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蓮妖徒

管家老李一聽這話就急了,連忙道:「少爺,唐大人於我李家有大恩……」

李麟打斷他「老李,現在這個家到底是誰作主?是你還是我?」

老李何等忠心,聽了這種話,惶惶不安,連聲道:「自然是少爺您啊!」

李麟不耐煩:「既然是我,你就不要管了!雖然他是官,我們是民,可難道官就可以無法無天了?這裡是京城,可不是什麼窮鄉僻壤,若不是他,父親又怎麼會變成殺人犯?」

唐泛微微一哂,這李家少爺莫不是讀書讀傻了:「李麟,張氏雖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可也從小撫育你長大,不曾假他人之手,這片慈母心腸,任誰見了都要感動,生恩養恩,豈有輕重之分?李漫雖然是你的父親,可他同樣也是殺了你母親的兇手,你心情矛盾,左右為難,我可以理解,但如果你因此就是非不分,那寒窗苦讀那麼多年又有何用?」

李麟梗著脖子道:「誰不知道那只是因為她沒有自己的兒子,才會對我好的!」

唐泛目光轉冷,搖搖頭:「看來你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我真為你那九泉之下的嫡母不值。」

李麟怒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唐大人離開罷,我知道你是順天府推官,不過滿京城都是官兒,你這從六品的推官還真不算回事,阿冬是李家的奴婢,要怎麼處置自然要由我來決定,我說不賣就是不賣!」

這李麟也是個奇怪的人。

說他讀書讀傻了,不通俗務吧,說話有時候又挺一語中的的,他還真說對了,唐泛這種品級的官員,在京城也確實算不上什麼,而且他一個推官,也管不到人家李家要賣奴婢的事情上去,如果他今天強行將阿冬帶走,李麟要是鬧將上去,雖然唐泛未必會如何,但是免不了被御史彈劾一個「與民爭婢」,對名聲也會有影響。

但要說李麟聰明,從他剛才那一番「嫡母對他好是別有居心」的論調,唐泛立馬就對他的觀感一落千丈。

不管李漫跟張氏之間有什麼恩怨情仇,那是長輩們的事情,作為晚輩,李麟會有矛盾痛苦的心情是正常的,但他卻寧可無視張氏對自己的付出,一味地袒護生父。

當然這也可以說是孝道的一種,不過就算是孝,也是愚孝。

做人並非一定要剛正無私,但起碼要恩怨分明,如果好壞不分,那這個人也不會有太大前程的。

唐泛點點頭:「阿冬是你家的人,自然由你處置,這是應當的。」

說罷他也懶得再看李麟一眼,直接就轉身離開。

等唐泛出了李家大門,身後老李匆匆追上來,氣喘吁吁道:「唐大人,少爺還小,您大人有大量,別和他一般見識,小的給您賠罪了!」

唐泛失笑:「他不小了,想我十五歲時已經中了舉,又送長姐出嫁,足以撐起一個家了。」

他見老李惶惶然,又道:「不過你放心便是,就是衝著你家太太的面子,我也不會對他怎麼樣的,但是你家少爺這樣下去,只會害了他自己。」

唐泛從李家離開,直接就回到順天府,見自己的副手,校檢杜疆正坐在他的值房內,便笑道:「小湖今日得閒了?」

杜疆聽了他的調笑,卻並沒有跟著笑起來,反倒一臉嚴肅:「大人,陳氏不見了。」

唐泛拿起茶盅的手一頓:「怎麼回事?」

杜疆道:「李漫入獄之後,她就被李家的人趕了出去,然後就找了一間客棧落腳,我聽了您的指示,就讓人在客棧外盯著,誰知道昨天一天都未看見陳氏外出,衙門的人就去問客棧掌櫃,掌櫃說陳氏昨日就退房了,並沒有說要去哪裡。」

李漫殺妻,雖然有憑有據,有前因有後果,從頭到尾看似跟陳氏沒什麼關係,但唐泛總覺得這美貌婦人肯定在其中也沒少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又見她從頭到尾低調異常,既沒有因為李漫入獄而害怕,也沒有因為被趕出李家而惶恐,表現得太過鎮定,反倒不同尋常,便讓人去盯著那個陳氏,卻沒想到居然還讓對方給溜了。

唐泛道:「你讓人去她住過的那間房裡搜查過沒有?」

杜疆點點頭,他做事細緻謹慎,這些事情本不用唐泛吩咐。

「搜查過了,也沒什麼異常的,陳氏隨身的行李本來就少,後來我又親自去了一遍,結果在牆邊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很小的標記,痕跡好像是新刻上去的,約莫兩個指節那麼高,也不知道是不是與陳氏有關。」

