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無雪無月的夜晚。
烏雲將天空徹底遮蔽, 又遲遲不肯落下雨雪, 連風也彷彿靜止了, 竟讓人覺出幾分難耐的燥熱, 翻來覆去難以成眠。
段棲鵠沒有睡。
他將妻兒都早早遣到後院去, 自己獨坐前院正廳, 命手下所有人將段府圍得如鐵桶一般, 段府看似與往常無異,實則外鬆內緊,戒備森嚴。
段棲鵠食指微屈, 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
他在等。
等林管事帶著五十名死士突襲興府的結果。
也在等今晚那個膽大包天的「厲鬼」是否會再次上門。
段棲鵠與興茂之間其實並沒有不死不休的恩怨,但一山不容二虎,兩人都知道, 且末城遲早只能容納一個王者, 雙方都在積蓄力量,等待給對方致命一擊。
現在段棲鵠等不下去了, 壽宴上發生的事情讓他產生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興茂必須被除掉, 而且絕不能再拖下去。
夜長夢多, 宜早不宜晚, 與其坐以待斃, 不如先發制人。
今夜,成敗在此一舉。
他命人去看了沙漏, 將近子時。
昨晚也是差不多這個時辰鬧鬼,今晚……
段棲鵠冷冷一笑。
眼下段家各處都點了燈, 每個地方也都有人把守, 他就不信,會看不見鬼從哪裡進來的。
外頭寒風驟起,挾著花葉捲入廳中,撲面而來的陰冷刺骨,門口的守衛不由打了個噴嚏。
頭頂燈籠搖曳加劇,燭火驀地熄滅,眼前一片黑暗。
「啊!!!」
叫聲是從段府西北角傳出來的,那裡是後院女眷居住的方向。
那一聲驚叫也讓人耳熟,應該是段棲鵠剛剛及笄的女兒。
段棲鵠騰地起身,從廳中躍出,掠向驚叫聲響起的方位。
彷彿約好似的,他所過之處,頭頂燈籠一個個熄滅。
「怎麼回事!」
「那邊有人!」
守衛們的聲音此起彼伏,但他們只能聽見風聲,根本不知道敵人在哪裡。
陰風無處不在,彷彿還有人在耳邊說話。
若遠若近。
段棲鵠……血債血償……
不少人想起昨夜鬧鬼的傳聞,想起厲鬼哭城的傳說,不由心慌起來。
「鬼啊!!!」
黑暗中,有人當先叫了起來,不知他看見什麼,又遇到什麼。
恐慌情緒迅速蔓延,驚叫聲叱喝聲此起彼伏。
段府守衛還算訓練有素,在這種情況下沒有瞎跑亂撞。
段棲鵠帶著人趕到西北方的後院。
正好趕上女兒再度傳來慘叫。
段棲鵠心裡咯登一下。
下一刻,他看到女兒倒在地上,脖子一抹紅艷,眼睛還睜著,面露驚懼,死不瞑目。
奴婢婆子們四散逃開,院內尖叫聲不斷。
段妻從隔壁院子疾奔過來,看見女兒如此慘狀,頓時暈厥過去。
段棲鵠沒見過鬼殺人是什麼樣,但他知道女兒脖子上的劍傷絕對不是妖魔鬼怪造成的。
「有本事衝我來,殺害手無寸鐵的婦孺算什麼本事!」
他像一頭受傷的獅子,朝四周黑暗虛空處憤怒咆哮。
「興茂!我知道是你!給我滾出來!」
話音方落,疾風掠來,帶著不容忽視的殺氣。
段棲鵠側身閃開,抬袖掠出一抹亮光飛向敵方。
世人只知他金剛指法厲害無比,卻少有人知道他暗器手法也是一絕,只因知道的人,大多已經下了黃泉地獄。
他本預料自己的暗器速度之快,對方就算能躲開要害,肯定也會受傷,誰知那道黑影居然在半空中突然消失身形,令暗器打空,直接沒入不遠處的樹幹。
難道真的是鬼?!
這世上不可能有鬼!
段棲鵠心頭一驚,後背劇痛,人以不由自主飛跌出去。
護衛們前仆後繼撲上來,卻都不是對方一合之敵,紛紛摔出去。
有的被扭斷脖子一招斃命,有的重傷倒地,哀叫四起。
但對方的目標由始至終都是段棲鵠,所以段棲鵠倒地的瞬間,他又撲了過來,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來不及阻止!
