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章

  第十章

  整個正月,就在一片亂烘烘中度過了,朝廷裡很多支持胤祀的滿漢大臣獲罪,政局卻漸漸明朗起來。

  胤祥和我的日子,在這動盪的時局中,由於偏安而保持著舊有的平靜,我不知道這平靜能夠維繫多久。不過此刻,關起府門來,這裡卻充滿了寧靜和幸福。而我的懷孕,更為這寧靜和幸福裡,增添了濃濃的期待。

  我和胤祥,不止我們,還有整個阿哥府,都在期待這個孩子的降臨。

  胤祥變得很緊張,從每天我起床開始。

  二月天乍暖還寒,胤祥上朝要早起,往日我是起不來的,但是現在也不知怎麼了,我往往醒得比他要早很多,到了差不多的時間,我經常穿了單衣就起身,招呼人拿他的朝服進來。胤祥怕我著涼受寒,於是變得越發的警醒,幾天之後,就發展到我夜裡翻身,他都會驚醒的程度。

  我笑他:「真不知是我懷孕還是你懷孕,緊張成這個樣子。」

  他回答我說:「我倒寧願是我懷孕,我是比較能夠自律的,不會做什麼危險的動作。」

  我氣,分明是在批評我,卻偏要用這樣的口吻說出來,讓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過說笑歸說笑,我卻認真的計劃,準備再給胤祥收拾一間屋子,他白天要上朝,勾心鬥角不是他希望的,卻是他不能逃避的,晚上如果睡不好,恐怕我還沒生,他倒先累倒了。

  只是收拾哪裡的房子呢?白天趁著胤祥不在,我在府裡轉了轉,適合的屋子都離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太遠,離我們住的近的地方都不適合。猶豫了半天,我又考慮在現在的屋子裡加一張床,只是屋子是夠寬敞,可是已經有一鋪暖炕和一張床了,若是再加一張,實在不符合美學的原理。

  晚上我把煩惱說給胤祥聽,他有些不高興,伸手將我圈在懷裡,對我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要每天這樣抱著你,不然睡不著覺。」

  我忍不住好笑,胤祥的話活脫是一個孩子的幼稚語言,有撒嬌和耍賴的味道,這樣算來,我不是一下子多了兩個孩子,天呀!

  我把自己的感覺告訴胤祥,引來了他更大的不滿,他壞笑著將我轉過身來面對他,在我不防備的時候吻住我,在我有些透不過氣的時候才說:「不許說我像小孩子。」

  我笑,雖然我很想保持嚴肅。

  「我比你大兩歲吧。」晚上,胤祥很鄭重的忽然問我。

  「這個……以生理年齡來說,是的。」我斟酌比較再三,覺得如果拋棄心理年齡,他比現在的我大,也是事實。

  「什麼生理年齡?比你大就是比你大,那,我比你大,不許說我像孩子,只可以我說你像傻孩子。」他吻了吻我的額頭,說出了幾乎把我繞暈的話。

  「你怎麼說就怎麼是吧。」我揉了揉頭,半夜了,我對思考沒有興趣。

  「那睡吧,我拍你。」胤祥柔聲說,手則輕輕的拍在我的身上,我很想告訴他,我不是小孩子,這樣拍會讓我失眠,然而,在我的話出口之前,我已經沉浸在了夢鄉中。

  小孩子的忽然到來,給我們生活最大的改變就是,我們要著手替他準備各種各樣的東西,小被子,小褥子,還有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子。

  白天,只要天氣好,我就回出去四下看看,買些布和其他的東西回來,其實心裡也是滿想像其他母親一樣,給孩子親手做些東西的,無奈,我是手比腳笨的人,做好的被子一抖,棉花就跑出來了。嘗試再三,胤祥忍不住攔下了我,他說:「婉然,咱們的寶寶生下來一定可以睡得暖,有衣裳穿,你不用這麼操勞。」只是說話的時候,他眼睛裡的笑意出賣了他,這個壞蛋,我有些生氣的發現,他變得會捉弄人了。

  這樣也好,總有辦法的。很快,我就想到了,前些天給胤祥買的料子還沒有成衣。大塊的料子交給裁縫,小塊的料子,我請裁縫剪裁後,自己嘗試著縫了縫。沒有細密的針腳,沒有精巧的手工,只有我自己繡的蒼翠的竹子,衣衫做好後,胤祥卻愛不釋手,無論走到那裡,不是穿在身上,也是隨身攜帶。

  二月,康熙還是照每年的慣例,巡視京畿,胤祥隨行。

  去之前,胤祥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是我覺得他是興奮的,父子之間,哪裡有隔夜仇呢?我想,也許一切已經過去了。

  然而,事實證明,我把帝王的心,想得太仁慈了,幾天之後,胤祥回來,雖然還是一樣的說笑,但是,卻隻字不提出巡的種種,而是比以往,更粘著我,只要在家,絕不會讓我從他的視野範圍內消失片刻。

  我知道他心裡的傷和痛,他這樣著急我,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如今日般的覺得孤單,整個世界裡,也許他覺得,只有我和孩子,是他剩下的惟一的至親。

  我決定不去揭破他,而是安心當一個傻孩子,要他照顧,要事事依賴他,要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陪我,要他不許離開我的眼前、要隨叫隨到。

  好在,新生命的孕育,帶來的,是絕對的喜悅。

  嘔吐,第一次是在一個清早,餐桌上一碗新熬的大米粥,昨天我想吃到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一口氣吃了兩大碗,胤祥特意吩咐廚房,今天還要熬。然而,今天,餐桌前,米粥的味道一飄過來,我就覺得反胃,乾嘔個不停……

  妊宸反應來得氣勢洶洶,我幾乎什麼都不能吃,每天都吐得七葷八素,人也瘦了下來,胤祥為此急得團團轉,只是請了太醫,這樣的情況,也只能挺著。

  我覺得自己的忍耐,也要到極點了,難受厲害了,總是想大哭一場,到了後來,我也確實這樣做了,往往是吐著吐著,人就哭起來,沒有任何理由,就是難受、想哭。

  每每這個時候,胤祥總是將我抱在懷裡,任我發洩哭鬧,難受極了,我就說:「我不要這個孩子了,就會折騰我,一刻也不讓我消停。」

  「不要了,咱們不要了。」胤祥拍著我,低聲安撫。

  「說的好聽,你不是說男人就是看中子嗣嗎?」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段對話,發火。

