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驚變

京城。

時近晌午,歡意樓裡,走出兩個人。

為首的是個公子哥,面白微鬚,一身直裰套在身上跟套在竹竿上似的,眼下兩道青黑痕跡,走兩步路就打一個呵欠。

他後頭還跟了個小廝,亦步亦趨,不敢怠慢,一手給公子哥打傘,一手還提著個燭火已經熄滅了的燈籠。

行人見狀紛紛閃避。

原因無它,歡意樓是青樓,青樓的規矩就該是晚上才開門迎客的,現在對方大白天從樓裡出來,那只能說明這位公子不僅玩了一整夜,還玩了一個上午,而他的背景,又深厚到歡意樓不得不為他破了規矩。

這樣的人,脾氣好的也就罷了,萬一要是脾氣不好弄出點什麼事來,吃虧的還是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所以大家見著了當然要閃遠一點。

惹不起,躲得起。

公子哥忽然眼睛一亮,定定地望住前方。

小廝不明所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頓時瞭然。

前方不遠處,一個人慢慢地走過來。

對方同樣是一身直裰,但一樣的款式卻穿出了不一樣的效果,如果說公子哥是竹竿套衣服的話,那對方就是玉樹臨風了,如果有點文采的人在這裡,說不定還會吟上兩句「飄如游雲,矯若驚龍」之類的句子。

不過公子哥明顯是說不出這種富有內涵的話的,他只顧著兩眼放光地盯著對方了,然後踩著輕飄飄地腳步上前搭訕:「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欲往何處?」

小廝暗暗叫苦,自家少爺這等性好漁色,男女不忌的嗜好可真要命,大街上隨便看到個順眼的也能攔下來調戲,這京城遍地都是達官貴人,雖說自家來頭大,可萬一要是被言官撞見了,免不了又要被彈劾一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誰知被調戲的年輕人僅僅是挑了挑眉,便一口道出他的身份:「武安侯長子鄭誠?」

小廝先是吃了一驚,但他長年跟在自家少爺身邊,很有幾分眼力,當下就認出對方並不是什麼公侯府裡的子侄輩,便斥道:「大膽,我家世子的名諱也是你說得的?」

年輕人隨意地拱了拱手:「失禮了,不過據我所知,朝廷似乎還沒下發明旨,敕封你家公子為世子吧,既然不是世子,你這個稱呼細究起來已是犯了忌,若是被人往陛下跟前參上一本,那你家侯爺就要受你連累了。」

小廝被他說得滿頭大汗,越發不敢造次:「小的出言無狀,還請公子見諒!」

鄭誠卻也是一絕,話已至此還不知死活,依舊吊兒郎當地笑道:「美人既認得我,那就好辦了,不如我們找一處地方坐下來喝幾杯,再好好聊幾句?」

他色瞇瞇的眼神在對方身上來來回回地掃蕩,只差沒用眼睛把人家衣服也給剝光了。

年輕人一笑:「也好,不如就到城東冼御史家聊?」

小廝打了個激靈,再也不敢小覷對方,連忙上前一步,攔住自家少爺將將要伸出去的爪子,拱手道:「我家少爺昨夜飲了酒,如今醉意上湧,言行多有所失,還請公子見諒,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對方笑道:「你這話問得有趣,我怎會將姓名告知於你,萬一你回去向你們侯爺告上一狀,我豈不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小廝被他看破用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走遠,這才抹了把汗,鬆了口氣,暗道好險。

堂堂武安侯府的人聽到冼御史三個字竟然像耗子見了貓一樣,只因這大明朝的世襲爵位多得是,朱家子孫的,異姓封爵的,自洪武到現在一抓一大把,一多就不值錢了,而御史言官又太囂張,對著皇帝都敢犯顏直諫,要是知道武安侯長子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調戲良民,估計能馬上攛掇著皇帝削爵了,更不必說剛才那年輕人看上去就不像是個普通人。

尋常百姓哪能明知道是武安侯長子還用這副語氣說話?

「你作死啊,剛才怎敢攔著少爺我!」鄭誠被壞了好事還老大不樂意。

少爺,我這可是救你啊!小廝心道,一邊賠笑:「老爺這會兒說不定在家等著呢,要是回去晚了,您又得挨棍子,還是小心些的好!」

一聽到老爹的名頭,饒是鄭大公子酒還沒醒,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不吱聲了。

小廝跟著鄭誠回去,一邊又回頭望了一眼。

對方早就走遠了,哪裡還看得見人影,但小廝還是禁不住琢磨:那人究竟是誰呢?

唐泛是睡到半夜的時候被喊醒的。

過來找他的人是順天府的一名王姓衙差,半夜將門擂得震天響,得虧這院子只住了唐泛一個人,要不然別人還當強盜上門。

門一開,老王一臉焦急:「唐大人,出大事了,快跟我走一趟!」

唐泛眨了眨眼,身上只披了件外裳,臉上還殘留著睡意:「什麼大事?」

老王壓低了聲音:「出命案了!」

能讓他半夜心急火燎上門的肯定不會是普通命案。

唐泛:「誰?」

老王:「武安侯的長子,鄭誠!」

唐泛一愣,立時就醒了大半。

當年朱元璋得天下時,將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們都封了一批,後來被他自己殺得差不多了,有些在靖難裡站錯了隊,又被永樂帝殺了。

