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坐在那兒不動,瞅著他。
好像退回到百花深處,身邊是燒得噗呲作響的赤紅炭火,狐狸毛領在臉邊搔得癢,她剛才脫了短外衣,一轉身就見個男人單手挑開珠簾,被北風推著進了門。兩人對視的一霎,珠簾子在他身後擺得厲害……她不得不伸出手,來打斷這令人心悸的對視,對他說:我是何未。
……
那夜的她,絕沒想到會有今日。
她低著頭瞧著錦被上的繡金紋路,心更軟了。
在這片刻的靜裡,謝騖清和她都沒說話。
「北上前,我既希望你嫁了人,又希望你還記著我。」他終於出聲。
「我沒預料到自己是這種人,對一個女孩子如此糾纏。既不想誤了你,卻放不下,」他默了會兒,輕聲說,「未未,我確實放不下你。」
四周前所未有的靜。
「你不是尋常的女孩子,對婚姻一直有自己的計劃,」他最後說,「我怕做不到,耽誤你。」
那兩份電報壓在皮箱下層,等著和談成功給她看。可若和談有變數,將是一場不知前路的等待……
她曾對婚姻有許多想法和妥協,為哥哥的遺願,為二叔的心願,為航運。十七歲時,她就開始規劃要趁著二叔還在,盡快生出一兩個能承擔家業的後人,甚至開始籌謀著請幾個德高望重的先生來教,著重教什麼,才能避開自己曾經不好的地方,教出一個更傑出的實業家……均姜曾感歎過,她這不是嫁人,是為何家的下一代找個合適的父親。
如果為了何家的下一代,謝騖清不合適。他的處境太危險,不適合要孩子……
何未臉忽然熱了,怎麼想得如此遠。
「就算你想現在結婚,我都不可能嫁去南方,」她輕聲說,「如果說耽誤,我同樣耽誤你。」
「這不一樣。」他說。
「可我確實沒計劃,」她抬眼瞧他,語氣放軟,「等必須要談的時候再談?」
太多問題擺在眼前,也許等以後時局好了,就都迎刃而解了。
何必在最開心的今天談。
謝騖清和她對視著。
她快醉在他的目光裡,他能回來真好。
……
「我餓了。」她拉他的手。
謝騖清任由她拉著手。
「謝教員。」她小聲叫。
謝騖清不禁一笑:「端正態度。」
她愁眉苦臉,瞅著他。
謝騖清輕歎口氣,直接離開床,出去了。
何未笑著理了理裙子,跟出去。謝騖清背對著她,在開一瓶白葡萄酒。她往他身邊走,見標籤上有潦草的紅色標記。
謝騖清背對著她說:「廚師怕自己手藝不夠好,不合你的口味。但他還是想做給你嘗嘗,感謝你捐了一艘輪船。」
「你的酒瓶為什麼用紅筆勾一下?」何未在他身旁問。
他將瓶子轉了半圈,瞧了瞧那標記:「林副官的習慣,可能這個年份的口感好。」
何未悄悄記下年份。他既喜歡,日後多備著。
謝騖清見她盯著那年份看,看穿她的心思。其實這標記的意思是無毒、可用。
謝騖清在外人面前不大動筷,今日好些,陪她吃了兩口。
京城菜系齊全,但因南北口味差異,口味總要跟著北方做些變動。她難得吃口地道的,酸湯蹄花,糟辣脆皮魚,腐竹雞,剔骨鵝……每一道都屬不同的辣。
她見他不大吃,婉轉問他:「胃口還是不好嗎?」
謝騖清搖頭,為她添菜:「晚上有應酬,須留著餘地。」
他已久不能吃地道的家鄉菜了,對如今的他來說過於酸辣刺激。
謝騖清見她也高興,喝了不少,不見醉。喜事不醉人。
等到晚上,同來的諸位將軍到他這裡。
謝騖清開門時,她剛洗手出來,一見滿屋子三四十歲的青年將領,後悔沒將頭髮重新綁成辮子。方才荒唐時被他手撐開了。
這一回來他實屬貴客,脫離了人質身份,自然隨性了許多。