  「我說過嗎?」胤祥的表情很冤枉,但是看了看我後,馬上說:「是我說的,我不對,我胡說八道。」

  「那不還是要我生這個孩子。」我發過火,對自己的前景失去信心,又哭。

  「不生不生,我去叫太醫拿掉。」胤祥說。

  「什麼?你敢讓太醫拿掉這個孩子?」我抹乾眼淚,生氣,這麼辛苦懷的,竟然敢說拿掉。

  「……」胤祥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抱著我說:「好,婉然說怎麼樣,咱們就怎麼樣,現在,不哭好不好?」

  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恨自己的無理取鬧,但是卻每每發現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肚子裡餓得呱呱叫,吃什麼就吐什麼,又怕孩子沒有營養長不好,真的,心裡就有一團火在燒,好像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都點燃了一般。

  一個清晨,我睜開眼睛,胤祥擁著我,睡著,晨光中,他的鬢邊,一根明晃晃的白髮,刺痛了我的眼,也刺痛了我的心。

  把手輕輕放在腹部,還觸摸不到孩子的存在,但是,我知道,他在那裡。「寶寶,你還要折騰媽媽到幾時?媽媽不是讓你來好好愛爸爸嗎?怎麼變成了我們一起,折騰爸爸?」

  我總覺得,這個孩子是懂事的,他很小的時候,就聽得懂我說的話,那之後,我的身體就一點一點的恢復了,飲食也恢復正常,不再吐了。

  其實這些日子裡,我已經錯過了康熙朝的一個重要歷史事件,復立太子。

  三月初九日,康熙復立胤礽為太子,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說「當有此大事之時,性生奸惡之徒因而各庇奸黨,借端構釁,臣覺其日後必成亂階,隨不時究察,窮極始末,後乃確得病源,亟為除法,幸賴皇天眷佑,平復如初。」

  三月初十日,康熙以大學士溫達、李光地等為使,持節授皇子胤礽冊寶,復立為皇太子。

  只是我當時都沒想到,復立太子的同時,康熙又一次分封諸子,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晉封為親王;七阿哥胤祐、十阿哥胤哦封為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裪、十四阿哥胤禵封為貝勒。這一次,康熙的成年兒子中,沒有受封的,除了幽禁中的大阿哥之外,就是胤祀和胤祥了。

  我不知道這段日子,胤祥是怎麼不動聲色的安慰我,一點一點的熬過來的,作為惟一沒有爵位的皇子,他甚至連有力的外家都沒有,朝庭中,要受多少冷遇跟白眼呢?我幾乎不敢想像。

  三月底,康熙忽然決定提前巡幸塞外,起程的日子就定在四月初,雖然今年熱得比每年早一些,但是避暑提前到四月,還是讓大家著實忙亂了一場。

  胤祥的失寵,想來已經是朝野內外盡人皆知的事情了,這讓我們原本就清淨的家顯得越發的冷清,沒有人想到,康熙會命令胤祥隨扈,更沒有人想到,這次隨扈的名單上,居然還有我的名字。

  「你有了身孕,我去和德妃娘娘說,你不能去的。」接到旨意的時候,胤祥說。

  「別去!」我伸手,趕得急拉到了胤祥的衣袖,「別去了,這會宮裡肯定忙成一團。」

  「不行,你懷著身孕,怎麼能舟車勞頓呢?」胤祥急了,一邊扶著我,要我到床邊坐著,一邊說:「我一定得去一趟的。」

  「人家都說,孕婦是要多運動才好的,這會你去了熱河,若留下我一個人在家,恐怕我要成天的睡覺了,到時候反而不好,還不如讓我也去草原轉轉,呼吸點清新的空氣,也多動一動。」我笑著安撫胤祥,其實自己的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

  人人都說,女人生孩子是一半一半的事情,這次也不知道康熙要去多久,若是我不同去,外一生的時候胤祥回不來怎麼辦?若是我同去,這路上馬車那樣的顛簸,也不知道這身子能不能承受得住,左右都很為難,而讓我更為難的是,我不能讓胤祥去宮裡回絕這件事。

  我懷孕的消息,雖然沒有刻意的渲染得天下皆知,但是宮裡也不可能沒有消息,我肚子裡的,畢竟是胤祥的第一個孩子,但是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康熙卻仍舊命我隨行,這其中若沒有其他的意思,就怪了。

  只是康熙在想些什麼呢?夜裡我反覆的思量,卻始終沒有答案,胤祥悶悶的,卻仍舊小心的讓我舒服的躺好。

  朦朧間,不知怎麼就回到了乾清宮,不,這又不是乾清宮,只是四處是巍峨的龍的圖案,又是哪裡呢?

  耳邊,殺聲陣陣,心裡似乎有個聲音在說:「有人謀反了!」

  乾清宮絕對是政變中最危險的地方,我連忙向外跑,卻不防眼前白光掠起刺眼,我大驚,順著兵器看過去,竟然是康熙。

  「他們母子都在這裡,朕就看看你,怎麼從這裡進來。」恍惚中,怎麼門口一身鎧甲的竟然是胤祥。他看向我的眼中分明有淚,我一下子明白了,人質,我怎麼就成了人質?

  眼前的畫面仍在移動,康熙的劍忽然砍向了胤祥,我尖叫,胤祥卻一動不動的站著。

  「婉然!婉然,你怎麼了?醒醒」!的

  意識一點點的重新清楚起來,我仍就依偎在胤祥溫暖的懷抱中,四下裡一片寂靜,濃重的黑包圍著週遭,隔著層層薄紗的幔帳,隱隱的燭光在前方搖曳。

  多少個夜晚,我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眼前的一切。

  長長的出了口氣,胤祥已經拿了絹帕來幫我拭汗,「做噩夢了?」他輕柔的問我。

  「也不算是,大概白天想太多了。」我搖頭,夢是心頭想,不過這個夢的內容是我平時不會想的,當然,我也不會講給胤祥聽,我只能安慰自己,想太多了。

  出發的日子到的很快,此前跟著康熙也去過好多次塞外了,但是這一次,心境卻完全不同,多了什麼,又少了什麼,只怕一時是自己也說不清楚的。

  同來的皇子福晉除了我,便只有八福晉凌霜了,上次一別,雖然也不過月餘,但是卻又似乎隔了很久似的。小產讓她看起來似乎清減了很多,臉色也不復從前的紅潤,不過氣勢依舊。在行營裡迎面碰到,我無處躲閃,也只能安穩的站在原地,看她一步步的走來。

