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寒找到程牧雲時,他正在隊伍最前方,和一個身穿華服、光著腳的印度老人用英語交談。溫寒走過去,安靜地站著,認真聽了會兒他們的對話內容,大概猜到這個華服的印度老人就是莊園主人。
「祝賀你。」溫寒合掌,在程牧雲告辭時,輕聲祝賀。
老人含笑,合掌回禮:「感謝你遠道而來。」
樂聲響起,儀式正式開始。
溫寒隨著程牧雲,等候在一旁。
身邊有耐心的工作人員,不停對各位貴賓說:「請各位貴賓耐心等待,隊伍很快就會回來。」
隨著老人最先走出去的是苦行僧隊伍。
這裡大部分苦行僧就是昨日從瓦納納西一路步行而來的人。他們走過時,溫寒還看到了莊園裡的幾個熟悉面孔,是曾和程牧雲住在孔雀棚旁的幾個人。
她記得,其中一個還給她額頭點過紅痣。
緊接著是僧侶。
僧侶隊伍之後是象群。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這種大地都在震動的處境,讓溫寒感到不安。因為站得近,溫寒還險些被其中一頭大象鼻子掃到,幸好,程牧雲將她拽到身後,用手擋開了象鼻。
因為這種碰觸,被擋住象鼻的雄象發出一聲不滿的叫聲,被趕像人大聲呵斥著,勉強壓抑住了情緒,但還是揮著象鼻,狠狠掃過來。
這次,趕像人發出了很大聲的斥責。
象鼻被拋出來的繩子套住,堪堪停在程牧雲的身前。
程牧雲輕聳肩,微壓下下巴頦,挑起眼睛和大象對視,彷彿在用眼神做著什麼談判。慢慢地,狂躁的象搖了搖鼻子,又悶叫了聲。
乖乖走了。
溫寒嚇出一身冷汗,在群像相繼離開後,仍舊緊緊攥著程牧雲的衣袖:「他們畢竟是大型猛獸,」她心有餘悸,輕聲說,「就算是被馴服的也很危險啊。」
她過去可是做過這種專業翻譯的,還為此特地看過許多突然暴躁,連趕像人都踩踏的大象。
「在為我擔心?」程牧雲攬住她的小腦袋,指尖在她的耳廓最上側,輕輕打了個小圈兒……
溫寒可沒忘記自己還是他的「妹妹」。
可她沒來得及躲開,他已經鬆開,像什麼都沒做過似的,「你忘了,在奇特旺的原始森林,是誰為受傷的你帶來了代步的象群?我對這些畜生的脾氣很瞭解。」
他望向遠去的象群,還有象群身後的塵土,不知道在想什麼。
溫寒腦海中卻浮現出他帶著群像,走入那個絕望的營地時,那些遊客們將他奉為英雄時的歡呼。明明是上個月的事,卻像是上輩子。
烈日灼曬著這場地上靜候的所有人。
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
在兩點三十五分,還沒有任何隊伍返回的跡象。
溫寒站得腿發酸,只是在無人看到的情況下,踮起腳尖活動。這種小動作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程牧雲偏移視線,看她:「腿酸?」
溫寒裝著用手按住遮陽帽,也微微偏頭,看他:「是啊,你有什麼緩解方法嗎?」程牧雲微笑:「今晚那個小樓裡不會再有苦行僧,只有我和你,我想,這是你最需要的緩解方法。」
溫寒咬住唇角,真是厚顏無恥的男人。
「一萬八千根竹子,對,就是一萬八千根,」工作人員熱情地在溫寒左手邊,給大家講解,不遠處那個高台是用了整整一萬八千根竹子搭建而成,用了大半年的時間,除了竹子,沒有任何多餘的材質。
溫寒看遠處高台,還沒有用任何多餘的材質?這是怎麼搭成的?
「而且檯子是中空的,那是聖地,放著我們主人獻給佛祖的最珍貴的東西,」印度青年驕傲地說著,「但請放心,它很安全,非常安全,絕不會塌下來,上邊站三十個人都沒問題。」
那的確安全。
也只有那個老人家和幾個僧人會站上去。
正想著,樂聲緩緩飄來。
所有站在烈日下等待的貴客們都長出口氣,看來,那些金幣和鈔票是丟完了,千金散盡,終於回來了。
很快,身穿華服的老人出現,他光著的腳上都是泥土,卻渾然不覺,目光虔誠,從眾賓客身前經過。
而老人的視線焦點只落在了竹台上。
儀式正式開始。
溫寒隨著程牧雲,在人群中走向那個竹子搭建而成的高台。烈日下,老人被身邊兩位僧人脫下了身上華服,只剩白色布袍……
這場儀式進行的很快,也很順利。
可到結束後,溫寒的腰和腿還是因為久站,僵硬酸痛。
老人已經隨著僧侶離去,據說將要去附近的一個寺廟。而剩下的賓客,仍舊被老人的兒子熱情招待著,在高台旁的幾個白布篷下,喝著茶水,做短暫休息。
這老人可是這裡數一數二的富豪,生意做得很大,溫寒身邊的兩個人就拉住老人的其中一個兒子,在談咖啡生意,還有茶園。
那個被程牧雲救過的大兒子,也就是幾個祭司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年輕人走過來,問程牧雲,是否可以去護送那個珍貴的寶物了?
