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州實在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唐大人。
你說一個擁有狀元之才的人,雖然最後沒能當上狀元,可那也是全國第四,受過聖上親口嘉獎的,要是寫點什麼《論語釋義》,《朱子新解》之類的,也算是學以致用,得歸其所了,但是現在跑去寫那些風月話本……?
唐大人笑瞇瞇,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俸祿低,賺點潤筆費嘛,廣川不必如此吃驚,反正除了你之外也沒人知道那是我寫的,不過這本書被書商刊印了一千冊呢,算是賣得極好的了。」
隋州倒是被徹底勾起了興趣,他將書單獨抽了出來:「我會拜讀的。」
唐泛:「那真是太好了,收了我的書,正有件事要麻煩你。」
隋州挑眉表示疑問。
唐泛覺得對方收下自己的書,那他也可以麻煩對方做一件小小的事情了:「你幫我去把外頭那些槐葉摘下來怎麼樣?」
隋州:「……」
他以為這是人情交換啊?
敢情鬧了半天,對方還沒放棄吃冷面?
真乃天下第一吃貨啊!
唐大人當然不會這麼認為,他覺得像自己這麼富有生活情趣的人,天生就是要來拯救隋州這根木頭的。瞧瞧,有了自己的加入之後,對方的生活立馬充滿了陽光。
不過直到最後,他心心唸唸的槐葉淘也沒能吃成。
因為隋州直接帶著兩人到外頭館子撮了一頓。
沒有槐葉淘冷面,卻有蟹釀橙和清蒸蝦,蝦是剛從河裡捕撈上來了,沒有海蝦那般鮮甜,可也不賴,醬油點上香油,再加上切碎的蒜,把蝦子剝了殼沾上一口,正是人間享受。
唐大人吃得一本滿足,幸福感油然而生:「廣川,你看這喧喧囂囂,熙熙攘攘,能夠偷得浮生半日閒,邊吃東西邊看這人間百態,那是求都求不來的空閒,也是一種享受,足可坐下來慢慢品味。」
這人倒是好養得很,既不似那些清官直臣那般剛直過甚,難以交往,又不像世上更多的人那樣想要黃金屋,千鍾粟,要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隋州冷冷淡淡的眼睛裡流露出一抹笑意,他搖頭道:「即使是休沐,我一般也是待在北鎮撫司查閱卷宗,少有出來,否則以我這樣的年紀升任百戶,若不努力一些,只會令人認為是憑著裙帶關係陞遷的。」
唐泛哎呀一聲:「別人喜歡怎麼想,那是別人的事情,咱們一人一雙手,誰也堵不住悠悠眾口,只要問心無愧便罷了,平日裡該享受的還是要享受。」
這話很是入理,隋州正想說什麼,卻聽唐大人話鋒一轉,「那個啥,等會兒讓店家給咱們打包兩份冷菜回去罷,正好晚上當夜食。」
隋州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唐大人眨眨眼:「那一份總可以罷?」
阿冬在旁邊早就忍不住捂著嘴巴笑倒了。
雖說唐泛私底下的日子過得還算愜意,但陳氏那邊的行蹤追查並不順利。
假如陳氏現在只是孤身一人,那她肯定跑不了多遠,因為嚴格盤查起來,出城入城都要通牒文書,但如果像唐泛猜測的那樣,陳氏與白蓮教有勾結,那麼在組織的庇護之下,她想要混出城就不難了。
一旦出了城,那就入魚如大海,真正是海闊天空了。
以錦衣衛的神通廣大,一連數日的搜尋,也沒有在城中發現陳氏的蹤跡,這個女人像是完全消失在人海裡一般。
案發當日,唐泛本是可以將陳氏也一併羈留起來的,但當時他已經發覺這個女人有些古怪,便想著放長線釣大魚,看她還有沒有同黨或後招,誰知道這女人竟然如此狡猾,趁著所有人覺得她還不算太重要,只是派衙役遠遠盯著的機會,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
另一方面,在李漫被從宛平縣獄押出來,準備移往刑部大牢的前夕,卻發生了一件更加離奇的事情。
李漫死了。
他是自殺的。
李漫將獄中給犯人盛飯菜的碗摔碎之後,故意將鋒利的碎片藏起來,然後在夜深人靜之時,直接插入自己胸口,因為傷口致命加上失血過多而死,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而在他屍體旁邊的牆壁上,寫著他用心頭血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兩個字。
唐泛。
這兩個血紅血紅的字實在是觸目驚心,映著李漫直愣愣睜著眼睛死不瞑目的屍體,嚇得見慣這種場面的獄卒當時也就驚叫起來。
歷來在監獄裡受不了折磨而自殺的犯人不少,但千古艱難惟一死,很多人就算判了秋後問斬,還是寧願挨到最後一刻才被刀砍掉腦袋,而沒有自己結束性命的勇氣。
更何況像李漫這種犯人,刑部那邊還沒有最後定案,說不定最後還有翻案的機會,也有可能是充軍流放,而非直接問斬。
唐泛聞訊過去察看的時候,李漫的屍體已經不在了,原先關押他的那個牢房裡昏暗潮濕,大白天也要照著燭火才能看清裡頭的情形,那兩個用血寫成的字已經凝固變色,但依舊可以看出寫的是什麼。
李漫罪有應得,唐泛直接將他的殺人動機和心思赤裸裸地揭露出來,他會恨唐泛也不出奇,然而這種恨意能夠大到臨死之前還念念不忘,非要將唐泛的名字刻在牆上的地步嗎?要知道就算沒有唐泛,這個殺妻案也很可能是由別的人來揭開,根本沒有懸念。
而在李漫臨死的時候,他惦記的不是家裡的獨子,不是自己的家財,不是對求生的渴望,而是對唐泛的恨意?
