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這名字一聽就是藥鋪,京城十有八九的藥鋪,不是叫回春堂,就叫什麼仁心堂,如此種種,雷同得讓人以為都是一個東家開的。
位於唐洗白街的回春堂是一家老字號了,京城十來家「回春堂」裡,要數這一家口碑名氣最盛,奈何那年頭沒有什麼知識產權,所以在這家回春堂打響了名頭之後,其它藥鋪紛紛效仿,起名回春堂,唐洗白街的這家回春堂也是無可奈何。
回春堂生意不錯,人來人往,都是開方抓藥的,這裡的藥材不僅有口碑,連坐堂大夫也有名氣,平日裡就連看病的人都要排到門外去。
不過今天下雨,病人就少了許多,連帶來抓藥的也不多,小夥計高伢子忙完一陣,正有些無聊,便見外頭一人收了雨傘放在門口,拍拍衣裳上的雨水,然後走進來。
他雖然背著光,卻隱約可見沾了雨水的鬢邊泛著鴉青的色澤,玉色直裰衣擺飄蕩,瀟灑俊逸。
高伢子在這個藥鋪當了三年的學徒,見過的人不計其數,卻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人物,不由定定地看了半天,直到對方走到他面前,敲了敲櫃面,這才醒過神來,滿面通紅道:「客人有何吩咐?」
對方生得好看,便是連笑,也笑得溫文爾雅,高伢子雖然識字,卻沒讀過多少典籍,想不出多麼好聽的形容詞,只覺得這人就像外頭這場小雨一般,清涼拂面,將初夏的悶熱一掃而空,令人舒服得很。
對方道:「我找劉掌櫃,不知他在不在?」
高伢子:「您來得不巧,劉掌櫃剛出門了。」
此時站在回春堂中跟高伢子對話的人自然便是唐泛了,他聽到劉掌櫃外出,眉心不由微微一凝,旋即又問:「劉掌櫃出門前可曾留話說幾時回來?」
小夥計回想了一下道:「掌櫃臨出門前,說過晌午才回,您尊姓大名,有什麼事,若不緊要,不如與我說一說,回頭我給您轉達,也免得您再跑一趟!」
他口舌靈便,倒是個出面應酬的人才,難怪小小年紀就在回春堂獨當一面。
唐泛笑了笑:「我姓唐,左右無事,我就在這裡等劉掌櫃罷,不知方便與否?」
好看的人總是佔便宜的,換了一個歪鼻子凸眼睛的人來,高伢子未必會如此熱情,但唐泛一說,他就忙不迭道:「自然是方便,唐先生且稍坐!」
然後還親自去倒了茶端過來,可謂狗腿之極。
茶水不怎麼樣,但這份熱情唐泛還是領的,朝他微微點頭一笑,高伢子頓覺飄飄欲仙。
日頭還早,劉掌櫃不會那麼快回來,唐泛索性坐在一旁,一邊喝茶,一邊看坐堂大夫給病人看病,倒也不算無聊。
過了半個時辰左右,外頭又進來三個人,身穿麻香色雲肩通袖膝襴曳撒,腰間一把繡春刀,威風凜凜,氣勢彪悍。尤其是為首那人,神色深邃冷峻,目光銳利如劍,只稍四下一掃,旁人紛紛下意識移開視線,不敢與之對望。
藥鋪裡的人一看到這等耳熟能詳的服色,都露出驚異恐懼敬畏種種表情,立馬自動自發往邊上靠攏,給他們讓出一條道路。
在大明朝,也只有錦衣衛與東廠出馬,才能得到如此待遇。
當然,現在又多了一個西廠。
這三個錦衣衛往藥鋪一站,瞬間就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四下鴉雀無聲,大家瞅著他們,連交頭接耳都不敢。
錦衣衛的威名,自大明立國以來經歷八朝,早已傳遍天下,能止小兒夜啼。
追溯當年,明朝初立,太祖皇帝殺人殺上癮,覺得刑部那些人用著都不給力,殺個人還得先逮捕後審判,平白浪費無數時間,於是就成立了錦衣親軍都指揮司,將錦衣衛當成他自己手中的刀,用來剪除貪官異己,後來他可能覺得人殺太多了,可以收手了,就把錦衣衛取消了,沒想到兒子永樂帝一上台,又給恢復了,還買一送一,附帶發明創造了一個東廠。
錦衣衛和東廠各司其職,又互有交集,業務競爭非常激烈,矛盾早已有之。
對皇帝而言,東廠是宦官主事,那些宦官還都是從小在宮裡頭陪著他長大的,自然比錦衣衛來得親近,不過在有些事情上,東廠也取代不了錦衣衛。
再怎麼說,錦衣衛也是帶把的爺們,東廠卻是宦官主事,而文官們天然就對宦官有著敵意和警惕。
不過,不管內部如何爭鬥傾軋,在外面,錦衣衛一出,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莫不悚然變色,恭敬有加,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得罪這些大爺,無端惹來橫禍。
這也是唐泛為什麼要給潘賓出那個主意的原因。
錦衣衛和東廠互相看不順眼,東廠又恨西廠橫空出世,分薄了自己的風頭和權力,刑部和大理寺對錦衣衛東西廠這些特務機構統統都沒有好感,但又頗為忌憚,不敢得罪他們,幾方牽制之下,順天府反而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高伢子連忙迎上去,強扯出笑容,戰戰兢兢:「幾位大人,光臨小店,不知有何吩咐?」
為首之人並未開口,後面那個錦衣衛便道:「藥鋪掌櫃何在?」
又是一個來找劉掌櫃的?