他在眾將軍灼灼目光裡,引薦說:「這位就是何家航運的何二小姐。」
方才在飯店大堂見過何未的,會心一笑,紛紛和她握手,直道幸會。
剩下晚來的,也都知道謝騖清曾有艘船就是租借給何家航運的,早曉得他們有私交,再見兩人初相遇便要私下吃飯,人家小姐還是沒穿大衣就來的……在心裡也坐實了兩人關係。
謝騖清的紅顏知己多在口口相傳裡出現,這一位真是難得露面。
她想走都走不得,大家熱情得很,借初到北方想多瞭解當地風土人情的由頭,把何未留在會議室。她一人對著眾將軍倒不侷促,從天津的租界聊到各大舞廳,再到保守派們對交誼舞的唇槍舌戰,最後說到前清皇帝搬到天津後的奢靡生活……
聊到後頭,何未想要探問幾句南方戰事。
大家剛要說,被謝騖清以眼神制止了,怕她有更多的擔心。她回頭,埋怨地看謝騖清。
「我和清哥一起讀過學堂,」有人適時出聲,活躍氣氛,「二小姐可想知道他在軍校前的事?」說話的人叫孫維先戴著一副眼鏡,講話慢條斯理。
「想知道他一直討女孩子喜歡嗎?」她以玩笑口吻說。
大家全笑了,有人問她:「清哥有幾個名字,二小姐可都曉得?」
何未輕點頭。
「謝騖清,謝誤卿。他過去可真是誤了不少卿卿佳人。」一人揶揄道。
「謝卿淮,謝卿懷。可就算誤了卿卿佳人,仍然被人家懷戀至今,念念不忘。」又有一人笑著補充。
她瞥他,已是浮想連連。
謝騖清對這些口下不留情的同僚們實在沒辦法,手搭上她的肩頭:「送你回去?」
謝騖清拿了書桌上的信封,送她出門,將門虛掩上。
門外的兵們有不少曾是兩年前就陪著他來過天津的,那晚租界外少將軍為何二小姐甘願摘槍、帶傷入虎穴的事大家記憶猶新……大家並不知何未今天本要走,都默認隔壁是何二小姐。是以,大家見謝騖清走出來,都心照不宣地不吭聲,目視兩人。
「這兩天和談的人都在天津,」他站到她的房間門外,低聲叮囑她,「明日一早你就回去,北京更安全。」
她答應著,低聲問:「你明日去哪裡?」
「奉天,三日後回來,」他說,「月底到北京。」
那還好。她掩去要分開的失落,小聲說:「我先讓人去百花深處,把房子收拾收拾。快過年了,至少大門補個漆。」
「好。」
謝騖清把信封遞給她,示意她回房再看。
何未回房拆了信封,裡邊是一個詳細的採購清單。
她粗略算總價,便知是賣了那艘客輪的錢,全部用來購買軍需品和藥物了。這批軍需品發放的級別一路追溯下去,從師一直標注到具體的班。
就像她等不及解釋自己捐船的意圖,他也在等著見面給自己一個答覆。
謝騖清回房間,會議桌已被收拾乾淨。短暫的放鬆後,是徹夜的會議。
從下午電梯分開,他就如此忙,收南方和北京來的電報,討論軍務,回電。收北京的密報,討論北京談判的意圖。私下還見了天津的幾國公使,後來等他送走人,就夠時間洗把臉,立刻打電話約她見了一面。
林驍知他方才沒吃幾口,必然餓著,很快端來一碗放了少許鹽的清湯麵。謝騖清用筷子攪著手工面,把陽台門打開半扇。
外頭的天像夜裡的海河,黑裡透著青,月倒是亮。
***
隔天早上,何未五點便睡醒了,隔著陽台玻璃望隔壁一眼,還能見燈光。
那個時間,天上雲霧稀薄,月照的天是青色的。讓她想起在南洋進的一個四壁滲水的洞穴,油燈的光照到壁上,也是這種樣子,滲著水的青。
想到謝騖清也曾在南洋住過,那段南洋讀書的日子對她來說有了不同的感覺。
謝騖清已離開了飯店,留了一個年輕副官送她。
