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元初眼更紅了。
接下來就是他們師生的事了。
她尋了個由頭,從包廂處出來,讓他們單獨談。
候在二樓樓梯口的老闆見何未出來,笑著寒暄:「二小姐近來不大見到人,是不是常去廣和樓,忘了我們了?」她笑:「去年年底去了天津,在九叔那裡住了許久。」
「九爺可還好啊?」老闆一聽九先生何知卿,面上笑意更濃。
「好得很,遛鳥玩貓,還有嬸嬸陪著,比在京城自在多了。」
「那敢情是好,」老闆道,「早年我到北京城,九先生的宅子每日裡都是流水宴,一年四季不停不休的,也不管來的是誰,富貴還是落魄,只要上門都有一雙筷一杯酒,那等光景再見不著了。如今的顯貴不像顯貴嘍,還是九先生這種老派的像樣子。」
「難得見人回憶這個,過去都說我九叔傻。」她笑。
「說便讓人說去,自有人記得九先生的好。我至今都記得餓得吃不上一口飯,在你九叔府裡吃的那個醬肘子,能記一輩子。」
老闆見她眼望四處,跟著熱情問:「二小姐出來,是想吩咐什麼?」
「他們在裡邊談事情,我便出來了,」何未看包廂後邊的散座兒,「想找個位子坐一會兒。」
老闆笑:「讓何二小姐坐了散座兒,明日傳出去,都要戳我後脊樑了。我先去看看,哪家包廂是您的熟人,稍後引您過去坐一會兒。說不準能談上一樁生意。」
「有勞了。」她感謝。
說話間,上海商會的副會長走過來:「二小姐若不嫌,去隔壁包廂就好。那裡只有我們商會人,有空位,先委屈二小姐坐著,等一等謝少將軍。」
「怎能說是委屈,」她笑著道,「怕打擾你們的家眷。」
「倒沒什麼,我們會長的太太也在。二小姐過去了,也許有的聊。」
副會長極力要求,何未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去了隔壁。
隔壁包廂男男女女坐滿了人,最前面並排四個最好的位子卻只坐了一位太太。副會長介紹何未時,那位太太毫不避諱,始終看著何未。
她被瞧得不自在,要說在應酬局上被人看早習慣了,但這位的目光實在不遮掩。
「這位便是我們商會會長的太太。」副會長道。
何未就勢禮貌打量了對方兩眼。
這位太太打扮和何未相似,都是時下歐洲最時興的連身長裙,頭上還帶著珍珠刺繡的寬髮帶。她生就一雙月牙眼,自帶著三分笑意,眼裡是暖的,只是看何未時帶了幾分讓人讀不透的審視:「何二小姐,久仰。」
何未對她禮貌一點頭。
「我和謝少將軍是同鄉。」對方忽然道。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她不是個蠢笨的人,琢磨了幾秒,隱隱猜到這位怕不止是「同鄉」,而和謝騖清有過什麼。
何未笑笑:「那他一會兒過來,你們有的聊了。」
副會長怕何未獨在此處無聊,陪坐在了第一排。三人相安無事聽著戲,也不多交談。
等台上這一折唱罷,二樓候著的老闆在門外招呼說:「謝少將軍、鄧公子。」
在包廂簾子被商會副會長親自挑開時,何未和祝小培同時離開座椅,那位太太也下意識起身,望向簾子下,微低頭避開門楣的謝騖清。
謝騖清越過滿包廂的人,往圍欄邊最好的位子瞧,他在看到商會太太時,似在意外,又似很快就想通了。
那女人望著謝騖清:「少將軍,許久不見。」
謝騖清略微點頭:「林四小姐。」
「方纔太太還和二小姐說,你們兩人是同鄉,」副會長笑,「看樣子,卻是認識很久了。」能一開口就是娘家時的排行,認識的年頭可不短。
林稚映的父親林東曾是兩省督軍,如今的大軍閥之一,是謝騖清的勁敵。
林稚映目光不移,想在謝騖清面上找到些許過去的影子。
謝騖清不再看她,轉而看向何未,「二小姐若得了閒,我們去一處清淨的地方。」
