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茉這個名字, 像一本多年塵封的書, 陡然從書架上落下, 攤開在崔琳面前。
猝不及防, 毫無準備。
那些記憶是禁忌, 更是恥辱, 不僅是他的恥辱, 也是整個崔家的恥辱。
是他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誤,是他這輩子都不願再回想起來的陰影。
頭頂轟隆巨響!
他渾身一震,不由抬起頭。
屋簷外的天空忽然亮如白晝, 又急劇暗下。
晴好的傍晚不知何時飄來烏雲,將剛剛升至柳梢的月光徹底遮住。
天地晦暗,風雨欲來。
崔琳腦子裡亂紛紛的, 一時是余茉模糊的面容, 一時又是崔不去那張臉,漿糊也似, 混沌未明。
「三郎, 三郎!」婢女在旁邊不知喊了多少聲, 才終於看見崔琳睜著一雙迷迷瞪瞪的眼睛望向自己。
白玉嚇壞了, 她不知自己為何僅僅只是改個名字, 就惹來崔琳如此反應。
風吹來,比往常還要冷些, 直將崔琳推得往後退了兩步。
「您的臉色好難看,可要請個大夫, 或者婢子去請主母過來?」
白玉的話令崔琳猛地驚醒過來。
「對, 要告訴父親,得馬上告訴他!」崔琳推開婢女,踉踉蹌蹌朝來處跑。
淅淅瀝瀝,夜風帶來一陣細雨。
但崔琳完全不覺得冷。
腳步越來越快,黑夜中狂奔的他,滿頭大汗,神色惶恐。
……
崔不去也不覺得冷。
他腳下,是安平縣城外一處小山坡。
他面前,則是一座孤零零的墳塋。
在墳塋東面不遠處,有一個陵園,那裡才是崔氏一族的安眠之地。
鳳霄看著墳塋前面的墓碑。
余氏之墓。
沒有前綴,沒有落款。
外鄉人路過看見銘文,頂多只能猜出墓主是個女子,連她身前是否嫁人,有何事跡,立碑之人是誰都不知曉,更不會猜出她與崔氏有何關聯。
「這一定是個很長的故事。」鳳霄道。
他聽過的故事不計其數。
每個混跡江湖並能闖出名堂的人,一定有自己滄桑的往事,或輝煌或曲折的過去,但鳳霄是個例外,他從來都是一帆風順,天之驕子,他也不喜歡聽別人的故事,因為別人的事情聽再多,那也是別人的,同情也好,憤怒也罷,都是多餘無用的。
然而現在,他卻很想聽一聽余氏的故事。
因為這個故事,與崔不去有關。
「也許是三十年前,也許還要更早一些,本縣有一戶姓余的耕讀人家,膝下無子,唯有一女,人稱茉娘。我記事時,她已死了,從旁人為她畫的畫像來看,應該是個美人。」
天,逐漸變暗。
唯一的光明,只有墓前那盞被鳳霄放在地上的燈籠。
柔光描繪著兩人站在墓前的輪廓,在細雨中黯淡。
如這時光,慢慢回溯。
余茉不僅是個美人,還有符合許多人心目中美人形象的品行,譬如蕙質蘭心,懷瑾握瑜。
余父是本地名士,雖未當官,但筆下詩集文集不少,許多人慕名而來,拜在他門下,但能被余父收為入室弟子的,只有一個,他姓元名省,是余茉青梅竹馬的師兄。
眼看女兒亭亭玉立,余父本有心撮合女兒與弟子的婚事,奈何元省想要出門遊學,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一日餘茉去外家探親,回家途中,忽遇暴雨,河水上漲,水流湍急,余茉帶著婢女,與家人失散,站在河邊徒呼奈何,正好遇上同樣在附近遊玩的崔家子,對方眼看佳人無法渡河,就自告奮勇,來回兩趟,背著余茉和她的婢女過河,余茉很感激,事後詢問對方姓名,想日後再請家中長輩出面感謝,對方自稱崔珩,是博陵崔家嫡支,排行第二。
聽至此處,鳳霄問:「假的?」
崔不去緩緩點頭:「假的,對方是崔三,因少年頑皮,逃學私自外出遊玩,怕傳回家中被長輩責備,就謊稱了二哥的名頭。」
後來,余家派人去崔家致謝,正好崔二到了婚齡,崔家在為崔二物色妻子,又正好,余氏品貌俱佳,兩家結親,順理成章。
沒有背余氏過河那件事,這樁婚事,充其量也就是郎才女貌,門第相當,有了那樁佳話錦上添花,就更是金玉良緣,天作之合。