  她一直將頭抬得高高的,視線絕對不肯落在我的脖子之下。的

  「八嫂吉祥。」見她走近,我微微一福,行營不同於紫禁城,首先就是面積不夠大,根本沒有足以的地方可以讓兩個不想相見的人,永遠沒有碰面的機會。的

  凌霜也站住了,在距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目光,盯著我。

  忽然覺得心跳得有些快,一種恐懼,在心底滋生,是因為她的目光吧,那裡面,分明有恨,只是,她在恨什麼呢?我下意識的將手交疊,放在已經隆起的腹上,很慢的,退開了一步。

  我的移動,驚動了凌霜,也打破了她鋒銳的目光。一聲很輕的歎聲自她的唇邊溢出,她的視線點點下移,終於也落在了我的手上。

  「這個孩子,很乖吧?」她問,很突然的。

  「還好。」我一愣,沒想到對峙半天,她的語氣竟然就忽然這麼軟了下來。

  「他是應該好好的,」凌霜的話這次卻很讓人不懂,「他必須要好好的。」

  我無語以對,只能笑笑。

  「八嫂吉祥。」身後,卻忽然傳來胤祥清亮的聲音,我的心一鬆,忍不住側身去看他,這時,凌霜卻忽然大步走到我邊。

  本能的想要後退,手卻被她一把抓住,「婉然,你憑什麼擁有這些?」她附上我的耳,問我。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擁有就是擁有,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憑什麼擁有。

  「十三阿哥,我不過耽誤婉然片刻罷了,我們姐妹,也有些私房話要說說,何必這麼急著趕來,倒好像我會吃了她似的。」凌霜仍舊抓著我的手,卻用非常輕鬆的語氣對胤祥一笑,彷彿我們便真是一對要好的妯娌,在說些男人不方便聽的私房話似的。

  「並不知道會遇到八嫂,不過婉然出來的功夫長了,我怕她身子吃不消。」胤祥也笑了笑,不動聲色的走近,在後面伸手扶住了我。

  「人家都說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晉每天好得蜜裡調油似的,我只不信,今兒,算見識了。」凌霜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幾度,笑容擴大了,眼神裡卻是滿滿的譏諷。

  我和胤祥都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愣之下,卻見她眼中晶瑩一閃而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幾步之外,正有人孑然獨立,一身便服,寶藍的顏色,在夕陽下閃著光芒,我有些瞭然,卻不免暗自歎息。

  「良妃……」想到他們心結的所在,我忍不住開口,那天聽到凌霜說話的人,就只有我同碧藍了,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碧藍……她有她的心思,未必肯對胤祀說實話,其實她根本不需要說話,只要跪在地上,顫抖哭泣,就已經可以定了凌霜的罪了,那麼,這個心結,這件事情,是不是該由我說開呢?

  「不必了。」凌霜卻大聲打斷了我,「你不必說什麼,我不需要解釋。」她邁步走向胤祀,把這話留在風中,也送入我的耳中。

  「她這樣的性子,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僵,其實那天,她對良妃娘娘說的話,應該也是一片好意。」回到我們的營帳,我對胤祥說。

  「八嫂的性子……八哥也定是吃了不少苦頭。」胤祥扶我坐下,也歎息,停了一會,卻又握住我的手說,「婉然,我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真的,遇到的是你。」

  我心中一動,覺得自己似乎在瞬間為幸福所充滿,其實幸運的該是我吧,遇到了胤祥,一個一心一意待我的人。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兩情至此,夫復何求呢?

  第十一章

  塞外的日子,遠比我能夠想像的逍遙,康熙御駕行進的速度很慢,雖然馬車顛簸,不過幾天之後,我也適應了。

  開始能夠感覺到,孩子在肚子裡的胎動了,不過動作很輕微,大抵上如果我保持一個姿勢長久不動的話,他就會用他能夠的方式,向我抗議了。

  「主子懷著的,一定是個小爺,」菱角坐在我身邊,她是新添的丫頭,才不過十幾歲,原來的名字叫雲丫,聽了總有些好笑,當時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取了這個,年紀雖小,不過女紅卻好,一個小小的紅凌肚兜,上面繡著鮮嫩的荷花,在她手上,嬌嫩欲滴,是我想的樣子,畫了出來。原本計劃著自己做,可是這陣子眼力不如以前,不知是不是懷孕的關係,無意中讓胤祥知道了,又是一頓說教,最後達成的一致意見就是,交給菱角做。

  「你又知道!」我笑笑,換了個姿勢坐著。

  「奴婢自然知道,」菱角也笑,手卻不停,說的越發一本正經了。

  「小姑娘家,只學著別人混說。」彩寧輕輕一指戳在她頭上,忍不住打趣她。

  「奴婢嫂子懷孕的時候,症狀就跟主子一樣,後來就生了個大胖兒子,我怎麼就不知道。」菱角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服氣。

  「你嫂子也敢拿來和福晉比?」彩寧拍了菱角一把掌,「快幹你的活吧。」

  「主子!」菱角有些委屈了,眼圈跟著也紅了起來。

  「彩寧!菱角說話也有趣,由著她吧。」我笑笑,把目光轉向車外。微微掀起的簾子,放眼看去,一片的明黃。

  胤祥不知這一刻是在哪裡,我忽然想,這一刻我惦記著他,那麼他呢?是不是也在惦記著我。

  ……

  這一天傍晚,到了駐地,除了我經過一天的顛簸,有些倦了,下了車就一直躺在床上外,

  一切如常,沒人想到我和胤祥的營帳裡,會忽然來了位不速之客。

  「奴才奉了和主子的命,來請十三福晉過去一聚。」一個嗓音不怎麼尖細小太監給東哥帶進帳內,必恭必敬的行禮回話。

  我跟胤祥都有些莫名,小太監口中的和主子,定然是和嬪瓜爾佳氏了,不過我們素無往來,這麼個時候,怎麼會忽然請我一聚?

  胤祥看向我,嘴微微一動,我知道他憐惜我一路勞頓,定是要張嘴回絕,連忙不動聲色的拉了他一把。

  和嬪這些年來,是康熙身邊最得寵愛的人,雖然當年的那張畫像,讓我對她的得寵有了些同情,不過她得寵還是事實,我們如今這樣的身份地位,是萬萬不能得罪她的。

  於是我說:「既然這麼說,就請公公先回吧,容我整理一下,再去拜見娘娘。」

  重新爬起來,簡單的整理了一下頭髮,我叫了彩寧跟隨,胤祥本也要同來的,但是和嬪那裡,他不好進去,加上又不知小太監口中的一聚要多久,我再三不肯他陪伴,只命東哥準備些酒菜,照顧他在帳篷裡休息。