她因謝騖清方才展露的一絲絲「意外」,心有酸意,看向戲台說:「下一折據說不錯,謝少將軍不如留下來看。」
謝騖清似不大在意戲是否精彩,只是應承何未這個佳人:「若二小姐想留,謝某也只好陪著。」
「置兩把椅子,」謝騖清說,「我的,就在二小姐身後。」
他雖做了追求她的傳聞,但當著外人面,難得表現的如此露骨。別說那些在一旁艷羨地瞧熱鬧的人,何未自己也不大習慣他的獻慇勤。
「何須如此麻煩,」副會長客氣地指何未和林稚映當中的空椅子,「此處就有空位。」
林稚映慢慢地讓開,留了一條他能通過的路。
何未沒言語,瞧向樓下的戲台。
她回憶方纔他們的對視,心裡別彆扭扭的,將手腕上的紅玉鐲擼到腕骨旁,慢慢轉著。
謝騖清走到何未的身邊,低頭瞧著她,輕聲道:「在和我生氣?」
他聲放低是為顯得親密,但在包廂這種空間有限的地方,足以使每個人聽得見。
何未對上他的眼,想,自己也不知在氣什麼……
立在門口的鄧元初靠著門邊緣,摘下眼鏡,笑著道:「副會長就不必忙活了。他們稍後還有應酬,沒想聽到壓軸戲。」
副會長正摸不清包廂裡奇奇怪怪的氛圍,被鄧元初一說,懂了,不該管。
「你要站,我陪著也無妨。只是站在這裡,擋了後邊的客人不禮貌。」謝騖清輕聲又道。
她沒做聲,在林稚映的目光裡,越過謝騖清身邊朝外走。
謝騖清在她穿過包廂門時,一伸手,親自為何未掀了珠簾。何未往樓下走,均姜抱著披風要追,被謝騖清攔住。他接了披風,披到何未肩上。
何未想,你真是沉得住氣,都不解釋解釋。
他們下樓時,從奉天來的那位將軍公子迎出來:「騖清兄這就走了?」說話間,他終於有機會瞧清楚何未,饒有興致地對她點頭。
何未禮貌笑笑。
「昨夜在北京飯店,讓騖清兄受驚了,」那人輕聲道,「有人讓我帶話,這次原本不是衝著少將軍來的。下回再有這種事,少將軍只管放手,不去理會就好。」
「人是同我一起進飯店大門的,在我身邊動手,置我於何地?」謝騖清看他,「你也替我帶句話,在這亂世,今日的餘地就是日後的生途。畢竟,誰都不可能一輩子不往南去。」
那位公子靜了下,隨即笑著道:「一定帶到。」
謝騖清為何未戴上了披風的帽子,無意再說。
對方為緩和氣氛,看向何未,想攀談兩句淡化謝騖清的不快。
「鄙姓鄭,」鄭家公子對何未一笑,道,「方纔不識何家航運小主人,是鄭某眼拙了,還請二小姐不要放心上。改日我設宴賠罪,還請二小姐賞光。」
「遠客來京,當由我設宴,」何未笑道,「只是宴客講究黃道吉日,待我尋到一個好日子,遞帖子去——」
「六國飯店。」 鄭家公子答。
何未撩起帽子上的一圈狐狸毛,露出眼睛對他一笑,順便仔細記下此人面貌。
謝騖清將手遞過來,何未放下狐狸毛,握住了謝騖清的手。
兩人坐到車後排。
她摘下帽子,謝騖清瞧了她一眼。
「北上前,有人對我說,你是京中待嫁小姐裡最富貴的一個。」他似在玩笑。
何未小聲道:「不敢當。」
謝騖清笑著,揉了揉她腦後的頭髮,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
「替我取一套尋常衣裳送到何二府。」他對前排說。
林驍應了,對車窗外吩咐。
車很快駛離廣德樓。
兩人踏著月色進了何二府,已是午夜。二叔早就在東院休息了。
何知行這一年已不大下床,那日見謝家二小姐是強打了精神,尋常時候,外客已難見他。何未沒讓人打擾二叔,帶他去了西院。
從戲樓回來,兩人交流就少,她拿不準謝騖清是否真要住這裡。原想回家告訴茂叔,加護院的人守著……她坐在書房的坐榻上,見謝騖清靠在椅子裡,翹著二郎腿喝茶,沒來由想到那位會長太太,那雙月牙似的眼睛,著實好看。
何未心裡酸意仍在,見他對那位林四小姐避而不談,更是醋得不行。
