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那個病人還是離開了。
船長請了一個船上的神父,在小型葬禮上,神父說:「他被主帶了回去,此刻已與主同在,不再經歷我們要經歷的試探,不再有眼淚、疾病和死亡——」
他的屍體隔天被運下船,埋在了異鄉。
這是第一場告別。
一個月後,狙擊手下了船。
再兩個月過去,船已經在中國海域,先會到廣州,再北上往上海去。
此時已經是七月中旬。
從昨夜起,就是暴雨。
直到清晨,未曾有半刻停歇。
餐廳的磨砂玻璃被敲打的隆隆作響,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彈。到這裡,頭等艙和一等艙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著,服務生還是盡責地將每一桌上的鮮花替換了。到這一桌,譚慶項伸手,接過了鮮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勞作。
不曾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遞給了他那個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學了簡單的中文,臉一紅,接過:「謝謝。」
沈奚側目。
譚慶項佯裝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別。」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廣州下船?」沈奚脫口三問。
她見這個女孩始終不下船,還以為他們的愛情戰勝了一切,已經進入中國海域,為什麼要在廣州分別?譚慶項摘下眼鏡來,用餐布擦著玻璃鏡片,不答。那個女朋友聽不懂如此複雜的話,自然也不會回答。
傅侗文將懷表掏出來,看著:「要下船去嗎?」
這是廣州,她的故鄉。
沈奚在猶豫:「廣州城內,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還去過。去了,也無人可見。」
祖父不做官後,不准家裡人做生意,但廣州本就是個匯聚天下商家的地界,當時還是大清唯一對外經商口岸,多少人魚躍大海,從一介草民到富可敵國。對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力,他們家那些本省的少爺們又如何坐得住?
不過十三行的輝煌,在咸豐六年的一場大火裡,就落寞了。
她後來去的是重建後的地方,也是商舖林立,但父親說,和當初比差得遠。在幾十年前潘、伍、盧、葉四大家的財產比朝廷還要多,是真正的富可敵國。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為她做了決定。
「嗯,」沈奚笑說,「我帶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兩個要分別的人,沒絲毫異樣,還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個女孩子忽然崩潰哭了,抱住譚慶項。譚慶項是為她舉傘擋雨的,沈奚從後頭看著,看不到譚慶項的臉,不過辨得出他的動作,他沒執傘的那隻手臂抬高,該是在捧著她的臉。頭偏過去,是在親吻吧?
譚慶項算個規矩人,偶爾嘴上不饒人,可從不在人前親熱。
沈奚看得興起,將腳步挪了挪。譚醫生親人也紳士,不用舌頭的,是在親嘴唇。
還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傅侗文取笑她。
「沒……這有什麼好看的。」沈奚臉騰地熱了,喃喃著。
誒?這話不是在掌自己的嘴嗎……
四周都是等著下船的旅客,有拎著皮箱子的,也有只撐著傘、行李交給下人的貴婦小姐。因著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沒有譚慶項這種露水姻緣,臨時告別的情況,於是這兩位成了在廣州這一站的風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離開的那個。
譚慶項抹了抹嘴唇,將殘留在他身上的口紅抹掉,一笑:「我譚慶項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不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約了,在傅侗文廣州的公寓見,逗留兩夜,再上船。
十三行數千家商舖,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兩人又是剛從紐約來,看洋貨也沒興趣,商量著挑了個茶樓,想喝口熱茶。
這茶樓靠北,起先人不多,為了避雨,漸吵鬧起來,一個小茶樓擠了上百的人。從沒空桌到沒多餘的凳子,到後來大家都站著,孩子的哭聲,人的爭吵,亂成一鍋子。鬧得沸反盈天。
「雨沒停的兆頭,不如先回去。」他說。
這裡是她提議來的,算個不愉快的行程,她訕訕地點頭。傅侗文起身,沒來得及拿西裝,椅子已經被人佔了。
到了樓下,水竟淹過了台階,有半米高了。
幸好還有黃包車在等生意,有人去搶西邊的車,還用傘揮了沈奚滿身的水,沈奚甩得滿臉髒水,在震驚中眼睜睜看惡人走了……傅侗文將白色亞麻手帕掏出,按壓著擦去水珠。這男人……真是懂得,她帶了妝,不能擦,只能輕按。
「這裡,吃一吃。」他笑。
吃什麼?她忽然又聽懂,是說口紅蝕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難看?早知道會是這樣烏龍的故地重遊,她就不上這麼精緻的妝了。可從沒聽過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風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覺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裡的帕子倒是搶了先,把她唇上的殘餘的紅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澤:「和你說笑的。」