  和嬪的帳篷與我們的卻有一段距離,走進的時候,先前過來傳話的小太監早等在外頭了,見我過來,忙打了個千,在帳篷外回了一聲,便打簾子讓我進去。

  這是我同和嬪有數的幾次面對面,她穿了家常的織錦緞暗花梅竹的袍子,頭上簪了根累絲鳳,舒適而雍容,見我進來,方才微微一笑。

  我的心一震,當年養心殿中的畫像,忽的自記憶深處兜頭撲來,和嬪的這一笑,真是像極了畫中的人。

  「給娘娘請安。」深深吸口氣,我定了定神,借請安掩飾了一下自己片刻的失態。

  「快免了吧,聽說你有了身子,這些虛禮就不必了。」和嬪站起身,遙遙的虛扶了一下,我也就勢起身,口中卻要說:「謝娘娘恩典。」

  「坐吧。」和嬪過來,拉著我的手,引我坐在一邊。

  「謝娘娘。」我再低頭,讓自己的聲音委婉而謙卑一些,雖然自己都有些難以忍受自己的言辭和神態。

  「婉然,這些年,也難為你了。」兩個人坐定,和嬪忽然說了一句讓我幾乎從椅子上跌落的話。

  「……」我的腦子飛快的想,我們同姓瓜爾佳氏,長得有好巧不巧的這樣像,她忽然這樣說,難道我們還是親戚不成?只是,我們是什麼親戚呀?天下人都知道,可是偏偏我自己不知道,可不是要壞事?

  「你還是當年的脾氣,進了十三阿哥府這些日子,也不來瞧我一瞧,可還是怪我當年不曾幫你,害你挨了板子的事?」和嬪這廂卻親熱的拉起了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傻丫頭,我若是有辦法,又怎麼會不幫你,只是,當時的情形,咱們是一家人,後宮裡多少雙眼睛在看著,我也沒可奈何呀。」

  「婉然怎麼會怪娘娘。」我低聲說,聲音有些顫抖,因為我的確冷汗直冒,我有這樣的一家人在宮裡,怎麼沒有人告訴過我?

  「還這麼說,可見仍舊是怪了,你這丫頭呀,對了,可回家看過你阿瑪了沒?」和嬪仍舊拉著我的手,微微側頭,看著我的臉。

  「沒有。」我壓住自己抬手擦汗的衝動,力圖讓臉上的笑容自然一些。

  「你這孩子,也太倔強了些,事情也過了這些年了,我冷眼看著,十三阿哥待你是再好也沒有了,竟還是不能放開嗎?」和嬪歎了口氣,待要再說什麼的時候,外面卻有人急聲通報說:「主子,皇上來了。」

  我同和嬪幾乎同時起身,看著和嬪非常自然的抬手整理頭髮,又伸手拉平衣服的動作,我心裡終究有了一絲慶幸,我不必隨時注意自己的衣服和頭髮,在見到胤祥的時候。

  剛迎到帳篷口,康熙已經大踏步的進來了,按照我最初的設想,是我們能夠迎到外面,然後我就勢告退,沒想到,這些日子不見,康熙的運動速度仍舊如此的快。

  好在,我也是經過訓練的人,跟在和嬪身後行禮,康熙扶起和嬪後自然也就看見了我,最初當然是一愣,不過很快就說,「婉然也在,你們在聊什麼?」後面的話,自然不是問我,我也樂得閉嘴。

  「也沒什麼,不過是旅途有些悶了,找她來閒話家常罷了。」和嬪就勢扶了康熙的手,轉而向帳裡的椅子走去。

  「朕這些日子也忙,有人陪你也是好的。」康熙點頭。

  我心裡忽然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湧上來,這時見康熙落座,便忙行禮告退。

  「先回去吧,明兒起,過來同和嬪做個伴吧,李德全,叫人替十三媳婦,在和嬪這裡再搭一頂帳篷,以後這裡膳食,也添一份。」康熙接過和嬪奉上的茶,卻說了一句讓我的心冰冷的話。

  「謝皇上恩典。」和嬪在康熙身邊一欠身,嘴角眼神裡儘是笑容,「如此這樣,臣妾自然是高興了,不過只怕十三阿哥那裡不依,人家小夫小妻的,這樣,不是落埋怨嗎?」

  「怎麼會?前兒德妃還同朕說起,聽說婉然有了身孕,要在老十三身邊再放幾個人,朕也同意了,正叫她慢慢物色。當然這事也不急,不過老十三毛愣的很,把婉然接過來,你也可以就近關照是真的。」康熙哈哈一笑,如同天下普通的父母一般,只是,卻讓我如墜冰窟。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帳篷的,只記得胤祥關切的扶住我,似乎是問了我一句「怎麼了?」剩下的事情,就全然不知道了。

  在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是到避暑山莊的第三天了,照顧我的,仍舊是彩寧和菱角。

  「主子,您可醒了,太醫說您再不醒過來,孩子就危險了。」入眼,是彩寧哭得紅腫的眼。

  「我怎麼了,你哭什麼?」我有些恍惚,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更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

  「主子,您昏迷好幾天了,十三阿哥急得不行,卻不能過來瞧您,這會,怕也要急出病來了。」菱角拉著我的手,邊說邊掉眼淚。

  「對了,胤祥呢?」我想起來了,怎麼不見他。

  「十三阿哥還在阿哥所那邊,奴才這就把您醒來的消息帶過去。」菱角騰的站起來,扭身就往外跑。

  「等等……」我想阻止她,但是我的聲音沙啞,根本喊不出來,也只能看那丫頭登登的跑出去了。

  「這是哪裡?」還好,還有彩寧能夠問話。

  「這裡是靜賞室的偏殿。」彩寧低聲回道。

  「靜賞室?」我不解,這又是什麼地方?

  「奴才聽說,這裡是萬壑松風堂的後殿,和嬪娘娘就住在靜賞室,咱們跟著和嬪娘娘到了熱河,就住進了這裡。

  我的心沉鬱的痛了一下,原來,一切並沒有因為我的昏倒而停滯,我照舊被從胤祥身邊帶走了,而我自己竟然弄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我醒的時候,已經入夜了,菱角去了阿哥所,但是胤祥卻沒有跟著來,這裡,不是他在入夜後還能夠隨意進出的地方,雖然這個結果我早想到了,但是,見到菱角一個人回來,我的心仍舊很痛。

  委屈,更多的是莫名的憤怒,讓我幾乎爆發,但是,我終究還是忍耐下來了,情況很不明朗,我不能連累胤祥。

  菱角帶回給我的,是一個小小的布包,捏在手裡硬硬的,打開一看,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布包裡的,是一根木雕成的鳳簪,鳳凰的羽毛豐滿,正展翅欲飛,這是……這是當年康熙最後一次去江南時,我在一個小攤位上看到的,當時好喜歡,只是,卻沒能買下來。

