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策和二師兄張鶴的感情極深。
這師兄是位儒將,擅撫琴,德行高潔,因而招妒。因一半吐谷渾血統,授人以柄,在北境受辱。那年沈策剛從軍,心中難過,卻礙於敵國對立,一封信也去不得。投奔吐谷渾之後,張鶴因武藝超群,極受重用,很快封王,而且是比肩太子地位的左賢王。
可惜張鶴家人親眷早被斬殺,哪怕封王,也是孤身一人。
於沈策而言,北境是敵,西面也是敵,無論在哪,兄弟倆都注定有一場生死戰。
宴席在一彎河旁,以布帳圍三面,抬眼能望蒼穹。
沈策到時,吐谷渾眾將望過來,竟坐了百人。他坦然落座,和師兄相視而笑。兩人不提戰事,僅說閒話:「當年師弟父親離世,要回去照顧母親和妹妹,才離開師門。聽聞你這個妹妹,現在就在軍營當中?」
「明日一戰,你若敗了,」張鶴鄭重問,「是否要為兄替你照料她?」
在月色裡,他搖頭:「家妹性烈,不必勞煩師兄。」
師兄弟兩人推杯換盞,剛過一巡,張鶴眼已經泛紅,以不勝酒力為由,讓沈策早早離去。越是情深,越是言淺,今生兄弟緣已盡,再無話能說,餘下的都交給明日戰場。
沈策走時,身後人叫了聲:「牧也。」
他駐足。
「若我敗了,將我的屍身,送回北境。」
***
昭昭無法安心在帳篷內等著,迎出去等哥哥。
夜裡巡邏走動的兵卒在火把前走動,影子從昭昭面前一個個掠過。她等得心焦。
過去昭昭總想,那些以少勝多,以幾萬兵卒擊退幾十萬大軍的戰事是如何做到的?於兵書中懂得,那些戰事從不是殺到最後一人。能運兵得當的統帥,打到敵軍死傷七成以上,敵軍必然潰散,此戰就贏了。
是以,兵卒是棋子,將帥是布棋之人。
而今夜,南境的布棋之人還未歸……
沈策臨走前,早擬定佈陣圖。
兵卒開始離開軍營,前去佈陣。步兵先行,騎兵在列隊領自己的馬匹。在她眼前,這些全是一叢叢黑影。
「將軍回來了!」有人在她耳邊說。
哥哥的影子翻身下馬,鞭子扔給一旁的人,大步走向她。
她剛一笑,沈策的手搭在她肩上,突然重量壓下來,二十多歲的男人,多年行軍練就的健碩身軀,在此時虛弱的腳下無根。
「帳篷還有多遠……」他沉聲問,問幾步外的那對同胞兄弟,他撐到下馬已是不易,看不清遠近景物,微闔上眼,壓抑著呼吸。
不遠處就是列隊出營的兵卒,不能聲張,動搖戰前的軍心。
兩個同胞兄弟想上前扶,被沈策低聲喝止,他做出一副醉態,摟住昭昭。在傷口的劇痛,毒藥噬身的幻覺裡,克制著,「……不要聲張。」
血紅色的液體,一滴滴落到青草上。
血從沈策身上流下來,早浸透了下身的衣物……還在往地上流,順著葉滑到土裡。
昭昭忽然笑了聲:「哥你喝了多少?張將軍也真是好客。也好,醉一場,恩情全消,」她喉嚨發澀,繼續說,「今日才能放手一搏。」
她沒讓兩個將軍扶他。
若是兩個將軍扶,必然會惹來不遠處兵卒的注意,再引來幾個將軍,不明就裡見到血就呼喊出聲,攔都攔不住。而她是女孩子,她和哥哥借醉閒話,將軍們早就見怪不怪。
兵卒們也會礙於是將軍家事,避嫌,不多看。
「哥你往我身上靠,我背得動。」她架起沈策。
他虛弱地笑:「竟連哥哥都背得動了?」
……
在舅母家,她常想到小時候哥哥背自己逃走的那段日子,認為自己幼年過於嬌弱,怕日後自己再拖累沈策,於是背柴提水練力氣。
走一路,血滴了一路,進帳篷時,她的鞋上,裙上全是血。
除了知情的二將在帳內,沈策不讓叫軍醫,也不讓叫軍師,不許任何人聲張。他反覆強調不能洩露此事後,只留下一句「去要解藥」,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將軍都如此了,還不讓聲張?」弟弟不平。
「將軍自有將軍的道理,」那個哥哥常年行軍,懂查看外傷,「這箭傷不重,包紮止血即可。這毒——」他不由看沈昭昭。
「去要解藥。」她下了決斷。
如果張鶴要殺哥哥,輕而易舉,不會讓他活著回來。更何況,就算要殺,可以選擇刀劍斃命,也可以下毒致命,無論是哪一種都足夠殺死沈策。兩種兼有,只能說明是部下設局,還要避開張鶴。
沒等要解藥的人出軍營,張鶴已經遣人送來了。
沈策赴宴前,張鶴怕部下做手腳,自己驗過毒。那時無毒。
張鶴畢竟是沈策嫡親的師兄,心思縝密,在沈策走後,仍舊不放心,親自吃了一遍沈策的菜,以他的杯飲酒,以身試出了毒。
「我們將軍說,解藥他已經先吃了。如果還不能解,他也算以命相抵。」送藥的人說。
她眼睛不好用,只好讓婢女喂哥哥解藥,喂完,讓全部人退出帳外。
大帳內,只餘銅壺滴漏之聲。
她怕這解藥無用,湊近,聽哥哥的呼吸聲,判斷他是否有緩解。
沈策睜眼前,以為是過去每一次受傷後的日夜,欲要起身。
一念間停住。
因為聞到了她發間的茶香,幼時的昭昭,被母親用茶葉泡水洗髮,髮絲烏黑,常有清淡的茶葉香。初到柴桑,沒錢給她買茶葉,他就等姨母家的人泡過茶後,將茶葉討走,大人們以為他饞茶,有時心情好了,會抓一把新葉給他。沈策囑昭昭不要說是洗頭髮用,以免人家不給了。此事一久,表兄弟們會嘲他,昭昭聽了會紅眼,也不敢說真相,會哭著跑回來說哥我洗頭髮不用茶了,他們總說你食嗟來之食,沒志氣。
