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爺撞到拐角的欄杆,匍匐在樓梯角落裡。樓上一個姨太太有經驗,尖叫著指揮下人們用包房裡的棉被,團團裹住那團人形火影。很快,滅了火。
樓下的小廝們被叫上去,連毯子帶人抬到一樓,棉被打開,刺鼻的燒灼味道讓人心生恐懼。小年輕們都離得遠遠的,年紀長的全圍了上去。
外頭亂著套,只有傅侗文留在門外的七個男人紋絲不動,靜觀著所有的人和事。
屋內。
樓下人喊著說「還有氣,快送醫院」,老夫人撐著的一口氣終於呼出來,淚流滿面地回頭,望著另一個倚靠在椅子旁的小兒子,失了魂。
沈奚跪在傅侗文身邊,藥片灑了一地,她觀察著他的狀態,頭腦清醒,眼淚卻止不住地掉。這個玻璃瓶是她喝藥的小瓶子,不適合裝藥片,可傅侗文討去後非要裝他自己的心臟藥。她明明警告過他,這瓶子口徑大,稍有不慎就要倒出許多。可他偏不聽。
「你放鬆……」她幫他下槍。
傅侗文因為搏鬥,握槍太緊,又因為心絞痛,用力過度,槍像黏在了他的手上。沈奚等他緩過兩口氣,才慢慢地把他的一根根手指輕扳開,拿出槍。
剛剛她想奪槍,傅侗文沒給她。那刻起,她就猜到這把槍是空的。
既然槍是空的,那他一定安排了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回你要做什麼,也要算好自己的病。」她輕聲道。
傅侗文倚靠在太師椅下,牽動唇角,虛弱地笑著說:「三哥這身子……是負累。」
槍確實是空的,就是要以防萬一。
今日能進徐園的,全被傅侗文的人下了槍和刀,包括傅大爺。他明知傅大爺的性情是寧肯魚死網破,也絕不會低頭的,怎會給他自盡的機會?況且他傅侗文還留著一點人性和孝心,並不想讓母親看到大兒子血濺當場,要大哥償命,也要今日之後。
剛剛拿槍,也不過是畫一個死局,讓母親看清楚,自己絕不會放過大哥……
傅侗文安排好了所有,獨獨沒算到蘇磬會在,也沒算到她會顧念十幾歲的舊情。
剛剛只差一步,他就要喊人進來,蘇磬卻動了手。她一動手,傅侗文反而不能喊人了。
門一打開,百來雙眼睛都瞧著。
蘇磬是個風塵出身的妾,她敢對傅家長子動手,只有死路一條。幸好,現在屋裡都是自己人看到了。只要他和二哥咬定和蘇磬無關,老夫人受了刺激,說的話也不會有人願意信。
傅侗文望了一眼轉醒的蘇磬。
今夜大哥就算能被救活,也只好苟延殘喘,挨著日夜煎熬,掙扎著等死。
這也算是冥冥中的天意了。
「你不要亂動。」沈奚叮囑著他。
她到傅二爺身邊,讓傅二爺放平蘇磬,給蘇磬檢查著外傷,除了被燙傷的雙手,都是輕傷。蘇磬的衣裳被火燒過,破爛焦黑,卻運氣好到沒傷到皮膚頭髮。此刻,蘇磬的魂魄像也隨著方纔那一斗離了軀殼,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屋內的一個角落。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出去,這裡交給你。」傅二爺低聲道。
沈奚頷首。
傅二爺摸摸蘇磬的臉,起身,出門。
木門被傅侗文的人關上。
「老二啊?」門外有老人聲音問,「這是怎麼了?」
傅二爺的聲音回說:「是個意外,方才老大性子急了,教訓我們兩個弟弟時,踢翻了火爐子。您看在今天這日子口……」
隨著傅二爺的歎息,交談聲漸遠了。
二爺是信佛的,不打妄語,但在今夜扯了彌天的大謊,也是為保全蘇磬的性命。他到樓下親自查看大哥,是還能喘氣,但皮焦、面容模糊,早不是個人的模樣了。
他在慌亂的弟弟們面前,故作冷靜地吩咐下人把傅大爺送去醫院搶救。
戲也不必唱了,名角都去卸了妝。
聚在這裡的傅家親戚都是傅侗文安排轎車和黃包車一輛輛送來的,要等著傅二爺安排車送回公館。二爺監看著戲池子,「侗善」、「侗善」,四面八方在叫他。名角惶恐,想和他攀談;近親擔憂樓上老夫人,想和他細聊;遠親懼怕,想詢問何時能離開。