唐泛被挑起了好奇心:「長什麼模樣?」

杜疆拿來紙張,憑著記憶在上面把標記的大致模樣畫了出來。

唐泛一見之下,就脫口而出:「白蓮教?!」

杜疆也是悚然一驚:「什麼,難道那婦人還與邪教妖徒有關,這不就是一樁普通的殺妻案麼?」

唐泛面色也漸漸凝重起來:「我原本也只是覺得這婦人有些可疑,所以才會讓你去盯著她,誰知道還牽扯出這麼一個事情來。」

杜疆道:「這下可就有些難辦了。她既是與白蓮教有關,卻待在李漫身邊,甘為妾室,想必沒少慫恿他去殺妻,也不知道有何目的。」

唐泛苦笑,這下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頭汪直的白玉駿馬還沒有下落,這邊李家的事情又跟白蓮教有關,麻煩事都一起上門了。

他想了想:「這樣罷,你繼續讓人尋找陳氏的下落,那客棧房間已經有人進去過,現在打草驚蛇,估計就算跟白蓮教有關,他們也不會再出現了,不過你還是派人盯著,以免有什麼遺漏,再去和潘大人稟報一下,我這就去找北鎮撫司的人,跟他們知會一聲,錦衣衛之前就曾追查過白蓮教的事情,說不定他們會有什麼頭緒。」

說到這裡,唐泛又想起之前他半夜被人掐脖子的事情,對方故意在他面前裝神弄鬼,事後也證明了與白蓮教有關,看來自從李子龍的事情之後,白蓮教餘孽一直就沒有離開過京城,只不過由明轉暗,潛藏起來罷了。

兩三年前,妖道李子龍暗中結交宮內宦官,差點把皇宮都翻了天,連皇帝差點也被放倒,也就是在那次事件中,皇帝覺得錦衣衛和東廠很無用,汪直則利用皇帝這種心理趁勢而起,短短時日就爬到高位。自那之後,錦衣衛才警醒起來,將京城翻了個底朝天,其間沒少與白蓮教徒發生衝突,折損不少人手,這才將白蓮教的氣焰壓了下去,誰知道時隔兩三年,白蓮教一直沒有被徹底剷除,稍微遇到一點機會,就能春風吹又生。

不過白蓮教既然能夠從宋朝一直延續下來,又經歷過宋末的混亂,元朝的黑暗,元末的亂局,直到今天,如此歷史悠久,存在數百年的邪教組織,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法,錦衣衛想要在短短兩年內就將它們徹底剿滅,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唐泛交代完杜疆,就先去了北鎮撫司。

很不巧,薛凌不在,在北鎮撫司當值的也不是唐泛認識的熟面孔,唐泛詢問了兩句,見他們不肯透露,便也不勉強,轉身就欲離開。

卻聽身後傳來熟悉而冷淡的聲音:「你找老薛作甚?」

唐泛回過頭,喜道:「廣川兄,你回來了?」

隋州還是那一副八風不動的冰塊臉,不過他見了唐泛臉上毫不作偽的喜色,眼中隨之流露出一點笑意,點點頭:「嗯,你找老薛?」

唐泛笑道:「本來是想找你的,前幾天來過一趟了,那會兒老薛說你出外差去了,沒想到你這麼快便回來了,若是你方便的話,正巧有些事要和你說。」

隋州道:「你拜託老薛的事情,我也聽說了。」

他頓了頓,臉微微一側,示意自己身後的人:「以後若是我和老薛都不在,你可以找龐齊。」

龐齊也是一身錦衣衛的打扮,不過看上去官職要比老薛還略低一些,人也比老薛年輕,一張娃娃臉的面孔,逢人就笑,很是溫和無害。

不過唐泛卻不敢因此就小看他,能夠在北鎮撫司任職,看遍諸般刑獄都面不改色,那一定不能用普通人的標準來衡量,行走在外,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往長得越是無害的人,很可能越是厲害角色。

唐泛朝對方點頭致意,並自我介紹:「唐泛唐潤青,順天府推官,那日你跟著廣川兄去回春堂查案的時候,我們已經見過面了。」

能夠直接以字相稱,又聽了隋州那句「以後有事可以找龐齊」,龐齊就是再傻也知道這個人跟自家上司關係很好,不能得罪,便連忙也拱手見禮:「唐大人太客氣了,以後有事吩咐一聲就好!」