她臨行前改了主意,難得見一次,還是想留在天津等他,至少在同城兩人還能打電話。
她前兩日辦公事,請了何家在天津辦事處的負責人過來,一起和賬房先生核對年末賬目,定下明年的運營細則。最後兩日,便留了電話號碼給他的副官,到九叔家住去了。
全家上下除了二叔,只有九叔和七姑姑疼她。她有空時,都會盡量去看九叔。
天津因發展得早,有著北方最大的出海碼頭,還有不少租界和公使,匯聚了不少政要名流。在此地的有前清的王公侯爵,有等著入京的大軍閥,還有失去勢力被趕出來的軍閥和要員。去年前清的帝后被趕出北京後,也搬到了天津。
九叔分家後得了一個花園洋房,索性搬過來,遠離何家人。他自幼不能走路,雙腿殘疾,娶了一妻一妾,全是從煙花地贖身回來的。他平日雖不大出門,但因母親是何家最有地位的一房,不少人要上趕著結交他,雖無硬拳頭,卻朋友多消息多。
「未未啊,你是不是有事想問?」九叔努努嘴,讓她給自己點煙。
何未給他點上金花,笑著問:「你不是喜歡飛艇嗎?」
九叔歎氣:「你九嬸嬸不喜歡飛艇那個味道。」
她笑。
「問吧。」九叔挽起襯衫袖子。
「兩邊的和談如何了?」她直接問。
「你關心這個做什麼?」九叔明知故問,「和談不就是個幌子。」
「好奇。」她隨便搪塞。
九叔笑道:「人家大軍閥白花花的銀子扔出去了,打了一場大勝仗之後要什麼,當然要更高的回報。人家不傻,怎會把好處讓給北上談判的人?」
「我知道……」她苦笑,「我也不傻。」
謝騖清也不傻。他們都知道只有一線希望,還是來了。
「好吧,我給你講講,」九叔捻著一串佛珠子,慢慢地說,「北上的人怕要失望了。他們這次北上,提出一個重要主張就是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這一點引起各國強烈反對。他們到上海就被英法言論攻擊了,一路上都不好過。」
何未緊張問:「軍閥們如何說?」
「自然是安撫各國,保障各國在華的利益。」九叔冷笑。
何未心裡難過:「我以為,至少在廢除不平等條約上……大家該有一樣的想法。」
九叔搖頭:「想陞官發財的和想救國救民的從骨子裡就不同,怎麼可能談到一起去。他們這次北上要見兩撥奉系的人,一個在天津,一個在北京。在天津這個已經給了他們下馬威,見面時就晾他們在宅邸等了許久,北京的那個,早就明著暗著表示不想見他們了。」
她聽得心疼。他好像每次北上都像展翅鷹被人折了羽翼,從無順遂的時候。
嬸嬸們從估衣街回來,他們便不說了。
兩個嬸嬸神秘兮兮地一邊一個摟著她上樓。一個誇她眼光好,非要讓她挑綢緞,一個讓她給自己翻譯外文的時裝雜誌。何未和這兩個嬸嬸關係好,常拿來一些外文的時裝雜誌給她們看,她們愛美,反而成了學英文的驅動力,為了讀懂便請了個留洋回來的女孩子做家教,每週來,都照著時裝雜誌讓人教。
大嬸嬸將下巴往她肩上擱:「其實你叔叔早知道你和誰好了,他就是不說。」小嬸嬸咬著核桃道:「他就是外出不方便,不然早過去瞧未來的侄女婿了。」
何未不做聲,假裝挑綢緞。
「你不做聲的話,那就不告訴你誰來了。」大嬸嬸在她耳邊低低地笑。
她一怔。
小嬸嬸喀吧一聲咬碎了南方運過來的小核桃:「我們剛回來時,見洋房外停著幾輛車,四周還全是穿軍裝的,以為是駐紮在天津的軍隊。管家還說車停了四小時了,多嚇人啊,我就叫他們過去問是不是走錯門了。」
大嬸嬸說:「誰知道人家可客氣了,說沒錯的,就是在等何二小姐。」
謝騖清?
