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揚用手背擋著眼睛,將這衝動的念頭壓了回去。
兩人確定關係到現在一年零一個多月,見面的日子卻極少,到今天才28天。因為見得少,他都盡量讓她看到好的自己。而那個也會煩躁失意,頹廢不自信,會有壞情緒和消沉低落的林亦揚,她幾乎沒見過。
而且她才剛畢業,二十二歲,要他是殷果爸媽,也不會高興女兒這麼早步入婚姻生活。
林亦揚一直不出聲,殷果反而先迷瞪瞪睡著了。畢竟是長途飛行回來,也累得要命。
夢裡,敲門聲一聲比一聲重,殷果懵懵地睜了眼,林亦揚也被敲門聲驚醒了,翻身坐起,緩了半分鐘才去開門。
門外,吳魏咳嗽了聲:「孟曉東打電話給江楊,江楊找我,讓我來把你叫醒……說別太晚,今天剛回國,家裡都還在等著呢。」
林亦揚抬腕看表:「知道了。」
以為下午會醒,沒想到直接睡到天黑。
吳魏傳完話,識相閃人。
林亦揚關了門,從牆角的一箱礦泉水裡拎出來一瓶,擰開潤喉。
怎麼都睡到天黑了?
殷果也沒想到自己和林亦揚靠在一起能睡到這個時候。她揉著肩膀,走到窗邊想呼吸新鮮空氣,從這個角度能看到大鐵門和旁邊的二層小樓。
瞧了會兒風景,感歎著:「你這裡比舊北城大多了。」
「過去只有二樓,」林亦揚開了燈,「我退出那年,江楊接了班子,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功勞。」這個殷果知道,表哥也說過。
江楊接手時年紀很輕,二十剛出頭,一帶東新城就是十幾年。
賺不到什麼錢,全靠一腔熱血和真心熱愛。
「他胳膊的手術早該做了,一直拖著,都為了球社,」林亦揚不無感慨地說,「他最好的十年都在分心,分給了東新城,要不然個人成績會更好。」
他是真心希望江楊能自由幾年,單純打打比賽,補償江楊十幾年來的辛苦。
「你這次為什麼忽然接東新城了?」這是殷果一路回來的困惑。
「一開始不想接,」林亦揚說,「一是對老師有愧,二是和江楊理念不同。他想用明星球員的號召力來壯大這行,我更想培養一種像斯諾克在英國,九球在美國的文化氛圍。所以回國本來想單干,但和老師談過兩次後,發現老師是支持我的。」
老師當時的原話只有五個字——想到就去做。
賀老和林亦揚脾氣是最像的,最能說服他,也自然改變了他的想法。
***
因為孟曉東在催,林亦揚沒讓她多留。
兩人一路下樓。
這個時間,東新城的一樓是對外開放的,會有社會上的愛好者來打球,東新城一些家境不寬裕的選手會做陪練,賺一些外塊。
北城也有這種選手,按照小時計費。
殷果走到大廳,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全美公開賽上的亞軍劉希冉……她明明是今天回來的,竟沒回家休息,而在這裡做陪練賺錢。
「她不是獨立一個人嗎?」殷果記得這個選手是孤軍作戰的。
「她過去是東新城的人,後來退役了。因為家裡人生病需要錢,就又出來打了,」林亦揚給她解釋,「江楊讓她免費來這裡訓練,也給她登記了做陪練。但不算她是東新城的人,這樣,她的獎金就不用提成給東新城了。」
這也是江楊卸下大任前,收得最後一個人。
聽林亦揚這麼說,她對江楊的欣賞更多了,能帶東新城十幾年,從少年到中年,絕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
在江楊身上,她看到了真實的「江湖道義」,也是東新城所具有的特質。
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林亦揚始終戴著藍牙耳機,邊開車邊打電話。