剩下現在這些世襲的爵位,大部分都是永樂帝敕封的靖難功臣的後代,一代代傳下來,還有一些則是當年土木堡之變後封的,好一點的尚有點實權,可以帶帶兵,鎮守地方,運氣差一點的,就像眼下出命案的這家武安侯一樣,只能待在京城養老,甚至不小心牽連進什麼事情,轉眼爵位就沒了,看上去風光,實際上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這些人家就連世子也都是要經過皇帝冊封才生效,不是隨便生個嫡長子就能順理成章當上世子的,要是皇帝看那人不順眼,拖個十幾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說不定還會找個借口除了爵,是以這些貴胄人家的公子哥,走在京城未必比得上一個實職的七品京官風光。

第一代武安侯是靖難功臣,傳到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了,鄭英去年剛剛襲爵,生性嚴肅謹慎,從不敢仗著世襲的爵位在外頭惹是生非,奈何生了個不長進的兒子,武安侯幾乎要為他操碎了心,打打罵罵那都是家常便飯了。

只不過打罵歸打罵,那是恨兒子不爭氣,鄭英可從來沒想過讓他死。

此時的他雙目通紅,面色鐵青,負手站在鄭誠的房外一言不發。

燈火通明的小院子裡圍滿了人,男丁女眷也顧不上避嫌了,驚懼者有之,哭泣者有之,喧囂聲起,一團忙亂。

唐泛趕到侯府時,順天府尹潘賓已經到了,正在跟鄭英說話。

一干衙役將鄭誠的屋子團團圍起來,把那些進進出出的家丁僕役都趕到外頭去。

被老王催促,唐泛沒來得及穿上官服,只穿著常服,不過潘賓一看到他就朝他招手:「潤青,快過來!」

「侯爺,府台大人。」氛圍如此緊張,唐泛倒不顯得如何誠惶誠恐,依舊是那身不緊不慢的氣度,跟周圍的人一對比,反倒有些特別了。

站在人群中的小廝鄭福禁不住啊了一聲,指著唐泛:「你不就是白天那個人嗎?」

這一出聲,人人側目。

潘賓生怕引起什麼誤會,忙道:「還未介紹,這是順天府推官唐泛唐潤青,明敏思辨,長於斷案,這次我讓他前來,也正因為此事。」

鄭英目光一閃,饒是他這等不參與朝政的人,也聽說過唐泛這個名字。

只不過種種道聽途說,終究不如眼前所見,可惜現在兒子橫死,鄭英也沒什麼心思寒暄了,直接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武安侯冷眼一掃,鄭福趕緊將緣由一說。

唐泛拱拱手:「早上與令公子言語不協,還望侯爺見諒。」

鄭英歎氣:「犬子無狀,與大人何干,若不是他已……哎,我定是要狠狠教訓他一頓的!」

說罷露出又氣又恨又是悲痛的神情。

唐泛雖然只是從六品小官,可他名聲來歷卻不小,鄭英自然要客氣一番。

唐泛:「侯爺節哀,還請將令公子之事細說。」

鄭誠是個紈褲子弟,這一點毫無疑問,他的紈褲主要體現在性好漁色上,只要長得漂亮,男女都可以,家裡嬌妻美妾還嫌不夠,外頭又養了外室,結果成日還往花街柳巷跑,也正因為他尋歡作樂,風評不好,所以朝廷遲遲都未下達冊封他為世子的旨意,令武安侯鄭英氣恨又無奈。

今日白天鄭誠剛從歡意樓回來,就被正好在家的老爹鄭英撞了個正著,鄭公子被罵得狗血淋頭,又被勒令禁足在房間裡不准出去,鄭英本以為他能安生幾天,誰知道一轉頭,兒子又跟一個婢女勾搭在一塊。

等到兩個時辰前,鄭英得到稟報趕過去的時候,鄭誠已經赤裸著身體躺在床上沒了聲息,旁邊跪著個衣衫不整的婢女,正在嚶嚶哭泣。

根據小廝鄭福描述,事發大約是亥時將近,鄭誠正好撞見從外頭路過的婢女阿林,見阿林有幾分姿色,就起了色心,要將人往屋里拉,阿林半推半就,雙方糾纏了一會兒,最後兩人還是進去了,鄭福跟到了門口沒進去。

過了大約一炷香時間,就聽見裡頭傳來阿林的尖叫聲。

鄭福連忙推門進去,看到的就是鄭誠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情形。

他連忙跑出去喊人,後來的事情就都不用說了。

照理說,像鄭誠這樣揮霍無度,掏空身體也是遲早的事情,但兒子已經死了,鄭英又沒辦法追究教訓,那婢女就成了首當其衝的誘因,鄭英喪子之痛,武安侯府因醜事而大失顏面的怒火全都發到婢女身上去了。

不過這裡出現一個問題,若那個婢女是奴籍倒也罷了,鄭英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暗地裡打死填井,對外都能找個借口糊弄過去,家醜不宜外揚,更不必勞動順天府出馬,壞就壞在那婢女是良家子,並沒有跟侯府簽下賣身契約。

既然不是奴籍,就不能想打殺就打殺了,否則今日侯府輕易處置,它日難免就落下把柄為人詬病,像鄭英這等小心謹慎之人,是不敢為之的。

所以鄭英第一時間選擇了告官。

那婢女被五花大綁帶了上來,身上多處傷痕,兩頰也有巴掌印,想來事發之後被侯府閤家教訓得不輕,眼下衣裳髮絲俱都凌亂,被人推著跪了下來,依稀可辨眉清目秀。

唐泛:「你姓甚名誰?」

婢女:「婢子名為阿林。」

唐泛:「你且將今夜情形細細說來。」

婢女一邊抽泣,一邊道出原委。

她說的事情經過其實與鄭福所說相差無幾,區別只在於阿林口口聲聲說自己在屋內與鄭誠根本什麼都沒做。

鄭英冷笑:「你為了給自己脫罪,倒是不遺餘力,我問你,你一個前院伺候的,如何會無端端跑到後院去,還路過大公子的院子?這明擺就是打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主意,誰知道現在人死了,你倒迫不及待想要撇清關係了!我闖進去的時候,你等二人尚且還衣衫不整,就連鄭福也說了,他在外頭站了起碼有一炷香的時間,你還敢說未有成事?莫不是要讓我找個人來給你檢查一番才肯說實話不成?!」

