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人,他讓她爽快了即可,並不貪戀多留。餵她吃過東西,給她洗澡,再抱她回到床上。昭昭枕上他的手臂,睫毛覆住了一切。沈策一動不動,陪她睡。
剛才昭昭辨認出這是病房。他不能告訴她,她的高燒不退是古時的瘟疫症狀,她在重新經歷上一世。那次兄妹倆在深山裡,彼此傳染,時好時壞,病了有數月,這三日算不得什麼,只是個開端。他寥寥數語,轉達醫生的話,掩飾為病毒感染。
「過年不能讓長輩們擔心,帶你來公寓養兩日。正好家庭醫生在。」他說。
合理的解釋,她沒懷疑。
「哥。」她輕聲叫他。
他沒回應,怕她說的話有關過去,但也盼著再有一兩句……一兩句之後,就忘了,忘乾淨,好好過這輩子。人心總是矛盾,就算他再冷靜,也會有奢念。
「我第一次見你,在花糕店,」她用鼻尖摩他的下巴,「心裡悶得慌,好像認識你一樣。你把紙包遞給我,我就想問你叫什麼,住在哪。還想再見你。」
等了許久,也不見沈策答。她用膝蓋撞他,被他壓住亂動的腿,使她動彈不得。
「還以為你睡著了。」
「沒有,」他的氣息綿延而沉重,「在聽。」
她見他聊興不大,在他手臂上找到最舒服的頭枕處,很快睡沉了。
沈策的鎖骨上,她的呼吸漸勻。那一霎回憶終是過去,再無痕跡可尋。
他在靜裡,看著她額角絨絨的碎發,看了一個多小時。隨後下床,用布裹住被藏在床下的刀,免得昭昭再看到。
這幾天陪床,沈策靜下心細想,借昭昭這一難,理清了不少事。
前世是這把刀陪他們走完的最後一程,刀上凝聚了多少無法告人、求而不得的遺憾,只有兩人知道。他應該算到,讓昭昭見到它會有麻煩,這是一個大失誤。
不過,萬事都有兩面,有壞就有好。刀是讓她涉險的源頭,也是解藥。
正如老僧的提醒,解決問題的關鍵在刀。昭也刀是當年的四大殺器之一,百煉鍛造,餵過萬人血,弒過真龍,想守住昭昭不難,就像守住幼年的他一樣。
但當他長大成人,和昭昭情緣再起,刀就鎮不住他的前世記憶了。只因他才是刀真正的主人,沒有一把兵器能鎮住自己的主人,他執念如此,誰都攔不住。
三日後,沈策獨自去封存刀。
玻璃展櫃下有一個保險櫃,裡邊擺著副木質刀架。他把刀擺進去。
刀身在展櫃旁的照明燈裡,望著他。他們是千年主僕,曾生死相隨,人物的心意早已想通。他知道,刀也有感情,有未盡的遺憾:「找我這麼久,很辛苦?」
他的手指從刀背滑到刃,掠到盡頭:「可惜,這個時代不需要過去的你我了。」
保險櫃上了鎖。
***
過繼推到了正月十五。
儀式簡單,沈策奉茶一杯後,自大伯手中接這一支沈氏的族譜,算過繼和傳家業一道完成。家族基金分三部分:一部分委託第三方財富機構管理,為家族購置產業,如房產、私人飛機和車船等;另一分部歸家族基金會,永久存續做公益;第三部分歸沈策掌控,自由度更高,可以根據個人意願投入公益事業,或戰時民族自救。
這一脈沈氏的家主更替,於族譜上落下二字:沈策。
過繼禮成,他進電梯,解領帶,脫西裝,往地下一樓走。
他和拳師有一場新年之約。
拳台上,拳師打著赤膊,等候許久。
「好久不見。」沈策用泰語說,把領帶和外套丟在一旁的跑步機上,去更衣室換了打拳的短褲出來。
他手壓軟繩,翻上拳台。
數年前,兩人的比試被昭昭打斷,未分勝負。其後沈策消失無蹤,拳師回了故土。兩個男人都有默契,這場拳賽遲早要了結。
「你需要至少再練一年,」拳師看沈策的週身,評價說,「過於弱。」
他打量沈策手臂的傷口:「還有傷,今日比試對你不公平。」
「就今日,」他將白色的麻繩纏繞到到手背、手腕上,「我不喜歡拖著。」
「拳台上,不讓傷兵。」拳師用泰語告誡他。
他笑:「對,拳台無生死。但我念舊情,會給你報銷醫藥費。」
兩人雙手合十,微微躬身,完成了屬於人類社會最後一步的文明禮節。
沈策邁出虎步,漆黑瞳孔裡跳躍的是燎原的野火,火光沒讓人熱血沸騰,反而讓他更陰了幾分。
拳師正如所說,接連出拳,全是要害。
沈策完全不被沾身,突然躍起,一個回踢,夾帶風往拳師面門掃去。
拳師左臂憑直覺擋上去,手臂劇痛。在沈策落地的一秒,拳師揮右拳,直奔沈策的心口——不料,出拳的人反而眼前一花。
他竟被沈策伸出的五指抓到,連手臂帶身體往前一拽。毫不費力,脫臼了。
劇痛貫穿神經,躥到腦中。
一個數十年橫行拳台的老手,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處處受挫,招招重傷。最後被沈策掃中下盤,一聲重響,摔到軟墊上。
……
沈策光著的腳,踩在藍色的、防滑布面上,彷彿踩在泥沙裡,又像踩在古戰場的泥濘血河裡,進則生,退則死……
拳師躺在那,隨軟墊上下起伏,痛得摸自己的肩,搖頭:「脫臼了。」
拳手的胳膊金貴,他可不想為此養傷數月。
