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暑假過後,她開始了真正的實習生活。
並非是想像裡的樣子,不是很忙,但總能看到各種形形色色的當事人,或是代理人。
顧平生的新學生都很可愛。
她第一次去學校等他下課,就被他們搞到面紅耳赤。那個下午,下課鈴後,很快就有一群學生走出來,把他眾星捧月地圍在當中。
她靠著欄杆,站在不遠處看著他,直到他看到自己,馬上做了個鬼臉。
「顧老師,那個就是我們師母大人嗎?」有女生問他。
他很直接承認後,那些小了她三四歲的學生,就開始起哄。用他聽不到的聲音,看不到的角度,不停說著師母大人好,師母大人真漂亮什麼的……她想起當初在學校裡,同班同學也是這樣,總是在講台下,用他聽不到的聲音取笑自己。
時間相隔一年多,地點相隔一千四百多公里。
他依舊是顧老師,那個穿著襯衫,讓人著迷的顧老師。
「我記得有人提醒過我,大學老師和醫生,是最容易被誘惑的職業。你說,你未來的三十多年,永遠要對著十七八歲的學生,回到家看到越來越黃臉婆的我,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動搖?」她坐在沙發上,把腳搭在他的腿上,「而且男人不容易老……」
顧平生看完她說的一長串話,揚眉笑笑,繼續低頭翻書。
竟然沒有理她的杞人憂天。
她本來是開玩笑,看他這麼不配合,很不滿意地繼續用腳蹭他的腿。等到他終於又抬頭看自己,才放下手裡的司法考試卷子,從自己這側,挪到他那一側:「如果有女生,像我一樣喜歡上你了呢?」
他的表情似乎變得認真起來,想了會兒,忽然感歎道:「的確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童言默默地盯著他。
「這個學校法學院比較大,現在看下來,一個學期應該要接觸九個班的學生,如果按顧太太的概率來算,的確很危險。」
「是啊是啊,只教一個班就拐了個女生……」
「不過我給每個班上課前,都會告訴他們我已經notavailable了。」
Notavailable。
這是個好說法。她笑得滿意:「顧先生,你明天想吃什麼?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
他頷首:「讓我好好想想,明天中午告訴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童言從法院回到家,準備好晚飯已經近七點半了,他還是沒有到家。奶奶的作息一向早,平常都是五六點吃飯,到九點準時休息。她給顧平生發了三個消息,沒有任何回應,只好和奶奶說他可能是學校裡有事情。
可是不知為什麼,總有些不安心。
到八點多的時候,終究是坐不住,和奶奶胡亂編了個借口出來。開始拿電話不停撥過去,出租車開了十分鐘,電話忽然就被接起來:「喂,是……嗯,是師母嗎?」是個男生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
「嗯,是我,」童言應了聲,深吸口氣:「顧老師是不是出事了?」
她問完,不等那邊回答,很快又追問道:「是不是摔倒了?是在學校?還是在醫院?」
「在醫院,」那個男學生怕她著急,很快接了話,「我們幾個男生送過來的,顧老師剛才醒……」她雙耳嗡嗡響著,電話裡的聲音一會兒遠得聽不清,一會兒又近得讓人想躲。
大概明白是在哪裡,她很快告訴司機轉向,直奔那間醫院。
童言走進去的時候,真的有三四個男生圍著他的床位,緊張地看著他。一個年紀不算輕的醫生拿著張片子,神情有些奇怪:「你以前有沒有什麼病史?這個片子……」
她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根本不在意醫生看的是什麼片子。
如果有任何狀況,肯定都是那場病遺留下來的。
「SevereAcuteRespiratorySyndromes。」顧平生說完,看到她走近床邊,嘴角上揚地笑了笑。「SARS」醫生下意識簡化了這個詞,恍然去看手裡的片子。
有個男學生,下意識退後一步,很快又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低下了頭。
那個學生站的位置是床尾,童言看得清清楚楚。
「這就對了,心肌缺氧造成的心絞痛。這一個星期陰雨天比較多,又悶熱,你這幾年應該都是這樣吧?悶熱潮濕的天氣最要警惕,夏天雨水多、濕度大,要盡量減少活動……」醫生知道了病史,很快就明白了病因。
差不多快交待完,又追問了句:「你當初是在哪家醫院的?SARS的時候。」
「是協和醫院。」