看著這兩個血字,唐泛總覺得自己心裡還有許多謎團在縈繞著,也有許多疑惑等待解開。
他又趕到了李家。
李漫的屍體在被仵作驗明確實已經死亡之後,就由李家人帶了回去,準備收殮下葬,死者為大,連謀反都要允許人家收屍呢,更何況李漫只是殺妻。
李家人並不歡迎唐泛,尤其是李麟,一見唐泛,臉色難看極了,直接就上手趕人。
唐泛道:「本官只是來看一看,看完馬上就走。」
李麟冷笑:「有甚好看的?難道我父親死了,你連屍體都不肯放過麼?我可都聽說了,他臨死之前在牆壁上寫了你的名字,我還未問唐大人,我父親的死,你到底從中作了什麼手腳?」
唐泛反問:「我與你們李家無冤無仇,為何要作手腳?」
李麟:「那可就難說了,誰不知道先前阿夏傾慕於你,後來阿夏那樣,你存心想為她報仇也不無可能,反正我父已經進了監獄,你大可以為所欲為了。」
唐泛也懶得辯解了:「李漫犯罪自有國法制裁,我身為朝廷命官,如今他已死了,我自然也要過來查明情況。」
李麟寸步不讓:「我父已入了棺槨,不日便要下葬,任何人都不能驚動他!國法也沒有說死人還要受制裁的!」
唐泛直接揮揮手,身後左右衙役上前,將李麟等人撥開,唐泛越眾上前,讓老王推開棺材蓋子。
一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露了出來,身上衣物也換了一套新的。
但確實是李漫無疑。
就在唐泛沉吟不語的時候,李麟直接衝上前將老王他們一把推開,護在棺材前面,憤恨地看著唐泛:「看夠了沒有,我父親不想看見你們,滾!!!」
他一介平民,卻竟然敢對朝廷命官如此無禮,老王等人都很憤怒,上前就要斥罵,不過都被唐泛伸手制止了。
李家人本來就打算要舉家南下的,如今李漫身死,倒也直接就將廳堂簡單佈置成靈堂,給家屬來客弔唁上香,不過李漫因為犯了殺妻罪,張氏娘家人是斷然不可能來的,所以靈堂裡冷冷清清,李麟一身孝服,越發顯得孤苦無依。
若有外人在此,看見兩方對峙的情景,定也要以為唐泛仗著身份在欺負李麟。
唐泛沒有說什麼,只是繞過棺槨,親手給李漫上了一炷香,然後對李麟道:「死者為大,我也就不打擾了,不過還望你看在你死去嫡母的面上,好生讀書,正經做人,勿要重蹈你父親的覆轍,想必你父親九泉之下,也願意你長進的。」
李麟冷冷地盯著他:「這就不勞大人惦記了。」
自從嫡母死後,他的聲音就便得暗啞起來,估計私底下也沒少哭喊,以至於幾近失聲。
唐泛皺了皺眉,只覺得這少年自從父母死後就心性大變,以前他見李麟的次數雖然不多,可對方也絕不是像今天這樣絲毫不講道理,不近人情的模樣。
興許張氏和李漫的死,對於他來說確實打擊很大吧?