高伢子詫異,忙道:「好教幾位知道,劉掌櫃今日早早便出門了,恐怕要晌午才回來!」
那人又問:「他去哪裡了?」
高伢子:「那時劉掌櫃家的親戚來找他,好像是家中有人生病了,所以劉掌櫃才匆匆離去,至於他那親戚家住何處,小的並不曉得。」
面對唐泛,他還熱情挽留對方多坐一會兒,但對著這幾位凶神,高伢子可就巴不得他們早點走了。
誰知道為首那個錦衣衛卻冷冷道:「那就在這裡等。」
高伢子暗暗叫苦,卻也不敢說什麼,連忙請他們入座,一面趕緊去泡茶。
好巧不巧,今日藥鋪裡只有他與坐堂大夫兩人,一人看病,一人抓藥,連想去通知東家一聲都分身乏術。
高伢子端來熱茶,慇勤笑道:「幾位大人,這是上好的雲霧茶,請慢用。」
三人也不曾疾言厲色,但不知怎的,一看他們板著臉說話,渾身又散發著生人勿進的氣勢,高伢子就覺得小腿直抽抽,差點沒軟倒在地。
他好半天才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礙,壯著膽子問:「小的多嘴,想請問一聲,劉掌櫃是否犯了何事,若是大罪,小的也好去請東家過來……」
那為首的錦衣衛瞟了他一眼,高伢子後半截話頓時說不出來。
「不必。」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道,這人跟冰雕似的,說句話都直冒冷氣,高伢子一個藥鋪的小學徒兼夥計,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幾乎快要嚇尿了。
見三個錦衣衛似乎無意為難,坐堂大夫和病人們這才戰戰兢兢,各歸各位,看病的看病,把脈的把脈。
高伢子的肩膀被拍了兩下,他回過頭,只見方才坐在一邊的唐先生衝著他安慰地笑了一下,然後對那三名錦衣衛道:「諸位可是為了武安侯府的案子而來?」
為首的錦衣衛瞇起眼,打量了他片刻,不答反問:「你是何人?」
唐泛拱手:「唐泛唐潤青,順天府推官。」
對方似乎還認識他:「你果真是唐泛?」
唐泛失笑:「唐潤青並非顯宦貴胄,想來也沒有被人冒充的價值罷?」
對方這才拱了拱手:「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隋州。」
唐泛是從六品官職,對方則是正七品,說起來官職還比唐泛低,但錦衣衛這個職務本身就不能以常理來論,所以即使對方僅僅只是拱手而未起身,唐泛也沒有說什麼,依舊保持著頗有風度的微笑。
唐泛:「隋總旗找劉掌櫃,是否為了武安侯府的案子?」
隋州不答反問:「唐大人有何發現?」
唐泛:「我的發現,說來應該與隋總旗差不多,若隋總旗有意,不如讓順天府與北鎮撫司攜手合作,也好早日查出真兇,給陛下一個交代。」
他看出這位隋總旗惜字如金,想來自己不喜歡說廢話,也不喜歡別人說廢話,所以也不多作寒暄,索性開門見山。
隋州看了他一會兒,面無表情道:「聽說鄭誠死去的當天,曾在街上遇見唐大人,當時還曾對你出言不遜,不知可有此事?」
唐泛微微一怔,點點頭:「確有此事。」
隋州:「既然如此,那麼唐大人也有了殺人的動機,若大人得空,不如先隨我到北鎮撫司走一趟,再談合作事宜。」
唐泛:「……」
饒是唐泛舌燦蓮花,也被這句話噎得無言以對。
自己明明滿懷誠意提出合作,轉眼卻變成殺人嫌犯,莫非他今天出門忘了看黃歷不成?
都說錦衣衛威勢逼人,誰也不給面子,果然名不虛傳啊!