阿林泣道:「侯爺明鑒,我與少爺當真清清白白,進屋之後,少爺先是說他很熱,開始脫衣服,藉著又說他頭暈,我便扶著他坐下來,說了些話,結果說著說著,少爺就突然倒在我身上,後來,後來……鄭福便破門而入了!」

鄭英懶得與一個小丫鬟爭辯,就看向潘賓:「潘大人,你瞧,這賤婢還死不認罪,看來是要勞動大人出面了!」

潘賓忙道:「侯爺放心,若令公子之死當真與她有關,下官自會秉公執法。」

鄭英對這個敷衍式的回答顯然有些不滿意。

潘賓對唐泛使了個眼色。

唐泛就問鄭福:「方纔阿林所說可有出入?」

鄭福:「少爺與阿林進了房間之後的事情小人不曉得,但其它事情是能對上的。」

唐泛:「當時從你出去喊人到重新回來,中間隔了多長時間?」

鄭福:「約莫一刻鐘左右。」

唐泛又問阿林:「這期間可曾有人到來?」

阿林:「沒有。」

唐泛:「侯爺,不知鄭公子屍身在何處?」

鄭英:「就在房中。」

唐泛:「我欲入內一觀。」

鄭英:「唐大人請便。」

此時仵作也已趕到,唐泛就與他一同進去。

二人推門而入,裡頭依舊是一片凌亂狼藉。

鄭誠就躺在床上,衣裳凌亂不堪,身體還有些餘溫,不過面色青白,早就沒了氣。

仵作蹲在屍體旁邊,掰開鄭誠的眼瞼嘴巴,又伸手在週身四肢上摸索一陣。

唐泛四下查看搜索了一番,見仵作還在那裡,就問:「有何發現?」

仵作猶豫了片刻:「沒有發現明顯外傷痕跡,但似乎,不像是脫陽急症突發而死的……」

唐泛點點頭,微微蹙起眉頭,也跟著對屍體查看了一番。

仵作:「大人可有什麼發現?」

唐泛:「先出去再說。」

二人起身出去,鄭英和魏玉正等在外頭,見他們出來,便問:「如何?」

仵作人微言輕,如何敢先發話,便望向唐泛。

這時唐泛卻將剛才從床榻邊撿到的一個白色瓷瓶遞至阿林跟前:「此物可是你所有?」

婢女連連搖頭,矢口否認。

他又問小廝鄭福,後者吞吞吐吐半天,終是承認:「瓶中藥丸名曰『富陽春』,有壯陽補腎之功,藥方乃是少爺自己搜羅來的方子,藥則是讓外頭藥鋪配的。」

鄭英聽得是又氣又恨,成天尋歡作樂不止,年紀輕輕還用上這等藥物助興,要不是人已經死了,他將那不孝子吊起來毒打的心都有了。

此時他已經越發肯定兒子是欲與那婢女行房時,忽起脫陽急症暴斃的,恨不得能立馬提劍將這勾引主家的賤人一斬了事。

唐泛將瓷瓶裡的藥丸倒出來嗅了嗅,沉吟片刻之後,又問:「侯爺,令公子家眷何在?今夜前後都與何人接觸過,還請將那些人帶過來,其餘人等皆可退避了。」

鄭英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還是挺配合的,不一會兒,就將人都召了過來。

鄭誠有一妻三妾,看上去不多,不過這還是因為他喜歡在外頭找野花的緣故,再漂亮的女人被納進門,不出三天他就厭倦了,所以自從十五歲開葷以來,能在他身邊待得長久的,統共也就這麼四個女人罷了。

正妻鄭孫氏是應城伯家的侄女,同樣出身勳貴世家,家世與武安侯府相當,當年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美事,如今鄭孫氏不過花信之年,卻已經成了寡婦,以鄭誠的花心,照理說就算他在世時,夫妻感情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這鄭孫氏卻是遠近聞名的賢惠人,連唐泛也曾聽過她的名聲。

眼下四名妻妾站在那裡,餘者三人皆垂首拭淚,唯獨鄭孫氏面色蒼白,不言不語,臉上淚痕猶在,想來已經傷心過度哭不出聲了,連鄭英亦溫言撫慰:「媳婦,你嫁入侯府五年來,侍奉公婆如親生父母,孝順之極,反倒是我鄭家負你良多,如今我那不孝子早早去了,卻也沒留下半點血脈子嗣,我當擇日與親家商量,將你接回娘家,也免得辜負了你大好年華!」

鄭孫氏啞聲道:「公公勿須多言,為人妻者當盡本分,如今我只盼夫君能夠早日入土為安。」

鄭英嗟歎一聲,不再言語。

除了鄭孫氏,另外三名妾室的閨名分別是婉娘,蕙娘,玉娘。

婉娘年紀最長,已經半老徐娘,是最早跟著鄭誠的人,比鄭孫氏進門還要早,性子也比較老實低調,平素在侯府裡存在感很低。

蕙娘姿色最好,以前得寵過一段時間。

玉娘年少多嬌,鄭誠沒死之前,是妻妾中最得寵的。

這會兒三人也是表現各異。

婉娘躲在鄭孫氏身後默默流淚,蕙娘大聲嚎啕,玉娘比不得蕙娘的哭聲更高,卻別有一股婉轉動人心腸的韻味,可見得寵也並不緣由。

像唐泛這等善於觀察的人,即便旁人不說,他也能看出蕙娘和玉娘這兩名寵妾之間想必不那麼太平,爭風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