沈策沉默走向拳師,半蹲下,托住拳師的右臂。趁對方沒準備,把脫臼關節推了回去。卡地一聲,拳師痛得抽了幾口冷氣……
「我輸了。」拳師說。
不必再比試,短短數招,高下立分。
過去兩人還算勢均力敵,現在確實實力懸殊。雖然拳師不想承認,但也不想做被捕食的獵物,認輸才是上策。
「你用的不是泰拳?」拳師問。
「古拳法,戰場上的搏殺術。」他說。
沈家軍有一支三萬人的主力悍兵,被喚狼軍,個個空手抵白刃,震懾四方,靠的就是這套搏殺術。
拳師盯著他,緩緩點頭:「有機會再切磋。」
沈策笑而不語。
他知道面前這位是拳癡,見到如此凌厲的古拳法,自然心癢。可惜這是古戰場上,幾十萬人的廝殺出來的殺招,不是拳台上一對一能練出來的。更何況,他的悍兵們全經歷過外族掠侵,個個懷抱血海深仇,殺敵志堅,非尋常人能比。
沈策獨自起身,像終於掙脫了束縛的繭殼,渾身筋骨都完全舒展開。從十年前初遇昭昭到今天拳台一戰,從心到身,昔日的柴桑沈策終於徹底回來了。
他活動著手腕,心中快意難掩,只覺天地遼闊,再無人能綁住他。
「沈策!」
身後有人影跑來。
……
他一念權衡利弊,摀住肩,咳嗽兩聲,往最近的軟繩靠去。
拳師渾身疼著、掙扎起身,靠在另一側紅色軟繩上,看著拳台下帶著惱意走近的女孩,立時明白,沈策的那位「惹不起」來了。
昭昭以為沈策過繼禮完,會留在一樓陪大伯,一問,誰都不曉得他的去向,心中著緊,樓上樓下找了好幾趟,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了拳台這裡。
她到沈策背後,見到面熟的拳師,晃著一身駭人的肌肉,登時慌了:「你手上的傷忘了?誰讓你打拳了?」
「剛熱身,」他對身後的她偏頭,低聲說,「還沒打。」
昭昭見他身上沒汗,信了幾分,眼風往拳師身上掃:「你看他那胳膊,比你兩個都粗了。萬一他下手沒輕重,你又一身傷,搞不好還要骨折。」
沈策默默聽著。拳師也默默聽著,雖然聽不懂。
「你要真想打……先打沙袋。慢慢來不行嗎?」
她輕扯他的短褲褲腳,再勸:「誰規定男人要能打拳的?我不嫌棄你,弱就弱了。」
他一挑眉,看她。
「哥。」她柔聲叫。
見他不應,又低聲輕喚:「哥……」
……
沈策回過頭,盯著拳師半晌,用泰語說:「她說下午茶上了,讓你上樓。」
拳師沒想到兩人說半天,全在說這個,禮貌一笑,用泰語回:「好。」 拳師翻身下了拳台,走出兩步,駐足回身:「泰國有人知道你過去雇我,問我打聽過你。」
泰國?
沈策沉吟:「稍後找你。」
昭昭見拳師離開,鬆了口氣。
沈策盤膝,在拳台邊沿坐下,面朝著她:「高興了?」
她說:「我知道,你過去身手好,現在這樣弱不禁風的,肯定不甘心。可你病了好幾年,和這種人打,不是自己吃虧嗎?」
沈策點頭,順著她說:「是不行了。過去能走幾十個回合,今天半招定了勝負。」
言罷一歎。
她被他歎的心擰起來:「早說了,你什麼樣我都不嫌棄你。乖乖坐著。」
她轉身走。
「昭昭。」沈策在身後叫她。
她回頭,坐在原地的沈策靜看她,眼裡的溫柔意更濃。
沈策坐在那,好像過去每場戰役結束,他身邊插著那把刀,坐在山坡上的樣子。看人將全部屍體抬到一起,堆成巨大的屍山塚,挖坑掩埋。古時常有活埋降卒的例子,長平一戰活埋數十萬,項羽也坑殺過二十萬。後世為震將威也好,為洩仇怨也罷,不無效仿。他為防止自己部下活埋俘虜,歷來等到最後掩埋完才會走。
外人不知其中原委,常說沈策凶殘,要盯著看坑埋敵軍,不留一個活口才肯走。
也有的在茶樓添油大肆渲染,說沈策有個惡習,常讓一役衝鋒最差的一群兵卒負責掩埋敵方,埋完即殺,祭坑塚。如此冷血,才養出了戰無不勝的大軍……
人都喜歡獵奇,那些話大家都信,唯獨昭昭不信。
昭昭只信他。
沈策的目光越過紅色軟繩,輕聲說:「快點回來。」
今天怎麼了?
她指浴室,說明去意:「我不走,是拿熱毛巾給你。」
他點頭。
昭昭極快回來,遞給他一塊讓他擦臉,自己留了一塊。昭昭給他一圈圈解掉麻繩,給他擦著手,擦著擦著,感慨說:「你手比我的好看多了。」
他默然。
單她覬覦自己色相這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從未懂過。到底誰給她的教育?
他把手裡的毛巾蓋上臉,熱氣蒸騰著,閉目眼神。中指上涼意掠過,毛巾扯下來,見中指被套上了一個小金屬圈……確切說,是男士戒指。
「上次求婚太急了,今天補上,」她端詳那戒指,手好看的人戴什麼都好看,一想到初遇就念念不忘的人屬於自己了,盈盈眸光含笑,「不能摘下來,洗澡都要戴著。」
……
看著早生死同命的昭昭,還在和自己玩青梅竹馬、戴個金屬圈定終身的過家家。
沈策歎口氣,再次用毛巾蓋上臉,隨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