眼見李麟如此不歡迎自己,唐泛也沒有多作逗留,很快就離開了李家。
然而事情還未算完結。
在唐泛來過李家的當夜,李家就起了大火,李麟連同李家其他下人都逃了出來,惟獨管家老李因為要護著李漫的屍體,錯過了逃生的機會,被燒死在裡頭。
再加上李漫臨死前在獄中寫的兩個血字,使得整件事情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過了幾日,唐泛便被彈劾了。
彈劾唐泛的人,是刑科右給事中,叫濯興。
刑科不是刑部,在大明朝,除了六部之外,還有一個部門叫六科,這裡頭的官員不是正七品就是從七品,品級低得很,跟六部沒法比,但他們還有一個統稱,又叫科道言官。
六科是太祖皇帝當年設下的,為的就是讓這幫人專門監察百官,看到什麼貪贓枉法的都可以彈劾,賦予了他們極大的權限,連內閣都不能扣住他們的奏章,但為了防止他們無法無天,就給他們定了最低的品級,算是互相轄制。
先前李漫曾經威脅唐泛,說他家祖上是三品侍郎,朝中也有故舊長輩,這話倒不是虛言恫嚇,因為這濯興的父親跟李漫的祖父就是舊交,不過那都是上一輩的交情了,到了李漫這裡,交情淺得很,否則也不至於他入獄之後還沒人幫他說話。
但香火情總歸還是有幾分的,先前李漫罪證確鑿,刑部也沒有最後核定,濯興不好幫他說話,現在李漫已經死了,臨死前還寫了唐泛的名字,一切似乎疑點重重,所以濯興就上奏彈劾唐泛查案失誤,認為李漫在定案之前忽然死去,跟唐泛脫不開嫌疑。
在大明朝,誰家身上沒有背上幾本彈劾奏折,出去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當官的,而且李漫這件事也確實有幾分蹊蹺,為了避嫌,唐泛索性暫且卸下職務,在家面壁待罪。
他自己覺得沒什麼,潘賓倒是氣壞了。
雖說潘大人平日裡對這位小師弟也談不上多麼好,可那畢竟是他的人,現在好端端被人欺負到頭上,潘賓對著汪直武安侯等人,因為大家領域不同,權力不同,不得不退讓幾分,裝得跟孫子似的,但是現在面對同為文官的同僚,他就沒有這麼客氣了。
誰都有幾個故舊同年,你有,難道我就沒有不成?
潘大人一氣之下,也發動關係,隨即也有言官彈劾濯興立身不正,明知李漫證據確鑿,無可辯駁,還意圖為他翻案,為了一介商人污蔑朝廷命官,也不知道收受了李家多少賄賂。
這一來二去,雙方嘴架打得熱鬧。
身為當事人的唐泛,卻獨坐家中思考。
為什麼李漫好端端會在牢裡自殺?
為什麼他臨死前會寫自己的名字?
為什麼李家會忽然起火,又正好把屍體燒了?
管家老李的死,是不是同樣有蹊蹺?
桌上擺著筆墨紙硯,唐泛在上頭分別寫上幾個名字。
李漫,李麟,張氏,陳氏,阿夏。
天色已晚,隋州仍未回來,估計是又被北鎮撫司的事情耽誤了。
阿冬已經將飯菜都做好了,都放在鍋裡溫著。
她與唐泛二人坐在院子裡乘涼,一面等隋州回來開飯。
阿冬托著下巴,好奇地瞅著唐泛寫的那幾個字,因為個子還小,兩條腿不著地,就在半空晃啊晃。
「大哥,這幾個字怎麼念?」
唐泛一個個指著教她念,又告訴她這幾個字的意思,給了她一張紙和一支筆,讓小丫頭自己去塗鴉練習,他則開始整理頭緒。
張氏已經死了,在這樁案子裡,她是最初的受害者。
李漫要殺她的理由也很簡單:日久天長,因愛生恨,嫌張氏礙眼,又見她不肯和離,所以不惜下此毒手。
阿夏現在還在牢裡,唐泛也已經去問過了,她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從頭到尾,她只是一個被利用了的可憐人,因為沒了清白,不得不屈從於李漫,幫他作惡。
剩下的還有三個人,不,是四個人。
唐泛發現自己還遺漏了一個管家老李。
李漫在牢裡自殺,臨死前寫了他的名字,李家起火,李漫的屍體在裡面,老李也沒能跑出來。
李家人在將老李和李漫下葬之後,匆匆就離開了京城,像之前說的那樣南遷了。
李漫剛死,李家就起火,這未免也太巧了。
或者不妨先大膽假設一下,李漫根本就沒有死,而是有人代替他死,為了避免以後被人發現蹊蹺,所以要毀屍滅跡?