鳳霄沉默片刻:「所以,這其實是一樁陰差陽錯,意難平的悲劇?」
崔不去笑了:「不,雖有誤會,卻非悲劇。余氏過門之後,就知道那天背她過河的人,其實是崔三郎,但那天匆匆一面之緣,實在也談不上什麼一見傾心。余氏與崔二郎志趣相投,感情融洽,二人賞雪談詩,看花論泉,足跡踏遍郊外山野,很快就成為一對人人稱道的佳偶。」
……
這場雨看似沒那麼快停。
崔琳連撐傘都顧不上,在雨中一路狂奔。
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他的臉。
他的臉色比天空還要蒼白。
崔宅花廳內,正洋溢燈火通明的熱鬧。
崔詠面上露出方才訓斥崔琳夫婦時所沒有的歡快。
因為崔家最爭氣的兒子,四郎崔珮回來了。
「你還捨得回家,你還記得你在這裡有個家嗎!」雖是訓人的口吻,但誰都能看出崔詠臉上並無不悅。
崔珮也笑呵呵地應和:「兒原想南下探望舊友,路過博陵附近,聽說崔家要辦榴花文會,這不又回來了?」
崔詠吹鬍子瞪眼:「若沒有文會,你當真就不回來了?」
「哪能呢!」崔珮哈哈一笑,「高堂雙全,兒女俱在,我這不就回來了?」
面對愛子,崔詠高興了一會兒,笑容卻轉淡:「自從袁氏病故之後,你不願再續絃,說要遊遍五嶽三川,我知道,你其實是不想回這個家。」
崔珮:「阿爹……」
崔詠擺擺手:「不必多言了,回來是好事,你就多待三兩個月吧,啊?」
崔四看著老父鬚髮皆白的蒼老面容,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
門外腳步聲驟然而至。
崔琳的身影冒冒失失闖入二人眼簾。
一身濕漉漉的他喘著氣,髮絲黏在臉上,說不出的狼狽。
沒等崔詠沉下臉色,崔琳已惶惶然道:「他沒死!他回來了!」
「三郎!」崔詠喝道,「你又發什麼瘋!沒見你四弟回來了嗎?!」
崔琳恍若未聞,兀自道:「他,就那個鳳霄!您知道他剛剛給白玉改了個什麼名字嗎?叫余茉!余氏啊!您還記得她嗎!」
在座兩人陡然變色。
崔詠甚至難得失態,按住桌案想站起來,卻一時腿軟,復又坐了下去。
「是不是你聽錯了!」他厲聲質問崔琳。
崔琳拚命搖頭:「沒有,我問了白玉好幾次的,她說那個姓鳳的,還特地教她是哪兩個字,多餘的余,茉莉的茉!」
崔詠沉默半晌,忽然望向崔珮:「當年是你回來說,他死了。」
崔珮苦笑:「當初我去孫大夫那裡,是想讓孫大夫盡力救他的,可等我過去的時候,孫大夫說,那孩子已經救不回來,斷了氣,那孩子臨死前求他,說自己本來就不被崔家承認,死了也是隨意下葬,不可能進祖墳,倒不如在外面隨意埋了,落個無牽無掛,孫大夫心軟,就答應了,我親眼還見過那孩子的墳堆,連墓碑,都是我後來給他立的。」
崔琳急得打斷他:「可除了他,誰會知道余茉!余家三代單傳,到余氏那裡就只有一女了,鳳霄一定是假名!」
「你慌什麼!」崔詠大怒,「就算他還活著,那也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怕他回來找你報仇嗎!」
崔琳頓時臉色煞白,呆呆站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崔詠喘過一口氣,勉強定下心神。
「他姓鳳,余家沒有姓鳳的親戚,博陵也沒有姓鳳的人家,不過余氏當年有個師兄,會不會是他?」
他望向崔珮,似想要個答案。
崔珮看著平日果決的父親,第一次產生對方也老了的感覺,不由暗暗歎了口氣,說出崔詠最不想聽到的話。
「我沒見過那個年輕人,如果他是當年那個孩子,長相一定跟三郎,或余氏有些相似的吧?」
崔詠抿著唇,半天沒說話。
崔琳的臉色更白了。
崔珮了然:「這麼說,他的確是……?姓名可以假托,當不得真。不管他是否還活著,既然知道余茉,又故意洩露給三哥,必然也知道當年的事,父親,將人請回來吧。」
他歎了口氣:「不管是道歉認錯,還是請罪,總要把話說明白。」