排山倒海而來的威勢甚至令段棲鵠兩邊耳膜鼓起,有種狂風大作天地不仁的錯覺。
至此段棲鵠已經明白,對方根本不可能是什麼厲鬼,而是真真實實的人。
甚至是武功高於他很多的絕頂高手!
自己武功全盛時,可能還有全身而退之力,但現在——
妻兒都在這裡,他跑不掉,也沒法跑。
「痛痛快快的死法,太便宜你了,我要讓你,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近的人,一個個死去。」
幽幽的歎息響起,伴隨著凌厲掌風,顯得極為不協調。
金剛指法在此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段棲鵠只能將全身內力灌注在掌風上,試圖拼盡全力一搏。
「一人做事一人當,禍不及妻兒!」他咬牙切齒,竭力想要看清對方的真面目。
手掌刺痛,一口鮮血噴出,段棲鵠往後倒地。
他喘著粗氣,還未失去意識,但經脈被震傷,已是一頭沒牙的老虎。
「你,究竟是誰!是不是興茂派你來的!」
「我叫燕雪行。」面前的男人,一身玄衣,漠然看著他。
「你?臨川學宮的人?!」段棲鵠想起來了,「壽宴上下毒的也是你?!你為何要怎麼做!」
段棲鵠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對方。
他更沒得罪過遠在南陳的臨川學宮,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燕雪行冷冷一笑:「下毒的人不是我,只能說你仇家太多,想讓你死的人數不勝數!至於彭襄,他的確是我殺的,因為他與你一樣該死!」
段棲鵠:「我與臨川學宮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燕雪行:「跟臨川學宮沒有任何關係,你只要記住我燕雪行,就夠了。」
段府的護衛攔不住他,段棲鵠留在身邊的幾名高手也都不是燕雪行的對手,臨川學宮的高徒果然名不虛傳,此人武功極高,等閒人士都不是對手。
後院的女眷幼兒被他一個個捉出來丟在院子裡,點了穴,淚流滿面卻發不出聲音。
段棲鵠只恨自己將林管事和死士都派了出去,否則現在起碼還有一拼之力。
「你希望誰先死?」燕雪行走向段家人,「對你這種人來說,女人如衣服,沒了可以再換,那就先殺你最愛的妾室吧?」
段棲鵠胸口悶痛,幾欲噴血,他望著女兒躺在地上的屍身,咆哮道:「就算是死,你也得讓我死個明白吧,究竟是為什麼!你幫興茂對付我,難道你以為興茂就是什麼好人,他一定會對你過河拆橋的!」
燕雪行搖搖頭:「我不認識興茂,誰也指使不了我。」
「燕公子,你既然心意已決,還與他囉嗦什麼,一個個殺過去就是了,他總會明白的。」隨著一聲輕笑,屋頂上出現一名黃衣少女,她手裡還抓著一顆珠子,段棲鵠一看便瞪大了眼睛。
那珠子是玉石所雕,鏤空內嵌兩層,等於三珠環環相套,據說曾是西晉皇宮裡的秘寶,流落民間歷經幾百年,輾轉到了段棲鵠手中,珍貴程度不比天池玉膽差多少,段棲鵠十分珍愛,藏於秘密私庫,偶爾拿出來把玩,連段妻都不知道他的私庫藏在哪裡,此時卻居然被這女子翻出來。
黃衣少女收攏五指,這枚珍貴的玉珠瞬間化為粉末,從指間簌簌落下,隨風飄走。
她見段棲鵠目眥欲裂,不由微微一笑:「很心疼麼?可這都是你劫掠來的不義之財,原本就不屬於你。」
「二十年了,當初的血債,你還記得嗎?」少女張口,語氣音調為之一變,赫然就是昨夜的女鬼。
段棲鵠明白了,這女子能模仿各種各樣的聲音。
燕雪行走向段棲鵠的愛妾,對方一臉驚恐,臉色雪白,卻又動彈不得,看上去極為淒楚可憐,但他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伸手一抓,便將對方的脖頸捏在手中。
忽然,燕雪行臉色一變,扔下手中女子,急急閃身後撤。
就連坐在屋簷的黃衣少女,也消失在原地,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眾人只見眼前一花,燕雪行剛才所站的位置又多了個人。
