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把面前那碗粥用完一半時, 對面來了個人, 不問自取, 將他旁邊那碗端起來開始喝。
「那是我留給自己的。」崔不去道, 沒有伸手搶粥, 那不是他的作風。
鳳霄:「以你尋常食量, 用一碗已是綽綽有餘, 怎麼還會多出一碗?」
崔不去:「因為客棧裡的粥就剩這麼多了,我就讓他們全部都盛上來。」
鳳霄慢條斯理道:「那麼以崔道長的為人,應該是寧可吃不完倒掉, 也絕不會放在桌上被我看見,你放在這裡,不就已經做好讓我發現的準備了?」
崔不去淡淡道:「那碗粥我已經喝過一口了。」
鳳霄的手果然停了一瞬, 而後又若無其事把粥喝完。
崔不去不由多看他兩眼, 很難相信向來好潔的鳳二突然間變得不計較了。
鳳霄一口氣將稀粥喝光,方才笑道:「如果這碗粥被喝過, 那碗沿肯定會留下痕跡, 阿去啊, 讓你承認自己一時心軟, 給同伴留下一碗粥, 就這麼難嗎?」
這話說完,在對方發作之前, 鳳霄已經轉移了話題:「上回,你說寧捨我北上, 其實解劍府也收到一個消息, 雁蕩山莊的少莊主林雍,於近日離家,目前身在東海郡。」
崔不去果然顧不上與鳳霄胡扯,他瞇起眼:「果然是東海郡!」
鳳霄會意:「寧捨我的行蹤也有了進展?」
崔不去:「幾天前,寧捨我也已身在東楚州,東楚州與東海郡相去不遠,一日可至,照此推測,兩人很快就能碰面。」
林雍此人,曾與鳳霄有過數面之緣,後來琅琊閣拍賣,彼時崔不去隱姓埋名,被鳳霄誤作劫殺于闐使者的從犯,扣留在身邊,便見過林雍對鳳霄頗有仰慕之意,還對崔不去隱隱露出敵意。
至於東海郡,則是他們上回從段棲鵠屍身上搜出來的詩句,上面首尾不連,摘抄的詩也都牛頭不對馬嘴,崔不去與鳳霄推敲半天,才勉強推出東海郡與碣石兩個地方,只是具體何處,當時還未落實。
鳳霄搖著扇子道:「碣石山如今在肥如縣,隸屬北平郡,我派人去北平、東海兩郡尋訪,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故意賣關子,不肯說下去。
崔不去淡淡道:「東海郯縣,有一山一亭,山曰來歸山,亭曰相思亭,亭在山下,山在亭邊,正好合了那首密詩的最後一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鳳霄攤手:「原來你也查到了,看來就不必我多事了。」
崔不去沉吟道:「南金環,北雁蕩,金環幫和雁蕩山莊的當家人,武功並不算頂尖,但他們一個掌握了南方水運,一個在北方也是豪富之家,雲海十三樓若想幹大事,必然需要源源不斷的錢財,會拉攏這兩家,並不奇怪。」
他放下碗,「我奇怪的是,玉秀想幫千金公主,本質上他無父無母,無牽無掛,也是個亡命之徒。段棲鵠早年悍匪出身,後來金盆洗手,坐擁半座且末城,也學會惜命保命,不想跟十三樓合作,才惹來殺身之禍。寧捨我跟林雍,似乎並沒有加入十三樓的動機,雲海十三樓,到底是怎麼拉攏他們的?」
「這不奇怪。世間每個人都有弱點,有人愛財,有人怕死,像玉秀這等不怕死,不愛財的,不也有一個千金公主來牽住他?金環幫雖然在南方勢大,但他也是有了陳朝天子當靠山,才能立足,上回寧捨我的養子,不還得在琳琅閣拍下珍寶,去賄賂皇帝身邊的內侍?可見金環幫看著風光,實際上也就是那樣。至於林家——」
鳳霄笑了一下,「你也許查過林雍,卻不知道,二十年前,雁蕩山莊出過一樁舊事,那時候林雍的祖父膝下有一對兒子,兩人是雙生兄弟,二人生得一模一樣,林雍的父親是弟弟,他還有一個哥哥,本來才應該繼承山莊。但二十多年前,他哥在回家路上失蹤,林雍的祖父派人出去尋了很久,才最終在一條河邊發現他的屍體,形似溺水,但一個身負武功之人,又怎會溺水而亡?後來此事不了了之,繼承山莊的,也就成了林雍的父親。」
他見崔不去若有所思,便道:「你是不是在想,他弟弟為了繼承山莊,害了他的哥哥?」
崔不去搖搖頭,又點點頭,神色露出一瞬的迷惑。
「我只是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與此事無關,暫且不提。聽你這意思,他們兄弟感情很好,不可能為了一個雁蕩山莊相殘?」