唐泛啼笑皆非,正想說話,卻聽高伢子一聲驚呼:「劉掌櫃,你可回來了!」
劉掌櫃匆匆進門,一眼就瞧見屋裡頭的三名錦衣衛,不由大吃一驚。
高伢子上前,向他介紹隋州與唐泛等人,劉掌櫃一一作揖,惶恐道:「勞煩各位大人在此等候,不知小老兒犯了何事,還請大人們明示!」
唐泛見他惶急,溫言安慰道:「劉掌櫃不必擔心……」
隋州打斷他,冷冷問:「此處可有清淨之所?」
「有!有!」劉掌櫃忙道,將他們引入內室。
內室不大,勝在安靜,不似外頭吵吵嚷嚷。
劉掌櫃請唐泛他們各自落座,又讓高伢子上茶,便馬上問道:「諸位大人來此,是為了……?」
他畢竟不像高伢子那樣幼稚,一眼就看出這幾個人中,唐泛最好說話,所以雖然話是對著所有人說的,眼睛卻望向唐泛。
唐泛就道:「劉掌櫃,先前武安侯府可有人來你這裡配藥?」
武安侯府命案經過這些天的發酵,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京城無人不知,劉掌櫃一聽,就吃了一驚,連連搖頭:「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唐泛盯住他:「當真沒有?」
隋州等人雖沒說話,卻也在旁虎視眈眈。
劉掌櫃苦笑:「幾位大人,我怎敢說謊,回春堂雖說也有些名聲,可畢竟比不上仁心堂那等家大業大的老字號,武安侯府何等人家,如何會跑到這裡來找我們配藥?」
唐泛:「劉掌櫃,你仔細想想,莫誤了大事,若是有所隱瞞,難免是要吃苦頭的!不妨對你說,鄭誠的小廝告訴我們,鄭誠用的『富陽春』,就是在你們這裡配的,幫忙配藥的是個高高瘦瘦的夥計,年紀二十出頭,唇下一顆黑痣。」
劉掌櫃啊了一聲:「他說的莫不是林朝東那小子?!」
唐泛:「林朝東?」
劉掌櫃:「正是,這回春堂原先負責配藥的夥計便是林朝東,他給商大夫,就是現在在外頭把脈的那位大夫當過幾年學徒,本來也算得心應手,但就在上個月,他說他老家親人去世,要回鄉奔喪,幫忙料理喪事,誰知道這一去,就到現在還沒回來,現在這高伢子,就是林朝東走了之後,被我提拔上來的。」
唐泛:「他是何方人士,在回春堂多久了?」
劉掌櫃知無不言:「據說是河南衛輝府人士,到回春堂做事已有三年,當初是來京城投奔親戚的,後來我見他手腳還算勤快,又略識幾個字,便讓商大夫教他認藥配藥。」
無須唐泛和隋州他們交代,劉掌櫃又主動將商大夫和高伢子叫進來,他們所說的,也與劉掌櫃一般無二,都說沒有給武安侯府配過什麼壯陽藥,更沒見過武安侯府的人來過,回春堂每天來來去去的人很多,即便裡頭有武安侯府的人,因為對方沒有表明身份,所以他們也不知道。
唐泛見他們說話不似作偽,從劉掌櫃的表現來看,確實也對此事毫不知情,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可能:鄭誠雖然在這裡配藥,卻只跟那個林朝東有接觸。
想來也是,年紀輕輕就要用壯陽藥,鄭誠自然要藏著掖著,生怕別人知道。
幾個人輪流交代完畢,戰戰兢兢地看著唐泛他們,一副等候發落可憐巴巴的神情,當然,劉掌櫃等人更多的是看著三個錦衣衛。
唐泛:「隋總旗還有什麼要問的?」
錦衣衛總旗薄唇冷冷一掀:「將他們都帶回去,仔細審問!」
後面二人應諾,上前押人。
劉掌櫃等人連忙求饒,卻又不敢反抗。
看著三人被押出去,唐泛道:「隋大人,當務之急,是將那個林朝東找回來問話才是,回春堂這裡留人看守便是,何必將人抓走,小本經營也不容易。」
隋州:「錦衣衛奉旨辦案,無須向順天府解釋,唐大人若也想到北鎮撫司走一遭的話,自然歡迎。」
唐泛:「……」
面對這等不講情面之人,唐泛也有些無可奈何:「隋大人,我並無惡意,何必咄咄逼人,此番案件,若錦衣衛願意和順天府合作,對雙方來說都有好處。」
隋州冷冷道:「若不是順天府無能,何至於草草結案,又被西廠抓住把柄重新翻了出來?無非是你們潘大人不想得罪武安侯,又怕陛下追責,所以想出這等左右逢源的餿主意罷了,如意算盤倒是打得不錯,可別最後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作為「餿主意」的始作俑者,唐泛倒沒覺得臉紅,事情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的。
但唐泛沒想到對方竟能一眼就看出其中關節,難怪這位錦衣衛總旗從一開始就對他冷言冷語,沒什麼好聲氣,原來早就將他歸入「無能」之列了。
唐泛涵養絕佳,被對方一通譏諷,神情語調還能溫和如常:「事已至此,隋總旗便是再生氣,也改變不了事實,如今西廠在一旁虎視眈眈,東廠又跟錦衣衛不對付,刑部與大理寺看熱鬧不嫌事大,只有錦衣衛和順天府,是真正希望案子能夠水落石出的,所以,合則百利而無一害。」
隋州冷冷道:「就算沒有順天府,錦衣衛也照樣能夠查出真相。」
眼見他轉身就要走,唐泛連忙道:「那隋總旗能否讓我看一看鄭誠的屍體?」
潘賓這個順天府尹,當的實在是不靠譜,當時唐泛跟武安侯要屍體,武安侯不給,潘賓也不敢要,結果現在皇帝中旨一下,鄭誠的屍體直接就被錦衣衛給帶走了,順天府晚了一步,連根毛都沒摸著。
隋州腳步一頓,丟下兩個冷冰冰的字:「沒門!」
唐泛:「……」
瞧瞧,錦衣衛的大爺們,就是這麼拽!
再對比自己那個師兄兼上司,唐泛實在是無語凝噎。
都是出來混的,怎麼待遇差別就這麼大呢?