鳳霄笑吟吟道:「都怪我家夫君磨蹭,害我來晚一步,沒能看見好戲開鑼。」
他素來不是個低調的人,此刻雖然依舊一身女裝打扮,但眉目明媚張揚,寬袍廣袖迎風獵獵作響,竟有種無分男女的逼人氣魄,就連燕雪行也覺煞氣壓至,禁不住後退了幾步。
「你是誰!」
鳳霄笑道:「這位兄台,我說冤有頭債有主,你與段棲鵠有仇,你殺他就是了,何必拖拖拉拉?不過既然方纔你沒動手,現在想殺,還得問過我。」
燕雪行根本不與他囉嗦,二話不說便出手攻向鳳霄。
兩人身形極快,眨眼就在半空交手十來回合,旁人只見衣袂翻飛,掌影變幻,根本瞧不清他們具體用了什麼招數。
崔不去也來了。
他沒有武功,當然不能像鳳霄那樣從天而降,只能邁著兩條腿,像尋常人那樣走進來。
段府護衛已經被燕雪行和黃衣少女放倒了,沒人攔住他,所以他輕輕鬆鬆,從大門走到這裡。
然後他看見了黃衣少女。
「冰弦姑娘,好久不見。」崔不去道。
「崔道長好,其實也沒有多久。」冰弦抿唇一笑。
兩人在段棲鵠的家裡相見,絲毫沒有尷尬不適,倒像老友重逢,熟稔自然。
崔不去:「我不知道合歡宗與臨川學宮何時有了合作?」
冰弦:「崔道長誤會了,燕公子已叛出師門,此行純屬報個人私仇,他有意加入合歡宗,我自然得好好籠絡未來的本門精英,助他一臂之力。」
崔不去:「私仇?」
冰弦笑道:「你想聽故事嗎?」
崔不去:「長話短說。」
冰弦:「二十年前,一戶人家隨行商隊途經且末,前往龜茲國,中途遇上了賊匪劫掠,那幫賊匪搶了財物不止,凶性一起,還要殺人。他們殺光了商隊裡所有人,連同那戶人家,也未能倖免。只有一對姐弟從殺戮中奔逃出來,但他們沒有武功,逃不了很遠,年幼的姐姐只好帶著更加年幼的弟弟,藏在附近獵戶的屋子裡。」
崔不去:「你說得好像自己親眼所見似的,難不成你便是那姐姐?」
冰弦:「非也,燕公子才是那弟弟,至於姐姐,早就被幾名賊人強|暴而死了。那獵戶發現姐弟之後,非但沒有好心幫他們藏匿,也沒有放他們逃走,反而見色起意,抓住姐姐施以暴行,獵戶施暴途中,那群劫匪追上來,見此情形,也紛紛加入,將姐姐作為戰利品,盡情蹂|躪享用。此時,又有一名行腳商人路過,那幫劫匪玩得興起,便讓行腳商人也加入,一併玩弄姐姐。行腳商人本來不想這麼做,但他害怕被劫匪所殺,也抵不過內心的惡,所以成為殘害姐姐的一員。那些人有了姐姐,便懶得去顧及當時還是幼童的弟弟,也覺得他獨自一人不可能逃遠,弟弟僥倖逃過一劫,躲在暗處,自始至終目睹了這一幕。」
崔不去了然:「段棲鵠,當年就是劫匪之一?」
冰弦笑道:「他不僅是劫匪之一,還是下令蹂|躪姐姐的劫匪頭子,你說他該不該殺?應不應該留在最後殺?要不要讓他死得那麼痛快?」
她的話,不止崔不去聽見了,段棲鵠也聽見了。
他早就想起二十年前的事情,否則也不至於在早前就聞之色變。
只不過他以為此事早就無人知曉,當年參與施暴的人,更不可能自曝其短。
誰知那幼弟居然死裡逃生,活了下來,甚至拜入臨川學宮門下,練就親自報仇的本事。
崔不去點點頭,道:「若真如此,的確該殺。」
段棲鵠一聽就大吼起來:「當日做下此事的人不止我一個,憑什麼只有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面色轉為驚恐。
李非,程成,彭襄,還有他。
當年的行腳商人,獵戶,幾名劫匪。
原本幾個素不相識的人,因此事而有了交集,在那姐姐死後,幾人又分頭各散,各奔前程,誰也沒把這件事當回事,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們一個個都死了。
連同段棲鵠幾個參與此事的舊日手下,也都陸續死於非命。
段棲鵠當時沒往這方面聯想,現在一一聯繫起來,才發現——
的確是沒有一人能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