隋州卻沒什麼耐心再聽兩人說什麼沒有營養的場面話,直接就打斷他們:「見賢,你有事先去忙。」

龐齊應聲離去,隋州二人則離開北鎮撫司,往外漫步而走。

隋州道:「你上次拜託老薛查那尊白玉駿馬的下落,已經查到了。」

唐泛忙問:「在哪裡?」

隋州道:「就在東廠廠公尚銘家中。」

唐泛面色古怪:「……」

隋州道:「那尊白玉駿馬本來就是尚銘花高價從英國公手中買下來的,當時汪直也想要,不過沒能搶過尚銘,所以那東西跟他沒什麼關係。」

唐泛苦笑:「潘大人這下可要為難了,只不過汪直為何好端端地,要如此作弄他。」

知道了白玉駿馬的下落也沒用,順天府難道還能跑去找尚銘要?別說這東西本來就是尚銘的,就算不是,以潘賓的面子,難道去要了,尚銘就會給?

換個角度說,汪直難道會不知道那東西在尚銘那裡?可他還讓順天府去找,這不是擺明了想作弄為難潘賓嗎?

難道汪直真的就像外界傳聞的那樣,跋扈任性,隨心所欲?

隋州想了想,道:「汪直跟尚銘一向不和,可能只是想噁心一下尚銘而已。」

唐泛攤手:「但是毫不相干的潘大人卻因此被拖下水。」

隋州:「那你們要如何應對?」

唐泛搖搖頭:「我回去將這個消息告訴潘大人再說罷。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他將李漫殺妻與陳氏失蹤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又提到那個白蓮教印記。

隋州頷首:「白蓮餘孽死灰復燃,只會暗中搗鬼,我會讓人留意的。」

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有隋州的這一句話,唐泛就知道他一定會用心去做,而自己也就產生一種重任被托付出去的放心。

興許有些人辦事靠譜,天生就能讓人放心,而隋州就是這樣的人。

唐泛笑道:「那就拜託你了,原本你從外地回來,我是該與你坐下來暢聊的,不過白玉駿馬的事情,潘大人一直很上心,我得先回去告訴他一聲,不如咱們改天再約?」

隋州嗯了一聲,冷場片刻,忽然問:「你今日幾時回家?」

唐泛:「若是無事的話,便與尋常時間一樣下衙歸家,怎麼了?」

隋州:「那今夜我去找你。」

唐泛下意識應好,回頭想想又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到底有哪裡不對呢?

聰明絕頂的唐大人在回去的路上苦思冥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且不提潘賓得知白玉駿馬的消息之後是多麼糾結,沒了阿冬過來送點心,唐泛散值之前都先在外頭解決了晚飯問題,然後再回家,不過想想今天白天隋州說過要來,唐大人就又拐到街邊雜食鋪裡買了點滷味,在旁邊酒鋪裡買了一小壇黃酒帶回去。

兜了一圈遠路,等他慢悠悠地回到家,發現家門口已經站了個人,可不正是隋百戶?

「早知你這麼早過來,我就先回家了,免得你在門口枯站!」唐泛連忙加快腳步朝他走過去,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無妨。」隋州道。

唐泛發現他手裡也提著一些吃的。

隋州:「我家離你這裡遠,今夜索性在你這裡住下,你不介意罷?」

唐泛:「啊?不介意,不介意,明日休沐,正可秉燭夜談!」

兩人將東西放下,唐泛去拿杯子倒酒,隋州則將包著吃食的紙袋一一解開。

唐泛買的是鹵豬耳朵和豬舌,鮮香可口,最是下酒。

隋州買的則是花椒脆腸,酥炸豆腐,鹽漬花生,和涼拌黃瓜。

「來就來了,何必還帶東西來,你我這麼熟,下次勿要破費了!」

唐大人假惺惺地說著場面話,一邊夾起酥炸豆腐咬了一口,豆腐外皮炸得酥脆,但咬下去之後,裡頭卻是白白的如同豆腐花一樣,軟得像是快要從裡頭流出來,豆香四溢。

「你這酥炸豆腐是在哪裡買的,怎麼這般好吃?」唐泛奇怪道。

「家裡有些食材。」隋州言簡意賅。

「你會燒飯?」唐大人萬分震驚。

隋州難得嘴角往上一勾,沒有言語。

幾個呼吸過去,唐泛還沉浸在震驚的情緒裡:「廣川兄,你竟然會燒飯啊?真是,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沒真是出個所以然來,外頭就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真是太厲害了!」唐大人長吁口氣,將感歎補充完畢,然後才起身去開門。