掛斷一個,下一個立刻就開始。
殷果默默聽著,不想發出聲音打擾他,只是盯著前路,怕他開錯。
顯然她對林亦揚這一點有所誤解——殷果家的路,林亦揚是絕對不會走錯的。車一拐進小區,殷果就說:「開到地下車庫吧。那裡人少,還能和你多說兩句。」
林亦揚打著方向盤,又繞出小區,從偏門駛入地下車庫。
這兩天陰雨綿綿,車庫是半露天的,導致水汽很重。
林亦揚還是第一次把車開下來,照殷果的指揮,找到了他們家的車位。
「你記住這個位置,」她指了指身後的一個樓梯通道,「從那個門進去坐電梯,就是我們家的樓道。」
林亦揚回頭瞅了眼,點頭。
他一晚上腦子裡裝的事太多,把女朋友送到家門外了,剛反應過來,把殷果帶去東新城,除了躺在她腿上睡了一下午,話都沒說兩句。難得對話全和東新城有關。
他看著她抱著背包的手,握上去,不言不語地將手指插到她指縫裡,聲音沙啞地說:「沒空陪你。」
四個字,險些把殷果的眼淚逼出來,心疼得不行。
她另一隻手壓住他的:「是我想陪你……可不會安慰人。根本不是要你陪我。」
他笑笑。
你在,就夠了。
***
離開殷果家後,林亦揚先回了趟自己的球房,裝了半箱衣服。
孫堯傷感地給林亦揚做了一份意大利面,炸了幾個雞翅,在一旁眼巴巴地瞧著林亦揚吃完,將盤子收了,又亦步亦趨尾隨他出了球社,站在街邊:「你真走啊?」
林亦揚拍了拍他的腦袋瓜子:「不會不管你,等我先忙過這陣。」
孫堯還覺得不對味,主要是捨不得林亦揚。
他跟著林亦揚回國,就是想要跟著他做事。雖說現在權力更大了,但也心裡慌,還沒林亦揚坐鎮撐腰,更慌。
「這兩個月那邊剛接手,有的忙,」林亦揚拍了下他的後背,很重,「這裡不要給我掉鏈子。累死我,沒你什麼好處。」
「哦了。」
孫堯委委屈屈地看著林亦揚的車消失在夜色裡的街頭。
***
林亦揚回到球社,已經是八點半。
在二樓辦公室連著開個三個會,全體教練,運動員幾個組的帶頭人,最後是東新城的後勤、財務、食堂和宿舍的負責人。
十點。
林亦揚終於走出他那間辦公室,去隔壁二層小樓的公共浴室裡沖了個熱水澡。
十一點。
夜色裡,作為東新城的負責人,他總算是喘了口氣。
從二樓小樓的樓門走出,穿著黑色運動長褲和白T恤的他,渾身上下清清爽爽,僅有右手腕上一個黑色腕表,沿著小路往主樓走。
東新城變了,也沒變。
他走時,只有主樓二樓門外掛著「東新城球社」的牌匾,頂樓是個倉庫,一樓是個洗浴室,這邊的二樓是荒廢的地皮。
圍欄沒變過,他借月色仔細去看,刷過新漆是一定的,但每隔十米的一堵小磚牆上還有昔日夥伴們一起玩,留下的刻字。
到今天都還在,肯定有人特地囑咐留下的,他猜,不是老師就是江楊。
進了主樓,這個時間少年組的小朋友們早回家了。
一樓休息區附近,圍坐在茶几旁的是是除江楊以外的所有兄弟,今天上午解散後都去各自休息了半天,現在全回來了——
陳安安還在倒時差,犯困地坐在長沙發的最裡面,頭後仰著,靠著牆壁打瞌睡;林霖在翻看下午九球的訓練記錄,她是九球負責人,這些都是例行工作;範文匆和吳魏倒是在打球,在離休息區最近的球檯旁,練手玩。
林亦揚挑了個單人沙發坐下,大家聚了過來,圍著茶几等他說正事。
「剛接手,我也不想大動筋骨,就幾個準備,大家一起商量商量,」他誠懇地、打著「商量」的旗號,直接公佈了計劃,「今年開始,斯諾克組每年會有三十個名額,送去英國封閉集訓。」
斯諾克發源地是在英國,那裡不管是文化氛圍,還是訓練方式都是最好的。所以有名的選手每年都會自費去訓練,或是直接住在那裡,畢竟斯諾克最有含金量的幾大比賽也在那。雖然是最前沿的訓練方式,但花費可不低。
