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幾次困得要睡著,凌晨兩點時,她輕聲問:「你睡著了嗎?」
屋子角落的人,遲鈍了幾秒,低低地說了兩個字:「沒有。」
她覺察他有異樣。旁人就算了,他一個軍人,守夜的警惕性該很高,回話不該如此慢。何未下床,摸著黑過去,見他坐姿比先前更懶散。地毯吸聲的效果極好,他卻辨得出有人靠近,緩緩睜開眼:「什麼事?」
「不舒服嗎?」她輕聲問。
他搖頭。
何未想摸他的手判斷溫度,半途收回,轉而試他額頭。謝騖清將頭偏到一側,但她已碰到他了。燙的驚人,還有許多汗。
她心驚肉跳,壓低聲音,急著說:「快跟我上床,我扶你過去。」
早應想到,剛受傷的初夜最易發燒。
謝騖清見她靠近自己,低聲說:「沒關係。」天亮就能降溫,他有經驗。
他感覺女孩子柔軟的手,從自己身前滑到後背,試圖撐他坐起來。那隻手在租界口曾摟過他同樣的位置,眼下靈活多了,也急多了。他一笑,輕歎口氣,將她的手拉開。
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的劃到手臂,亦或是燒到頂的幻覺。他沒在意。
她眼瞅著謝騖清在黑暗裡撐著扶手,立身而起,走向浴室,燒到這種程度仍是背脊筆挺,步子穩當得很。她籌謀了許多話,想勸服他。
萬幸,從浴室洗臉出來的謝騖清沒再硬撐著,直接去了床上。她將繡金的被子蓋了他半身,不敢多碰他,怕動多了,他嫌逾禮,不肯再睡。
倦夜不可寐。
謝騖清躺歸躺,本能讓意識醒著。天亮前有人叩門,他睜眼瞧,何未拉蓮房進了洗手間。沒多會兒,洗手間的門被輕推開,她來到床畔,耳語問:「要還醒著,和我說一聲通行證在哪兒。不然,我只能自己找了。」
他慢慢地把身子調成側臥,從褲子口袋掏了一張被四折的紙。
「我讓他們先走。」紙被抽走。
那之後,房間再無大動靜。
由暗到明。
他汗濕了衣褲,綁帶早濕透了,黏在脖後不舒服,懶得動。等終於舒服了些,睜眼,天已大亮。視線裡,她微微低著頭,正靠在床邊沿,對著窗簾縫投進來的一道亮光,握著一把小剪刀,聚精會神地剪著小指指甲。
屋裡鴉雀無聲。
她剪指甲都透著小心,不造成一點點動靜。
金色銅製的剪刀極小,工藝複雜,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蝶翅藏在她手心裡。
「醒了?」她見他身子動,一抬頭,笑了。
恰好被晃了眼,她躲開那束光,笑著問:「扶你坐起來?」
何未將手帕收攏,兜住碎指甲,連同蝴蝶剪放到一旁。再回身,謝騖清已靠到了床頭。
「我見你一直沒醒……」她替他在腰後墊了枕頭,指那些小物事,「無事可做。」
其實是見他手臂上的指甲劃痕,領悟到自己的指甲劃傷了他。她見書桌的托盤裡有這把剪刀,便想修短指甲,剛剪了小指,他便醒了。倒是及時。
「船開了,」她為他寬心,「你四姐姐和外甥順利登了船。還有他們。」
謝騖清微微點頭。
「我們吃了午飯再走?」她想拿餐單。
「有人在利順德等著,」他整夜未開口,話音發澀,「不能多留。」
「有事要辦嗎?」她更內疚了,「等我叫茂叔準備車。」
她穿著拖鞋,穿過窄窄的一束金光,開門而去。
凌晨在租界口,副官讓茂叔帶了一套乾淨衣裳過來。同樣被帶回的通行證上以中文標注,已走四人,確如他所說,是嚴格對照人數放行的。
謝騖清在洗手間盥洗換衣,再不見頹廢樣子,同她離開飯店。
車過租界口時被法國兵攔下,人先走,車子則被裡外翻查,連裝維修工具的木匣子都被打開,工具要挨個摸過,登記在冊。她看在眼裡,慶幸這回有他出手相助。
回到利順德,久候多時的軍官迎上來,在謝騖清身邊說:「在泰晤士廳。」
她猜是等他的人。
「我上去了。」何未說。
他沒回答,直接指舞廳門口,引她看。何未這才見到泰晤士廳門口的竟是白謹行。
白謹行欣慰笑著,看兩個歸來的人,不急不緩走到他們跟前,同謝騖清玩笑說:「你我是該打一架,還是去外頭用槍分個勝負。」
謝騖清也是笑,倦意濃,自然惜字如金:「完璧歸趙,記賬上。」
他吊著傷臂,對何未微頷首告辭,走向電梯。服務員為他拉開鐵柵欄,將電梯按下「2」,嘩啦一聲,關上。
電梯上升的機械聲,淹沒在了舞廳飄出來的探戈舞曲裡。
「他昨晚通知我,」白謹行說,「我趕不及過來,怕耽誤你的事,他便冒險先去了。」
她「嗯」了聲,輕聲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白謹行答:「昨夜,三點多。」
「一直沒睡?」
「你們不回來,我如何睡得下。無法在租界口等,太顯眼了不好,只能安排照應的人喬裝在外面等。」
白謹行知她整夜未睡,讓她先回房休息,等午飯再見。
何未回房間,蓮房已在浴缸裡放滿水。
何未躺到熱水裡,被暖意包裹住,卻分神地想,他的身體是否大好了?