外面站著阿冬,她沒等唐泛開口,就急急道:「唐大人,救救我!」

小姑娘要跪下,唐泛攔住她:「發生了什麼事?」

阿冬哭喪著臉:「阿春姐姐告訴我,說老爺讓人明日去找人牙子過來,要將我發賣了!」

唐泛吃了一驚:「只賣你一個?」

阿冬點點頭:「前些日子已經賣了一批了,管家爺爺知道我想來您這兒,原本也是沒什麼意見的,誰知道今日他們忽然改變了主意,說要將我賣掉!」

為了將事情說清楚,她咬牙忍住眼淚,但說到後邊,還是忍不住哽咽起來:「唐大人,怎麼辦,您去跟管家爺爺說好不好,我不想被賣掉!」

唐泛知道,這一定不是管家老李的意思,九成九出自李家少爺李麟的主意。

估計是早上那件事情使得李麟心中怨恨,又不能直接跟唐泛對著幹,索性就準備先下手為強,將阿冬賣掉,讓唐泛的打算落空,反正這是李家的奴婢,誰也管不著。

想到這裡,唐泛一時也有些無語。

張氏在時,他也曾見過李麟幾面,當時他生性羞澀,話也有點少,不過同為讀書人,他對年紀輕輕就考中進士的唐泛很有幾分景仰,唐泛也指點過他幾句。

沒想到時過境遷,因為家中變故,李麟心性大變,變成如今不近人情的模樣。

也不知道張氏九泉之下,會作何感想。

說到底,李麟要賣阿冬,也是天經地義的,唐泛確實管不著,他本想這幾日再想想辦法,誰知道李麟竟然馬上就要把人賣掉,如果被賣到不好的人家,那以後阿冬可就要吃苦受罪了。

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唐泛有些不忍心:「這樣罷,別著急,你先回去,我想想辦法。」

阿冬對他有種天然的信任感,聞言很聽話地點點頭,抹著眼淚回去了。

她是偷偷溜出來的,自然不能從正門出來,回去的時候也要繞一大圈從後門回去。

唐泛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一邊在心裡想著辦法。

卻聽身後有人道:「你想要她?」

唐泛點點頭,又覺得這句話好像有點歧義,就把阿冬的事情略說了一下:「正好我這邊也缺個打掃燒飯的人,阿冬倒也勤快,可以勝任。」

隋州點點頭:「其實這件事也不難,你不用管了,我幫你解決。」

這樣仗義的朋友上哪兒去找,唐大人那個感動啊,連忙拱手道:「那就多謝廣川兄了!」

隋州又道:「你既與李家鬧出這般矛盾,住處的事情又要怎麼辦?」

唐泛並沒有和他說自己正在四處找房子的事情,隋州卻能注意到這一點,可見其心思細膩。

「京城大,房子也多,想必還是能找到的。」唐泛道。

隋州沉吟片刻:「你若願意,可以搬去與我同住。」

唐泛一愣:「這,不妥罷?嫂夫人不會不高興麼?」

隋州:「我尚未娶妻。」

唐泛:「那如夫人總有罷……」

隋州不悅:「既未納妾,也無侍婢。」

沒等唐泛再問出什麼,他又道:「父母與長兄同住,我一個人搬出來,不必擔心。」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對方誠意邀請,唐泛再拒絕就不好了,他長揖到底,誠懇道:「那就暫且叨擾廣川兄了!」

其實隋州人冷歸冷,卻並不難相處,兩人也有共同話題,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不止會燒飯,手藝比自己還要好上百倍不止。

這麼一想想,唐大人其實還有點小激動呢。

隋州冷漠的嘴角終於微微一勾。

「你我熟稔,何必客氣。」

隋州的住處是一座小三進的宅子,如果一大家子住的話,還是有些擁擠,但若是像現在隋州只是一個人住,那就寬敞得過分了,再加一個唐泛也不過分,三間主房,三間廂房,除了隋州自己住的一間主房,一間廂房用於存放雜物之外,另外兩間主房和廂房都任由唐泛挑選。