她想著想著,何未想到有關婚後情人的種種軼事。過去京中常有方便門的說法,那些達官貴人的太太若想和情人歡好一夜,便囑馬車去深夜將人拉到宅子裡,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屋子裡巫山雲雨一番……
現在也有前清格格和夫君各過各,在外同軍閥公子做情人。
……
自鳴鐘滴滴噠噠地走著,謝騖清放了茶杯,抬眼看她:「準備幾時睡?」
「等你走了就睡。」她口是心非。
謝騖清被惹得笑了,直視她。
何未被看得心虛,但吃醋是不由人的,他偏偏還不解釋。她從小矮桌下掏出上海和廣州港口的出票記錄,摘下鋼筆的筆帽,開始看起來。
「我須換身衣裳,是到你臥房,還是?」他問。
換衣裳做什麼?她疑惑看他,猜想:「是要換傷藥嗎?」
「算是吧。」他答得模稜兩可。
何未放下筆,再一次被擔心蓋住了醋意:「來臥房吧。」
她帶謝騖清穿過西次間,推開了臥房的門。
謝騖清叫了林驍進來,帶著簡單的西褲和襯衫進了臥房,換了衣裳。他讓林驍把自己的軍裝給一個身材差不多的副官穿了,坐車回百花深處。
而他換了簡單的西褲和襯衫,回到臥房裡,看仍穿著長裙的何未。
何未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自己的房間裡突然多出來一個男人,這種感覺很奇妙。她床榻是小時候買的舊式的八步床,像臥房裡套著的一間小房子。
床體外有踏步,踏步上是小小的圍廊,圍廊左邊放著櫃子,右邊是極小的一個梳妝台,再往裡才是床架子。
「這是八步床,」她輕聲解釋,「冬天時外邊的紗櫥拉上,裡邊的簾子再拉上,暖和得很。睡醒了也不用下床,可以自己在櫃子裡拿東西,梳頭髮。」
她沒好意思說,這種床在尋常富貴人家是婚床……
她只是覺得好看,方便,冬天下了床可以光著腳在圍廊的毯子上走:「旁邊我裝了一個小壁燈,不想離床還能看書。」
過去不覺這床像兩人睡得,今晚謝騖清在身邊,她想,兩人關了紗櫥,再把裡邊的床帳放了。吃喝茶點都可以讓人時不時端過來,擺在圍廊的紅木櫃子上,幾日不離床都可以。
「我讓均姜準備水。」她臉熱了,往外走,暫且不想這張床。
她先洗過,換睡衣不好意思,找了夏日在屋裡穿著的輕綃衫褲,薄薄一層適合睡覺。謝騖清洗完,穿著方纔的襯衫西褲,見她趴在繡枕上,抱著錦衾等自己,像誤闖到了一間本不該自己來的閨房。
床上的人是他未來的妻子。
他想想,笑了。還說要談新式戀愛,沒想到剛北上就訂了婚事。
如同昨天火車上說的,她不瞭解他。
他也不瞭解她,卻想和她結婚,和她每日吃飯說話,同床共枕,生兒育女,再看著一代代成長,像叔叔嬸嬸,像父親母親。
何未就著壁燈的光,翻看著書,早聽見謝騖清的腳步聲,餘光見他把拖鞋留在踏板外,關了碧紗櫥,上了圍廊,走到床畔。
「睡覺喜歡穿著衣裳?」他放下一邊床帳。
「有時候穿,有時候不穿。」她輕聲說。
「我總是穿著,」謝騖清開始解另一邊的帳子,「你要不習慣,告訴我。」
「嗯。」
她想想,說:「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好了,不用配合我。」
「睡一張床,都要互相遷就的。」
他們像父母命媒妁言的新婚夫妻,在交流床上的習慣。
謝騖清把書從她胳膊下抽走了,擱到了一旁的梳妝台上,徹底放了床帳。湖水帳子裡,透著壁燈的光。
「原來女孩子的床是這樣的。」他的聲音說。
「倒也不是都這樣……我小時候見過這床,看著喜歡,央求著二叔幫我訂做的,」她低聲道,「一張床做了兩年多。」
看這一層套著一層的雕花式樣,是要如此久。
他看身旁的雕花圍欄:「看來你日後去南方,須提前說,不然來不及訂做。」
去南方?