  我忽然明白了那次胤祥為什麼會落單,給了刺客那樣可乘的機會,原來,他當時買的,竟然是這個。

  「爺說了,這個本來該早送給福晉的,不過這些年一直沒有機會……」菱角見我落淚,一時有些慌了,轉述胤祥的話,也囫圇半片的,不過,這些卻也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我已經感受到了。

  那一夜,我緊握著風簪,彷彿握著胤祥的手一般,焦灼的心漸漸沉澱,未來,已經變得不可知起來,但是,我知道,胤祥一直都在。

  在熱河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我仍被留在和嬪這裡,因為「我身體不好,需要仔細照顧。」

  同胤祥的見面,只能是在白天,我們在可以走動的任何地方偶然相遇,左右無人的時候,他就把耳朵貼在我的肚子上,同寶寶一句一句的聊天。

  「是個男孩子呢。」我笑著說,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肚子裡的這個小傢伙,是個精力旺盛的男孩子,恐怕將來也會喜歡練練武藝什麼的,因為他實在太喜歡在我的肚子裡拳大腳踢了。

  「我更想是個女兒,可以像你,只是,那樣你會很辛苦。」胤祥將我擁在懷中,另一隻手輕輕貼在我凸起的肚子上,小傢伙就毫不客氣的給了他阿瑪一腳。

  「在動!」胤祥很驚喜,又有些不知所措。

  「早說他是個精力旺盛的寶寶了,將來一定像他阿瑪一樣,可以拉最硬的弓,騎最快的馬,還有,要寫一手好文章。」我把手放在胤祥的手上,一起感受肚子裡的小生命,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憧憬著他最美好的未來。

  「寶寶還沒出生,你已經讓他非常辛苦了,」胤祥笑了,「所以我寧願他是個女孩子,不用去想家國天下的事情,可以在我們的照顧下,過得幸福快樂。」

  「誰說女人就這麼沒用了,」我有些不服氣,「若是女孩子,我也要她像花木蘭、平陽公主一樣,做個了不起的女人。」

  胤祥大約是被我的理論有些哭笑不得了,半晌才說,「女孩子……」見我瞪大眼睛看他,只好改口說:「反正你是她額娘,你想怎麼樣我都配合你,只要寶寶願意就行。」

  「寶寶,聽見了吧,你將來的任務會很重的,因為爸爸和媽媽給你很多的期待呀,媽媽沒做過的事情,不管是沒機會還是做不來的,你統統要做呀,」我輕輕拍了拍已經圓滾滾的肚皮,低聲說著,自己都有些好笑,要是寶寶知道我在為他設計安排怎樣的未來,怕是要耍賴蹬腿向我抗議吧。不過,抗議暫時無效,這叫在人肚皮裡,不得不低頭。

  不過,感覺上,他還是很急切的要表現自己的不滿,因為在我正得意的想自己終於要榮升為人父母了,可以幫他決定一些事情了的時候,他伸出他的小腳,當然也可能是小手,表示了他的抗議。

  自然,我的笑容還沒有完全綻放,就改成了呻吟。

  「怎麼了?」胤祥很急切,站起身來,就要喊御醫,自從到了這裡後,隨著我肚子的迅速增大,他總是擔心我隨時會生,其實十月懷胎,現在才不過七個月,哪裡會說生就生呢?

  「不用這麼緊張,不過他對我的安排不太滿意,抗議了一下而已,」我拉胤祥重新坐好,想了想才說,「其實這個孩子將來怎麼樣,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們不過是盡力讓他過得好。其他的,等他長大了,自己決定吧。我倒願意他做個灑脫的俠客,騎一匹快馬,自由來去在山水間,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受任何的羈絆。」

  胤祥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握緊我的手,既而,將我擁抱在懷中,良久才說,「婉然,這本是你嚮往的生活吧,但是我卻自私的留住了你,要你陪我,面對這麼不可知的生活,受這麼多的委屈。」

  我伸出自己的手,摟住他的腰,在他懷中找尋自己最舒適的位置,心裡卻忽然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我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山水間,在胤祥身邊,做他的妻子,我的人雖然受到宮廷的束縛,但是心卻是自由的。

  「我很快樂,在你身邊,」我說,閉上眼睛,將頭埋在他的懷抱中,在夏日的明媚陽光裡,沉沉入睡。

  後來回想起來,我一直覺得很遺憾,因為單純而快樂的生活,總是過得很快。

  四十八年六月中旬,康熙忽然下旨,令胤祥回京辦差。

  聽說這個消息後,我連忙去見和嬪,胤祥回京城,我自然要隨他一同回去了。

  那是個午後,和嬪正在屋子裡歇午覺,我心裡雖然急,卻也不得不等,這一等,便是太陽落山的時候了。

  「娘娘請您進去呢」,和嬪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出來,屈膝,語氣輕柔,我隱約記得,這個小姑娘似乎叫什麼紫萍。

  「聽說你下午一直在外面等著,你有了身子,自己也不愛惜,既有急事,就該直接進來叫我才是。」紫萍挑簾子的時候,和嬪竟迎了出來,一邊又攜了我的手進屋,「雖然小格格沒留住,我也是生養過的人,知道這時候女人的苦。這些個規矩俗禮,在你身上全該廢了才是,何況我們又是一家人,這樣,倒叫我心疼你。」

  「謝謝娘娘,只是,也沒有大事,見您睡得好,所以,就沒打擾。」我笑,看著和嬪,想著若是她肯為我說一句話,康熙大約是會聽的。

  「究竟是什麼事情呢?」和嬪問我。

  「十三阿哥奉了旨意要回京城了,我……」我停了停,留意和嬪的臉色。

  她倒似乎並不驚訝,只是笑了笑說,「其實也猜到你是為了這事了,皇上和我說起要派十三阿哥回京辦急差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你必要跟著回去的。當時就求了皇上,不過皇上想到你如今身子不比從前,加上十三阿哥派的是急差,必要日夜兼程的回去,你怎麼受得了,就說還留你在我這兒。好在,咱們也不過呆到八月就回去,雖然分隔了你們小夫妻,難免落下埋怨,不過,這也是為了你好。我思前想後,覺得也只得這樣了,原想晚上同你說,不想你還是小時候的急性子,一時也等不得了。」

  我的心一沉,滿心的希望瞬間化為了失望,再想說什麼的時候,和嬪卻說:「好孩子,我都是為了你著想,就留下來,陪陪姑姑吧,一兩個月,轉眼也就過了。」

  原來她是我姑姑,不,是婉然的姑姑,我在無邊的失望中,總算抓住了一點點聊以自慰的信息,理清了婉然一條重要的親屬關係,以後露餡的幾率,又小了幾分。

  自和嬪的寢宮出來,我直奔阿哥所,胤祥正在整理行李,看到我闖進來,東哥伶俐的行了禮,就跑出去張望了,我看著胤祥,心裡卻有一種無力的酸楚之感,分別也不過是兩個月,為什麼感覺就如同生離死別一般的痛呢?