備註:不收房租。

唐泛沒想過白吃白住,不過隋州並不缺他這點租金,反正就算唐泛不來,這麼一大間宅子,他照樣也是一個人住。

隋百戶既然冷著臉說不收錢,唐大人也就沒有堅持,不過只要有空,他就會往家裡搬些米和面,以及其它一些食材,等於承包了伙食費,對此隋州沒有任何意見。

唐泛挑了一間廂房作為自己的房間,這不是因為他扭捏客氣,不敢住正房,而是那間屋子朝東,開門就是院子,視野光線都不錯,有空閒的時候還可以在院子裡和柱廊下種種花草。

找了個休沐的日子,他就將自己的東西搬了過來。

李麟沒想到自己拿捏唐泛不成,對方還這麼快就找到了新住處。

阿冬的事情同樣很快得到解決,唐泛不好出面,隋州卻完全沒有這個顧忌。

他連面都用不著露,北鎮撫司的人只要往李家一站,說李漫的案子還沒結,要將一干人等提去問話,把阿春阿秋阿冬等僕役通通拉走,放回來又提過去,放回來又提過去,這麼整上幾回,李家就吃不消了,李管家拉著錦衣衛求他們高抬貴手,偷偷地塞銀兩,北鎮撫司的人也不幹,最後李家只好雙手奉上賣身契,不單是阿冬的,還有阿春的。

張氏不在了,阿春也不願意再留在李家,她最大的願望是能夠恢復自由身,出去嫁人,之前李麟想要她做妾,她不願意也沒辦法,唐泛好人做到底,既然決定搭救阿冬了,就順帶連阿春一併帶出來,阿秋願意留在李家,就由得她去。

三天時間,事情就辦得妥妥當當,讓唐泛不由得感歎北鎮撫司確實效率奇高,而且能人之所不能,難怪人人聽見錦衣衛幾個字都要聞聲變色。

阿冬自小就賣入李家,離開了李家就只能來找唐泛,別無去處。

不過唐泛沒有拿捏著阿冬的賣身契,而是當著她的面將賣身契燒掉,跟她說好,將她收為義妹,十五歲之前收留她,十五歲之後如果她想嫁人,也不強留,到時候唐泛自然會拾掇一份嫁妝,給她找一戶好人家。

阿冬自然千肯萬肯,當即就改口稱唐泛為大哥,原本沒有沒有姓氏的她,從今往後名字前面也多了個姓氏,唐冬。

家裡原本住著兩個鎮日早出晚歸的大男人,家務活通常只能雇短工來幹,就算隋州會燒飯,也不可能天天都有空做,阿冬來了之後,短工也不用雇了,飯也由她燒了,主動承擔起家務活,她年紀雖小,又有些貪吃好玩,幹起活卻也利落,不過兩天,裡裡外外就都煥然一新,還真種上不少花花草草,隋州和唐泛都表示很滿意。

唐大人從此過上了不用操心打掃衛生和做飯的幸福生活。

那個很可能與白蓮教有關的婦人陳氏的下落還在被追查著,潘大人那邊卻焦躁了。

無它,白玉駿馬的下落雖然有了,但是汪直也給潘賓出了個難題。

白玉駿馬明明在尚銘那裡,汪直卻非說是自己丟失的東西,可難道潘賓能對汪直照實說嗎?萬一汪直說「尚銘那尊白玉駿馬不是我的那尊,但我的那尊與他一模一樣」,那讓潘賓上哪去變出另外一尊一樣的給他?

潘賓原先還疑心汪直這是故意想整自己,但是後來他去打聽了一下,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陣子東廠搶了西廠兩樁「生意」,在皇帝面前狠狠出了一回風頭,再加上汪直出來經營西廠之後,跟萬貴妃的關係就逐漸疏遠,萬貴妃也不再怎麼幫他在皇帝面前說好話,少了枕頭風的效果,汪直就被尚銘壓了一頭。

潘賓幫汪直尋找白玉駿馬的事情傳到尚銘那裡,肯定會讓尚銘氣歪了鼻子:什麼意思,這明明是我的東西,你非說是你丟的,敢情成我偷的了!

汪直畢竟不到二十歲,年少氣盛,不如宮中那些熬了數十年的宦官那般老成,會想出這種點子來噁心尚銘也不奇怪。

兩個宦官爭寵鬥法,這本來也不關順天府的事情,但汪直鬧了這麼一出,連帶把潘賓也拖下水,尚銘噁心汪直的同時,肯定會把潘賓也給記恨上。

一想到這裡,潘賓就跟吃了黃連一樣苦,那心情和寒冬臘月裡的小白菜似的,哇涼哇涼。

他覺得自己特別命苦: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品官,結果頭頂大山一座大似一座,座座都得罪不得,這回還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早知如此,當初還真不如外調當個四品知府呢,起碼人家天高皇帝遠,沒這些糟心事,舒坦!

現在發這些牢騷也晚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誰也不要得罪,把這件事揭過去,兩個死宦官愛怎麼鬥就怎麼鬥,最好都別扯上順天府。

但兩全其美的辦法豈是那麼好找的?

潘賓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

跟汪直說「您那白玉駿馬找不到」?