這個可能性其實是存在的,因為李漫是被關在宛平縣獄,雖然案情重大,但是中間還有許多機會可以做手腳,難保會有獄卒貪圖重利,願意幫著他一道偷天換日。
但唐泛又想不通,自己那天去李家的時候,明明也看見李漫的屍體了,總不可能是他躺在裡頭假死罷,要知道屍體出獄之前也是要經過仵作檢驗的,難不成他把仵作也收買了?
不,等等,等等。
他覺得自己應該還是遺漏了什麼重要環節。
他問阿冬:「李家少爺平日是個怎麼樣的人?」
阿冬歪著腦袋:「少爺不怎麼愛說話,也挺害羞的,對我們還好,不過我不常見到他,因為少爺鎮日都關在房裡讀書,他也有自己的丫鬟。」
唐泛道:「那他對你們太太如何?」
阿冬:「很孝順啊,少爺自小就是被太太帶大的,反倒是老爺,一年也沒回來幾回,少爺對他又敬又怕。」
唐泛起身,負著手在院中走來走去去。
孝順,害羞,不愛說話。
是啊,自己從前對李麟也是這種印象的。
唐泛還記得,李漫被抓走之後,自己去跟李麟商量給阿冬贖身的事情,那少年對他戒備而又仇恨的態度,以及那一番偏激的話語。
當時他還覺得是受了刺激之後心性大變,但現在看來似乎又不是這樣。
他倏地回頭,問阿冬:「你覺得,李麟跟李漫像不像?」
阿冬點點頭:「很像呢,太太常說少爺和老爺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她雖然出了李家,不過語言上的稱呼習慣還是改不掉。
唐泛沒有再問她,腳下卻加快了踱步的節奏。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其實從一開始,他們就應該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
假設從李漫在被抓走之後,到唐泛在李家見到李麟之前的這段時間裡,李漫跟兒子李麟已經互換了身份。在李麟前去探監的時候,他很可能說服兒子,讓兒子頂替自己入獄,哄騙他自己出去想辦法將案子壓下去,以李麟懦弱害羞的性子,怎麼都不可能反對父親的意見,這期間如果塞一些銀錢給獄卒,又找個借口讓獄卒打開牢房門讓他們父子團聚片刻的話,想必獄卒肯定是會答應的,所以等李麟探完監出來,其實那個李麟就已經是李漫了。
既然李漫和李麟兩父子身量相同,模樣又差不多,李漫只要稍加改扮,又刻意模仿兒子的說話語氣,下人們就算心裡有懷疑,估計也不敢說什麼,唯一有資格在李漫面前提出質疑的,估計就是李家的忠心耿耿的管家老李了。
老李很可能發現了李漫父子身份對調的事情,以他忠厚的性格,肯定會勸李漫不要那麼做,李漫生怕他將事情捅出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老李連同李麟的屍體,一起燒死,正好毀屍滅跡。
至於李麟的死因,還有些存疑,但現在想來,估計自殺的成分居多。
有孝道在頭頂上壓著,懦弱的他對父親提出互換身份的要求,肯定不得不遵從,但是因為嫡母的死,以及父親的冷血無情,李麟內心肯定又充滿了痛苦掙扎——這些事情完全是跟他以前讀過的聖賢書相違背的。
這種矛盾的心情使得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無比糾結,最後選擇了以自殺來逃避一切。
但他在臨死的時候,依舊為了嫡母的死和父親的殘酷而耿耿於懷,所以在牆上寫下唐泛的名字,為的不是怨恨唐泛,反而是在暗示唐泛,希望他能夠解開這一切的謎底!
這樣一來,所有事情就都說得通了!
想到這裡,唐泛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
他不是因為自己想通了一切而興奮,而是覺得李漫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原本一起並不複雜的殺妻案,最後卻以這樣一種結果出現!