有黃包車遠遠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頭,知道是富貴人,於是招呼了同伴過來,繞開了幾個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這車比方纔那輛還乾淨。
「運氣好。」她小聲笑。
「談不上運氣,不過是先敬羅衣後敬人。」傅侗文閒閒地說,扶她上車。
倒是這個道理,三十幾歲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徹太多。
傅侗文給了地址,那拉黃包車的露出了慶幸的笑來:「先生這個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過來,好些個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個倒霉的天氣。
要繞開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黃包車司機涉水難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給一對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門,開門的老婦見到傅侗文,很是訝然:「先生來了廣州?也不提前打個電報——」那人看沈奚,嘴巴開開合合兩回,沒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待。
「沈小姐好啊。」
老婦人難得見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熱切,將兩人帶入,嘴裡不停說著廣州的七日暴雨,和傳聞中的大堤決口,是真要來洪水了:「先生這時來,不巧啊。」
沈奚被她這一說,才覺得不尋常。
客廳裡堆得日用品和食物多將深咖啡色的木製傢俱遮擋住了,她這麼一看,更覺下船是個錯誤的決定。傅侗文表面上沒有什麼反應,可到晚飯後,不見譚慶項出現,他也有了焦慮。
老婦人提了黃銅的大壺來,給傅侗文書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可以過去休息。」她還以為沈奚遲遲不去睡,是因為房間的事。
沈奚「唔」了聲。
要等他睡了再離開,可他在等譚醫生,也不知何時能放下心去睡?
「這樣很麻煩,」傅侗文替她回絕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說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邊。可腳下踩到的一塊地板偏發出吱吱響聲,將她逼得不敢再妄動。
傅侗文倒坦然的要命,像沒說什麼要緊話,末了還對老婦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婦人打著哈哈,提起黃銅壺向外走,可那臉上褶子裡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飾。兵荒馬亂的,一個少爺帶個單身的小姐,說不睡在一張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著他:「我還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從書桌過來,到沙發上坐下來:「聽唱片好嗎?」
避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貫伎倆。
也不曉得是只對她,還是早養出來的習性。
桌上擺著個蠟筒留聲機,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聲機的盒子大了幾倍,在深夜裡,在檯燈下,朝著他們,有些駭人。傅侗文打開抽屜,挑揀著圓柱型的唱片。
他想聽戲,這裡沒有:「我去樓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機。」
沒多會,老翁披著褂子,迷糊地抱著個能聽唱片的留聲機上來。傅侗文在身後,將挑揀的黑膠唱片擱在一旁。老翁小聲賠不是說,是他們老兩口喜歡聽戲,才挪用了三爺的東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會壞,我走了,你們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擺弄著。
大張旗鼓弄個留聲機,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輕拽他的襯衫袖子:「還是我守著吧。」他熬下去不是個法子。
傅侗文沒回頭:「再等等。」
他將唱片擺妥當,身子倚靠過來,胳膊搭到她肩後頭:「小子雲的《文昭關》。」
胡琴聲驟起。那裡頭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頓挫入耳。
他的兩指輕刮在她的肩上,來來去去,穿著拖鞋的腳在打著點,眼望著唱片機。從她這裡瞧,他眼裡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這樣的嗎?」
他被她的聲引過來:「怎樣?」
「這樣。」她指唱片機。她認識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裡的他,影影綽綽,早沒了具體的輪廓,只記得咳嗽,雨,雕花燈籠。
他笑:「我聽戲是去百順胡同,自己聽會顯落寞,家人也會認為我病了。」
浸於聲色犬馬,傅老三是這樣的。
昏黃的燈光下,他端詳她的臉,低聲說:「回去後,你會不喜歡三哥。」
「不會的。」她下意識反駁,回的太快,凸顯出心急來。