北京乃天下之都,但凡有點見識,有點條件的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往京城擠,即便是當官,許多人也寧願當七品的京官,而不願意當六品的地方官。天子居所,皇城所在,單單是這八個字,就有著無窮的魅力。
然而好處還不僅是這麼多,對饕客而言,住在京城就意味著可以吃遍天下美食,江南的精緻,北方的豪邁,一眾風味盡收眼底。
就如現在,仙客樓裡,一名食客瞅著自己筷子上夾的水晶肚,惆悵歎氣道:「只怕我離開京城後,就再難吃到如此美味了!」
坐在他對面的人道:「子明兄正當壯年,何必發此慨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三年之後,京城再見,子明兄定能金榜題名。」
汲敏搖搖頭:「三年又三年,人生短短數十載光陰,能有幾個三年?潤青啊,老實說,我可真是羨慕你,少年得意,如今二十出頭,就已經是從六品京官,莫說比起我這等落榜失意之人,就是比起那些同科,你也是佼佼者啊!」
官職好不好,官位高不高,對於唐泛來說,只在於能為國家百姓做的事情是不是更多,但這種話當著汲敏的面說出來,卻未免有風涼話的嫌疑,所以唐泛並不接茬,只給他倒酒:「子明兄此番回去,山高水遠,只怕還要等到三年之後才能相見,這頓飯就當是我為你送行,望你莫要嫌棄!」
三年前,唐泛與汲敏一併進京趕考,因性情相投而結為好友,汲敏才情不俗,當時也是登科熱門人選,沒想到卻名落孫山,出人意料。汲敏心有不甘,三年之後,今年又逢科舉,他自然要捲土重來,誰知道兩個月前放榜,新科進士中又無汲敏名單,這下打擊不小,所以仙客樓裡,他才會如此失態。
帶著七分醉意,汲敏抬起頭,只見燈影之下,燭光搖曳,映得唐泛面容如罩珠玉之輝,筆墨難描。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緊緊握住唐泛的手:「潤青啊,自我落榜之後,那些原先上了榜又與我交好的人,莫不對我退避三舍,唯獨你還肯對我溫言安慰,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份情誼,我汲子明永生難忘!」
唐泛:「子明兄,你冤枉於喬兄和濟之兄他們了,他們曾邀請過你赴宴,你沒有去,他們擔心你誤會,所以才會不再叫你。」
汲敏揮揮手:「潤青,你就不必給他們說好話了,我明白,我心裡都明白,我已年過而立,就已赴京三次,卻一次未中,想我汲子明少小讀書也算鄉中有名,沒想到現在卻落得如此田地,家中老母殷殷期待,讓我如何有臉面回去,如何……」
話未說完,他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唐泛喊來酒樓夥計,將汲敏扶到二樓廂房安歇,汲敏明日就要啟程返鄉,兩人本是說好今晚抵足而眠,秉燭夜談,現在汲敏醉倒,當然就沒法再聊天了。
安置好汲敏,唐泛又了無睡意,就走出酒樓,沿著街道慢慢散起步來。
此時天色已晚,雖還不到夜禁時分,不過路上行人已經稀少得很了,白日裡路人如織的京城,如今倒顯露出幾分黑夜的寂寥,一些胡同裡的妓館酒樓徹夜未休,倒是方便了像鄭誠那樣喜愛遊樂的紈褲子弟,但尋常百姓人家,大都已經熄燈睡覺了。
附近幾條胡同深處燈籠搖曳,隱隱傳來嬌聲笑語,聲音入耳,唐泛沒有露出什麼旖旎曖昧的神情,反倒想起了武安侯府那樁案子。
原本那樁案子雖然有些曲折,但在唐泛看來,想要破案卻並不太難,誰知道潘大人太過怕事,平白耽誤了不少時間工夫,現在屍體被錦衣衛帶走不說,說不定都開始腐爛了,這邊藥丸一事又找不到林朝東,雖說唐泛已經遣了順天府的差役前往河南衛輝府,不過他隱隱有種預感,十有八九應該是找不到人的。
這其中一波三折,實在令人無語,什麼案子一旦牽扯上權貴,立馬就複雜起來。
他抿了抿唇,拋開混亂的心緒,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抄了近路,這裡也是自己白天常走的路,但此時四下寂靜無聲,燈火全無,連月光也被雲層重重遮掩起來,一片漆黑,腳下卻有些崎嶇不平。
所幸遠處隱隱透著幾許微亮,想是還有人家晚睡的,未曾熄燈,不至於讓人覺得伸手不見五指,彷彿墮入無邊黑暗世界。
雖然遠處有微弱光亮,但近處仍然很難認路,尤其是週遭冷冷清清,連一丁點聲響都沒有,反倒襯得遠遠傳來的狗吠之聲是那樣的不真實。
唐泛冷不防踢到一塊石頭,踉蹌了一下,趕緊扶住旁邊的矮牆穩住身形,下意識地低頭去看腳下,脖頸處卻忽然傳來一股幽幽冷意,就像有人對著他吹氣!
皮膚上霎時泛出點點疙瘩,他打了個激靈,扭頭去看,卻見一道白影朝自己撲了過來!