唐泛拿出那個白色瓷瓶,詢問她們是否見過,眾女眷俱都否認了。

又問她們事發時在何處,四名女眷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又有家人奴婢為證,不似作偽。

鄭英看著唐泛折騰半天,忍不住就問:「唐大人還有何要問的?」

他認為此事罪證確鑿,根本不必一問再問,把那嘴硬的婢女直接帶回去上個刑,三下兩下就招了,何必又招來不相干的人問上一通,難不成還想將婢女弄成無罪?

唐泛道:「該問的都問了,還請侯爺與府台大人借一步說話。」

鄭英便讓其他人各自回房,又將二人請到自己的書房裡。

鄭英:「有什麼話,唐大人盡可直說了。」

唐泛:「敢問侯爺,令公子是否自幼體弱?」

怎麼倒問起不相干的問題來了?

鄭英按捺不悅回答道:「不錯。」

唐泛:「可曾延醫?大夫如何說?」

鄭英:「大夫說是娘胎裡帶來的毛病,有些先天不足,但並沒有大礙。」

唐泛:「令公子體瘦異常,子嗣艱難,想必也是這個緣故了?」

鄭英:「不錯,唐大人到底想說什麼?」

唐泛:「若我沒有猜錯,令公子之死或有蹊蹺。」

鄭英一愣:「何出此言?」

唐泛:「脫陽急症又稱馬上風,若搶救不及便會猝死,醫者認為這是氣陽虛脫所致,有此症者,掌上必生紅圈,圈上必有紅筋,日久積累,並非毫無徵兆,但我剛才查看令公子的手掌時,卻沒有發現這種症狀。」

鄭英反應不慢,一個激靈:「你的意思是我兒的死另有其因?」

唐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繼續道:「若是脫陽急症而死,翻開其眼瞼,還能看到眼中佈滿血絲,這種現象,在令公子身上也找不到,所以我方才才會問侯爺,令公子是否天生體瘦的問題。想來令公子雖然有些腎氣不足,卻還未到因此致命的地步,只不過由於平日裡愛好女色,這才讓人有所誤解。」

誤解的人可不止一個兩個,就連鄭英自己不也覺得兒子是縱慾過度死的?

鄭英悚然而驚,怒色勃發:「誰人如此大膽,竟要害我武安侯長子?!」

唐泛:「方纔我與仵作進去查看的時候,發現令公子身上甚是乾淨,並無污漬,這說明婢女阿林所言非虛,兩人確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既然令公子並非脫陽而死,那麼必然就是另有其因。而且阿林說過,令公子是服用了『富陽春』之後覺得頭暈,興許問題就出在我手上這瓶藥上,不過這些也只是我的片面猜測,此事還須等查明之後再下定論。」

他說完這些,又問:「令公子平日有何仇敵?」

驚怒漸漸平息下來,鄭英默然。

鄭誠一個紈褲公子哥,哪裡會有什麼不死不休的仇人?

但要說完全沒有,也不可能。

旁的不說,鄭英本人就不止鄭誠一個子女,偌大侯府裡三妻四妾,兒女更多,許多內宅陰私不足為外人道。大明律沒有規定嫡長子才能襲爵,如果沒有嫡子,其他兒子經過朝廷冊封,照樣也能襲爵,這就使得鄭誠在府裡成了眾矢之的。若說他爭氣出息也就罷了,偏偏還成日流連花巷,這讓其他兄弟如何心服?

再者像鄭誠這樣,唐泛好端端走在路上尚且被他調戲,更不必說那些無權無勢又被他看上的人,萬一哪個心懷怨憤想要報復,也不是不可能。

還有,紈褲子弟之間也沒少爭風吃醋,火氣一上來大打出手,因此結仇更是家常便飯。

這麼一想,可能性實在太多,簡直無從猜測了。

潘賓見他頹然不語,就道:「侯爺,此事一出,必然是要驚動陛下的,在陛下還未發中旨之前,順天府亦會盡力調查清楚,緝拿真兇,以告令公子在天之靈。」

鄭英點點頭:「那就有勞潘大人了。」

武安侯本人也是在高門深院中長大的,素來知道內宅之間為了爭寵奪爵,下手不比朝廷上那些大人們軟半分,許多狠辣手段更是聳人聽聞,萬一查出來兇手若真是鄭家人,那可真是天大笑話了。

鄭英想及此,心頭涼了半截,早就沒了方才聽到兇手另有其人時的震怒了。

又寒暄了幾句,潘賓就起身告辭,臨走前,唐泛對鄭英道:「侯爺,此事非同尋常,為了方便查驗,我們希望能將令公子的屍身帶走。」

鄭英眉頭緊鎖,顯然不大樂意:「難道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唐泛:「要查明令公子死因,還得從此處著手。」

鄭英:「我兒乃武安侯長子,怎能等同一般民夫,他的屍身,侯府自會保存,停棺七日即行下葬。」

言下之意,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內查明真相,我兒子也等不了那麼久,肯定是要下葬的。

還沒等唐泛答話,潘賓就道:「自然自然,死者為大,還是入土為安的好,侯爺節哀順變,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唐泛:「侯爺,那名叫阿林的婢女,按照規矩,順天府也是要帶走的。」