鳳霄頷首:「他們兄弟同時喜歡上一個姑娘,兄長為了弟弟,情願忍痛割愛,而且向父親表明,自己不想繼承山莊,這種情況下,弟弟似乎沒有理由去殺哥哥。」
崔不去緩緩道:「那如果,現在的弟弟,其實就是當初的哥哥呢?哥哥殺了弟弟,山莊便無人爭,舊愛也成了自己的,二人既然長得一樣,外人自然察覺不出,若是言行舉止都相似,說不定連親人都能瞞過去。」
鳳霄沉默片刻:「我為何要大清早坐在這裡聽你講鬼神志怪?」
崔不去心說就憑你喝了那碗粥。
「二位郎君神色為何如此嚴肅?」清亮的少女嗓音插進來,崔九娘款款走來,提醒他們該啟程了。
她今日依舊是一身青衣,款式卻與昨日略有不同,腰身又稍稍束緊了些,頭上綁了綠色絲絛,女為悅己者容,崔九娘見鳳霄多看了她兩眼,心頭便不由歡喜起來。
「我已派人先行回去告知祖父一聲,我們午時之前便可到崔家,屆時祖父必定盛宴以待,必使兩位郎君賓至如歸。」崔九娘沒話找話,有些小羞澀,說罷也不好意思多逗留,就跟著孫大夫先往前面去了。
鳳霄點評道:「她與你雖是同胞兄妹,卻全然不同。」
崔不去沒搭理他,逕自上了馬車。
鳳霄緊隨其後,打定主意要他開口了:「多年未歸,是不是還有點近鄉情怯,忐忑不安?」
崔不去冷笑一聲:「崔家雖然不是什麼武林世家,但崔詠絕不是你以為的那麼好說話,此事別想我插手幫忙,想拿到餘音琴,鳳府主就自力更生吧!」
鳳霄很快就見到了崔不去口中「不好說話」,崔九娘眼裡「和藹可親」的崔詠。
此人鬚髮皆白,身量也不高,唯獨一雙眼睛銳利有神,令他區別於尋常老頭。
他在面對崔九娘與孫大夫時,語氣和緩,神情溫和,像個想念孫女與故友的普通人,但在看見鳳、崔這兩位來客時,眼神卻轉為打量探究。
「裴公子與河東裴氏,不知是三裴裡的哪一支?」崔詠問道。
裴也是當世大姓,秦漢之後,歷經變遷,又有了河東裴氏、燕京裴氏等分支,彼此族譜拿出來一對,隨時都能找到共同的祖先,比起崔氏不遑多讓。
鳳霄笑道:「哪一支都不是,祖上平庸,籍籍無名,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僥倖謀得一官半職,我又是三代單傳,故而有些任性罷了。」
崔詠可有可無地點頭,其實他的注意力並不在鳳霄身上,打從二人進來之後,他的目光就時不時掃過崔不去,神色諱莫如深。
「鳳公子呢?」他問崔不去。
崔不去淡淡道:「與裴兄差不多。」
崔詠沉吟道:「不知鳳公子祖籍是何處?」
不待崔不去回答,崔詠便笑道:「你別誤會,我是看你的長相,有幾分神似故人,方才有此一問。」
崔不去嘴角微翹,眼中殊無笑意:「我無父無母,他們早就死了。」
崔詠一愣,不由追問:「家中也再無親戚?」
崔不去:「無。」
崔詠還要再問,孫大夫適時道:「東翁,我年事已高,不宜久站,兩位小友也是初來乍到,你這樣盤問,他們會惶恐的,不如先安置人住下,再慢慢敘話不遲。」
孫大夫雖在崔氏藥鋪坐堂,但他與崔詠認識數十年,時常給崔詠看病,說這樣的話並不逾距。
崔詠看了孫大夫一眼,拍拍額頭笑道:「是我唐突了,兩位小友來得正好,明日便是榴花文會,你們既然喜歡文墨,想必也會喜歡這樣的熱鬧。」
鳳霄斂去平日裡那風流不羈的做派,多了幾分小矜持與驕傲,倒真有幾分初出茅廬,自命不凡,但在崔詠面前還不敢太造次的文人模樣。「我們正是為此而來,聽說這次文會,新任郡守元使君也會親臨。」
崔詠露出了然神色,年輕人想在新郡守面前出頭,借此博得進身之階,很正常。
他拈鬚笑道:「不錯。不過今年文會,來的人會比往年更多,群英薈萃,你們想要博得頭彩,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鳳霄昂首:「人不多,如何能叫出眾?有才無分年高,即便天下文宗在場,在下也敢一戰!」
崔詠嘴角抽動了一下,心說這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面上卻還笑瞇瞇:「好,年輕人就該有志氣!」