傅二爺八面玲瓏,方面都照顧周到。傅二爺的小廝也喊喊叫叫的,平日裡二房最靜,今日裡難得威風氣一回,對餘下的小廝、丫鬟是發號施令的姿態。
「對了,給那幾個角的賞銀要送到,免得他們因怨,生出口舌是非來。」
傅二爺交代完,撩長袍,上樓。
傅二爺突逢今夜變故,心中惘然。
蘇磬哪裡來的勇氣,給了大哥致命一擊?她喊的那句話,傅二爺沒聽清,但他知道在胭脂巷時,傅侗文對蘇磬很是照顧,卻沒料到蘇磬竟會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傅二爺斂了心思,站定在包房外。
樓上樓下都靜了,傅侗文的人在守著這裡。
為首的男人給傅二爺推開半扇門。
此時屋內,蘇磬正倚在太師椅裡,老夫人已被扶上煙榻。傅侗文心痛緩和了,站在太師椅旁和沈奚低聲交談著,他瞧見傅二爺,輕聲道:「二哥,今夜要多謝你。」
傅二爺搖頭,苦笑著,又是那句口頭禪:「自家兄弟,不必說這些。」
「蘇磬傷在手,還有這兩日你不要讓她情緒受到刺激,」沈奚道,「畢竟頭部受過重擊。」
「好,我記下了。」
沈奚再道:「手要快送去醫治,西醫中醫都好,頭部的話,明日帶來醫院找我。」
傅二爺應了,要扶蘇磬。
他的手剛觸碰到蘇磬的手腕,蘇磬像突然從噩夢裡驚醒了一般,驟然落淚,哭著攀上傅二爺的肩,嗚咽著把哭聲都埋在傅二爺的肩頭。
煙榻上的老夫人受了蘇磬哭聲的刺激,也掙扎著攀住矮桌:「我要和你好好清算……」
傅二爺摟著蘇磬,對傅侗文點頭後,帶蘇磬向外走。
「你回來!傅二……」
老夫人淚眼模糊,大喊著,毫無作用,她只能發洩地反反覆覆地用拳頭捶打著煙榻,她知道,沒法子了,再沒法子管住誰了。
很快,裡外只剩下傅侗文的人,連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也是。
兩個丫鬟候在門口,隨時等傅侗文吩咐。
在窗外的大雨聲裡,在靜得駭人的戲園包房裡,在昏暗的壁燈和燃燒著的香爐旁,在一縷縷白煙之中,傅侗文母親披散著白髮,在有節奏地一下下捶著煙榻,像在討債的凶神惡煞……這畫面,太過陰森可怖。
沉悶的錘擊,讓沈奚也覺心口悶。
她悄然握住傅侗文的手,視線輕移到門外,暗示傅侗文,要先讓他母親離開這裡。
「把老夫人送出去。」他吩咐。
丫鬟們低著頭,快步走入。
「娘有話要說……侗文!」老夫人攀著煙榻的小矮桌,赤紅的眼盯著傅侗文。
老夫人喘著粗氣,一雙三寸小腳未穿鞋,裹著白襪踩到地面上,想躲開丫鬟。兩個丫鬟圍住她,把矮小的老夫人騰空架起,出了門。
三人的黑色影子交疊著,落在地面上。
隨著遠去,影子越拉越長。
老夫人在被抬出門的剎那,嚎哭著,抱住門:「侗文!娘知道!你心裡還有一個廣州沈家!那不是你大哥做的!是你父親做的——」
耳墜子敲打著老夫人的臉和木門,翠綠光影在遠處,晃個不休,撞個不休。
丫鬟們暗中用了力氣,抬走傅老太。
「侗文!你聽娘說!留你大哥一條命!不要把所有都算在他身上——」
「三哥……」
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
廣州沈家?她在說廣州沈家?天下有幾個沈家,廣州又有幾個沈家?!
偌大的戲樓裡迴盪著淒厲的哭喊。
老夫人還在為傅大爺辯白,在門外、樓梯口、樓梯下……甚至是一樓喊著傅侗文的名字,在說著廣州沈家的滅門血案。
字字句句,遠遠近近,在天邊,在耳旁。
沈奚的心撲通撲通狂跳,震得她眼前景象亂顫。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洶湧地衝擊著大腦。她的臉在一霎那漲得通紅,茫然無助地在找著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盲白。
「侗文?侗文?」她在找傅侗文的臉,明明在身邊,握著手的男人,可連他的臉都看不清。
視線的盲白裡有暗紅色的光影,是壁燈,燈都看得清,卻辨不清傅侗文的眉眼。
「侗文你告訴我……」沈奚反覆地叫他的名字,「侗文……」
你告訴我真相,真相是什麼?