唐泛完全來不及反應,整個身體就被那道白影被壓在磚牆上。
下一刻,他的脖子被緊緊扼住!
人的預感玄之又玄,筆墨難描,就在剛剛,唐泛還覺得渾身不自在,結果馬上驗證了他的預感,危險即刻來臨,而且從脖子上的力道來看,對方這是要置自己於死地!
他睜大了眼睛,只見眼前白濛濛一片身影,雖然近在咫尺,卻連對方長什麼樣都看不到,因為那張臉上還戴著一個白色的面具。
隨著脖子上傳來劇痛,耳邊也響起如泣如訴,幽幽怨怨的聲音,斷斷續續,好似有人在叫魂,卻模糊不清,隱約只能聽出「冤魂」、「神狐」一類的話。
唐泛自小讀聖賢書,對鬼神之說敬而遠之,此情此景,只能讓他在心頭浮現出四個字:裝、神、弄、鬼!
不管對方真鬼還是假鬼,他有備而來,力大無窮,唐泛卻是突然遇襲,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卡得呼吸不能。
短短幾息之間,掙扎無果,反而有翻白眼昏迷過去的趨勢了。
就在這時,刀劍出鞘之聲破空而來!
唐泛脖頸上的壓力隨之一輕,他一手扶牆,一手撫上剛才被勒住的傷處,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那頭的白影飄飄忽忽,卻直接跟一道黑影子打了起來。
有人抓住唐泛的手臂,將他拉了起來。
「唐大人嘴皮子利索得很,何以身手卻這般不堪?」
唐泛抬眼仔細一看,喲,還是熟人!
可不正是前兩日在回春堂見過面的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隋州。
隋州的語氣就像他的人,冷冰冰沒什麼感情,但唐泛還是可以從這句冰冷的話裡聽出一絲嘲諷,不由苦笑。
隋州跟他之所以不對付,倒不全因為這次武安侯府的事情。
錦衣衛對順天府向來看不大順眼,這段歷史還得追溯到錦衣衛的職能上去。
總之恩怨由來已久,說來話長,不說也罷,當下唐泛咳了好幾聲,也沒空跟他辯駁,嘶啞著聲音問:「他是何人,為何襲擊於我?隋大人又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隋州冷聲道:「不過是『妖狐案』餘孽,裝神弄鬼之輩罷了。」
說話之間,那個白衣人已經被隋州手下的一個錦衣衛擒住,連帶臉上那個白色的面具也被抄下,露出下面一張平凡無奇又神色慌亂的臉。
有了燈籠照明,唐泛注意到那個白色面具上,眉心位置畫著一朵淺淺的蓮花。
「白蓮教?」他愣了一下,結合隋州剛才說的話,很快就反應過來,「難不成兩年前的『妖狐案』,竟跟白蓮教有關?」
隋州:「唐大人也見過白蓮教的徽紋?」
唐泛:「是,我少年遊學時曾路過秦州,正好遇到那裡的官府抓獲一個白蓮教徒,他身上的徽紋,正與這個面具上的相仿。不過這白蓮教徒為何會襲擊我?」
隋州沒有說話,倒是他旁邊提著燈籠的那名錦衣衛道:「自『妖狐案』後,妖道李子龍餘孽四處作祟,近來四處找讀書人下手,企圖以讖言造謠作亂,步那李子龍的後塵,上個月有一個落榜舉子正是醉酒之後走了夜路,被這夥人弄得差點沒了小命,興許是唐大人沒穿官服,是以成為他們下手的對象,以後這麼晚還是不要出來了。」
唐泛朝他笑了笑:「多謝告知……咳咳咳!」
他被掐住喉嚨的時間雖然短,但因為對方用力過度,現在喉嚨正火辣辣地疼,說話也困難得很。
隋州見他無事,招呼手下將那個白蓮教徒帶上,轉身便要走。
唐泛不顧喉嚨疼痛,連忙叫住他:「隋總旗留步!」
隋州冷冷回顧:「唐大人不去養傷,還有何事?」
唐泛:「武安侯府命案,合則雙利,還請隋總旗再考慮一下!」
隋州不為所動:「利在何處?」
唐泛咳了一聲:「北鎮撫司有鄭誠屍身,而我則知道鄭誠死前所服的那些藥丸,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隋州終於轉過身。
唐泛啞聲道:「藥丸裡頭所配的藥物,確實與富陽春這張方子有所出入,我已找到高人,將藥丸所配藥材還原出來,這裡頭大有蹊蹺,如果隋總旗有意合作,我願如實相告。」
隋州盯著他看了片刻,終於道:「明日我去找你。」
眼看合作有望,唐泛終於鬆了口氣:「明日休沐,你到我家來罷,城北定府大街柳葉胡同裡的第一家。」
隋州略一點頭,轉身便走,當真是惜字如金,半句廢話也不肯多說。
看著幾人隱入黑暗中的背影,唐泛搖搖頭,摸著喉嚨,苦笑著想:也不知道明日還能不能說話?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擔憂,翌日起來,唐泛的喉嚨疼得比昨日還厲害,對著銅鏡照一照,似乎還能瞧見脖子上的青紫掐痕,一按就疼得很。
