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這麼對她說話。
童言莫名有種,他當真在水深火熱中受苦的錯覺。
算了算時間,原本準備十天後離開學校,如果排的緊湊些,或許七八天就可以了。她晚上回到宿舍,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收拾東西。紙箱是一早就準備好的,裝上書和衣服,還有三年積攢下來的零碎東西,滿滿地裝了三箱。
沈遙提了兩桶熱水,在浴室沖完澡出來,童言正跨在一個紙箱子上,用兩腿夾住兩側,努力將紙箱的兩側的封口閉合,用膠帶封箱。
透明的膠帶,在黃橙橙的檯燈光線下,折出微弱的光。
明明是打包滾蛋這麼傷感的事,她卻做的像是奔向光明一樣……讓人嫉妒。
「……快把剪刀遞給我。」童言出聲叫她幫忙。
「你不是說後天才封箱嗎?」沈遙嘟囔了句,「太重色輕友了,馬上你就回北京了,等你回來我已經出國了……顧太太,你的顧先生跑不了,可是你最好的朋友,真的會跑。」
童言刺啦一聲扯長了膠帶:「他不會做飯,不能放他一個人在家太久啊。你乖點兒,等到寒暑假可以去北京找我玩,我包吃包住。」
「顧平生最少有29歲了吧?讓我算算,」沈遙遞給她剪刀,「你們暗渡陳倉了一學期,在一起一學期,也不對,這學期說是在一起,其實他大多數時間不在你身邊。童言無忌,你覺得他前面28年是怎麼活下來的?」
童言沒吭聲,把膠帶貼在封口,用手掌來回滑動,讓接縫貼合的更加牢固些。
等到站直了身子,才忽然說:「前面28年還真挺可憐的。」
「可憐?」沈遙啼笑皆非,「賓夕法尼亞醫學院,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怎麼看都是高智商人士,就我做他半年學生來看,他情商也高,然後呢,皮相也好。你男人要是可憐,我們這樣的就只能每天抱著馬桶哭了……」
童言乾笑兩聲:「前面28年,沒有我,當然可憐。」
沈遙被噎的啞口無言,瞪著大眼睛猛瞅她:「童言無忌,你臉皮終於比我厚了。」
順利的結束了最後的大物考試。
她提前兩天寄出的紙箱。快遞非常盡職盡責,人剛才登機,顧平生那裡就收到了所有東西。
她問他會不會嫌自己東西太多?
他很快回答:女人的東西應該是男人的七到十倍不等,去年我替平凡收行李,足足有二十幾箱,還只是她在英國的四年所用。沒想到顧太太三年的私藏,只有三箱。TK
童言笑著關了手機,知道他肯定是即將出門,或者已經在去首都機場的路上。很快很快就能見到了,然後就是一年的實習,畢業,就業。
這麼算起來,應該不會有什麼機會再分開了。
當初她毅然決然收拾行李,拿著錄取通知書南下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心甘情願地回到出生的城市。她甚至想過,等到自己在某個城市落腳後,就把奶奶接到身邊,遠離北京的所有人和事。
可是短短一年,心境完全不同了。
比起顧平生,自己經歷的那些,或許還比他的好過些。如果是她,遇到母親在自己面前自殺,然後遇到非典,從身體到心裡這麼大的傷害,可能真不知道怎麼熬過來。還有很多隱藏在他過去歲月裡的事,他的父親。
迷迷糊糊就如此睡著了,醒來時,空姐已經開始告知即將到達北京首都,地面溫度如何如何……飛機順利著陸後,她打開手機,第一條進來的就是他的短信。
給她描述具體等候的位置。
三號航站樓太大,好在顧平生的描述能力非常好,她照著他的描述,很快就看到他。黑色的短袖polo衫,及膝的黑色運動短褲,真是青春陽光的一塌糊塗。
她偷偷挪了兩步,本想給個驚喜,沒想到馬上就被顧平生發現。
最後索性厚著臉皮,跑過去,撲到了他懷裡:「大庭廣眾秀恩愛,感覺如何?」所以人都有炫耀的劣根性,而顧平生,自然值得炫耀。
「非常好。」他說完,臉孔就忽然湊近,低下頭直接壓住了她的嘴唇。
幾秒靜止後,他微側過頭,含住了她的嘴唇。可就在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時,顧平生卻忽然把頭偏開,刻意壓低聲音說:「先回家再說。」
嘎然而至,明顯就是故意調戲。
她根本反應不過來,就如此被他摟住肩,往走廊而去。
「去法院實習好不好?」顧平生邊走邊問她,「我已經給你安排了實習的法院,這樣畢業的時候,或許能直接留下,這種工作比較輕鬆。」
「你怎麼知道我要輕鬆的?」童言努力辯白,「萬一我要做事業型的呢?」
「先熟悉公檢法,也會對日後有好處。」
童言聽他這麼說,再沒了意見。
兩個人邊說著實習的事情,邊慢悠悠走著。
不同於旁人的行色匆匆,他們兩個都是難得空閒,沒有任何事等在前面,等著去處理、去解決。她挽住他的右手臂,靠在他身上,隨意看向玻璃外衝上雲霄的飛機。
或許輕鬆的工作也不錯。
忽然身後有人叫他,很清晰的「TK」發音。她回頭看去,一個拉著行李箱的男人,保養的很好,大概只能猜出年紀在五十到六十歲之間。那雙眼睛,和顧平生極相似。
她心猛跳著,不敢猜下去。顧平生隨著她的動作,回頭看向這個人。