林亦揚的第一件事,大家聽懂了,就是花錢。
「還有,我想承辦新的比賽項目,」林亦揚又說,「現在這個城市開始。」
嗯,又是要花錢。
承辦比賽不是小事情,經常會有贊助商撤資,比賽就直接消失的先例。看林亦揚的意思,要承辦,肯定就不是一屆那麼簡單,是一直下去。
他想擴大這個行業的影響力,確實要從比賽開始,吸引大眾。
他看大家都聽懂了,說到第三點:「最後的比較簡單,是想系統打造我們的明星球員和教練,」林亦揚兩隻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邊玩著手裡的綠色小巧粉,一邊解釋,「打個比方,我們的辛教練就很有宣傳的必要。他呢,沒什麼文化,小學畢業,做過農活,打過麥子,也做過礦工,還開過小賣鋪,22歲才起步開始學檯球。可他教出來的徒弟是誰?」
林亦揚指了一下林霖:「教出來了一個世界第二,曾在一年內連奪三大公開賽冠軍的林霖。還有你的師妹,不是排過世界第一嗎?」
林霖點頭:「我老師教人是很有一套。」
雖然這位教練個人最好名次是全國冠軍,但不妨礙他能教出牛逼的學生。
林亦揚接著說:「要讓大眾關注到一個體育項目,讓全民看到我們,就要有這些傳奇經驗的分享。這樣才不斷有源源的後備力量,有青少年加入。雖然這條路會很長,但我們能走一步是一步,也許二三十年後,我們檯球就能達到兵乓球和跳水一樣的地位了。」
林亦揚停了一停,又說:「東新城願意不帶功利性的,為這個行業多走一步。」
林亦揚說完,貓腰,從茶几上的果盤裡揀了個柚子。
也不說了,開始剝著吃,意思是:我說完了。
當然大家也都領會了,這第三件事還是花錢。
誰沒事會給你搞宣傳,都錢砸出來的。過去這些教練、選手有名都是在圈內,大眾不關注。偶爾有一兩個出圈的就不錯了。
「東新城未來三年燒錢計劃。」範文匆總結。
「所以錢從哪兒來?」陳安安是個老實人,主動問。
林亦揚笑得人畜無害,從褲兜裡掏出了手機,下一秒,每個人的手機都響了。
「我這兩天抽空,給你們做的比賽行程,每個人都不一樣,仔細看,安排好。」他輕描淡寫地說。當然他的行程更滿。
密密麻麻的比賽,國內外都涵蓋了,六成都是他們這些人過去不去的。
知名選手一般都是要挑大型比賽才會去,為了賺積分。林亦揚列出來的都是各國的新比賽,主辦方為了吸引知名選手,獎金給得不少,可惜不算世界排名的積分,他們一般不去。
林亦揚態度很明顯,能者多勞,要開始賺錢了。
領會了精神的眾人紛紛擱下手機,開始瓜分果盤裡剩下能吃的東西,只有陳安安還在仔細看行程:「可我退役了。」
大家不約而同看向陳安安:想什麼呢?兄弟們賺錢,你還想曬太陽?
陳安安咳嗽了聲,找了串葡萄,幾顆幾顆地擼下來、默默吃。
林亦揚覺得今晚的談話效果不錯,很有效率,他把剩下的柚子幾口吃完。手機裡跳出兩條意外的微信。
林裡的果:我外婆說……
林裡的果:週末請你來我家吃飯。
***
殷果趴在自己的小沙發裡,在吃著柚子。
看他半天沒回復,猜他是誤會了,以為自己暗示他來見家長。她一小口一小口把柚子啃完,按捺不住,又微信他。
林裡的果:我剛在陪外婆聊天,她誇了你幾句。
林裡的果:估計……就是說說的。
林裡的果:她也是聽我弟說你過去一年都在紐約照顧他,想感謝你。
林裡的果:你別想得太複雜。
林裡的果:要不想來,我明天和她說一聲,算打過招呼了。
還想再解釋,他突然有了回應。
Lin:好。
Lin:週末過去。
Lin:週五晚上?週六?
Lin:週日也沒問題。都可以,任何時間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