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的話,在她心裡沉澱下來。

只要閒下來,就會想到顧平生的這句話。

按他的邏輯,她明知自己家裡有很多問題,卻還是把他一起拖下水。如果他身體康健,或許還有力氣陪著自己承擔這些,可讓已如此的他,陪自己面對一切,是不是更自私?

「上午去監獄,感覺如何?」另外一個實習生,把微波爐打開,打開飯盒的蓋子,放進去,「我第一次去之前,覺得肯定很恐怖,可是真去了,就還好。」

「和想像裡的不一樣,」童言叼住勺子,把熱好的飯菜放到餐桌上,含糊說,「我去的是女監,碰到犯人,很多都會對著你叫『政府,政府』……」

想像裡的監獄,本來該和電視劇相似,有太過寂靜的湧道,還有陰沉的氣氛。裡邊的犯人應該也是形形色色,看著你的眼神,有很多的故事。

或許真的背後有很多故事,可是真看到你的時候,都表現的像是小學學生,拚命邀功示好,爭取減刑。這是她以前沒聽人描述過的,學校裡畢業的師兄師姐,大多數去了外資律所做法律咨詢,每天最多的事情就是電話會議,郵件和咨詢報告。

所以講起工作也是寫字樓、加班之類的,和這裡天差地別。

草草吃過午飯,她下樓去拿律師交的資料,大廳裡有兩個臉黝黑的老伯跟在律師身後,其中一個正指著餘下那個,不停說著都是你的錯,鬧到兩家要打官司……童言走過去,說要拿資料,無論是凶神惡煞,還是憋屈不敢回罵的當事人,都馬上對她友善笑著。

好像只要是從樓裡走下來的人,都能為他們做主似的。

她不太能適應被人誤解身份,想要轉身離開,忽然就看到似曾相識的臉。在記憶裡搜尋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走近她,笑著招呼:「童小姐,還記得我嗎?上次機場我去接董主任的代理商。」

她噢了聲:「記起來了,你是來?」

「我是來替我朋友送東西,」代理商笑容熱絡,「你是在這裡工作?剛畢業?」

有沒有工作過,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她很快解釋:「還沒畢業,只是在這裡實習。」

「好工作,這種地方就適合小女孩,不累,也不用求人,」中年男人很自然把話題轉到了董長亭身上,「上次急著接董主任去研討會,沒來得及和你男朋友認識,他也和董主任一樣,是醫生?」

童言搖頭:「他是大學老師。」

「噢,不錯啊。他和董主任是親戚?照年紀來看,應該是叔侄關係?」

童言不想說出他們的關係,可又下意識,不願意否認他們的關係。

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公平,明明是正正經經的父子,卻不能承認。顧平生不願接觸,是他的選擇,可那個男人作為父親,不該不承擔如此的義務。

或許做醫療代理的都很會寒暄,她不知不覺就和那個人說了很久。很多閒聊的話拼湊在一起,漸漸勾畫出了顧平生父親的形象,是某個醫院腎內科副主任,業內很有些名氣,有個同為醫生的老婆,是同個醫院心內科的主任。除了沒有孩子,任何方面都令人羨慕。

晚上北三環忽然很堵了一陣子車,她從公交車站走到小區門口,正好看到顧平生邊等她,邊在鮮果店門口挑水果。

鮮果店的老闆娘非常喜歡他,每次都會給他撿最新鮮的,卻並非那些看起來最光鮮唬人的。她走到他身後的時候,看到鮮果店老闆娘在有模有樣,教他怎麼挑火龍果和山竹。

童言拉住他空閒的左手,顧平生知道是她,沒回頭,繼續看老闆娘說話。

最後老闆娘秤好斤兩,他終於肯看她了。

「我不愛吃火龍果,每次都感覺沒味道……」童言馬上說出中心思想,「買芒果吧?」

「芒果會上火,」老闆娘樂不可支,「剛才我也說你喜歡吃芒果,你老公不讓買。」

「那就買那種小的……」

「這星期你吃過芒果了,」顧平生回答的直截了當,「下個星期給你買。」

她還想垂死掙扎幾句,顧平生已經遞出錢,拉著她往小區裡走,徹底斷了念想。

後來,那天她聽到的那些關於他父親的事,童言經過再三考慮,也沒和他提起。倒是大半個月後,顧平生忽然和她提到了工作的事。

他和平凡都是法律出身,自然有很多這個領域的朋友。

據他說,當時回國,最好的工作機會就是某個外資所。但因為他選擇了大學,自然就拒絕了,而那位對他最有興趣的partner,更是他同校畢業的校友,自他之後,就沒找到更合適的人選,職位終空缺到現在。