  「我想跟你一起走,為什麼他們都不讓我和你一起走?」我撲到他懷裡,忽然淚流滿面。

  「傻丫頭,不哭,你的身子不好,又懷著孩子,我這樣快馬兼程,你怎麼受得了呢?」胤祥安慰我。

  「你可以叫幾個人跟著我,我慢慢的走呀,就和來時候一樣。」我說。

  「出來的時候,我們本來就沒帶幾個人,路又長,我更不放心,外一遇到什麼事情,不是更糟糕?」胤祥柔聲哄我。

  「是嗎?」我含淚抬頭,其實我本不想哭的,康熙決定的事情,絕對不是誰可以改變的,胤祥尤其不能,我這樣,只是讓他更不放心而已,可是我的心卻那樣的悲傷,彷彿這一別,再難見面了一般,卻又是為了什麼呢?

  「是呀,所以,你乖乖的等一陣子,和皇阿瑪一起回去,或是我抓緊時間辦差事,差事一完,我就馬上寫奏折,要求再來。」胤祥想了想,只有這兩種可能了。

  「好吧,你路上小心點。」我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開始幫他整理行裝。

  衣衫一件件的折好,胤祥的起居注意事項,又一件一件的叮囑,要按時吃飯、要適時增減衣物、要每天早些休息、要少喝些酒……

  傍晚,和嬪叫人來說,今晚不必回她那裡了,我方才真正的笑了出來。

  那天夜裡有很美的月色,我雖然不想睡,卻惦記著胤祥明天要起早趕路,只得早早躺在床上。

  胤祥的懷抱,還是一樣的,讓人覺得安穩和舒服,他照舊把手貼在我圓圓的肚子上,也如我囑咐他一般囑咐寶寶,要聽額娘的話、要乖、不要讓額娘難過……

  我忽然想到,於是說:「再見面時,怕是這孩子,已經出生了呢。」

  第十二章

  天在人萬分不願的情況下,照舊還是亮了起來,胤祥起身的動作很輕,奈何,這一夜,我根本毫無睡意。

  「好好照顧自己,我不在的時候更是。」他說。

  「你也是,照顧好自己。」我說。

  「好好吃東西,不許挑食。」他說。

  「我會的。」我說的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可能在這裡,也可能在家裡。」他說。

  「到時候,可能我還會抱著你的大胖兒子,別嚇著了。」我說。

  「再睡一會吧,別去送我了,我想這樣離開。」出門前,他說。

  「好吧,那我只說『回頭見了』,因為很快就再見了,」我盡力笑著說,目送他出門,看他消失在層層宮門間。

  離開胤祥的住處時,已經是中午了,夜裡的失眠,讓我有些不舒服,床上仍舊有胤祥的味道,躺在其中,就似乎仍是躺在他的懷中一樣,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於是又小睡了一會。

  中午的時候,和嬪打發人來瞧我,彩寧和菱角守在門外,有些猶豫要不要來叫我的時候,我正好翻身,這陣子覺多而輕,一點聲音都足以吵醒我,於是我說,「就回去吧」,沒有胤祥的阿哥所,已經沒有久留的必要了。

  胤祥不在身邊的日子,照舊日昇日落,孩子在我的身體裡一天一天的成長著,這種感覺很奇妙,原本我並不如何喜歡嬰兒,但是,現在,我卻一天天的感覺到,自己對這個孩子的愛,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牽絆的感覺。

  我很少在行宮裡走動,因為身子漸漸笨重起來。

  一天太醫來請脈,末了忽然叮囑我要勤走動些,待他出去,我悄悄起身跟到門口,卻聽他對和嬪說,「福晉氣血虛弱,產前要妥善調理,其實藥物調理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多運動運動,不然,臣恐怕……」他並沒有把話說完,我的心卻忽然涼了,這還是三百年前的大清朝,沒有剖腹產的技術,恐怕就連這個說法都沒有,女人生孩子,那可是要命的差事。

  沒想到和嬪卻比我更緊張十倍,那天太醫將診斷剛剛說完,第二天起,她就一日三餐的拉著我出去散步,說是她呆得有些悶了。

  雖然我不知道和嬪究竟怎麼成了我的姑姑,不過,在胤祥離開,而我待產的這段日子裡,她卻是我身邊惟一能夠陪伴著我的人。

  康熙也常見,因為他每天會來看和嬪,自從胤祥走後,他很破例的讓我與他共進過一次晚膳。

  可笑的是,我的身份雖然從御前的宮女變成了康熙的兒媳,他老人家吃飯的時候,我也混上了椅子,可是卻仍舊沒能消停的吃上一口飯,一頓飯不停的起立、謝恩,弄到最後肚子裡耐性很好的小傢伙也抗議了,最後還是和嬪說:「臣妾看,還是讓婉然回去吃吧,她的身子重,如今還要立規矩,也可憐見的。」

  康熙於是說:「今天只是家宴,朕早說,這些虛禮只管免了,婉然,你好好坐著,喜歡什麼,叫人端給你就是了。」

  我再謝恩,只揀眼前的,匆匆吃了起來。

  下午,康熙就在和嬪這裡歇午覺,我也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只是天氣炎熱,屋子裡越發憋悶,躺了一會,覺得汗津津的,於是復又坐起。

  菱角一直在床邊搖著扇子,這會已經困得睡著了,頭猛的點下去,眼睛也不睜開,只是抬起頭,手跟著機械的搖兩下,我看著有趣,又覺得可憐,還是個孩子呢,卻要來做這服侍人的活,若是家裡但凡條件好些,也不必如此了。

  輕輕將她手中的小扇取下,放在床畔,我起身,走到庭院當中。

  外面自然更是熱,不過好在還有些風吹著,不知是不是最近走習慣了,站了一會後,我就抬腳開始往外走。

  康熙午睡的時間,萬壑松風堂前前後後,除了時時巡視走動的侍衛外,再沒有遊蕩的人,得了這個空子,能歇的人都去歇了,我倒也得了片刻的安靜。

  「什麼人?」在我閒逛到一叢花樹背後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後面問。

  有點能體會到,為什麼人們說受到驚嚇會跳起來,因為這會,我明顯就有自己剛剛嚇得跳起來的感覺。

  「是我」,我輕聲說著,一邊緩慢的自花樹從中退出來。

  外面是一小隊侍衛,見我轉出,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微微一愣,後面眾人已經齊聲請安,我點頭示意,這些人便很快的轉頭走開。片刻間,空地上,就只餘下站在最先的人了。

  我也轉身準備離開,卻感覺到他的目光,這讓我不免有些奇怪,回頭看去,依稀很面熟,再看,恍然,這不是那個——常寧嗎?