鄭英這回沒說什麼,直接揮揮手,讓人將那婢女帶過來,交給順天府的衙役。

一離開武安侯府,潘賓就板起臉數落唐泛:「潤青啊,今日之事你實在是太衝動了!」

唐泛一臉無辜:「大人,這話從何說起?」

潘賓:「你方才就不該對武安侯說後面那些話,鄭誠的死到底是不是另有其因,說到底也不過是你的揣測,萬一到時候查出點什麼來呢?你道武安侯送我們出來時為何態度大變,他無非是怕兇手與內宅有涉,到時候死了一個兒子不算,說不定還得搭上一個。」

唐泛歎了口氣:「大人,若是我們坐視不管,只怕就要釀成一樁冤案了。」

潘賓很是不悅,心想我怎麼點撥到這份上你還不開竅?鄭英自己死了兒子,連他都希望大事化小了,我們還瞎忙活什麼?再說了,皇帝肯定會念在勳臣的情面上照顧鄭英的感受,到時候順天府這邊要是真查出點什麼來,反倒得罪了人。

唐泛也有點無奈,順天府尹再怎麼說也是正三品堂官了,潘賓卻如此怕事,連調查一樁兇案都瞻前顧後,也難怪這位大人幹了那麼多年,卻始終沒法再往上升。

二人在武安侯府裡耽擱了大半個晚上,出來的時候,外頭剛剛敲了晨鼓,早起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空氣中還瀰漫著霜露未退的清冷,唐泛見路邊已經有人擺起早點攤子,便對潘賓笑道:「師兄,忙活一夜也該餓了,我請你吃早點如何?」

潘賓聽他換了這個稱呼,原本不霽的顏色卻稍稍和緩,也覺得有些飢腸轆轆了。

兩人都是一身常服,倒也並不扎眼。

攤子老闆見他們找了位置坐下,也不過來,就站在那裡喊:「二位客倌,吃點什麼?」

唐泛:「兩碗肉臊面!」

老闆高聲回了一句:「好勒!」

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肉臊面就擺在兩人面前。

香氣撲鼻的熱湯麵上撒著青翠欲滴的蔥末,確實令人食慾大增。

潘賓和唐泛也是真餓了,不聲不響拿起筷子低頭就吃。

唐泛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卻絲毫不比潘賓慢,甚至還要更快一些。

等潘大人堪堪將湯麵喝完,唐泛已經放下筷子了。

在潘賓想開口教訓他之前,唐泛已經道:「師兄,其實這件事,即使武安侯想壓,也未必能壓得下來。」

潘賓:「何出此言?」

唐泛:「師兄可還記得,去歲發生了什麼大事?」

潘賓想了想,臉色一變:「你是說……?」

他拿起一根筷子沾了麵湯在桌上寫了一個「西」字。

唐泛點點頭。

這「西」字,指的既非東西南北的西,也非西天極樂世界的西。

而是西廠的西。

大明朝傳到當今這位成化帝時,已經是第八位皇帝了。

成化帝他爹,也就是先帝英宗皇帝在位時,鬧出了一樁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土木堡之變。說白了,其實就是一個叫王振的太監不作死就不會死,慫恿英宗皇帝親征瓦剌,英宗皇帝還真聽從了,帶了一班文武大臣去親征,結果死太監被殺,皇帝被俘,一干文武大臣通通死了個精光,當時瓦剌眼看就要打進北京城,還是于謙臨危站了出來,這才保住了這座國都,也免了太祖和永樂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不肖子孫。

成化帝他爹被俘期間,因為成化帝當時還小,國又不可一日無主,為免遭受瓦剌威脅勒索,于謙一干文臣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也就是成化帝他叔當了皇帝。

結果缺德的瓦剌竟然把英宗皇帝放回來了,一山不容二虎,成化帝他叔怎麼可能再給哥哥讓位,就把英宗皇帝給軟禁了起來。

幾年後的某個夜晚,英宗皇帝在幾個大臣的擁護下宮變登基,風水輪流轉,這回輪到成化帝他叔當階下囚了。

沒過幾年,英宗皇帝駕崩,兜兜轉轉,皇位最終還是落到了兒子成化帝身上。

差點就跟皇位錯身而過的成化帝剛剛登基之時,吏治也尚且稱得上清明,只是好景不長,他本來就不是勤政之人,一個懶人一旦習慣了犯懶,就很難再勤快起來。

雖說朝中內外都說如今萬貴妃才是禍水之源,可唐泛不這麼看,一個女人再能禍害,能耐也有限,若是沒有皇帝言聽計從,再來十數個奸妃又有何用,再說萬貴妃囂張跋扈也只是在後宮,對前朝影響並不很大。說到底,還是成化帝自己不想幹活,喜好方術的他將朝中之事盡數推給朝臣,又對宦官寵信有加,方才使得朝廷內外日復一日混亂下去。

相對朝臣而言,宦官才是最親近皇帝的人,朝臣為了行事方便,再加上種種利益之故,自然跟宦官就走得近,如此一來,朝中便流傳起「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笑話,意思是說這些閣老堂官們掌握著國家大權,卻成天看皇帝身邊的宦官行事,唯唯諾諾,正事不幹。

這種情況下,當然不可能奢望國政能夠清明到哪裡去,有識之士長吁短歎,無不說皇帝周圍小人環繞,內有宦官為禍,外有庸臣擋路,太祖和永樂時的鼎盛國力就不要想了,能不能恢復到仁宗宣宗時的清明也難說得很。