他不當回事,以大道理來逗她,說韓信有胯|下之辱,其後一將抵三軍,勾踐有臥薪嘗膽,其後復國。昭昭似懂非懂,學舌說,沈策討嗟來之茶,其後稱王。
……
「在聽什麼?」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樣子,和幼時沒差別,一雙美目流轉在他四周,捕捉不到他,不甘,懊惱,還有失落。現在這些情緒都沒了,只是委屈,畢竟是十三歲年紀,再懂事聰慧,異於常人,都還小:「還以為你要死了……」
「你哥哥命硬,想活容易,想死還真要費一番功夫。」
他撐手臂,直接坐起。
軍師擺過卦,說他除非自己尋死,旁人拿不走命。
「在你心裡,師兄都比我重要,為保師兄聲譽,都不肯找軍醫。可你想過沒有,要死了,你師兄不會陪你死,只有我會陪你。」
「是,」他說,「天底下,只有昭昭會陪著我。」
昭昭說的不錯,他不讓聲張,就是為保住師兄張鶴的名聲。昨夜的事要傳出去,世人都會評判:沈策義薄雲天赴宴,張鶴背信棄義設伏。
張鶴當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離開了北境,他如何能讓師兄再被誤解。
天已亮,戰鼓將起。
有人叫:將軍,陣已布妥。
沈策應了,讓昭昭拿來上陣殺敵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陣喜好穿白。
兩軍對陣,尋常的主帥都會穩坐旗下,鎮軍中士氣。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兩軍膠著時,提上赤金破城槍殺入陣中,非要將那一身白衣染紅才肯作罷。久而久之,敵軍都會懼怕和沈家軍對壘,因為無人知道,那一支比戰車還重的破城槍,會何時殺到你眼前,取走人頭。
沈策知自己臉色蒼白,還是傷後未癒的面容,讓昭昭取來虎面頭盔。
「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西伐嗎?」他問。
她搖頭。武陵郡的人說沈策野心極大,意奪天下。但她覺得不止這麼簡單。
「他們曾送來一封戰書,稱江水無悍兵,三年內要飲馬長江,投鞭斷流。如過去,入主中原,男子誅殺,婦孺飼為軍糧,」他把銀色的虎面頭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雙眼,黑得連她的倒影都沒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們讓千里疆土於我。既然他們要飲馬長江,我就放馬平原,也讓江南的馬嘗一嘗這裡的野草。」
那一戰,張鶴死於昭也刀下,敵軍大敗。
沈策真如戰前所言,在戰後,將上萬戰馬盡數解開,放馬平原。
在萬馬踩踏野草的震天巨響裡,她偏頭看賞馬的他,從那雙眼裡看到了天,雲,還有綠草上的千軍萬馬……婢女元喜沒見過這等場面,白日望草原望了三個時辰不肯回,感歎說,柴桑沈策果然不負盛名。
是夜,眾將慶功,他不在軍營中。
昭昭問人他在何處,無人知曉,尋到馬廄處,養馬人讓她去白日放馬的山坡上找沈策。深夜的草坡上,他獨自一個坐在那,染血白衣早丟到慶功的篝火中焚燒殆盡,換了黑衣。
「軍師說,已經有人參奏你,把敵軍將領的屍身送去北境。」她擔心他。
他招來戰馬:「上馬。」
風聲裡,他策馬帶她往高處走,去草最厚的地方。馬肆意奔跑時,昭昭腰上一緊,被他抱著翻身滾下馬。騎兵都練過如此下馬躲避敵人,他駕輕就熟,以身體護住她。
兩人躺到草地上,她的心跳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想說,哥你腰上還有傷。
抬頭是萬里夜空,身邊是戰馬食草。草摩擦著她的手臂,還有小腿,沈策抱住她,額頭壓在一旁的草葉中,久久不語:「張鶴……身染污名,就是因為德行高潔。」
他說:「至潔,世人常不容。有人參奏我,不是壞事。」
她沒應。他想說得不是這個,他很難過,他並不想講道理。
她偏頭要看他,被沈策把頭按在他的肩上,不讓她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她微微呼吸著,身體感知著他的情緒起伏:「你如果難過,就不要說話了。」
他在笑,笑自己被她識破:「昭昭,」他輕聲問,「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什麼嗎?」
她悶得心疼,不打擾他。
「我今天……」他面上有淚滾落,如昨夜的血,滲入泥土,「殺了我哥哥。」
「他一生無愧於人,昨夜為我以身試毒,送來解藥,」他緊閉著眼,說,「今天卻死在昭也刀下,死在自己弟弟手裡……」
他無法再說,痛苦地在用下巴壓著昭昭的肩,痛苦地抱著她,用盡全力。
昨夜沈策中毒受傷,她都能忍住的淚,全湧了出來:「哥,你不要做大將軍了,這一次我們就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