從李漫殺人的那一刻開始,他想必就已經做好了兩種準備,如果能夠賄賂官員,將案子大事化小,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就一切按照計劃進行,瞞天過海,用兒子來頂替自己,最終逃之夭夭。
李家前兩天就已經舉家南遷了,唐泛可以肯定,就算現在自己派人去追,估計也只能追到四散的李家下人,至於假扮兒子的李漫,肯定早就攜帶李家家財不知所蹤。
再結合之前陳氏失蹤的事情,說不定這些事情裡頭還有白蓮教的影子。
「大哥!大哥!」
他的袖子被搖晃了幾下,唐泛回過神,見阿冬一臉莫名地看著他。
「怎麼了?」
「大哥你在想什麼,我一直喊都沒反應,嚇死我了!」小丫頭拍拍心口,指指那頭風塵僕僕剛從外頭進來的隋州。「隋大哥回來了呢,準備開飯了!」
唐泛蹙著眉頭:「廣川,關於李家的案子,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正要和你說,這回恐怕又得勞煩你們北鎮撫司了。」
隋州點點頭:「先吃飯。」
阿冬端著菜從裡頭蹦蹦跳跳地跑出來,聞言附和道:「對啊對啊,先吃飯罷,我都快餓死了!」
隋州拍拍唐泛的臂膀:「吃完再說。」
話雖簡單,語也平淡,卻從平淡中透出一股令人足可充分去信任的感覺。
唐泛沒發現自己的神色一下子就舒展開了。
他點點頭,對隋州笑道:「今天多虧了阿冬,可終於吃上槐葉淘了,我都饞了好久了!」
阿冬嚷嚷:「大哥你還好意思說,跑去爬樹險些摔下來,為了接住你,我骨頭都差點折了!」
隋州:「……」
他本以為那天帶他去外面吃過之後,對方就已經放棄這個想法了,誰知道唐大人趁著自己被彈劾在家的空閒,竟然還親自去爬樹摘葉子。
隋州總算見識了什麼叫吃貨的執著了。
「來來,快吃吃看!」唐泛親手給隋州盛了一碗,笑吟吟地將調料和勺子往他那邊推了推。
隋州也不言語,低頭嘗了一口,味道確實很不錯,這新鮮採摘下來的槐葉還帶著草木清香,搗汁之後又滲入麵條裡頭,連帶麵條吃起來也有一股槐香,清新可口,夏日最佳,難怪唐泛會念念不忘。
見他點點頭,唐泛眼睛一亮:「那下回咱們再試試黃金雞好了!」
隋州還未說話,旁邊阿冬已經叫了起來:「大哥,別忘了你早上爬樹的時候手就劃傷了,下次再去捉雞,那得被雞啄了罷?」
唐泛瞪了她一眼:「我也是久未爬樹,記憶生疏了而已,再來幾次就熟練了。」
阿冬哀嚎:「還來啊,早上我在下頭照應著你,心裡就七上八下的,生怕你掉下來呢,後來果然掉下來了,可別再有下次了,我怕我會嚇死!」
唐泛伸手要去揪她的耳朵:「小丫頭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成天嘮嘮叨叨,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別看阿冬白白圓圓的,動作倒是出奇敏捷,蹦起來一閃身就躲到隋州後面去了,對著唐泛笑嘻嘻地扮鬼臉。
隋州問:「你受傷了?」
唐泛搖頭:「別聽阿冬那丫頭胡說,就是被樹枝劃了一道口子而已。」
隋州點點頭,沒再說話。
槐葉淘,涼拌黃瓜,醬牛肉,一葷二素,且都是清爽好下口又開胃的菜餚,便是原本滿身燥熱,吃完之後也覺得暢快。
隋州往常一個人住,就算會燒飯,也都因為忙碌,許多時候都是講究著應付,要麼就是在衙門裡隨便解決,往往都是一邊翻捲宗,一邊就著下飯,連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鮮少有能像如今這樣,三兩個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聊聊天,飯菜裡同樣也可以吃出精心準備的味道。
起初他覺得公幹到很晚還要回來吃飯有些沒必要,只是礙於唐泛的堅持,所以才會這麼做,但現在習慣了之後,卻無論多晚都要趕回來。
不知不覺,潛移默化。
吃完飯,阿冬去收拾碗筷,隋州則對唐泛道:「跟我來。」
他帶著唐泛來到書房。
「袖子。」隋州道。
他說話素來都是言簡意賅,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非說話不可的時候能精簡字句就精簡字句。
唐大人心想,也虧得自己聰明,否則絕難從這沒頭沒尾的話裡領會到他的意思。