再看旁邊崔九娘頻頻望向鳳霄的眼神,他哪裡還不明白孫女在想什麼,這分明是被美色所惑了,但這裴驚蟄如此自大不懂謙遜,又非名門出身,怎麼看都不是九娘良配。
崔詠在心中默默將鳳霄的名字劃去,準備吩咐下人給他們準備兩間離崔九娘最遠的客房。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吵嚷的動靜。
一男一女爭執伴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沒等崔詠沉下臉色攔阻他們,二人便已闖了進來。
「你放開我!」女人的手腕被男人攥在手裡,正拚命掙扎。
男的卻滿臉怒容,氣勢洶洶,進來便道:「爹,我要休妻!」
「你敢!」女人聞言也不掙扎了,當即高聲尖叫起來。
「我為何不敢!」男人冷笑。
「都住口!」崔詠怒喝,一拍身前桌案,二人總算有些忌憚,不敢再高聲喧嘩,臉上余忿未消。
「此間有外客在場,爾等實在不像話,都給我出去,你們的事,回頭再說!」崔詠冷著臉道,卻似對兒子夫婦之間的爭執毫不陌生。
女人不管不顧跪了下來,哭訴道:「爹,這殺千刀的崔琳,竟敢無視家規,在外頭似養外室,還說要休了我,您可得幫我作主啊!」
崔琳冷笑:「那女子是良民,你當是家中奴婢,任你打殺嗎!我話便撂在這裡了,你若動了她一根毫髮,便得按律治罪,屆時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都給我滾出去!」崔詠勃然大怒。
這寥寥幾句對話,足以讓鳳霄推斷出對方的身份。
男人想必就是崔詠四個兒子裡頭,那最不成器的三子崔琳。
據說這崔琳生來俊逸,又是嫡出幼子,小時頗得父母喜愛,不小心寵溺過頭,以致於他人到中年,如今一事無成,連帶家宅不寧,還得老父出面調解。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平庸人物,居然是崔不去的親生父親。
再看崔九娘,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父母當著客人的面爭吵,其中一位客人,還是她心有好感的,其尷尬難堪,無以復加。
鳳霄看熱鬧正看得起勁,就聽見崔不去道:「崔公不必動氣,我等先告辭了。」
崔詠勉強一笑:「九娘,你讓人帶著兩位郎君去安置,再親自送孫大夫回去。」
崔九娘忙不迭答應下來,低著頭帶孫大夫離開,不敢多看鳳霄一眼。
「且慢。」
崔不去正要走,卻被崔琳叫住。
對方上前幾步,神色有點奇怪:「你是誰?」
他伸手來抓崔不去,似乎想將對方拉到跟前,看得更清楚些,手至途中,卻被一把扇子攔住。
鳳霄微微一笑:「自重。」
崔琳沒顧得上鳳霄,依舊盯著崔不去:「你好像,有點眼熟。」
崔不去似笑非笑:「閣下對多少個人說過這句話了?」
崔琳有些訕訕:「我真看你有幾分……」
「三郎!」崔詠厲聲打斷。
崔琳這才閉口,不敢多言。
鳳霄與崔不去並肩離開,身後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崔詠訓斥兒子兒媳的聲音。
「都道崔家名門望族,看來這高宅大院裡,也免不了瑣碎尋常的家務事!」鳳霄打開扇子搖晃,感歎道,「阿去,幸好你沒在這裡長大,否則活成崔琳這副樣子,那還不如撞牆自殺算了!」
崔不去道:「崔家也不是沒有出息的人物,崔琳的弟弟,崔家四郎崔珮,雖為庶出,從小聰穎,更有詩名在外,他其餘兩個兄弟,雖然平庸,也不像他這樣混賬。」
他的語氣之平淡,簡直不像在談論自己的親生父親。
鳳霄不由懷疑自己的猜測有誤。
以出身論英雄,是十分愚蠢的行為。
古往今來成大器者,從來不為身世所拘,鳳霄從來就不認為自己知道對手的身世,就能抓住他的把柄。
但現在,他對崔不去的好奇與日俱增,這份興趣,卻純粹是出於對崔不去本人。
此刻,他也許還沒去深究這其中的差別。
崔宅旁邊有個園子,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崔不去和鳳霄被安置在園中靠假山的兩個廂房,推門出去便是曲廊春池,崔家又派了兩名美貌婢女過來近身服侍,果然周到妥帖,無一不舒服,這讓原本享受慣了的鳳府主極為滿意,連連誇讚。