傅侗文的臉已經過來,想要吻,又遲遲不動。
櫃子上,景泰藍鑲的玻璃罩子裡有個時鐘,正指到三點。叮叮噹噹敲了三聲。
這樣巧,逗得他笑了,這回換了口氣,輕鬆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歡也是很慘,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說出來。留個念想,讓我以為你會回來。」
唱片裡正是那句——「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本就是裝落寞可憐的話,被這戲文陪襯的,更顯哀戚。
「……我沒說要分手。」沈奚被他說的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倉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馬上警覺了,關上留聲機。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蓋上,阻止了動作。哪怕真是危險到來,也用不到她一個女孩子做什麼。
腳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譚慶項。
「譚先生!」沈奚欣喜去開門,將人放進來。
譚慶項渾身濕透了,滿褲腿的泥,走幾步,就留幾步的印子。手裡的毛巾估計是樓下拿上來的,胡亂擦著頭髮和臉:「長堤、西濠口、下西關、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價錢,讓人幫我逃過來的,」他喘息,將眼鏡戴上,「浮屍都是從身邊飄過去的,太可怕了這洪水*。」
他們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見他這樣子不行,下樓去問老翁要了衣裳來,給譚慶項。衣裳都拿到樓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來,譚慶項換上了灰褂子,光著腳踩在地上。滑稽的要命。
「我怕你們被困在十三行,拚命想過去,出多少錢都沒人肯,」譚慶項心有餘悸,看了眼表,「那裡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聯排的燒,沒地方逃。」
那太可憐了,下午茶樓擠那許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場大火。她恍惚聽,好似面前是父親,他在著講咸豐六年的大火。
兩人說了一小時。
沈奚和譚慶項都堅持讓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勸上床,在門外又聊了許久。
譚慶項虛掩上門:「我出去看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不。」
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過她是個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幫不上忙,還讓人記掛。
兩人最後議定結果是,等天亮了,譚慶項出去看水勢,順便想辦法打探碼頭的消息。沈奚就在臨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實是,天亮後,一層已經進水了。兩人先幫老夫婦將一樓的食物一到二樓,再趟過一樓的水,離開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
譚慶項去探了圈,真有低窪地方逃過來的,許多女人、孩子,也有受傷的人。
「我尋思著,可以帶一些回來,挑婦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畢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幫你去。」沈奚就將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還沒下去,老婦人追出來,握上她的手腕:「那水髒啊,女人不能進這麼髒的水。」
老婦人當著譚慶項不好說很仔細,可兩個醫生在一塊,怎會不知道女人下邊是怕髒東西的,可靠譚慶項一個人也不成。
「讓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樓梯半截上,望著這裡。
老婦人:「先生,你勸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拋下我,去救別人。」
……也不是吧。沈奚猶豫著。
他笑,其實是在調侃。
「我倒喜歡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頭,上了樓,對老婦人吩咐著,「一樓廚房淹了,我們要弄到熱水,幫幫這兩位醫生。」
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1915年7月,廣州遭遇兩百年最大洪峰,稱「乙卯水災」,受災人口378萬。廣州有街頭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燬商戶2000家,死者上千,傷者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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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把備註刪了……補上= =
三爺沒吃醋= =從頭到尾都沒有,之前也不是鬧小脾氣……他都三十多了= =而且怎麼可能吃傷員的醋……他是有大愛的男人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