等他挽起袖子,便見右手臂外側多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口子不深,但估計先前血流了不少,現在止住之後上頭一道血疤,看著有點駭人。
隋州看了一眼,從桌上的瓶瓶罐罐裡拿出其中一瓶膏藥,用手指沾了一點,均勻地塗抹在唐泛的傷口上。
傷口火辣辣地疼,只不過那疼還能忍住,唐大人也沒有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不過那膏藥抹上去之後,傷口處立時傳來一股舒服的清涼感,似乎連疼痛都緩解了不少。
唐泛開玩笑道:「你這藥可真管用,以後我再摔著可就不愁了。」
隋州:「還想有下次?」
唐泛趕緊閉嘴。
唐大人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可那槐葉淘真的挺好吃的,你不覺得嗎?」
腔調委委屈屈的,隋百戶忍不住嘴角微揚,卻是正好轉過身去了,沒讓唐大人瞧見。
「往後若還想吃,與我說一聲。」半晌之後,只聽得隋州如是道。
唐泛眉開眼笑:「果然是好兄弟啊!」
因為願意爬樹摘葉子就被冠以「好兄弟」頭銜的隋百戶很無奈:「你不是要說李家的事情嗎?」
唐大人記起正事,將自己所有的猜測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末了道:「我曾經聽老李講過,他說李漫當年放棄科舉,改行經商之初,曾經因為經驗不足吃了不少虧,將老本也賠了進去,李家欠債纍纍,瀕臨絕境,後來不知道因為做成了什麼生意,李家一夜之間就好轉起來,老李只是管家,所以也知之不詳,但現在想來,說不定李漫之所以能夠絕處逢生,恐怕也有白蓮教的從中助力,雙方早有勾結,否則以李漫如今妻賢子孝,家產萬貫的情形,又如何會被蠱惑到殺妻滅子的地步?」
隋州點點頭:「此事我會上報,繼續追查李漫和陳氏的下落,近些年來白蓮教越發猖狂,十數年前土木堡之變中,就少不了他們勾結瓦剌人的影子。」
他一提起幾十年前那場巨變,唐泛歎了口氣。
當年發生這件震驚天下的大事時,他還未出生,可也並不妨礙他對這件事情的瞭解,不單是他,只怕全天下的人提起這件事,都要像唐泛一樣先歎口氣。
因為皇帝的任性和無知,導致數十萬人殞身其中,其中不乏文武百官,功臣世勳,更有京師三大營幾乎全軍覆沒,後人為尊者諱,將英宗皇帝後期的仁政拿出來說了又說。
但唐泛覺得,如果一個人的成長需要用數十萬人的性命來堆積,那未免也太慘烈了,做過就是做過,再多修飾,也掩蓋不了他曾經犯下的錯誤,皇帝為人所擄,成為舉國恥辱,當時瓦剌人長驅直入,京師毫無防守,如果不是于謙挺身而出,力排眾議,堅持不遷都,還立了新天子,身先士捽髮起保衛戰,北京城現在會如何,大明現在會如何,那還難說得很呢。
唐泛提醒道:「從土木堡的事就可以看出,白蓮教所圖甚大,只怕李漫的事情也只是冰山一角。」
一牽涉到白蓮教,那就不是唐泛一個人能夠解決的事情了,北鎮撫司在這方面經驗更加豐富,交給他們去追查顯然才是更合適的。
隋州頷首,又冷冷道:「以李漫其人的心性,便是沒有那陳氏,沒有白蓮教的慫恿蠱惑,估計也會做出那種事。」
他擺明對這種殺妻滅子的男人沒什麼好感。
唐泛道:「這天下間像李漫那樣的人不在少數,是以才有了白蓮教的可趁之機。」
他又見隋州面露疲色,就問:「可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情?」
隋州搖搖頭:「也就是上回和你說過的,白蓮教妖徒藉著風月話本,從中夾雜謠言,藉以橫行魅惑世人,近來無非都在查封書籍罷了。」
唐大人啊了一聲,笑得有點諂媚:「廣川啊,咱們能打個商量不,你們要是瞧見了一本叫《梨花緣記》的,要是翻閱之後沒有問題,能不能別查封,還有一本叫《飛劍記》的……」
他的聲音在對方面無表情的注視下越來越小,最終露出心虛的表情。
隋州道:「上頭有命令,但凡風月話本,一律查封。那些去查的人僅僅只是隨意翻閱,很難發現裡頭是否出了問題,所以寧可殺過,不能放過。」
「而且,」他頓了頓,看著唐泛,冷峻的表情終於浮現出一絲無奈,「你一個朝廷命官,跑去匿名寫那種話本,萬一被發現了,只怕名聲不保。」