崔不去忍不住嘲諷:「崔詠是想用美貌婢女令你動心,讓崔九娘看看她傾慕的人,是個如此膚淺的男子,可崔詠絕不會想到你眼高於頂,恨不得娶鏡中的自己為妻!」
鳳霄哈哈一笑:「去去,你有沒有發現,你在不高興的時候,就會特別喜歡譏諷別人?」
崔不去面無表情:「沒有。」
鳳霄拍拍他的肩膀:「但這樣挺可愛的,繼續保持!」
崔不去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鳳霄忽然趨近,崔不去微微蹙眉,下意識想要退開,卻被對方眼明手快攔住,再拖到面前,鳳霄親親熱熱,一副套秘密的樣子。
「你與崔家有如此淵源,就算視同陌路,心裡想起來,總會不舒服的,但你還特地陪我回來找餘音琴,可不要說,你完全是為了我?」
崔不去沉默片刻,緩緩道:「左月局查到,崔詠的長子,也就是掌管崔家大半財庫與鋪子的崔家大郎,私下與南陳的臨川學宮過從甚密,甚至暗中資助對方,一年到頭,起碼有價值上千銀兩的糧食通過金環幫,流向南方。」
解劍府和左月局,一個調查別國朝廷與朝中動向,一個則更側重於江湖恩怨,雖然時有重疊,但兩者從成立之初,司職是有區別的,如今左月局從臨川學宮著手,得到解劍府不知道的線索,鳳霄並不奇怪。
鳳霄以不出所料的口吻道:「我還當你突然之間有了閒情雅興,果然又是來辦案的。」
「不止是來辦案。」崔不去雲淡風輕道,「我是不恨崔家,可我沒說不恨崔詠和崔琳。」
他綻出一抹笑容:「不過,我這次來,正是為了看百年崔氏的嫡支,如何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
……
崔琳跟妻子在父親面前大吵一通,非但吵不出結果,反倒被老父罵得狗血淋頭,鬱悶之極,越想越是晦氣,連外室那裡也不想去了,出了門隨便亂逛,不知不覺竟走到崔家為外客所置的鼎食園。
對他來說,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實在太過遙遠了,但崔不去的出現,竟神使鬼差勾起他那久遠的記憶。
雖說對方不姓崔,但那雙眼睛委實太像了,像得崔琳心頭惶惶不安。
那是他一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也是他絕對不想再去揭開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他至今被拘在父親崔詠身邊,不讓踏出博陵郡半步。
在博陵郡,崔家的話比郡守還管用,崔詠不讓他離開博陵,崔琳也沒有勇氣反抗,他年輕時所有雄心壯志,都隨著這道禁令而灰飛煙滅,不縱情聲色又能怎樣呢!
崔琳忿忿不平,不期然又想起崔不去。
不止眼睛像,連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都像,只是容貌沒有那樣的美,沒有那麼惹人注目。
他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燒,既焦灼,又好奇,越燒越旺,忍不住想要找個發洩的出口。
崔琳思來想去,實在按捺不住,想再去看崔不去一眼,好讓自己徹底放心。
當他來到崔不去的客房外頭時,就看見服侍崔不去的婢女正端著水盆從外頭走出來,小聲嘀咕,滿臉疑惑。
「白玉。」崔琳喚著婢女的名字,「那個鳳公子可在屋裡?」
婢女忙行禮道:「鳳公子與裴公子出門去了。」
崔琳皺眉:「都這麼晚了,還出去?」
婢女欲言又止:「婢子被鳳公子改了名,如今不叫白玉了。」
崔琳不悅:「他一個暫住幾日的過客,還敢改你的名字?」
婢女喏喏:「是,鳳公子還說,這個名字極好,崔家各位郎君一定會喜歡,就是婢子聽著,好生奇怪,叫,叫余茉。」
崔琳不耐煩:「什麼魚墨?」
婢女:「鳳公子說,是多餘的余,茉莉的茉。」
余茉,余茉……
崔琳下意識在腦海裡過了兩遍,驀地睜大眼,露出見鬼似的表情。
余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