「爹……」崔琳弱弱道,「我不想見他,我真不想見他!」
鬍鬚顫動了許久,崔詠終於開口:「四郎,你馬上將你大哥也喊過來,還有,派人出去尋那兩人,務必將他們帶回來!」
……
綿綿細雨落在墓石上,將樸素簡陋的墓碑暈染打濕,似墓主一生流不出的淚。
不知何時,燈籠被雨水打滅。
無星無月的夜,雖已入夏,卻有些寒意。
他們出來時沒有帶傘,崔不去也沒有回去的打算,任憑頭髮肩膀,沾上雨珠。
故事既然已經開了頭,總得將它講完。
一個前半生甜蜜,後半生淒涼的故事。
崔不去:「好景不長,崔二偶感風寒,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留下余氏,無子守寡。崔家並不要求她為崔二守節,余家也心疼女兒,想接余氏回去再嫁,但余氏自己不願意,她跟崔二鶼鰈情深,寧可為他守一輩子,也不可能遇見再好的人。但,就在崔二夫婦相和,人人稱羨時,卻有個人,窺視這一切,暗暗嫉妒不平。」
鳳霄何等聰明,一下便能猜出:「崔三郎,崔琳。」
崔不去:「不錯。」
崔琳自那一面,就被余氏的美貌才情吸引,他深恨自己當初報了二哥的名字,否則後來所有幸福,還有餘氏這個人,都會屬於他。他後來也娶了妻,但夫妻性情並不投契,這讓他積鬱在心,看見二哥二嫂恩愛有加,更是難受異常。
可,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就算再難受,余氏也不屬於他。
誰知二哥英年早逝,撇下余氏一人,余氏自願守寡,一年裡多半待在從前夫妻二人經常居住的崔家別莊裡寫詩畫畫,緬懷亡夫。
崔三心裡那把不甘心的火越燒越旺,終於有一日,趁著酒勁,悄悄去了別莊,讓人藉故引開余氏身邊的人,將她給姦污了。
他想得很美好,余氏既不願再嫁,安置在別莊裡,以後也可常來常往,再說一開始認識余氏的原本就是他,反倒是崔二搶了本該屬於他的女人。
鳳霄挑眉:「崔三既然如此喜歡余氏,為什麼當年兩家議親的時候,他沒有出面反對?」
崔不去翹起嘴角:「因為當時崔家已經為他物色了一門更好的親事,對方是范陽盧氏嫡支的長房次女,門第比余家更高,對崔三來說,更加面上有光,一念之差,讓他後悔終生。」
鳳霄哂道:「倒也是意料之中。」
余氏平素溫柔,那一晚卻死命掙扎,事後也不肯當崔三的禁臠,甚至剛烈決絕,直接在崔詠面前將此事道出。
崔詠大驚,當即便召來崔三對質,將人打得半死,若非妻子苦苦哀求,差點就要把崔三逐出門庭。
但這件事,畢竟是天大的醜事,如果傳揚出去,非但崔家百年名聲不保,就連余氏必然也要被世人非議,到時候余氏就算再不願意,也得離開崔家,可這樣一來,她就不再是崔二的遺孀。
為了百年之後還能與崔二做一對黃泉夫妻,余氏對崔詠道,此事她願意忍下來,只當沒發生過,但是她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崔三。
崔詠答應了,他同意余氏往後一直居住在別莊,又派強壯僕婦守衛左右,再不讓歹人有接近的機會,而崔三也被拘在崔家宅子裡,不准踏出半步,形同軟禁。
但那一夜之後,余氏發現,自己竟然珠胎暗結,懷了身孕。
孩子是誰的,不言自明。
鳳霄:「那孩子,就是你?」
崔不去嗯了一聲:「是我。」
他平靜得幾近淡然,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雨落在他頭頂,肩膀,冰涼冰涼,連心也是冷的。
天地之間,一切都變得模糊。
唯有身邊那聲歎息,無比清晰。
但,向來風流不羈,從不將任何閒事放在心上的鳳府主,又怎會發出這樣的歎息?
崔不去笑了笑,定然是自己聽錯了。
「我還有許多疑問。」鳳霄也不搖他的扇子了,在風雨中搖扇子,無疑很蠢。
崔不去淡淡道:「我知道,因為故事,還遠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