「你去吧,我就在這裡等著你,」溫寒在程牧雲看向自己時,輕聲說,「反正我也走不動了,」說完她拿起一杯茶水,看了看在高台另一側樹下匯聚的象群,「順便還能遠看看你喜歡的這些大型猛獸。」
他用手指抹掉她額頭的汗,低聲湊過來,用俄語在她耳後低語:「佛祖的歸佛祖,塵世的歸塵世。親愛的,我一定會在太陽落山前回到你的身邊。還記得那個暴雨的夜晚嗎?」
溫寒還攥著茶杯。
腦海裡已經出現他的手指插|入自己被雨水打濕長髮裡的畫面。
程牧雲看穿她眼底的波動,一字不差,在她耳邊重複那晚的話:「我不喜歡你這種憐憫的神情,如果再不投入進來,相信我,我會讓你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個夜晚。」
這個男人……
溫寒耳根發熱,眼看他離開。
在程牧雲邁出這個棚子後,始終在人群中的四個監控人也跟上去,卻在高台外被僕人們攔住。遠遠看著,他們似乎很無奈,但又礙於莊園主人的身份不能硬闖,只能等在外邊。
溫寒沒再看那裡,從不遠處的工作人員手裡接過新的一杯茶。
曬了一下午,口乾舌燥,竟然連喝兩杯都無法緩解。她看了看四周,付一銘和程伽亦估計覺得太無聊,已經找個陰涼地方,早早去休息了。全都看不到人影。
突然,一聲驚天的爆炸,震驚了所有人。
溫寒猛抬頭,看向遠處。
視線裡是瘋狂躁動的象群,不斷仰天怒吼著,揮舞著鼻子甩開那些趕像人。像是不受控制一樣暴怒著,衝向那個竹台。
震耳欲聾的怒吼中,竹台下也爆出了一聲劇烈的爆破聲,火光沖天,整個高台和大地都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劇烈晃動。
還沒等溫寒衝出去,就有股巨大的力量推向她。那幾個祭司合力將她撲倒在地上:「快趴下!」
因為爆炸聲的刺激,震怒的象群更加瘋狂了,好像根本不怕火焰和爆炸聲,狂奔向那個竹台。踩踏,象鼻拚命揮舞著,像是要把那本就已經因為爆炸而燃燒起來的竹台拆散。
有幾個僧人滿身是血,倉惶從竹台下跑出來,跌撞著,摔倒,再爬起,比起爆炸,更可怕的是瘋狂的象群。
「放開我!」溫寒不停在泥土裡扭動著身體,想要掙脫壓在自己身上的印度男人,想要衝過去,可根本不可能。
那幾個祭司狠狠壓著她,不斷用英語說:「溫寒小姐你不要亂動,那裡是爆炸,是暴躁的象群,那是地獄!」
「放開我!」她滿腦子只有那一個名字,用手,用牙齒想要逼得這個印度男人放手。
可她是女人,在幾個男人用力壓住的情況下,根本不能動。
塵土飛入眼裡、嘴裡,她嗆得劇烈咳嗽。
「溫寒小姐,你冷靜,你不能過去,你什麼都做不了,」祭司之一帶著哭腔,在對她說,「你看,我們的趕像人都在盡力,想要安撫那些暴怒的象群。」
溫寒滿眼都是淚,在刺鼻的塵沙中,拚命扭動著身子,最後哭得不成樣子,不停反覆用英文說:「求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找他,我要進去找他。」
一定是,一定是因為爆炸被震昏了。
只要找到他,把他帶出來,就還有機會。
一定是……
可是沒人放開她,也沒有人敢去救程牧雲。
溫寒哭著哭著就不敢看那個高台,怕,隨時它都會塌掉,她哽咽著,不停反覆說:「求你們,不放開我也要去救他。去救他……」
那幾個僧人逃出後,再沒有人出來。
和程牧雲一起進去的這個莊園主的大兒子都沒出來。壓制著溫寒的幾個祭司也是慌亂,盯著那火光沖天的地方。
想要看到奇跡,看到哪怕至少有人影爬出來。
可是,沒人敢去救。
象群瘋了。
除了佛祖沒人敢靠近十幾頭瘋了的大象,那簡直就是自殺……
她眼睜睜看著那些大象攻擊著那個高台。
心一點點陷入絕望。
沒有人。
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出現。
在十幾個幾層樓高的大象中,高台像是個孤零零的玩具,被摧殘著,連竹子斷裂的聲音都聽不到,都被掩蓋住了。沒有人再逃出來,也沒有任何人敢靠近哪怕一步。
那些趕像人也不敢靠近,都遠遠躲避著,懼怕這些瘋狂的牲畜。
「滾開!」有人脫口用俄語怒罵著。
溫寒渾身一震,慌亂找尋那個聲音的來源。
是付一銘,是已經離開的付一銘。
那個男人也像溫寒一樣,瘋了似地把所有想要攔住他的人都丟出去,推開,踹開,果斷從後腰拔出槍,黝黑的槍口指著每個想要攔住他的人:「不想死就給我滾開!滾開!」
付一銘徹底陷入瘋狂,完全不知道,他說得是俄語。
這裡沒有人能聽得懂。
他顧不上了,完全失去理智,只有一個念頭,衝進去救出程牧雲。那個高台隨時會坍塌,他一定要衝進去,把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拖出來。
這是付一銘腦子裡唯一的想法,不管死活,都要拖出來。
印度僕人們慌忙高舉手臂,拚命用英語解釋:「先生那裡非常危險,我們要保障你們每一個貴賓的安全。」
付一銘根本沒理會他們說的鬼話,衝進漫天灰塵。
在象群的對比下,就連付一銘這樣的男人也和可憐的螻蟻一樣。溫寒緊盯著他的影子消失,湮滅在黑暗中,像是在盯著最後的希望。
一定要救出來,一定可以……
可怕的象群連續不斷衝擊著那個竹台。
溫寒的心跳,慢慢地,慢慢地,像是要停止一般。呼吸都不敢,全部的希望都在付一銘身上。
驟然一聲巨響,高台在巨大的竹節不停折斷碎裂的聲音中,轟然一聲,徹底坍塌……
所有的尖叫都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