「協和的?」醫生回憶著,說,「當初,協和算是治療最成功的,你被送到那裡挺幸運的,住在附近?」顧平生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的力度,說:「我當時是那裡的醫生。」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那個下意識躲開的的小個子男生,眼睛忽閃著望過來。
醫生有一瞬啞然,很快就調整表情,開始和他交流起了當年協和的同仁。顧平生在協和的時間很短,恰好就碰到了SARS,那個醫生言談中提到了自己的同學,就是在那時候去世的,說出名字的時候,顧平生很快頷首說,當初曾和他在一個病房。
那幾個學生比童言小了四五歲的樣子,當時年紀小,並不太瞭解那場遠去的災難。只是聽到顧平生曾是醫生,有些詫異,更多是和當年沈遙一樣的仰慕。
畢竟醫學和法律,聽起來相差太遠。
只有那個男生,很認真在聽著,認真的有些過分。
最後因為太晚,顧平生讓幾個學生都回去了,童言坐在病床邊,聽兩個本不認識的閒聊著。很小的時候,她總是認為醫生都是萬能的,只要告訴他們哪裡不舒服,就會藥到病除,甚至只要聽診器往身上一放,就會不咳嗽,馬上退燒。
後來,從高中到大學,越來越多的紅包、拒診。
似乎新聞能給出的,都是負面的報道。然後再遇到他,尤其是他去做手術的那幾個月,頻頻搜索那段時期的新聞,莫名就有些感慨。遇到大的疫情,醫生才被叫做白衣天使,等到疫情過去,又成了白衣屠夫……
天使能救病治人,卻最終還是要死於病痛,救不了自己。
當晚顧平生沒有選擇留院,醫生親自把他送到樓下的大堂。
「現在的醫生,名聲還不如造地溝油的,」那個醫生苦笑搖頭,「看看你,再看看我那個同學,真覺得不值。」
他站在比白日安靜不少的大廳,不知是笑是歎,回了句:「如果不是身體情況不好,我一定會選擇回到醫院,你那個同學,應該也是這樣的回答。」
兩個人走出大門,童言終於露出了非常擔心的表情:「你真的沒問題嗎?要不要住院觀察觀察?」不管是肺部問題引起的心肌缺氧,還是什麼,他真的是心絞痛昏倒了。心臟的問題,可大可小……她根本沒辦法當作小事情。
顧平生還沒有回答,就看向她身後。
她順著他的視線,回過頭,沒想到那個小男生還在。
「顧老師,」小男生的普通話不是很好,「我從小就聽身邊人說非典,廣東也是重災區,所以……」顧平生走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腦,說:「快回學校,顧老師是有家室的人,如果宿舍關門,是不會負責收留你的。」
小男生欲言又止,離開的時候,仍舊神情歉疚。
到家時已經是十二點多。童言擔心他,不肯再分房睡,匆匆洗過澡就進了他的房間。
他是不喜歡穿睡衣的,她每次抱著他睡的時候,都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都比自己低。童言躺了會兒,發現他根本沒有睡著,索性扭開了檯燈:「這幾天都是陰雨天,又熱,我只要不在空調房間都會覺得胸悶,你要不要和學校請假,休息幾天?」
顧平生瞇起眼睛,逆著燈光看她:「好。」
她想了想,問他:「以前你有時候不去學校,總說家裡有什麼事情,是不是就是身體不舒服?」她說話的時候,把手放到他的胸口上,想要試著感覺他的心跳,卻找不到方法。慢慢地試著,竟也覺得自己胸口很不舒服,彷彿感同身受。
顧平生左手壓在腦後,就這麼笑著,看著她。
「你教我怎麼把脈吧?」她忽然說。
「等明天你從法院回來,再教你,」他隨手拿起床頭的表,看著時間,「已經快兩點了,要不要先睡覺?」他說完,就要去關燈。
她拉住他的手,終於說出了整晚的愧疚:
「我不是個好老婆,好像什麼都不懂,都不會。除了每天給你做飯吃,什麼都要你來做。」
就連他忽然昏倒,入院檢查,也是最後一個到。
沒有社會閱歷,沒有過健全的家庭,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才是個好的妻子,不知道每天關上大門後,一個正常家庭的細碎點滴,究竟是如何的。
「除了賺錢,我也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老公,而且,賺的也不算多,」顧平生攥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很認真地告訴她,「你現在所有的自我否定,和你本身沒有太多關係,根源還是因為我。言言,我其實很自私,知道自己身體非常差,還堅持要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