很快,他說:「你好。」
陌生,卻很禮貌的招呼。
「什麼時候回國的?準備長期住在北京?」男人問他。
可惜沒有任何人回答他,短暫的沉默後,男人的神情忽然柔和下來,看向童言,「這是你的女朋友?」
「是我太太。」他很平淡地開口解釋。
「你好,」男人對童言伸出手,「我是顧平生的父親,董長亭。」
童言沒想到是這樣的偶遇,這樣的對白,她握住顧平生父親的手:「我叫童言,童言無忌的童言。」
剛才他父親從身後叫他的名字,看起來,似乎不知道顧平生失聰的事。從03年非典到現在,已經快七年了,並不算短的時間,兩個人從來就沒有見過?她有很多的疑惑,可是這個時間地點,不能問,只能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單純的自我介紹著,像個初見家長的小女孩。
董長亭似乎很感激童言的笑容,開始說著一些和他們不大相關的話。什麼他剛才從湖北回來,做了肝移植的手術,沒想到下了飛機就看到他們。他說話的時候,偶爾也會問童言些問題,都是非常普通簡單的問題,比如她多大了,是哪裡的人。
童言從來不是個能對長輩冷臉的人,可怕顧平生不開心,徵求性看他。
他微微笑了笑,摸摸她的頭髮。簡單的動作,算是個默許。
童言稍許放寬心,小心翼翼回答著那些問題。
幸好,問題很隨便,幸好,很快就醫藥代理商匆匆來接機。「董主任,不好意思,是在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哪個領導來機場,高速封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那個代理商邊說著,邊熱絡地接過箱子,很快和顧平生熱情握了握手。
寒暄數句後,這對比陌生人還不如的父子,終於分道揚鑣。
市區真的是交通管制,回到家裡已經是下午一點。童言在飛機上吃了飯,可他還是餓著肚子的,所以她進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廚房,把冰箱裡的青菜、雞蛋和火腿拿出來,蒸了新米飯,再倒進油鍋裡給他做炒飯。抽油煙機轟隆聲中,她把炒菜的鍋鏟遞給他,又用抹布擦乾淨手,想要去奶奶房間。
「奶奶出去了,」顧平生把她摟回來,「她說去學生家坐坐,晚飯後再回來。」
童言很奇怪:「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反倒出去了?」
顧平生似模似樣翻炒著飯,慢條斯理地猜測著:「老人家比較有經驗,知道『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她念叨著臭美,和他換過來,把炒飯盛出鍋。
看著他吃上了,童言終於騰出功夫,把客廳角落裡的三個紙箱分別拆開,開始計劃把所有衣服都清洗一遍,收進衣櫃裡。三個紙箱裡,有個是專門放各種雜物的,顧平生端著白瓷的碗,邊吃著飯,邊走過來打量那些雜物:「這個熊形的玩偶,好像在宜家看到過?是你大學買的?」
「不是,那裡的娃娃這麼貴。這個熊是沈遙的,她看中了我一套漫畫,強迫我和她換的……」童言把那個醜醜的棕熊拿出來,思考著要不要手洗乾淨。
「漫畫?」
「蠟筆小新,一整套。」
她簡單回答了這個問題。搬過家的人都知道,帶什麼都不能帶書,可是當初她考到上海,行李箱裡竟然放了半箱蠟筆小新的全集漫畫。人家入學第一天,都會像模像樣地用各種輔導書和字典把書架填滿,而她,卻擺上了這樣的書。
也因為如此的詭異行為,沈遙對她一見鍾情,誓死要和她做死黨。
後來,沈遙暗戀的男孩,忽然說想要這麼套書。沈遙就強取豪奪地拿了個玩具熊,硬要和她換,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卻在十分鐘後,把所有書都丟給了沈遙。
現在想想,好像就是大二的事情,可是怎麼覺得過了那麼久呢?
她想到書的來歷,忍不住感歎了句:「那時候真單純啊,拿到整套的蠟筆小新,就像得到巨額財產一樣。」在日光下,她的眼睛像有波光流動,隱隱有回憶的悵然。
稍許的幸福,就能滿足。從不管幸福背後的那些溝壑多深,是否真能逾越。
這就是童言。
於顧平生而言,病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折磨的不僅是自己,還有關心自己,愛自己的家人。他不是沒有自暴自棄過,也不是當真如所有人所見,真就毫不在意。甚至早已下決定,不會結婚,甚至不給自己機會找個女朋友,陪自己受難。
可惜,世界上偏就有個童言。
……
她繼續蹲在紙箱前,把一個個小東西拿出來,默默琢磨該放到哪裡。
他低頭看著她。不知道是太久沒有吃到她做的飯,還是她真的廚藝大增了,明明是簡單的東西,竟是無比馨香,色香味俱全。胃暖了,手也漸漸暖和起來。
「你現在也很單純。」
他微微笑著,靠在她身邊的玻璃門上,繼續去吃剩下的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