就在去年二月,太監汪直受命成立西廠。為了立威,甫一成立他就抓了不少人,這其中不僅有「妄議朝政」的平頭百姓,還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像太醫院院判蔣宗武就不必說了,連六部郎中,地方布政使都沒有倖免,汪直通通不經奏請便直接逮捕,因宮中有人幫他說話,加上他頗能曲意逢迎,成化帝竟也毫不追究,多少人彈劾無望,反被汪直報復。

一時間,西廠權勢氣焰之盛,直逼東廠與錦衣衛,朝野內外,無不人人自危。以至於潘賓甚至都不敢直接喊出那個名字,只敢以字代言,寫個「西」字出來。

見唐泛點頭,他就問:「那地方與武安侯府案又有何關聯?你莫要胡亂牽扯!」

唐泛:「師兄可還記得兩年前的『妖狐夜出』案?」

潘賓臉色又是一變。

唐泛一笑:「師兄無須緊張,大隱隱於市,在這裡說,反倒無人注意。」

兩年前,京城不知怎的忽然流傳起一隻金睛長尾妖獸到處為禍的故事,傳說只要被人撞見,那個撞見妖獸的人就會昏迷,後來據說還有人因此昏迷致死,被妖獸扒了皮穿在身上,幻化成那人的模樣,以訛傳訛,人心惶惶,這時又出了一名叫李子龍的道士,以妖術結交宮中內官,為的是伺機弒君,有人就將那只妖獸和李子龍聯繫起來,還說李道士其實是當年被太祖皇帝殺掉的一隻成精的妖狐,現在太祖皇帝不在了,就來找他的子孫復仇。

雖然後來李子龍被砍了頭,流言也逐漸平息,但成化帝聽說這件事情之後就被嚇到了,甚至認為東廠和錦衣衛都不可靠,需要成立一個新的特務機構來專門為自己服務,西廠也就應運而生。

唐泛:「妖狐案之後,西廠成立,正好可以以此為借口抓捕一批人,除了想要在陛下面前露臉,表示西廠能幹的事情確實比東廠和錦衣衛多之外,還是想要立威,令百官見了他都害怕,如今出了鄭誠這件事,縱然武安侯本人喜歡大事化小,但汪直必然會借題發揮,向陛下要求徹查到底,說不定還會插手其中,這樣方可彰顯西廠之威。」

潘賓搖搖頭:「不可能,西廠眼下雖然如日中天,可汪直平白無故地,幹嘛要去得罪武安侯府呢?」

唐泛:「為了在王親貴胄中樹立威望,為了讓天下人知道,他不僅敢於抓捕百官,連那些勳臣世家也不吝得罪,這樣天下人人懼之,他以後想要做什麼事,就更加方便了。」

潘賓:「那就等西廠插手再說吧,到時候若是西廠願意,順天府正可順水推舟,將這等麻煩事推給他們去做。」

唐泛搖搖頭,有點無奈,他們老師曾經跟他點評過這位師兄,說潘子斌「成事不足,謀事平平,遇事未戰先退」,如今想起來,果然是貼切之極。

那頭潘賓生怕唐泛自作主張鬧出什麼事來,還反過來叮囑他:「這件事武安侯那邊肯定會上奏,等陛下有什麼旨意下來再說,你可千萬不要跑到武安侯府去要什麼鄭誠的屍身了!」

唐泛失笑:「師兄,你看我像是這麼衝動的人麼?」

潘賓沒好氣:「我看就像,老師還說你『恂恂儒雅,有古君子之風』,就衝你方才在武安侯府語出驚人的那番話,倒更像是莽撞多些!」

何以正三品的順天府尹會與從六品的小官互稱師兄弟?

說來也尋常,因為他倆都有一個共同的老師,丘濬。

丘濬這人堪稱全才,不僅當官當得好,在史學,理學,經濟,甚至是醫學上都有所涉獵,見識既廣,著作頗豐,是當下公認的大家,頗受讀書人的敬重,時人若能拜他為師,那真是三生幸事。

潘賓是丘濬早年收的弟子,說來也好笑,弟子官運亨通,如今已是正三品順天府尹,而老師卻還是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不過師生名分擺在那裡,就是官位比老師高,潘賓在老師面前,照樣也要恭恭敬敬執弟子禮。

三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一年的時候,丘濬受命主持乙未科的會試,唐泛也參加了那一科的考試,先是在會試裡得了第五,隨後在殿試裡又以二甲第一的名次高中。

科舉雖然三年一次,可天下間不知道多少英才前仆後繼,在這上面蹉跎了光陰,以唐泛年方弱冠的年紀,二甲第一已經足以令天下讀書人欣羨。

但據說成化皇帝原本還要欽點唐泛為狀元,只因首輔萬安說唐泛過於年輕,名次還是往後挪一挪為好,免得年輕人得意忘形被捧殺,須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皇帝覺得有道理,這才改了名次,將唐泛挪到二甲第一,還惋惜地開玩笑道:「唐潤青文采學識皆是上上之選,難得又年少俊雅,若他當了狀元,只怕從今往後的狀元,往他旁邊一站,都要掩面自慚了!」

是以三年前,唐泛最後雖未得狀元之實,卻因皇帝這一句話,而名傳天下。

丘濬身為會試主考之一,自然就成了那一科考生的恩師。

眾位學子之中,又以唐泛最得他的青眼,丘濬認為他若是在學問上勤加精進,將來的成就絕不遜於自己,便將唐泛收為入室弟子,這當時在士林中也是佳話一段。

唐泛中榜之後,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便被吏部分到順天府來,其中少不了他這位潘師兄出力,否則若是朝中無人,繼續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又或者被分配到邊遠小縣去當個縣官也是常有的事,雖說主政一方,聽上去比推官威風,但天高皇帝遠,誰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被皇帝想起來,三年一過,又有新的進士擔任,誰還會記得一個茫茫人海裡的名字?