當然不行,汪直一個辦差無能的折子上去,彈劾潘賓綽綽有餘。

跟汪直說「您那白玉駿馬就在尚銘家裡」?

也不行,那就等於得罪了尚銘。

跟汪直說「要不別整我了,您要是看尚銘不順眼,就直接去找他死磕啊,何必為難我這個順天府尹呢」?

那就更不行了,官場上沒這麼直來直往的,到時候汪直二一推作五,潘賓也沒轍。

潘賓簡直都快愁白頭髮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師弟。

上回唐泛跟著他去赴宴的時候,汪直對他的印象好似還不錯,說不定會有什麼法子。

潘賓將唐泛找來,語重心長道:「潤青啊,有師兄在順天府一天,有事還能多照顧你一些,若是我被外放貶謫,到時候上官換人,你自己可要多加留心,自己好好照顧自己了!」

唐泛苦笑,他知道潘賓這是以退為進,博取同情呢,也不廢話:「師兄有什麼事就吩咐罷!」

潘賓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這次尋找白玉駿馬一事,汪直擺明了要故意為難,我怎麼回復都不合適,得罪他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唐泛沉吟片刻:「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就看師兄有沒有膽子說了。」

潘賓大喜過望:「好師弟,師兄就知道你足智多謀,有什麼法子,快快道來!」

一日後,同樣是仙雲館,同樣還是那個包間,汪直坐在席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潘賓:「潘大人找我前來,想必是已經尋到了白玉駿馬的下落了?」

潘賓在心裡罵了好幾百遍死太監直娘賊,面上依舊笑容可掬:「不瞞汪公,白玉駿馬還未找到。」

汪直挑眉:「那你叫我來作甚?潘大人故意耍我不成!」

潘賓道:「汪公稍安勿躁,且聽下官道來。下官打聽到,那東廠尚廠公家中,其實也有一尊白玉駿馬,模樣與汪公要找的甚為相似,但下官知道,尚公對那尊白玉駿馬甚為喜愛,想必是不肯割愛的,而對於汪公而言,白玉駿馬還在其次,您當務之急卻有更大的危機。」

汪直哂笑:「潘大人危言聳聽,無非是想逃脫責任罷?」

潘賓搖頭:「非也。汪公如今上得陛下信重,下則統御西廠,可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烈火烹油。聽說汪公能入陛下青眼,除了汪公本身精明能幹之外,還有賴萬貴妃出言推薦,但如今您在外掌握西廠,涉及外政,萬貴妃畢竟是宮闈中人,不好多加過問,如此一來也就很難幫您說得上話,而在陛下那邊,尚銘終究是跟了他許多年的人,比起您,陛下對尚銘還是要更為親近一些。若是尚銘在陛下面前多進讒言,您難免要吃虧。」

汪直心頭一動,潘賓所言,正好說中了他的心事。

他為什麼急吼吼地要攬權,為什麼辦了西廠之後還要擴張勢力,跟尚銘對著幹?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寵信不如尚銘,所以更要通過多立功勞,來鞏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這一點,萬貴妃終究是後宮的人,她是幫不上忙的,只有汪直自己去努力。

要怎麼努力呢?汪直想不到別的辦法,京城的地盤已經被東廠和錦衣衛瓜分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從兩者嘴裡奪食,跟尚銘爭寵。

但不管怎麼說,西廠成立才兩年,根本沒法跟東廠和錦衣衛這種富有悠久歷史底蘊的老牌特務機構相比,皇帝成立西廠也是一時心血來潮,所以汪直必須表現得更加積極,立下更多的功勞,才能徹底鞏固自己的地位,贏得皇帝信任,從此走上人生巔峰,屹立不倒。

在競爭壓力與日俱增的情況下,大家為了爭寵各出花招,千奇百怪,汪太監的壓力也與日俱增。

汪直看向潘賓:「那麼依潘大人之見,我該如何做呢?」

潘賓也不忙著開口說話,單用手指沾了沾杯中酒水,在紅木圓桌上寫下四個字:

軍功、東宮。

汪直此人,在許多手握大權的官宦之中,算是非常有個性的。

他做事不是一味衝動,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不能得罪,他清清楚楚,也很會博取皇帝的歡心,不過因為年輕氣盛,凡事喜歡出風頭,所以還會想出讓潘賓幫他找白玉駿馬這種損人也不利己的點子來噁心尚銘,這也讓他容易樹立仇敵,像現在,潘賓雖然不敢怎樣,但心裡早就把他罵上幾百遍了。