  「有——事嗎?」我遲疑的問,心裡卻在思量著,眼前這個,又會是婉然的什麼人呢?

  「有事才能站在這裡同你說話嗎?」常寧神色倒平靜,說到這裡時還笑了笑,「我怎麼忘記了,妹妹這些年榮華富貴,早不把我和阿瑪、額娘放在心裡了。」

  常寧,原來是婉然的哥哥?我迅速消化吸收這個新的信息,只是,心裡又有些疑惑,因為常寧的目光。沒來這裡之前,我原也有親哥哥一人,為什麼我就覺得,常寧看我的眼神,不是那麼對勁呢?

  該怎麼形容他的目光呢?沒有親情,只有痛苦和嘲諷,而當他的目光移到我的隆起的肚子上時,變成甚至是悲憤與嫉妒了。

  我很想立即離開,然而,我剛剛一動,就被常寧眼中一閃而過的寒光嚇住了,他的目光,實在太嚇人了,即便是不懂事的嬰兒,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殺意,因而,肚子裡的寶寶狠狠的踹了我一腳。

  「既然沒事,我有些累了,要回去了。」我決定立即離開,雖然我大喊,附近的侍衛就會趕過來,但是,我現在畢竟是婉然,而他畢竟是婉然的親人,我隨便大喊,只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麻煩。

  「你——」我準備轉身的時候,他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了這樣一個單音,接著,忽然不說話了。

  這時,我也聽到,身後有走路的聲音,來人速度很快,步子也很急,正經過後面的環廊。

  「十四阿哥,」匆忙轉頭,胤禎的側影在我發出聲音後站住。

  「婉……十三嫂?」胤禎似乎愣了一下,看到常寧站在一邊,才緩緩走過來,「這是常寧?」他眼睛飛快的瞄了一眼,「閒話家常也就罷了,怎麼偏在這大日頭低下,常寧,沒進宮前,她確實是你妹妹,不過現在不同了,她還是十三福晉,你也在宮裡當了陣子差了,怎麼這點規矩都不懂了?」他問,語氣幽閒,話卻重。

  「奴才知罪,奴才告退。」常寧不再說什麼,只是打了個千,退後,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頭雖然低著,我卻仍舊覺得,他目中,有寒光閃過。

  待到常寧走遠了,胤禎才說:「十三嫂,你……你現在怎麼也不帶個人就到處亂走?這裡山石又多,青苔又多,跌倒了怎麼辦?你就不為十三哥著想,也該……也該為你自己和孩子想。」

  常寧一走,空氣中的壓迫感頓時消去,雖然胤禎還在我耳邊念叨,不過我已經大大的鬆了口氣,心情也好了很多似的,這時聽到他念個不停,忍不住好笑,「才幾天不見,你怎麼跟老頭似的囉嗦起來了?」

  「你……」胤禎還在準備說什麼,這時卻住了口,良久方說:「這裡太陽大,回去休息吧,小心中了暑氣。」

  「知道了,」我點點頭,走了幾步方想起來,回頭,卻見胤禎仍舊站在我方才站的地方,便說:「剛剛謝謝了。」

  「謝到不必,」胤禎皺了皺眉,走過來幾步,想想卻又站住了,說「常寧雖然過繼到你家,然而畢竟不是你親兄弟,這宮裡人多嘴雜,小心謹慎些總是對的,何況……」說到這裡,他卻停了。

  「何況什麼?」輪到我愣住了,問他。

  「算了,反正也沒什麼不能說,我剛剛就是覺得常寧有些古怪,看著讓人不舒服。」胤禎幾步走過來,「既然遇到,還是送你過去吧,免得一會我轉身,你摔倒什麼的,這會喉嚨叫破,也未必叫得到人。」

  「我哪裡又那麼容易跌倒?」我忍不住反駁他,卻在他有些指控的目光中住口,笑了出來,說,「只是有些時候,現在我很小心的。」

  「你就只有嘴利索」,胤禎也笑了。

  在這長長的迴廊中,夏日的風淡淡吹過,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胤禎變了很多,也沉穩了很多,只是,卻也還是我記憶中,那個會抬槓的孩子。

  這些年中,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則在歲月的長河中沉澱、凝結,既而散發出動人的光彩。

  回去的路我們走得並不快,小抬了幾句槓後,我問起了他的幾個兒子,這些年我相對閉塞,卻不知他居然都有了四個兒子,老三弘映、老四弘暟都要滿兩歲了,正淘氣好玩著。

  說起家裡兩個小傢伙的趣事,胤禎也很得意,我聽了高興,便說回京後抱來我家裡玩玩,他也爽快的一口答應了。

  話題一落在孩子身上,笑話就多了,胤禎又說起九阿哥胤禟家的老二,前些日子剛滿百天,請酒的那日,京裡的阿哥都去了,結果人人抱著都樂,惟獨四阿哥,一伸手逗弄,那孩子就咧了嘴開哭。

  不知不覺就走回了我的住處門前,胤禎站住了腳,只說:「我就送你到這裡,回去歇會吧。」

  我笑而點頭,道了聲「多謝,」轉身準備進去,胤禎卻忽道:「你在這邊住著,若是想吃什麼新鮮的、或是要用什麼,只管叫人去阿哥所那裡找我,我若一時不在,和十哥說也是一樣的。」

  「我是想,十三哥不在,和嬪娘娘事情又多,我們代為照顧你,也是應該的,」見我回過身定定的看他,胤禎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只不停的用手去拉自己的衣服。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次是為了幾副去風寒的藥,他似乎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如今雖然所有的一切都幾乎變化了,但是胤禎卻仍舊是個最貼心的朋友。

  左右依舊無人,只有時不時風吹過大樹,留下的沙沙聲,我靜默了一會,才對他說:「永遠這樣就好了。」

  「永遠這樣?」胤禎一愣,似乎也在品其中的滋味,半晌才笑了,說:「永遠會這樣的。」

  「真的嗎?」我一喜一悲,臉上卻仍保持著方纔的笑容。

  「真的,至少對你,嗯……加上你肚子裡這個小傢伙,」他也笑容不變,說完後,轉身離開。

  我想,他是懂得我的意思的,只是,那一刻,我卻想到了許久後的結局,我同他們幾兄弟的結局,這一刻,我們可以放開過去的一切,坦然的成為好朋友,然而,我們卻注定了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不是嗎?