有了這一層關係,唐泛跟潘賓之間的關係不可謂不近。

唐泛也知道,他這位師兄其實並不是什麼奸臣,只不過才能平庸了一些,又怕事了一些,所以他亦是盡心盡力為潘賓打算,聽了潘賓的抱怨,也不惱,反倒微微一笑:「我與師兄打一賭如何?」

潘賓有點不悅,心想雖然私底下喊師兄無妨,可我還是你的上官呢,怎可這般尊卑部分,不過礙於老師丘濬的面子,他也不好計較太多,輕咳一聲道:「可有綵頭?」

唐泛指了指眼前的空碗:「若我贏了,師兄就還請我吃一碗肉臊湯麵罷。」

潘賓笑言:「也罷,看來你又要請我吃上一回了。」

雖然因為恩師的緣故,潘賓對這位小師弟多有照拂,但他心裡委實沒將把唐泛的話當回事。在他看來,唐泛初入官場,年紀又輕,哪裡懂得這其中什麼利害關係,只要不給他惹禍已經不錯了。

至於自己老師對唐泛的贊語,潘賓更加不放在心上,他覺得老師在學問方面是大家,但在做官上著實不怎麼樣,否則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過去,官位竟然比當學生的還要低。

武安侯府長子猝死的事情很快上報,順天府這邊,潘賓沒有採納唐泛的意見繼續追查下去,而是私底下與武安侯溝通一番之後,直接在結果上將鄭誠認定為「脫陽急症驟發而死」,這樣一來,當時在場的婢女阿林就難辭其咎了。

但最後如何判,並不是順天府就能說了算,因為事涉武安侯府,武安侯自己肯定會去找皇帝,最後也肯定會由皇帝來定奪。

照理說阿林又沒有直接殺人,就算真的勾引了鄭誠,間接致他死去,頂了天也構不上死罪,充其量就是流放,但是一個單身女子被判流刑之後要受多大的罪,想想也知道,一路上未必能夠或者到達目的地,更何況她得罪的是武安侯府,武安侯想要捏死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想都不必想,那簡直易如反掌。

不管如何都好,潘賓這邊算是撇清了責任。

但天不從人願,潘賓越想大事化小,事情的發展反而就越與他的意願背道而馳。

冥冥之中,注定今年將會是一個多事之年。

事情的起因倒退到兩個月前,三月時,右副都御史陳鉞上書請重開遼東馬市,關於這件事,涉及朵顏三衛和明朝的老恩怨,說起來還得追溯到永樂皇帝那時候去,如同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不提也罷。

只是朝中對這件事頗有爭議,有些人認為朵顏三衛給臉不要臉,就該扼住他們的喉嚨不鬆手,重開馬市等於主動退讓,以後朝廷顏面無存不說,還會讓這些人得寸進尺,不過因為有汪直從旁支持,所以最後皇帝還是同意了陳鉞的上疏,而且讓陳鉞前往巡撫遼東。

結果沒過兩個月,陳鉞假稱建州女真謀反,掩殺人頭充作功勞呈報上去,引發遼東騷亂,被人舉報揭發之後,皇帝自然要派人前往查明真相,順便安撫那些被陳鉞騷擾的邊部,這時西廠廠公汪直主動請纓,說願意為皇帝效勞。

想當然耳,汪直是為了立功搶功,不過這種事情很多人都幹過,在大明政壇上屢見不鮮,比比皆是。

但兵部尚書余子俊偏偏站出來反對,認為現在當務之急,應該是派一個熟諳兵事的人前往,才能快刀斬亂麻解決問題,言下之意,汪直這種外行,就別去湊熱鬧添麻煩了。

汪直當然大怒,他發現自己雖然得到皇帝的寵信,又建立了西廠,卻還並沒有一手遮天,朝中反對他的人還比比皆是。

正好這個時候,廣西太平府,四川鹽井衛接連發生地震,死傷慘重,汪直借口上天示警,帝君左右有奸人作祟,在皇帝面前搶先告狀,先將余子俊的死黨,兵部右侍郎馬文升踢到遼東去,斷了余子俊一條臂膀,又打著讓御史監察地方賑災,以免有人中飽私囊的名義,將替余子俊說話的幾個言官都踢到地方去,徹底孤立余子俊。

這些朝廷中樞大佬們的角力,原本是與潘賓毫無關係的,但好巧不巧,武安侯府的命案恰逢其時,汪直便以此上奏皇帝,要求徹查到底,表示如有必要,西廠也可以加入協助調查,務必要還武安侯一個真相,另外,順天府草草結案,卻有敷衍之嫌,理當懲處。

這個消息傳來,潘賓再也坐不住了,事情的發展,竟與他那位小師弟所言一模一樣!

試想對方不過二十出頭,雖說才華橫溢,令老師也欣賞不已,收為弟子,可終究不過初出茅廬,剛入官場,之前潘賓沒有將唐泛的話放在心上,也正因為如此,他覺得唐泛只是年輕人過於狂妄,不知利害,在那裡胡亂指點江山罷了,誰知道時隔不久,那位師弟所說的話竟然一一應驗,分毫不差。

反觀自己,身為順天府尹,正三品大員,也算是半隻腳踏入中樞了,卻依舊懵懂不知,看事情卻還沒有一個從六品小官來得清晰。

事已至此,他連忙將唐泛喊來,病急亂投醫,以往拿捏著架子不喊師弟,現在也毫無心理障礙了,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末了道:「師弟,依你看,此事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以潘賓的身份地位,得到消息的速度當然要比唐泛快得多,唐泛也不意外,臉上更沒有炫耀之色,沉思片刻,道:「端看師兄想要如何做了。」

潘賓心說我還想如何做,我當然是想保住官位,不被追究啊!