蓮房說到今晨,謝二小姐據說到了碼頭,沒露面,見船開便來飯店,為謝騖清換了二樓最大的套房。那房間她曾住過一回,是飯店最奢華的一間,有個會議室。
「他們家,幾個姐姐倒真是疼弟弟。」蓮房評價。
她左手捧水,玩兒著水。
「他胳膊的傷,有說如何來的嗎?」蓮房輕聲問。
她停下:「你知道?」
蓮房低聲道:「我送他們登船,說謝四小姐極不高興,我便問了兩句。昨夜他見了一位故友,紅顏知己。」
這她曉得。
「兩人因情起了爭執,對方不滿他只肯同眠共枕,決口不提婚姻,鬧起來。謝公子讓了幾回,被刀扎傷了。」
何未彷彿見到了場景在眼前,佳人梨花帶雨地扔掉刀,掩面哭倒……
「後來飯店想把人送去警察局,被他喝止,說是小情趣,不值得計較。最後謝家二小姐派來人,把女孩子接走安撫去了。」
還真是驚心動魄。但他昨夜燒得厲害,完全不是 「小皮肉傷」的程度,想來是怕女孩子被追究,隨便應對過去了。
「被刺傷還護著對方,看得出不是個無情的,可風流……也是真的。」蓮房感歎。
「風流麼,」何未輕聲說,「還不是因為情太多。」
泡過熱水澡,她以為躺到枕頭上,能立刻睡個暢快,不想翻身數次不見睏意。蓮房為她拉滿窗簾,退出臥室。
門一關,她便下床,趿拉著拖鞋,去了陽台。
風一吹人清醒,更不困了。
「先生在電報裡罵了人——」
憑空出現一句話。
她扭頭看。右側的大陽台上,有幾把籐椅,唯一一個被人佔了的籐椅墊著厚羊毛毯,躺著個喝咖啡的人,可不是就是謝騖清。說話的男人立在謝騖清身邊,見是何未,退回了房間。
方才蓮房說他換房間,怎麼沒想到是在隔壁?
謝騖清像早看到她,只是沒打招呼,此刻兩人互相瞧見了,逃不掉寒暄。
「什麼時候換過來的?」她問,彷彿不知前因。
「剛剛。」
「這房間我住過,」她評價謝騖清的房間,「還不錯。」
「是嗎。」
她「嗯」了聲,好奇問:「換房間,是因為你在樓上受了傷,不吉利?」她臉邊是呵出來的白霧。
謝騖清大約懂她話後的意思,笑了笑,沒否認。
這算將那樁影影綽綽的傳聞坐實了。
樓底下有輛車為讓路停駐許久,司機等得不耐煩,猛欽汽車喇叭,急促兩聲,沒催走攔路的車,倒催醒了她。
好冷。「我進去了。」她禮貌頷首,先縮回了屋裡。
午飯前,白謹行讓蓮房轉達說,今日須返京,望在餐廳一見,定了位。何未到時,餐廳沒幾桌人在。住客們都被何家客船送走了,不似昨日的熱鬧。
白謹行已點過餐,為她拉開座椅:「清哥說,你對他說,喜歡這裡的填料鵪鶉和龍蝦。他還推薦了一款甜點,我先要了。」
「他比你大嗎?要叫清哥?」她坐下來。
「同歲,」白謹行也回了座椅,「軍校裡的稱呼,那兩期的人見到他都叫清哥,因為戰功。」
她領會到,謝騖清不讓跟著白謹行的習慣叫,是這個緣由。
女孩子叫一個大男人清哥,容易使人誤會。
白謹行跟著說,他去軍校晚,謝騖清在辛亥革命後重返學校,他剛入學。謝騖清因被戰事耽誤,不得不跟著新一期學生讀書。後來留校幾個月,年紀輕,大家不願叫謝教員,便叫一聲清哥,謝騖清照舊答應。
兩人之間的熟人只有這麼一個,成了唯一可交流的話題。
聊完謝騖清,徹底沒了話。叉子碰盤子,刀子撞叉子,吃得極安靜。
到後頭,何末端起玻璃杯喝水,見白謹行同樣舉杯。兩人對視,白謹行為席間的寡言笑了,帶著歉意說:「我不是個擅長說話的人。」
她輕搖頭:「連累你來天津,連同給你的老同學,都險些被我牽連。謝謝你們。」
白謹行說:「不必放心上。為我們父輩的關係,我應幫。因你和我的關係,他會幫。」
何未把杯子放回到餐盤旁。
「你對我,」她想趁兩人還沒陷入慣性的安靜,把話談下去,「有非娶不可的想法嗎?到今天為止。」
白謹行見她語氣慎重,斂去笑意,答得嚴肅:「第二面,談不上。」
她如釋重負。
那日白謹行問得急,她想得不深,這數日來回斟酌,終是拿定主意。
今夏二叔提起婚約,她想了幾個晚上便同意了。哥哥走後,二叔身子大不如從前,她雖年輕,卻想盡快結婚,讓二叔知她不再念著召家那人,更想讓如此大的家業盡快後繼有人。與其四處尋覓良婿,倒不如白家這種生死之交,就算日後遇到不測,家裡一個人都沒了,後代和家產都有人托付,不至被宗族霸佔。因這個想法,她提出夫妻住北京,白家老爹欣然答應,人家子孫滿堂,並不計較留一個兒子在北京。
而今要去德國,就算來去方便,卻路途遙遠,家中有事,一個電報如何趕得回來?