因為約了隋州,唐泛就沒有出門買藥,只是自己煮了點小米粥,就著家鄉姐姐寄來的醃菜吃,倒是清脆爽口。
唐泛在京城當官之後,就在定府大街租了這棟獨門獨戶的小院子,這宅子原先是隔壁李家的,李家祖上為宦,買下了柳葉胡同的大宅子,結果後來據說其中一個院子曾經有個李家的侍妾上吊死了,主人家覺得不吉利,就砌牆將這個院子分割開來,改成小宅子,單獨出租,因為是「凶宅」,又不寬敞,價格還算便宜,就被唐泛租了下來。
都說京城居,大不易,定府大街地段好,住的多數都是權貴顯宦,宅子當然就更貴,要不是有這段前因,唐泛只怕也租不起。
不過他在這裡住了兩年有餘,也沒遇過什麼詭異古怪的事情,無非是裡頭白天光線不夠通透,顯得有點陰森罷了,以訛傳訛,就成了「凶宅」,結果倒便宜了唐泛。
隔壁李家這一代的男主人在外地經商,家眷卻沒有跟著過去,一家老老小小都還在,兩年下來,跟唐泛關係也還不錯,彼此時有往來。
眼下唐泛剛吃了一半,外頭就有人敲門。
他本以為是隋州,起身去開門,門外卻站著個小丫鬟。
「阿夏?」
他一開口,那嘶啞難聽不復平日清潤的聲音就將那小丫鬟嚇了一跳,對方再看見他脖子上的青紫掐痕,不由啊的一聲驚叫:「唐大人,您這是怎麼了!莫不是,莫不是昨夜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小丫鬟想像力可真豐富,一下子就往凶宅上面想了,唐泛搖搖頭,比劃了個手勢,問她有什麼事。
阿夏驚魂未定,怯生生地抬高了自己手中的籃子:「主母讓我過來給您送些果子,這是我們自家種的,剛摘下來。」
唐泛點點頭露出笑容,用沙啞的聲音低低道:「代我多謝你家主母了……」
因為開口說話扯動聲帶,他不由蹙了蹙眉頭,阿夏少女情懷,平日裡對隔壁這位俊美的唐大人暗生好感,見狀心疼得緊,忙道:「若是說話不便,就不必說了,還是好生歇著,唐大人,若這宅子住著不舒服,不如由我回去稟報主母,讓你退租了才好,免得鎮日擔驚受怕,還弄得這般,這般……」
阿夏越看,就越覺得脖子上那手指印駭人得很。
唐泛:「你誤會了,我的傷跟這裡無關,是昨夜遇到歹人……」
阿夏摀住嘴巴:「什麼歹人如此凶殘,竟連朝廷命官都敢下手!」
唐泛搖搖頭,不欲與她多說:「總之你回去之後不必多講,免得你家主母他們誤會,平白驚慌,並無,咳咳,大事。」
阿夏總算有些眼色,見他說話困難,也就沒有再騷擾,在詢問唐泛要不要送晚飯過來,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這才依依不捨地道別。
結果才剛一轉身,就瞅見一個人站在她背後。
阿夏一驚一乍,差點就要叫起來。
錦衣衛那身打扮無人不知,尤其是來人還冷冰冰地盯著她,阿夏一個小女子差點嚇軟了腿,二話不說趕緊低著頭走人。
唐泛微微一笑,作了個請的手勢。
隋州跨步入內。
「如果唐大人手上當真有什麼線索,不妨直說,若有價值,合作事宜自然可以考慮。」隋州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來,也不寒暄,直接就開門見山道。
唐泛將阿夏留下來的那一籃子鮮果拎進來放在一邊,裡頭全是黃澄澄的梨子,若與冰糖放在一道慢燉,清熱潤喉,倒正適合他現在的狀況。
「不知回春堂劉掌櫃那三人,被帶到北鎮撫司之後,可曾交代什麼?」唐泛的聲音暗啞,說話一字一頓,語速變得很慢。
隋州倒也沒有隱瞞:「經過審問,發現他們確與此事無關,現在已經放人了。」
唐泛從懷中摸出一張紙,放在石桌上:「鄭誠死前服用的富陽春,我這些天翻找古籍,終於找到那個方子的出處。」
隋州拿起那張紙,只見上頭羅列了兩行藥材,多有重複,他不明其意,抬眼看唐泛。
唐泛解釋道:「上面那一行,就是富陽春的方子,與鄭誠小廝所交代的,一模一樣。而下面那一行,則是我找人將藥丸裡的藥材一一解析出來,總旗大人且看,兩者有何不同?」
隋州記得唐泛之前就說過,雖然沒有方子,但這世上多的是高明的醫者,能夠單憑藥丸本身的味道等種種跡象,追本溯源,把藥材一一還原出來,他仔細一看,發現下面比上面多了一味藥。
「柴胡?」
唐泛點點頭:「富陽春是古方所載的壯陽藥,本身並不稀奇,用九香蟲,仙茅,熟地,淫羊藿等藥材就可以配,雖說吃多了未必有好處,但鄭福說過,鄭誠服用這種藥,大約是三兩個月的時間,所以怎麼也不至於喪命死人。不過要是加入了柴胡,那可就不一樣了。柴胡可解表祛熱,卻不能隨便亂用,元氣下脫者忌之,久服更會傷肝傷腎,這『富陽春』裡加入了柴胡,就從壯陽藥,變成了催命藥。」
隋州:「我派往衛輝府的人傳來消息,說那個私自幫鄭誠配藥的回春堂夥計林朝東並沒有回鄉,已經不知所蹤,遍尋不至。」