除此之外,汪直還很喜歡插手軍事,雖然他未必精通,但只要一想到能夠像名留青史的名將那樣馳騁邊疆,立不世之功,汪公公就覺得渾身熱血,彷彿身上從來沒有少過零部件。

所以潘賓寫的「軍功」很好理解,也正合了他的意。

汪直終於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了。

不過後面兩個字就有些奇怪了。

汪直就問:「東宮是何意?」

潘賓道:「內宮之事,我等臣下也不敢妄議,不過聽說當今東宮太子殿下好學勤勉,大臣俱贊曰有明君之相。」

現在世人皆知,萬貴妃跟當今太子不和,處處看他不順眼,甚至還打算攛掇皇帝廢了太子。

但汪直本身是萬貴妃提拔上來的,讓他去支持太子,萬貴妃惱怒之下,他的西廠廠公也就當到頭了吧?

所以他搖搖頭,覺得潘賓出了個餿主意,還譏諷潘賓:「潘大人是順天府尹,管好京畿一畝三分地也就罷了,對朝廷大事知之不詳,就不要指手畫腳!」

潘賓歎了口氣:「汪公誤會了,我非是讓汪公站隊。世上有萬歲皇帝,豈有萬歲貴妃的?汪公不為現在著想,也該為以後著想。若有機會,結個善緣,以後指不定也多一條退路。進退得當,才是萬全之策啊!」

汪直原本還不以為然,聽到後面,卻若有所思起來。

潘賓說得沒錯,雖然說太子以後未必能夠當上皇帝,但是太子現在眾望所歸,在朝中風評很好,甚至有人私底下說太子將來肯定比他老子好,而自己還年輕,怎麼都要為以後打算,如果能夠找機會給太子賣個好,說不定連帶那幫文官以後也不會處處找自己的麻煩,看自己不順眼了。

想明白這一層,汪直終於道:「潘大人有心了,白玉駿馬之事暫且作罷,這東西丟了就丟了罷,我也不想找回了。」

潘賓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不由常舒了口氣。

汪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以潘大人你的個性,不太像是會給我出這種主意的人,這些話,莫不是令師弟說的?」

這死太監說得還真準!

潘賓尷尬一笑:「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汪直感歎:「令師弟真乃人才也,雖然官位不高,難得眼光卻不錯,可惜沒有文官進東西廠的先例,否則我定會引他為左右臂膀的!」

潘賓:「……」

我真是代我師弟謝謝你全家了!

潘大人終於將頭疼的白玉駿馬事件解決了,也算鬆一口氣。

這頭唐大人的同居生活過得也挺愜意。

他從外頭弄來不少花草樹木的種子栽種在院子裡,由阿冬負責照料,有些花買來的時候就已經開得不錯了,一瞬間,空蕩蕩的院子被各種顏色填滿,變得多彩繽紛,感覺整個院子一下子就鮮活起來了。

唐大人本人燒飯水平雖然不咋的,但他從外頭搜羅來不少食譜,美其名曰教阿冬提高燒飯水平。

休沐時分,趁著阿冬燒飯,閒來無事的唐大人就開始給阿冬念食譜:「掃落梅英淨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

阿冬被念得禁不住捂著耳朵哀嚎:「大哥,我不識字的,你這念的都是什麼,我聽不懂啊!」

唐大人很無辜:「也不是很難懂罷?來,我先教你認字。掃落梅英淨洗的意思呢,就是冬天有梅花的時候,等花瓣落下,收集起來,洗乾淨,用雪水加入白粥一起煮……」

阿冬:「可現在不是冬天啊,哪來的梅花?」

唐泛:「一物通而百物用,不單是梅花,像槐花,梨花也是可以入粥的,而且還各有各的效用。」

阿冬眨眨眼:「但是梅花粥吃起來有什麼味道,滿嘴吃花瓣嗎?」

唐泛:「……你可真沒情趣,好罷,那咱們換一樣,唔……有了!這道菜叫槐葉淘,要專門採摘槐樹高處的葉子,然後搗汁成面,搓成細細的麵條,煮熟之後放冷水浸泡,變成冷面。再將大蒜切碎,和醋、香油一起淋上去。對了,咱們家後面不是有槐樹嘛,眼下也正好是夏天,要不然下回試試這個?」