  懷孕的人,總是比平時多愁善感,加上我本就是一個但願月長圓、人長久的人,於是,這樣一個念頭,就足以讓我傷感到了隔天。

  因為遇到常寧的事情,讓我覺得有些莫名的恐懼,自那天後,若是沒有和嬪為伴,我就不大再向遠處走動了,只在住處前後,一圈一圈的轉悠,靜急便未免思動,只是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整個七月就這樣過去了,我掰著指頭算著日子,盼望著康熙迴鑾,然而,卻沒有一絲的消息。反倒是這幾天聽著,康熙開始佈置秋狩的事情了,準備去圍場那邊了。

  木蘭秋狄,一年一度的盛會,遠道而來的蒙古王公也陸續抵達,帶來了不少女眷,於是,連帶著和嬪也忙碌了起來。

  算算日子,孩子也八個月大了,這些日子,活動起來也很有力。只是,我卻知道自己在擔心著,如果再不起程回京,我怕是真的要在這裡生下我同胤祥的第一個孩子了。雖然孩子在哪裡生都無所謂,但是,我卻希望那個時候,他可以陪在我身邊,只是,我的這個希望,卻也無人可以訴說。

  「那不是婉然?」當我靜立在花陰中,撕著片片悠然舒展的菊花瓣時,有人大喊我的名字。

  在這裡,能這樣喊出我的名字,毫無顧忌的,怕是只有一個人了,十阿哥胤哦。這幾個月我的作息同他們來請安的時間不一致,居然從來沒有遇到過他,這時,自然少不得打個招呼了,於是我回身,放下花,道了聲:「十阿哥。」

  「得了,不差你一個人請安,還是就給我少來這一套!」胤哦走路還是風風火火,剛剛聽聲音明明還很遠,我做了個簡單的請安姿勢後,再一抬頭,他居然就已經站在我眼前了,嚇得我幾乎直覺的跳開來。

  「十哥,你就不能走慢些?」胤禎跟在他身後,這時也小跑著過來了,「怎麼又跑到這院來了,皇阿瑪還等著問話呢。」待看見我才停下來。

  「婉然,最近有好玩意嗎?在這裡,我悶得要瘋了,」胤哦抱怨,一邊伸出他的大手,準備拍拍我的肩,以安慰自己。

  「老十。」後面,一個不高的聲音傳來,適時的制止了他的動作,我一驚,不免想,今天人來的倒齊全。

  園子外面,八阿哥胤祀正站著,仍舊是一身素色的長袍,一份不緊不忙的悠閒。

  「看你這個樣子,圍場還能去嗎?」胤哦收回手,有些遺憾似的問。

  「就要去圍場了嗎?」我問,男人總喜歡這樣血腥的活動,看到我如今這個樣子了,居然也會提這樣幼稚的問題,大概也只有他做得出了。

  「今明兩天吧,到時候你也去,十三弟不在這裡,今年我就替他打兩頭熊,給你的寶寶做個墊子,全當見面禮可好。」胤哦興高采烈得很。

  熊皮墊子,只要一想,就覺得夠恐怖,我連忙搖頭,強笑著說:「那怎麼好意思,還是等他長大了,自己學著去打,然後再做墊子吧。」

  「不用客氣,不然你想個好玩的東西告訴我,全當交換?你不喜歡熊皮,那就虎皮吧。」胤哦說。

  ……

  我無語,胤哦的孩子出生的比較早,去年他家小五滿月,我們還送了禮去,也難為他,加加減減都有是十來個孩子的爹了,還這麼有童趣。

  「老十,別在這裡了鬧了,皇阿瑪還等著呢。」就在我將要無言以對的時候,胤祀終於走了過來,攔在胤哦面前,「快跟我過去,」他說。

  目送他們兄弟三個離開,我也回去自己的屋子,卻見彩寧同菱角正收拾東西。

  「這是做什麼?」我問,有些奇怪。

  「要去圍場了,皇上和娘娘不放心您一個人獨自留在這裡,也叫收拾行李,一塊去呢。」彩寧回答。

  既然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我惟一能做的,當然就是將自己照顧得很好,木蘭秋狄,是康熙朝重要的慶典,也是對武力的一種炫耀,每天早晨,號角聲一響,八旗將士便開始在圍場浩大的捕獵,有時我會讓彩寧扶著我站在高處,看萬馬奔騰的壯觀場面。

  上一次來到這裡,已經是幾年前了,可惜這次胤祥不在,他弓馬是兄弟中最好的一個,射箭的姿勢也瀟灑得很,於是,我只能拍著肚子遺憾的告訴寶寶,「你沒有媽媽的眼福,要想看到你阿瑪射箭,可得等到出生之後了。」

  日子仍舊過得很快,胤哦的話自然也就被我忘到九霄雲外了。

  九月初,康熙下旨,即日迴鑾,我歡快的讓丫頭們打包行李。

  孩子這些天呆得仍很安穩,昨天太醫看過了,也認為如果馬車不劇烈的顛簸的話,我回到京城生產的可能性很大,一想到很快就要見到胤祥了,我心情就舒暢了很多,他回去這麼久,也沒有寄信給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一邊想著一邊叫菱角掀開帳子,然而,也只往外邁了一步,腿下就軟成了一團,一隻老虎,很大的老虎,正睜著眼睛,看著我。

  「啊!」耳邊,是菱角的尖叫聲,接著,是很多雜亂的腳步聲,我卻聽不見任何的其他聲音,只是覺得肚子猛的痛了起來,既而,一種粘粘的液體,自身體中流了出來。

  「血!」待到我有些回過神的時候,就聽見一邊彩寧的聲音有些變調的顫抖,「快叫太醫,」她在喊。

  眼前的老虎依舊,仔細看時,那已經不是一直活生生的百獸之王了,而是一張美麗的皮墊子,胤哦送給我肚子裡寶寶的見面禮。沒想到,肚子裡這位還喜歡得緊,見到了禮物,居然立馬就要出來了,我有些苦笑的想著,計劃永遠沒有變化的快呀。

  片刻之後,我被扶回了帳篷,四周開始有人忙亂得跑來跑去,只是這些人明明距離我很近,給人的感覺,卻又如同很遙遠似的,惟一真實的,就只有痛。

  一波一波的席來的痛,一陣重,一陣輕,有些壞了肚子似的,只是更痛,痛到人想抓心撓肝似的。

  太醫來了,和嬪來了,穩婆也來了,他們圍著我,一時叫我張嘴含一片人參,一時又叫我深呼吸,而我,只能咬緊牙關對抗那疼痛,似乎女人終究要過這樣的一關,那麼,就忍了吧。

《恍然如夢(夢迴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