唐泛苦笑:「那如此一來,線索可就又斷了。」
隋州沉默片刻:「倒也未必,跟我來。」
他起身往外走去,唐泛鎖上院門,也跟著往外走去。
青天白日,他脖子上的勒痕實在過於駭人,衣領也遮掩不住,旁邊又還跟著個錦衣衛,引得路人頻頻回首,看唐泛的目光怪異得就跟看即將上刑場的死囚犯似的。
隋州先回到北鎮撫司,將裡頭的鄭福提出來,又帶著他前往回春堂。
劉掌櫃等人雖然被放了出來,但是一言一行都還受到監控,兩個錦衣衛奉命守在回春堂門口,如門神一般,連帶這些天的生意也蕭條了不少,劉掌櫃三人正愁眉苦臉地坐在裡頭,見了隋州二人,連忙站起來。
「隋大人,您看我們這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林朝東那廝的事情,也與回春堂無關,能不能……」劉掌櫃本想訴苦,結果被隋州冷眼一掃,後半截話直接嚥了進去。
隋州將唐泛給他的那張藥方子遞給鄭福:「你認得上面的方子嗎?」
鄭福看了一下,連連點頭:「這就是富陽春的方子,小的先前幫少爺去抓藥的時候常見的……咦,不過上頭並沒有柴胡!」
隋州:「你上次來配藥是什麼時候?」
鄭福:「約莫三兩個月前罷?」
隋州冷聲道:「要確切日期,仔細回想!」
人的潛能是無限的,被隋州這一唬,鄭福還真就想起來了:「是三月十八,我想起來了,是三月十八,因為那些藥每次都要先熬成藥丸,比較麻煩,所以我都是提前兩天先去跟林朝東打聲招呼,然後等到三月二十那天,再直接去拿藥丸的!」
隋州望向劉掌櫃:「你聽到了,將回春堂三月十八到三月二十這兩天的配藥備份記錄查找之後呈上來。」
劉掌櫃:「是是是,小的這就去!」
他連忙招呼高伢子和坐堂大夫將回春堂的門關上,然後開始查找記錄。
但凡看病抓藥,人命關天,一個不好就會出現吃死人的情況,免不了也有同行相爭,背後陰人,所以為了避免糾紛,像回春堂這樣稍微有些年份名聲的藥鋪都會有這樣一份記錄。
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有了確切日期,記錄很快就被翻找出來,唐泛和隋州接過來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那兩天藥堂調用的諸多藥材,連用於哪個方子,也寫得清清楚楚。
當他們看到第三行的時候,就瞧見了富陽春三個字,後面一列藥名,唯獨沒有柴胡。
再看那兩天的出藥記錄,也都沒有柴胡那味藥。
也就是說,林朝東在給鄭誠配藥的時候,裡頭用的柴胡,一定不是在回春堂拿的。
這樣說來,林朝東其實是一個很謹慎的人,為免被回春堂發現,他就乾脆單獨在外面買了柴胡來加,不過現在反倒成了破案的線索。
隋州馬上對手下兩個錦衣衛吩咐道:「你們帶著人,馬上去找全城的藥鋪,看是哪間藥鋪曾經在三月十八這一天被購入大量柴胡!」
那二人領命而去。
唐泛對隋州道:「隋總旗,能否讓我瞧瞧鄭誠的屍身?」
隋州:「北鎮撫司的仵作已經查看過,屍體並無異常之處。」
其實在鄭誠剛死的時候,唐泛已經查看過他的屍體了,那會也確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但唐泛總覺得再謹慎一些也不壞,現在距離鄭誠死亡已經過了那麼多天,要是再不看,等屍體完全腐爛透頂,那就可惜了。
所以他依舊堅持道:「還請隋總旗通融一二。」
先時隋州不大瞧得起順天府的人,連帶面對唐泛也沒什麼好聲氣,如今見他聲音受損渾身難受,仍然堅持與他一起東奔西跑地查案,態度倒是略略有所緩和。
「北鎮撫司地下有一冰室,鄭誠的屍身安置在那裡,一時半會暫且無虞。」隋州難得多解釋了一句。「陛下讓北鎮撫司一月之內限期破案,一月之後,即使還沒破案,屍身也要交還給武安侯府,明日你可到北鎮撫司去找我。」
世人都知道,錦衣衛乃太祖親創,最初的作用是「掌直駕侍衛,並儀鸞諸事」,意思就是當御前侍衛,然後負責皇帝出巡祭廟之類的保安和儀駕等等,後來又幫太祖皇帝剷除了不少功臣和貪官,於是除了御前保安護衛以及儀仗職責之外,又加入了後世國安局和反貪局的職務,永樂年間重新恢復錦衣衛,詔獄凶名天下皆知。
但實際上,錦衣衛的職能還遠遠不止於此:科舉殿試巡考,錦衣衛調撥人手幫忙;順天府主持的鄉試,因為本身就涵括了京畿地區,如果出現重大舞弊案件,也要請錦衣衛出馬;還有其它許多雞零狗碎的事情,譬如修理街道,抓捕盜賊等等。
許多原本應該由順天府來負責的事情,往往最後變成錦衣衛在做,說到底,因為錦衣衛精英多,皇帝重視,每年得到的經費也多,自然兵強馬壯,幹啥都給力,效率也比順天府這種普通行政部門要高很多,像這次抓捕白蓮餘孽,給「妖狐案」收尾的事情,本來是順天府的工作內容,結果因為順天府的衙役不賣力,弄得還要錦衣衛們親自出馬。