難怪兩人裝神秘,就是故意拉她上樓的。
何未不再管她們得逞的笑聲,步子趕著步子下樓,往前廳去。
沒進前廳便瞧見謝騖清的側臉。軍帽和手套都在副官手裡,而他本人則坐在高背紅木椅裡,接過一個丫鬟遞過去的白瓷茶杯。
九叔笑著瞧他:「前兩年你途經天津,沒見成,今日終是見到了。」
謝騖清禮貌道:「上回聽人說到了九先生,可惜那時行程緊,來不及過來拜訪。見諒。」
九叔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就不擺長輩的架子了。」
謝騖清微微而笑,沒說話。
……他比你看著年輕多了。何未想。不過不得不承認,兩個男人確實年紀差不多。
如此想他結婚真是晚,家裡人都不著急。也不知見過多少的媒人。
「你同我有緣,我是知卿,你是誤卿,都逃不開卿卿佳人這一道坎,」九叔何知卿揶揄他,隨即歎口氣,「不知謝公子可記得天津的魏家三小姐?」
謝騖清倒沒避諱:「有些印象。」
九叔瞧著遠處何未的裙角影子:「她那天和你一見如故,托了一位貴人說媒,想同你結秦晉之好。這事可有過?」
謝騖清沒否認:「有過。」
九叔輕輕「哦」了聲:「這魏小姐來頭不小的,卻愛你愛得不可救藥,說從小聽你的戰功,崇拜你。那年她聽說你心有未未,還想約未未見一面,籌謀著一同嫁你。」
還有這事?何未偷聽著。
「未未啊在這方面遲鈍得很,怕她見了要以為自己拆散了你和人家魏小姐。你該謝謝我,幫你擋回去了。」
……誰遲鈍了。
謝騖清答:「是要道謝。」
「不過謝公子也確實不是讓人省心的,有這一出就會有下一次。我這裡不放心,想私下問你一句,你日後可有納妾的打算?」
謝騖清搖頭:「從未想過。」
九叔又「哦」了聲:「要不然簽個字據?」
謝騖清頷首:「好。」
他倒是痛快,逕自放了茶杯,就要讓副官去準備字據。
「九叔。」何未實在藏不下了,進了客廳。九叔笑吟吟瞧她。
謝騖清瞧過來,意外見她穿了上下都是蟹殼青色的襖裙,高高的領子將她的臉托得尤其小。何未被他看得心悸……時常分開也有好處,每回見都像初次。
她走到謝騖清跟前:「跟我走。」
謝騖清抬眼,笑著瞧她。
「帶你轉轉。」她輕聲說。
見他不動,她輕輕用鞋尖踢了下他的軍靴邊沿,埋怨看他。
謝騖清這才笑著,立身而起,對何知卿道:「九先生,稍後見。」
「去吧,」九叔捻著佛珠子,「晚飯見。」
「我稍後叫人收拾客房出來,今日便住下吧,」九叔笑著說,「利順德再好,不如家裡好。」
……何未不可思議看著九叔。
「還不去?」九叔催促。
這裡她不是主人,沒得反駁,只好帶謝騖清走了。
天寒地凍的,不好去花園。她帶謝騖清從一個隱秘小樓梯往下走,去了地下室。
此處是藏書會客的地方,何二家的全部生意文件都儲藏在此處,她定期來整理,對此處最熟。「我叔叔很討厭租界,他們偏就把租界的洋房分給他,」她笑,親爹他們最擅長欺負人,「家裡人瞧不起兩個嬸嬸,他才搬來天津的。」
謝騖清見三壁都是老舊的原木色書架,還有一個個深棕色木箱子、櫃子全貼著標籤。
何未知他談判不易,不想說公事,只是閒聊。
「我把電話留給副官了,他沒給你?」她奇怪問,為什麼不打電話,要親自上門。
謝騖清比方才說話有溫度,柔聲道:「幾天沒見,想自己接你回去。」
何未心一軟:「來了要叫門,不然白白在外等。」
「等有等的樂趣。」他低聲說。
「不會等得悶嗎?」
他輕搖頭:「不會。因為知道你一定會出來,所以不會。」
這種等待有盡頭。
知道她在屋子裡,遲早開心夠了會出來,上車跟自己回去利順德。等的時候閉目養神十分愜意,不像過去的兩年,想等都不知道去哪兒等。
謝騖清藉著燈光瞧眼前的她,劉海被梳齊整了,在眉之下眼之上,她臉小,和過去沒大變化,像過去養在深閨裡的小小姐。
何未被他瞧得心猿意馬,眼睛往一旁溜,他這雙眼怕是修煉過的……讓人想到迷香洞。
謝騖清單手解開軍裝上衣,敞開露出襯衫。他瞥見她一歪頭,劉海微微分開,露出了白皙的額頭……竟察覺自己又想親她。
這新式戀愛真是……容易讓人輕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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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過年好!!
下一更臨時挪到週日……過年休息兩天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