唐泛嘿嘿一笑:「那有什麼,其實不光是我,朝中有不少人,都在幹這種事,反正用了筆名,誰也認不得誰,否則光靠俸祿,怎麼足夠養家呢,若是不想貪腐,也就只能另闢蹊徑了。不妨告訴你罷,禮部何侍郎你認識罷,那本《潮聲弄月》便是他匿名寫的,還有我一個同年,原先同為翰林編修的,不過如今已經外放了,他也曾為了生計寫過一兩本話本,因為比我放得開,內容香艷,深受書商歡迎,潤筆費也比我多呢,還有禮部的人,每回會試完畢,都會將名次高者的答卷賣給書坊,以從中賺取費用,自有想要高中的學子們前仆後繼去買了來參考揣摩,那可比我們寫話本的好賺多了!」
隋州聽對方如數家珍,木然著一張臉。
他自然記得唐泛說的禮部何侍郎,那可是以剛正嚴肅出名的一個老頭兒,隋州很難想像何老頭會在私底下寫這種風月話本,而且以錦衣衛的偵訊手段,竟然還會不知道這種事情,看來也需要反省一二了。
又聽唐泛在那裡長吁短歎,博取同情:「所以啊,你看我們這些文官,看著威風八面,實際上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當了官,禮尚往來,沒錢寸步難行,上官做宴,你不送禮,等於得罪了人,以後再難寸進,如果要送,又沒錢,就只能去下面搜刮,百姓因此苦矣,說到底也不能全怪他們。不過我並非為他們開拓,畢竟沒有幾個人能像我這樣聰明機智,寫得出本子拿得到潤筆費嘛……」
隋州:「我有俸祿。」
唐泛還在繼續:「你說是不是啊,廣川……啊?你剛說什麼?」
隋州:「我有俸祿,不必擔心。」
唐泛聽了他的話,愕然半晌,然後狂笑起來,最後不得不扶著隋州的肩膀穩住身形,一邊揉肚子:「哎喲喂,那我兄妹二人以後就賴上隋百戶了,等我真把俸祿花光了,你可要接濟我啊!」
隋州:「嗯。」
唐泛還是忍不住想笑,卻也有些感動,他知道,不是誰都有資格讓對方說出這樣一番話的。
「廣川,老實說,從前我對錦衣衛的印象平平而已,但自認識你之後才知道,錦衣衛之中,竟也有你這般值得結交,引以為知己的真漢子!」
隋州冷冷淡淡的眼睛裡多了一絲暖意,雖然依舊還是言簡意賅地嗯了一聲。
「過兩日,我外祖母做壽,你可願一同前往?」他問道。
隋州的外祖母姓周,身份可不一般,正是當今周太后的姐姐。
隋家托周太后的福,隋州的父兄也在錦衣衛裡掛了一個虛職,這種虛職光拿錢不做事,同樣很招人眼,他們又還不是周太后的直屬親戚,也不姓周,彼此更隔了一層,所以隋州進錦衣衛後,也只能從一個小旗做起,慢慢陞遷。
既無實權,又是外戚,一般文官都不願意跟隋家交往,一是為了避嫌,二是不想自降身份。
不過唐泛聽了他的話,卻想也不想就道:「兄弟一場,你外祖母自然也就是我外祖母了,過兩日你喊上我,一道前往便是。」
隋州心頭微暖,嗯了一聲。
因與白蓮教有關,對李家的事情,經由隋州上報,北鎮撫司對其十分重視,但正如唐泛所預料的那樣,李漫與陳氏既是早有圖謀,肯定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當北鎮撫司的人在保定府境內追上疑似李家人的馬車時,卻發現裡頭僅僅剩下阿秋和其他幾名李家僕人。
根據阿秋等人的說法,身為主人的「李麟」,在一出京城後,並沒有像原先說好的那樣舉家遷往南京,而是立馬給每個下人分了一些銀錢,將所有人就地遣散,讓他們往不同的方向走,自己則坐著馬車隻身往北,不知所蹤。
而阿秋他們,至今也不知道他們所看到的「李少爺」,內裡很可能早就換了個人。
事到如今,尋找「李麟」和陳氏已非一日之功,也不在順天府的職權範圍內了,隋州將此事交接給同僚之後,唐泛也就可以甩手不管了,但他每回看到阿冬的時候,仍舊偶爾會想起張氏和阿夏等人,心中不免感慨造化弄人。
有了隋州出面作證,又加上事情種種可疑之處,這樁案子就成了懸案,彈劾唐泛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潘賓特地派老王他們過來找唐泛回去復職,這位府尹師兄雖然常常給唐泛製造各種麻煩,但心地並不壞,也還有同門之誼,若非如此,當初唐泛也不會肯放棄翰林院編修的清貴官職,到他師兄的麾下來。
這一日,唐泛去給隋州的外祖母周老太太慶生,去了之後唐泛才發現那是人家的家宴,而隋州直接就向家人介紹唐泛,說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弄得唐泛老大不好意思。
等二人傍晚一道回家,便見到薛凌站在門口來回踱步,旁邊還跟著好幾個錦衣衛。
其中一個看見了隋州他們,連忙上前跟薛凌說了句,薛凌猛地抬頭,眼睛一亮,大步迎上來,明顯一副等候依舊的模樣。