她不願離京,兩家人都清楚,用這個說服長輩最容易。
服務員放下一個矮腳的玻璃杯,盛著奶油栗子粉。色澤奶白,尖頭上綴著一顆紅櫻桃。
何未欲要說話。
「我的行程,」白謹行恰到好處,比她先一步出聲,「恐怕要提前。見不到你二叔了。」
她視線轉向他,如此倉促?
「抱歉。」白謹行輕聲道。
她不知該說什麼。
白謹行接著說:「走前,我也想問你買一回船票。」
怎麼他也要買船票?她不解。
「從廣州走,」白謹行眼裡盛著笑,解釋說,「至於數量,你來定。我見兩張船票,便打個電報,讓在德國的朋友定個大些的公寓房,見一張船票,便定一間小的。」
這根本不是一個選擇題。退一萬步,就算她喜歡上了白謹行,也不可能在二叔回來前,就跟著他遠走。他應是在初見面,或至少在剛剛,覺察到了她無心結婚,才決定要提前走。
難怪二叔想自己嫁個沒見過面、大上十歲的男人,他身上該有他父親的影子。那影子二叔定是記憶深刻:寧肯自己做致歉的那一方,也不願收取對方的虧欠。
白謹行笑著示意她吃甜點,不再多說。
她內疚於讓他承擔了全部,再甜的奶油栗子粉都沒了滋味。
***
又一個姑爺……錯過了。
蓮房暗歎,將何未簽字的出票單拿給票務經理後,仍想勸小姐。但見小姐神色低落,猜小姐心中更不痛快,尋思是否這位錯過了的姑爺另有新歡?左右權衡下,沒敢勸。
正好,謝騖清的副官來叩門,說:「今夜,我們公子包了泰晤士廳,請何二小姐去。為白公子送行。」
蓮房回頭,問她的意思。
何未應了。
七點的場子,直到今夜閉場。
何未怕一場僅有三人,本就有昨夜租界的事在,這要傳出去怕就是三人對峙的場景了。萬幸包場的主人並不蠢笨,滿場是人。有西裝革履的青年人,亦有長袍馬褂的男子,然而最亮眼的仍是閨閣名媛、時髦女郎和零星的女學生。在她小時候,交誼舞還是使領館和租界內的洋人愛好,是留學歸國圈子的自娛活動,有過的公開舞會,都是旁觀者居多。
五四後,一切大不同了。
這新思想的風一刮,舞廳成了最時興的消遣地,擅舞的女孩子尤其多。
舞廳的角落裡有張大桌子,副官帶她去時,桌旁只有吊著胳膊在喝酒的謝騖清。副官拉開座椅,她坐在了謝騖清身旁。
「他人呢?」她問。
「應酬朋友去了。」謝騖清眼不看她,只看舞池內的赤橙黃綠青藍紫。
何未手中無物可握,沒著沒落的,只得單手撐下巴,陪他看舞池。他將整杯喝到見了底,把空杯擱到桌邊沿。
「他入京前,」謝騖清慢慢地說,「曾認真想過要和你結婚。」
謝騖清問副官要了瓶子,又說:「他沒有過女朋友,沒有妾室,沒有跟著的丫鬟。你所計較的,都沒有。」
她對白謹行有內疚。但對著面前的人,只覺得被誤會成了草率敷衍的人,半天說不出話。
「我也認真考慮過,」她鄭重告訴他,「原定過年結婚,怕來不及買齊,嫁妝都備好了。」
見謝騖清不說話,她又說:「謝將軍這種身份的人,大約無法理解,我們這類人對結婚的慎重的。」
他慢條斯理地倒滿酒,越過半張桌子瞧了她一眼,竟笑了。
她委屈,他倒只是笑。
「下次說這種話,要在人少的地方,」他把一杯副官剛從對面餐廳買過來的、放到兩人當中的可可牛奶推到了她面前,「不知道的,以為我拿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