她想像裡的南方不像北方這麼冷,沒必要興師動眾訂做如此大的床:「我要去了,就睡西式的大床好了。」
她見他解開西褲,聲更低了:「你不是喜歡穿著衣服睡嗎?」
「現在還沒想睡。」他說。
初嘗過肌膚親近滋味的人,總是貪戀新鮮的,想再摸索摸索。他初入女孩子閨房也是新鮮,靠坐在床頭,見湖色的影打在她身上,看那輕綃衫褲裹著的身子。
她被看得心神不屬,抱著被子端坐著,像知道他想做什麼。
他笑,解襯衫。
謝騖清沉默地將端坐的女孩子拽到身邊,何未輕輕推他,唯恐壓到他的傷口,待要檢查他腰腹的白紗布,被謝騖清笑著擋開。
他摟她的腰,親上她的唇。
晚飯後在車裡,他沒做的,此刻在她的八步床上,湖色床帳裡可以做個徹底了。謝騖清手按在她的腦後,一手解她的衣裳,親吻不停。何未被他吮得舌發麻,還不敢推她,躲著躲著就靠在了床旁的雕花擋板上。
「那個林四小姐……」她微喘著氣,酸溜溜地小聲說,「不止是同鄉吧?」
謝騖清笑著,盯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這口醋吃到現在還沒散?」
又不只這一樁,下午的白衣女孩子,還有九叔說的那位崇拜他的魏家三小姐……都不曾斷過。「滿座皆望清,無人不識君,」她嘟囔著說,「今日算見識了,以後還是不跟你去同一場應酬得好。」
他手指繞著她的長髮,笑著聽她抱怨。
「她是你老同學,還是那個?見過兩面的?」
「二姐撮合的那位。」
真是她。
何未不給他親了。
「她該不是為了你去廣德樓的?」
「今日她是主人,不見得是為了我,」他照實答,「戲樓上有奉天來的軍閥,也有西北來的,商會在各地的生意都須這些人照應。」
可她憑女孩子的直覺,敢斷定是為了他。
上海商會的包場,那位四小姐是主人家,一定知道隔壁包廂就是謝騖清。她偏偏就在他隔壁,而不是在東北或是西北軍閥的包廂旁。
「就算真為我,也不見得只為了□□。」謝騖清又說。
你終於承認了。她想。
「她看起來不錯,當初你一定很滿意這樁婚事。」
……
謝騖清親她的唇,淺嘗輒止,讓她有說話的餘地,說吃醋的話,也是種情趣。謝騖清的手摸向枕頭下,找到方才上床時放在這裡的東西。
她見他不答,不滿:「怎麼不說話?」
謝騖清笑了聲:「說什麼。」
「你……親過她嗎?」
他搖頭:「那兩面,都有兩方家人在場。」
「倒是鄭重。」
謝騖清停下親她。
難道說中了?
「生辰快樂。」他輕聲說。
謝騖清的右手握著從枕頭下摸出的腕表。表盤上的指針已過了十二點。
她的二十歲生日到了。
指針當然不會為她停下,仍在滴滴噠噠走著,在床帳內的靜裡,把這一分鐘拉得無限長。何未在那塊腕表的滴答聲裡,瞧著在這張床上摟著自己的男人。
「昨晚受傷後,還沒碰過床,怕睡著了發燒錯過時間,」他在湖色的光影裡,笑著說,「難得來一次,不想錯過你的生辰。」
※※※※※※※※※※※※※※※※※※※※
……
……
……
……
一直糾結要不要改某章的錯字……
算了,怕重新修改,又被鎖=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