正因為如此,錦衣衛對順天府的評價,向來不怎麼樣,唐泛縱然名氣再大,也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與錦衣衛素無瓜葛,一旦加入了「飯桶大本營」順天府,在別人眼裡,自然也就成了「飯桶」的一員。
所以隋州對唐泛的意見,實際上還有這等緣由在裡頭,唐泛也心知肚明。
這是歷史遺留因素,跟順天府本身的位置也有關係,在皇帝眼皮底下當地方官,順天府算是頭一份了,雖然行政級別比其它地方官都要高半級,但遍地都是官,誰都可以指手畫腳,這順天府尹當得也挺憋屈。
潘賓和潘賓的前幾任,都不是什麼強勢之人,這一任任的太平官當下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案子一敏感就開始推三阻四,也難怪隋州會瞧不上他們。
唐泛雖然明白這一點,但他剛到順天府不久,又還只是一介推官,面對這種情形,也無可奈何,只能憑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罷了。
他舒了口氣,拱了拱手:「那就多謝隋總旗了。」
旁邊劉掌櫃有意討好唐泛,湊上前來笑道:「唐大人,這是秋梨膏和藥鋪獨家配方的活血膏,前者內服,潤喉清熱,後者外用,活血祛瘀,您脖子上的傷,保管用了之後第二天便無大礙了!」
因為早飯吃了一半就被打斷,然後跟著隋州出來找人問話,連擦藥都來不及,又說了大半天的話,唐泛的嗓子已經嘶啞得不行了,此時被劉掌櫃一說,才發覺脖子上的肌肉被牽扯得生疼,不由眉心微蹙。
唐泛收下劉掌櫃的藥,道了聲謝,又不顧他的推辭執意給了錢,這才跟著隋州出了藥鋪。
外頭陽光燦爛,不復早幾日那般細雨綿綿。
隋州餘光不經意一掃,但見身旁那人烏髮青衣,秀頎白皙,也越發映襯得脖子上那十指掐痕觸目驚心。
他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瓶,遞過去,淡淡道:「外用一日三次。」
唐泛接過來,笑道:「北鎮撫司出品,必然不凡,我倒是得試試。」
隋州微一頷首,也不多言,手按繡春刀,舉步便往前走。
柴胡藥性雖然比較猛,但如果使用得當,也不算罕見,偌大京城,多少藥鋪每天配出去的藥方子,裡頭不知道就有多少柴胡,但想要熬製成那麼多藥丸,又達到傷身害人的效果,所需劑量肯定比較大,不是一般看病開藥可比,而且又局限在三月十八那兩天,搜索範圍立時就縮小了很多。
錦衣衛辦事的效率果然不一般,僅僅半天,隋州派出去的人馬就有了消息。
城北的三元堂,城東仁心堂,這兩間藥鋪,在三月十八日當天,都曾被人買走大量柴胡,隋州派人一查問,發現來買的人都是同一個,而且根據對方藥鋪形容,來買藥的,卻不是那個神秘失蹤的回春堂夥計林朝東。
錦衣衛掌巡查緝捕,遇到這種事情也是駕輕就熟,隋州當下就叫來畫匠,讓他根據那兩個夥計形容的特點把人描繪出來。
不一會兒,一個顴骨高聳,鼻樑微塌的形象就躍然紙上。
很面生。
隋州皺起眉頭,其實他心裡已經隱約有一個方向,這件案子說複雜,其實也不複雜,敏感就敏感在當事人是武安侯長子,武安侯府又不是能夠讓人隨意進進出出的地方。
京城人口百來萬,每天進進出出,要找這麼個人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這時,旁邊默不吭聲的唐泛卻突然開口:「我見過這個人!」
隋州扭頭看他。
唐泛:「這個人我有印象,但至於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如果想起來的話,我會馬上告訴你。」
隋州點點頭,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這裡,唐大人明日可到北鎮撫司找我。」
唐泛笑著起身:「也好,今天收穫不少,我也還要回去稟報府台大人,這就告辭。」
隋州這人看著不好親近,做事能耐卻是一流,而且唐泛能得到他那一瓶贈藥,說明兩人關係多多少少也有所改善,如果順天府能夠跟北鎮撫司建立良好關係,這對以後做事當然也很有幫助。
隋州冷不防來了一句:「潘府尹怯於任事,唐大人若想有所為,在順天府,終究是可惜了。」
唐泛笑道:「隋總旗莫不是想挖潘大人的牆角,邀我到北鎮撫司任事?」
隋州:「若你願意,自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