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轉為白色,是他襯衫的白色。
傅侗文雙臂抱緊她,壓抑著聲音說:「我會告訴你,一字不差告訴你。不要聽她說,聽我說!」
他想把老夫人和全部的世界都隔絕在外,可再沒有辦法。他抱著沈奚,唯恐她衝動做什麼傻事,用了十分的力氣。
這是承認了?他從來不會對自己說謊……
沈奚驟然失了力氣,軟著身子癱倒在傅侗文懷裡,他越抱緊,她越像浮萍的葉。
她以為她是沈家最幸運的一個人,活下來了,遇到傅侗文。她以為她應該珍惜重來的一次生命,她以為在大煙館裡,她親眼看著誣告沈家的那個惡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報,重新開始,留洋,學醫,救人……
她以為她像父母,像幾個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樣在幫助別人。沈家雖然沒了,可是她還在,她在替沈家活著。可這些都是她給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憶,父母兄弟一夕間身首異處,沈家的一張張臉,她還全記得。
沈家,傅家。
她以為傅家是恩人,可現在,顛覆了全部的認知。
傅侗文母親哭喊的每個字都在說,傅侗文的父親害沈家滅門……
傅侗文橫抱起她,放到煙榻上,他心也是亂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點燃的煙燈上,刺痛了手。他沒吭半聲,也沒停頓,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從沒想過要瞞一輩子,父親和大哥的事情過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時機。他也沒奢望過能有圓滿的結果……
沈奚拽他的襯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這一塊浮木。
傅侗文看她滿臉的淚,眼底也有著滾燙的水意,他兩手捧著她的臉,用懺悔的目光在懇求她:「是傅家對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麼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話聽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
臉上的淚水沖下來,沈奚目光空洞地望著他。
四目相對。
沒了情意綿綿,他看不到她的心。他怕自己情緒太起伏,再犯了心病不怕死,只怕不能把話說完,留了遺憾。
傅侗文微微換了口氣。
在短短的沉默後,艱澀地開口,為她,也為自己揭開這段回憶。
「我和你父親是舊相識,是故交,也是忘年好友,」他低聲道,「那年我從英國回國,在游輪上遇到了你的父親,沈大人,當然那時他已經辭官從商了。」
沈家,從沈奚祖父那輩,就奔走在禁煙的道路上。
可惜,一場虎門銷煙並不能挽救那個已經腐壞的清王朝。沈奚父親為官時,同僚皆為癮君子,煙土已經成了往來交際,官場應酬的必需品。沈父憤慨下,辭官從商。
廣州是最早的貿易經商口岸,十三行裡商舖林立,是財富累積最佳時期,沈家很快做大,雖不及潘、伍、盧、葉四大家的財產,但也是在廣州本地,跺一跺腳能影響內外城的富貴家族。可沈奚的父親志向並不在此。
「我出國前支持維新派,回國後也是,我想改變中國,但並不想推翻清朝政府。可你父親當時已經是革命派,他要的就是完全推翻清政府,」那個年代心懷理想的人,都有著各自的救國想法,「我和你父親政見不同,卻也彼此欣賞。」
傅侗文甚至為了和沈父繼續對於□□的爭吵,提前在廣州下船,在廣州買了棟房子,留了足足一個月。兩個固執的人,一個是年近五十的廣州富商,一個是二十歲出頭的留洋貴公子,誰都無法說服誰,一拍兩散。
但其實那時,傅侗文已經有所動搖。
因為他自幼生長在北京城,是王孫貴胄,世家公子,不像沈父一樣生長在最早對外開放的地方。讓他走上推翻清政府的道路,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經歷。
「光緒二十九年,你父親突然來京,約我見面。他交給我了一個名單,上邊有三百七十七個人,他希望我能幫助這些人避難,送出國去,這是跟著他做革命的兄弟姐妹,」傅侗文像回到那日,聲音很低,低得怕有惡人偷聽一般,「他說,他即將要死了,是自己揭發自己的,他要讓那些查革命黨的清朝官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給這些人爭取逃走的時間。當時你的父親無人可以信,只想到我,他認為我一定會幫他。」
沈奚的心臟沉重地跳動著。父親是話很少的人,只是在對著母親時才像個小孩子,說個不停,講新鮮的事,講好笑的事。她那時小,並不知何為革命。可估計哪怕她成年了,父親也不會把這種機密的事情告訴她……
「我問他,是否上邊有沈家子弟,我可以一起安排。他說沒有。我很奇怪,難道沈家子弟都沒有參與嗎?你父親告訴我,有十幾個參與了,有你的親哥哥,堂哥,表哥……」傅侗文的聲音開始不穩,哪怕過了許多年,他回憶到這裡還是無法平靜,「你父親說,沈家的這些不會逃,一逃會有風聲,因為沈家……家大業大。」
沈奚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費力呼吸著,每一口都是渾濁的。
像是把香爐裡的煙都吸入了肺腑,胸口悶痛。
傅侗文接著說:「隨後我以做生意的途徑,把這些人分散送到越南、日本,甚至更遠的歐洲。你父親和那十幾個沈家子弟也下了大牢。你父親見我那晚,我和他預料的最壞結果就是這樣,沈家參與革命的子弟和他一同伏法。」
「當時,」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父親和大哥負責此案,沈家祖上有功,三代為官,本不該被滿門抄斬。可我父兄想邀功,想借此查抄沈家……」
沈家的財富驚人,趁這個機會查抄下來,當年富了無數的當地官員。
最後都是金條換煙土,沈家的人和財富都在吞雲吐霧間,化為了烏有。
光緒三十年正月,沈家三百七十一顆人頭落地。
同一年,傅侗文送走了三百七十七個革命青年。當時的他明知父兄害沈家家破人亡,卻不能插手管廣州的事情,因為老友交託的事,他要萬無一失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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