阿冬跟著流口水:「這個聽起來好像很好吃的樣子,槐樹也不是很高,要麼明天我去試試看!」

唐泛義正言辭:「不行,你年紀太小,摔了怎麼辦,有事大哥服其勞,我去摘就是。」

阿冬:「啊?大哥你還會爬樹?」

唐泛:「當然我小時候也是上躥下跳,上樹下河的,怎麼,你不信?」

阿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搖頭。

唐泛挽起袖子,喜滋滋道:「不信我現在就爬給你看,反正天色還早,等我把葉子摘下來,咱們晚飯就吃這個罷!」

阿冬為難道:「可是我都已經把米下鍋了,而且你還是不要去好了,萬一摔下來,被隋大哥罵怎麼辦?」

唐泛:「沒關係,他還在書房裡看卷宗呢,一時半會也管不著我們的。」

說完這句話,剛轉過身,就看見站在身後的人。

唐泛打了個哈哈:「廣川兄,怎麼快就忙完了啊?」

隋州點點頭:「聽說唐大人要爬樹,特來旁觀。」

唐泛大汗:「爬樹有何好看的,我這也是為了讓大家能吃到更好的東西嘛,難道你不想吃嗎?」

隋州面色平淡:「是誰上次說要做什麼撥霞供,非讓我弄一隻兔子來,按照所謂古方鼓搗一陣,結果又酸又澀,壓根入不了口。」

唐泛默默擦了一把汗:「那是意外,我忘了要先用酒醃製過一遍。」

隋州:「那又是誰上上次自告奮勇要做竹筍湯,結果把一鍋湯都煮糊了?」

唐泛:「……」

阿冬的腦袋從後面探出來,毫不留情地出賣了他:「是大哥!」

唐大人被訓得抬不起頭,後者數完他的前科,直接將人拎走:「所以你還是負責吃就好了,灶房這種地方不適合你進來。」

一錘定音,唐大人的飯桶頭銜就此被冠上。

面無表情的隋州一邊走還在一邊教訓他:「以後阿冬在燒飯的時候,你就不要進去打擾她了。」

唐大人自知理虧,連忙受教:「是是是!」

隋州:「阿冬做什麼就吃什麼,別老整些奇怪的花樣讓阿冬去亂試,要吃精緻的可以到外面酒樓吃。」

唐大人點頭如搗蒜:「是是是!」

隋州:「還有,晚上要少食,偶爾吃點零嘴是放縱,不可日日為之,有一次阿冬說給你打掃房間的時候發現桌子下頭有糕點碎屑,起初還以為有鼠出沒。」

「是是是!」

唐大人很無奈:以前我一個人的時候都是這麼過的啊,怎麼現在認了一個妹子,多了一個朋友,卻好像瞬間給自己找了兩個老娘似的?

時日一久,跟隋州身處同一屋簷下,他發現對方的生活簡直是簡單到有些枯燥。

平時上班時間,隋州跟唐泛兩人差不多時間出來,兩人回來的時間也不一樣,不過大多數還是可以一起吃晚飯的。

吃完晚飯之後,聊上一會兒天,然後就各自回房間看書,有時候兩人也會玩些棋類遊戲,不過隋州的棋力不怎麼樣,基本每回都輸,被唐泛殺得一敗塗地。

更多的時候,北鎮撫司總有做不完的事情,看不完的卷宗,抓不完的犯人,偵查不完的秘密,比唐泛還要忙上好幾倍,宮內的事他們要管,宮外的事他們也要管。

到了隋州這個位置,有時候徹夜不歸也是常事,偏偏隋州生性嚴謹肅穆,又不像其他人那樣偶爾還去吃喝嫖賭一下,他的生活軌跡比唐泛還要簡單,完全不像一個高幹子弟。

唐大人自覺身為朋友,很有義務改變隋州這種無趣的人生,所以閒暇時他也會想一些點子,希圖豐富一下對方的業餘生活。

譬如此刻。

「來來來,兄弟,這些都是我珍藏多年的話本,你有空就看看,不要總是埋頭公幹,這樣會早衰的,雖然職責很重要,可也得有命在,是不是?」唐泛將一大摞書堆在他的書案上,笑吟吟道。

跟唐大人相處久了,隋州算是也領教了他溫雅外表下偶爾的不著調,聞言只好擱下筆,有點無奈地翻了翻他拿來的書,然後道:「《拾珍記》、《一枝花話》、《鶯鶯傳》、《取經詩話》、《武王伐紂平話》、《金玉良緣》、《多情記》,我都看過了。」

「你都看過了?」唐泛大吃一驚,人不可貌相,真沒看出來啊!

隋州道:「前段時間白蓮妖徒借書言志,散佈謠言,蠱惑人心,所以北鎮撫司需要徹查市面上的話本評書,免得有心之人借話本為名行謀反之實。」

他翻到最下面一本,將其抽出來:「這本《梨花緣記》是什麼?」

唐大人喔了一聲,難得有點不好意思:「那是我寫的。」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