「大哥,你可總算回來了!」他的神態不掩焦灼,急急出聲道。
「何事?」隋州道。
薛凌看了唐泛一眼,倒也沒有瞞著他的意思,只是上前半步,對隋州低聲道:「出大事了!」
隋州眉頭一皺,當下就道:「我進去換個衣服就走!」
唐泛是順天府的,與他們的職責並不相干,兼且品級太小,也不可能去打聽什麼信息,所以也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跟薛凌打了一聲招呼,便也準備回家。
反倒是薛凌有些不好意思,對唐泛道:「潤青兄,今天實在是匆忙,改日再請你吃酒啊!」
唐泛擺擺手:「憑你我的交情,還用得著說這些虛的,你有公務在身,自然耽擱不得……」
他話未說完,卻見薛凌壓低了聲音苦笑道:「只怕這次的事情棘手得很了!」
唐泛一愣,正待琢磨他這句話的深意,薛凌卻已經閉口不言了。
隋州的動作很快,轉眼就從裡屋出來,也來不及與唐泛說上一句,一行人便匆匆離去。
對方如此行色匆匆,實在不由得他不多想,能夠讓薛凌如此愁眉苦臉的事情,那一定小不到哪裡去,說不定還是與宮裡頭有關。
既然如此,唐泛就更加不能瞎打聽了,這年頭,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自作聰明的人反倒死得快。
唐大人心寬,自覺官小位卑,沒什麼需要操心的,便也悠然自在地躺在院子裡看書。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他用完晚飯,散會兒步,就該洗漱就寢了。
外頭已經萬籟俱寂,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隋州還未回來,唐泛心想必是宮裡頭的事情頗為棘手。
偏偏就在此時,院子外頭響起震天響的擂門聲,砰砰砰,吵得人耳朵嗡嗡生疼,在寂靜的夜裡也顯得分外刺耳。
唐泛皺了皺眉,將本來已經脫下的外衣又穿上,他心知來人必然不可能是隋州,也不知道大半夜上門來的是何方神聖,心下思量,一邊朝院門走去。
抬起門閂,打開門,卻見外頭站著幾名高帽灰衣的廠番,手中提著燈籠,腰間挎著刀,個個神態冷漠,面無表情,看到唐泛出來也沒什麼反應。
為首那人冷冷問:「你就是唐泛?」
唐泛的視線從他們袖口上繡的那個「西」字掠過,點頭道:「不知諸位是?」
對方道:「西廠奉旨辦案,即刻隨我們進宮一趟!」
唐泛問:「敢問諸位所為何事?」
對方語氣生硬,並不容他細問,也沒有興趣與他攀談,手一揮,後邊兩人隨即上前,一左一右將唐泛挾住,一副押解犯人的架勢。
唐泛暗自苦笑,不知道這回汪直又給他挖了個什麼坑:「那總得讓我回去換上官服罷?進宮面聖豈可失態。」
對方死魚一般的眼珠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冷冷喝道:「那就快去,別耽誤了時辰!」
東西廠真是囂張至極,別說唐泛這等從六品小官,就是潘賓來了,也得不到他們一個好臉色。
然而雖然為兩廠辦事,但他們本身並不是宦官,而是從錦衣衛那邊調派過去幫忙的人手,個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爺們,不過身在東西兩廠久了,耳濡目染,竟然比尋常錦衣衛還要囂張幾分。
像這等人根本有理說不通,唐泛也懶得與他們廢話,轉身入內換上官服,不過一刻鐘左右就出來了:「可以了,走罷。」
西廠的人見他配合得很,倒也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擺出半脅迫的架勢:「會騎馬罷?」
唐泛略一點頭。
一名番役隨即牽來一匹棕色毛髮的馬,唐泛翻身上馬。
馬蹄聲得得兒響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有幾盞燈籠遠遠搖曳,若明若滅。
從西廠的人上門的那一刻起,唐泛就開始思索他們的來意。
隋州自下午入宮至今未歸,謝遷也說過宮裡頭可能出了不同尋常的事情,如今看來,事情只怕遠遠超乎他們的想像,但將自己這麼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叫進宮又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