他輕咳一聲:「武安侯私下與我說,本欲將此案大事化小,但這次汪直來勢洶洶,又素得陛下信任,只怕很難善了了,我被彈劾事小,說不得順天府也得遭受牽連,你若有法子,不妨說一說。」

唐泛:「武安侯跟師兄都與汪直無冤無仇,鄭誠的命案也跟他毫無關係,他不會平白無故地跟你們過不去,鬧成這樣,無非是他想借此立威,震懾朝臣罷了。」

潘賓苦著臉:「他立他的威,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余子俊,也沒得罪過他!」

唐泛:「余尚書是前朝老臣,素有威望,汪直一時半會也奈他不何,只好找旁人來下手出氣了,正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潘賓沒好氣地亂遷怒:「你還有心思笑,你師兄都要被罷官問罪了,你很高興麼?」

唐泛也不惶恐,拱拱手:「大人恕罪,大人可曾詢問過幾位幕友,他們又是如何說的?」

潘賓有兩個幕僚,一個叫呂峰,一個叫姜冬源,唐泛都曾見過。

潘賓歎氣:「一個讓我去向汪直賠罪送禮,一個說要上疏請罪!」

上疏是必須的,現在汪直在皇帝面前數落順天府的無能,潘賓肯定要上疏,但奏折如何寫也是一門藝術,更重要的還要看皇帝的心情,以及寫奏折的人在皇帝面前說不說得上話,潘賓憂愁的是一旦他的奏疏呈上去,汪直又在皇帝面前撩撥幾句,讓皇帝覺得潘賓很無能,那他這個順天府尹就當到頭了。

至於去給汪直賠罪送禮,潘賓又有些猶豫。

現在朝中主要分為三派:依附汪直的人,和汪直作對的人。

另外還有中立的,比如說潘賓和唐泛的老師丘濬,他老人家只是一個國子監祭酒,中立就中立了,也不會有人費心去拉攏他。

潘賓也想當個中立派,兩不得罪,不過以他的位置來說,這卻有點難了。

瞧,原本一個不大的案子,雖然死者身份不簡單,但仔細查辦也就是了,結果現在因為牽扯上朝中爾虞我詐的種種派系之爭,突然就變得複雜起來。

唐泛:「師兄,你對汪直此人,有何看法?」

潘賓一愣,想了想:「不簡單。」

確實不簡單。

一個年紀比唐泛還要輕的內宦,在短短一年之間突然崛起,取得皇帝和萬貴妃的信任,組建西廠,權勢熏天。潘賓聽說,有一個進京述職的官員遇到汪直不亢不卑,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巴結討好,反而當眾將他罵了一頓,事後汪直非但不計較,反而逢人稱讚那個官員有風骨,傳聞不知真假,然而說他有容人之量,他又偏偏通過西廠又捕又殺了不少官員,樹立了許多敵人,行事蠻橫,而且很愛胡亂指揮,給別人添亂。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很能趁勢而起的人,要是在亂世,說不準就是一方梟雄,不過要是用一般文臣看待宦官的那種不屑態度去對待的話,那最後吃虧的只有自己。

唐泛:「一般宦官就沒有不貪財的,但汪直偏偏是個例外,他不愛財,卻愛名與權。師兄看他兩年前幫陛下辦的那件事就知道了,趁著『妖狐案』,就能順勢扯起一面大旗,建了個西廠,拉攏自己的勢力,兩年前,有多少人聽過汪直這個名字,現在你再去問問,又有多少人不知道汪直?所以,送禮行賄,對一般小黃門管用,對汪太監,卻是不管用的。」

他說話的語調不快,娓娓道來,卻給人一種沉穩可靠的感覺。

一番道理剖析,更讓潘賓對這位小師弟徹底服氣,連連點頭:「不錯,枉費老薑當我幕客也有些年頭了,對汪直的瞭解卻不如你,那依你說,該如何是好?」

唐泛:「上疏是要上的,不過師兄可以這樣……」

潘賓聽罷,眼前一亮,哈哈笑道:「這法子不錯!」

翌日,潘賓就上了一份奏疏。

他斷案不咋的,當官卻很有一手,一封經過幕僚潤色的奏疏,愣是寫成了訴苦陳冤書,先是言辭懇切地請罪,訴說自己種種不得已的苦衷,爭取皇帝同情,然後他話鋒一轉,說既然汪提督彈劾順天府,那想必是臣等確實還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不如請西廠、東廠、錦衣衛,刑部、大理寺一併介入調查此案,也好還武安侯府一個真相。

池子本來就不清淨了,潘賓這一下,乾脆就把池子攪得更亂。

這就是唐泛給潘賓出的主意。

汪直行事過於霸道,看他不順眼的不在少數,這個提議正好合了朝中某些人的心意,唐泛也是算準了這些人的心思,這頭潘賓奏疏一上,那頭旁人再慫恿幾句,提議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這麼多衙門參與進來,不管最後查出個什麼結果都好,順天府的責任自然就輕了許多。正所謂一棒子下去,魚全都四散驚逃了,哪裡還打得死一條,如此,潘賓也不必擔心丟了烏紗帽了。

於是繞了一大圈,原本已經快要結案的武安侯府命案,又一次回到原點,重新開始,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誰也不會想到,這其中在背後推波助瀾的,竟然是一個從六品小官。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