妃床前,胤祀死死的抱著母親,竟然不肯讓太醫靠近,我皺了皺眉,看向凌霜,此時凌霜卻站得遠遠的,面色灰白,身前,還有一隻正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凳子。
「來人!」我叫宮裡的宮女,「快把八爺拉開,讓太醫看看良妃娘娘。」碧藍聞言,忙帶了人上前,只是走在前面的兩個宮女都被胤祀揮開了,倒是見了碧藍,胤祀方有些回神的架勢,跌跌撞撞的起了身。
我過去想拉凌霜一起出去,不妨卻被她一聳,幾乎跌倒,好在,一旁一個小宮女挽住了我。凌霜卻獨自一個人,昂著頭,走出暖閣,逕直向殿外走去。
「你去哪裡?」胤祀坐定,瞧見了,「我問你的話還沒說。」
「沒什麼好說的,你認準了,愛怎麼想便怎麼想吧。」
「你……額娘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她病著,你還要來氣她?」胤祀呼的站起來,聲音都有些變了,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發這樣大的火,一時無所適從起來。
「你也說你額娘沒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又何必氣她?」凌霜發起火來,自然是從來不讓人的,便是胤祀,也不讓半分,這時索性也不走了,轉過身來,神情越發的倨傲。
「碧藍,你說,你都聽見了什麼?」胤祀轉頭,看向站在他身邊的碧藍。
「八阿哥,奴婢不敢說。」碧藍跪倒,非常委屈,只含淚看著胤祀,說:「十三福晉當時在門外,奴才離得遠些,也沒十分聽真切。」
我倒退了兩步,坐在一張椅上,有些莫名,又有些瞭然的看向面前的幾個人。
「賤人!」凌霜猛的上前幾步,手揮起,兩個大大的耳光,刮在了碧藍的臉上,留下紅腫的同時,還留下了長長的兩條指甲劃痕。
碧藍並不尖叫,只是匍匐在地上,低低的抽泣,凌霜見了更氣,抬腳便要去踹。
「夠了,你還要怎樣?」胤祀抬手攔住凌霜,後者卻猛然尖叫了一聲,奮力推開他。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好像電影的慢鏡頭一般,定格在我腦海深處的,只是一片紅,那是血的顏色,自凌霜跌倒的地上,向四處擴散。
凌霜那天穿了一件好長的斗篷,推開胤祀的同時,她踩到了斗篷的一角,重重的跌在地上。
我起身過去扶她的時候,分明看到了一張一閃而過的笑臉,腫脹,嘴角還掛著血痕,可怕的笑臉。
血的味道直衝過來,我還沒碰到凌霜,已經乾嘔起來,再後來,殷紅的血流到了我的腳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只是覺得虛軟到無力。
再醒來時,人已經在家中了,胤祥正在我身邊坐著,牢牢的握著我的手,眼睛中有紅紅的血絲。
「你怎麼了?」我問他。
「我很好,你怎麼不問自己怎麼了?」胤祥的聲音有些沙啞,見我醒來,便握住我的手,輕輕貼在他的臉頰上。
「我怎麼了?」我有些害怕,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我不記得自己暈血呀。
「你暈倒了。」胤祥說。
「我就是暈倒了嗎?」我問。
「那你還想怎樣?婉然,你自己也不知道嗎?」胤祥的問題有些奇怪。
「我知道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暈了,真的。」我有些傻傻的。
果然,胤祥露出了個有些苦笑不得的表情,輕輕刮了刮我的鼻子才說:「你呀……就是不知道照顧自己,昨天有多危險,我現在還很後怕。」
「昨天?」我愣,凌霜震驚的看著地面的表情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胤祥。
「我也不知道,我去的時候,你就暈倒了,八嫂……」胤祥有些遲疑,看了看我。
「八嫂如何了?」我問,想要坐起來,卻被胤祥按住。
「你身子還有些虛,再躺躺吧,八嫂也沒怎樣,只是,她有了身孕自己也不知道,昨天,沒了。」胤祥說。
我一時也無語,半晌才說:「她怎麼這樣糊塗。」
「還說她糊塗?」胤祥卻接過了話,「你難道就不糊塗?」
「我怎麼糊塗?」我不服氣的問。
「那我問你,你要做母親了,自己知道嗎?」說這話的時候,胤祥的臉上光彩閃爍,和剛才我醒來時見到的憔悴模樣迥然不同。
「你說什麼?」我幾乎又要坐起來了,卻被他再度壓回到床上,「你說……我懷孕了?」
「糊塗的額娘,難怪寶寶要發火了。」胤祥笑了,笑容中都是寵溺。
「真的?」我一時激動得只想大叫,我的月事一直不穩,幾月不來原是常事,因此自己也不曾留意,想不到,竟然真的……
「太醫看過了,說一切都好,只是你身子弱,要好好調養。」胤祥告訴我,手卻很溫柔的放在了我的腹部,「在這裡,一個多月了。」
「不知是男的,還是女的。」我也把手放在腹部,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男女都好,都是我們的寶貝。」胤祥笑,自從透露了我懷孕的消息後,他便不再掩飾,只是一味的傻笑。
「對了,良妃娘娘怎樣了?」到了晚上,胤祥照舊寬衣躺在床上,將我拉入懷中時,我總算想了起來。
「說來也奇了,昨天鬧得那麼厲害,到了今天,卻好了,太醫說,照這樣,便是不妨事了。」胤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