「你不想在大學了嗎?」童言拿著電熨斗,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有這個想法。

「應該還會繼續留在大學,」顧平生好像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話,「大學課程並不算太緊張,所以如果有別的機會,還是有時間的。」

童言低頭,把襯衫鋪好,熨燙著襯衫的折痕。

處理好兩隻袖子後,抬頭繼續問他:「可是我覺得你的身體,肯定受不了。」

「我清楚自己的身體,會量力而行。」

他身後是落地玻璃窗,二十樓望出去,萬家燈火,已匯成海。

童言繼續低頭,熨燙著他的襯衫。

約莫猜到了他一些想法。

他工作的時間不長,房子和稍許積蓄,都是曾經過世的母親所留。

如果他身體健康,又是知名的醫學院出身,應該會過得輕鬆愜意。即便是如今不能再拿手術刀,若沒有自己和未來不可預估的生活,想要過得舒服,也不算太難。

可眼下,這些都是假設。

普通的兩個人在一起,都要有覺悟,去應付所有未可知的起伏跌宕。而他們本身,就有太多無法解決的麻煩。對於股骨頭壞死,他一定還要手術,而那些後遺症也會陸陸續續地顯現,還有奶奶年紀越來越大,這些都需要挨個解決,做好萬全準備。

上次事情發生後,她也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童言餘光裡看到他始終沒動,抬起頭,微微皺了下鼻子:「好吧,先放你出去闖蕩。等我十年,十年後,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種草種花。」

顧平生訝然而笑,抿起一側嘴角。

童言揚了揚手裡的熨斗:「小心燙到你。」

他卻根本不在乎,臉很快湊近,慢悠悠地湊了過來,倒是把她嚇得高舉右手,讓手裡的危險物品避開他,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很不享受地和他親吻著。

後來她把七八件襯衫都一一掛起,關上衣櫃時,模糊地想起了以前。

陸北總是不好好讀書,留級、打架,叛逆的讓人無可奈何。她有時候氣急了會指著陸北的鼻子說,你現在不學好,遲早有一天會出事。

每到她說這種話,陸北總是笑嘻嘻地低頭親她,說既然這麼斷定,那你去學法律好了,以後我出事你就替我打官司。她被他說得啼笑皆非,可認真想想,不論陸北如何,她恐怕都會陪到底的……

那時候的自己,現在的自己,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如果真是愛了,那就盡自己所能。

顧平生是絕對的行動派。

清晨起來,她站在洗手間刷牙,透過半敞開的臥室門,看到他低頭,極為專心地繫著襯衫左手邊的袖扣,看不到臉,卻能看到手,如此簡單的動作都做的很好看。

襯衫穿完,是西裝外套。

最後是口袋巾。他從衣櫃裡的抽屜裡,拿出與領帶同色的手帕,對角折疊,再錯開頂端的尖角,放入外套口袋。

平整妥帖。完美的無懈可擊。

所有這些做完,她甚至有些不認識他。

「顧先生,你讓我想到一個電影,」童言捧起一把水,將嘴裡的泡沫洗乾淨,繼續道,「《羅馬假日》,你讓我想起羅馬假日,只不過那裡混入人間的奧黛麗赫本是個公主,而你是男人。你原來在國王學院畢業後,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的?」

「如果當時我留在那裡,或是回國後沒有進學校,的確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說話的時候,靠在洗手間的門邊,伸手,抹去了她嘴角的白色泡沫。

顧平生,顧先生,何曾有過如此美色?

她側過頭,取笑他:「我是不是馬上就做闊太太了,最好買五六個大狗,天天遛狗養花什麼的?」

「這種要求,很容易滿足,」他若有所思,嘴角壓著笑意:「一定程度上,這個職業可以生活的很好。舉個簡單的例子,我有個同學在08年經濟危機時,因為沒有項目,被公司強制休了一年帶薪長假,休假期間,公司會支付五十萬美金的年薪。」

童言聽得發愣:「沒有生意,每年還有五十萬美金,如果是正常工作……」她想到自己在法院每月一千六百元的實習工資,默默地覺得,相比外資所的法律咨詢,自己還真是廉價工種。

等他離開家,童言也已經裝好中午吃的飯菜,出了家門。

外邊下著中雨,公交車站的站台下擠了很多人。她好不容易找了個空地,收起傘,車就開進了站。加長的公交車上也是人挨著人,很多人看到這情景都放棄這輛車,童言卻不敢耽擱,怕堵車遲到,硬著頭皮就往車門處跑。

豈料剛才擠進去,就被人猛地握住手腕,從人群裡扯了出來。

她驚叫聲,嚇得回頭看時,陸北已經伸出手,用外衣給她擋住了雨:「我有話問你。」

《至此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