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暉和福如都是關押在西廠的,一個是這樁案子的直接兇手,一個是同謀。
昨天汪直的一席話,加上今天的結果,難免立刻讓唐泛聯想到:人是汪直殺的。
這樁案子牽扯出來的幾個人,韓暉是兇手,臘梅是從犯,元良和福如都是同謀。
臘梅雖然幫助韓暉藏針,但那是因為她懷了韓暉的孩子,出於這一點而心甘情願地幫他,對案子其它內情並不知悉。
韓暉雖然得到元良的幫助,但他也並不知道元良為什麼要幫助他。
只有福如,知道元良心懷不甘,想要幫紀妃報仇,最開始找上元良的人是她,說不定為這樁案子出主意,也少不了她的作用。
除了唐泛、汪直、太子三人,就只有福如對元良的動機和行為清清楚楚,如果她在供詞裡交代元良想為紀妃報仇,那貴妃肯定會把帳算到太子頭上的。
現在只要福如一死,自然完全就死無對證了,對汪直來說也是最安全的。
但唐泛去了幾次西廠,都沒能找到汪直,這名宮女到底是不是汪直殺的,自然也無從問起。
他疑心汪直是故意想要避開自己,可又無可奈何。
沒了汪直,他連宮門都進不去,當然也不會知道皇帝和萬貴妃那邊究竟有什麼打算,太子究竟是否會被牽連,案子到底又是如何了結的。
直到半個月後,汪直才讓人將他請到西廠,告訴他,案件已經算是塵埃落定了。
唐泛就問:「怎麼個塵埃落定法?」
汪直道:「福如平日裡被貴妃訓斥之後懷恨在心,卻不敢報復,元良是福如的對食,聽福如抱怨之後,正好韓暉有殺弟之心,就想出這樣一個主意,讓福如勸貴妃送湯,然後讓韓暉提前對韓早下手,三人合謀上演了這麼一齣戲,藉以嫁禍貴妃。結果在韓暉招供之後,她一害怕,就在獄中畏罪自殺了。」
這跟他在宮裡時與唐泛說好的說法是一模一樣的。
唐泛也不兜圈子,直接問:「福如的死,可與汪公有關?」
汪直反問:「你以為是我殺的?」
唐泛沉默。
沉默等於默認。
內室之中,左右無人,二人都沒有說話,氛圍一時有些凝滯。
過了片刻,汪直淡淡道:「這件案子從頭到尾,你是唯一完全知道內情的人,我也不妨告訴你:福如之死,與我無關。」
他冷笑一聲:「我確實存了將福如滅口的心思,但沒想到她自己早一步下手。那女人果然有些問題,她在被審問的過程中,嘴硬得很,起初還死活都說是自己一人所為,又說元良為了紀妃的死找上她,她心裡不忍,才出手幫元良。但元良臨死前,分明是說福如先找上她的,加上她在貴妃身邊十數年,想要幫元良,為何早不幫晚不幫,紀妃都死了好幾年了,所以我相信元良不會說謊。」
唐泛點點頭:「元良當時已經存了死志,確實沒有必要對我們撒謊。」
汪直見他相信自己的話,臉色稍稍好看一些:「等上了刑,她又開始胡言亂語,說自己是受天子的指使,簡直不可理喻!我本想將她身上的蹊蹺之處都挖出來後再滅口,也免得貴妃那邊不好交代,結果沒成想,那女人不知從何處得到牆上盛油燈的燈台銅片,割頸而死。」
唐泛本以為人都是汪直殺的,卻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內情,不由蹙眉道:「福如關押在監牢之內,西廠又守衛森嚴,怎能讓她找到自殺的器具和機會?」
汪直冷笑:「這說明西廠內部也出問題了,福如背後,必然也還有別人!」
唐泛沉吟道:「那她背後的人意欲為何?為了挑起貴妃和太子之間的矛盾?」
這倒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太子現在年紀雖小,卻已逐漸有了明君氣象,學習勤奮,從不言苦,侍師敬重,對下和善,這種種優良品德,都彷彿讓人看見了未來的希望,身邊很是聚集了一批擁躉。
雖說朝中庸臣比比皆是,但不管再黑暗險惡的世道,也總有嚮往光明,並且努力為了重現光明而努力的人。
就像唐泛,他雖然不是什麼旗幟鮮明的太子黨,可內心不也隱隱傾向保護太子嗎?
正因為如此,才更惹得萬貴妃暗暗著急怨恨:現在都這樣會收攬人心,那等你以後當了皇帝,還會有我的立足之地嗎?
所以,若是有心人想要以此挑起矛盾,從此處下手,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咬牙切齒道:「為了這件事,我到宮裡去給貴妃負荊請罪,很是挨了一頓責罵,回來之後又將西廠重新清洗了一遍,饒是如此,也只是抓到了幾條小魚小蝦,壓根沒有揪出那個幕後黑手,可見此人隱藏之深!他最好別讓我抓到,否則我定要讓西廠所有酷刑都在他身上用一遍!」
他這話說得殺氣騰騰,連唐泛坐在他對面,也覺得殺意撲面而來,簡直能夠化為實質了。
這件事,汪直本來計劃得很好,但現在事情出現了變化,在西廠那種地方,福如竟然也能自殺,這充分說明西廠的內部出了問題,而且對方佈置嚴密,竟然讓人查不出來,讓汪直怎能不怒?
也虧得他如今備受皇帝與貴妃寵信,方才只是訓斥了事,若不然單就這一件事,也足以讓他的政治生命告一段落了。
唐泛問:「那韓暉要如何?」
汪直沒好氣:「還能如何!他又不知道這些事情,只聽了元良的慫恿就去殺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口供都問出來了,擇日便移交刑部,接下來就沒有西廠的事了!」
唐泛點點頭,韓暉伏法,也算是能夠告慰韓早的在天之靈了。
想及此,他不由為韓早歎息了一聲。
韓方林氏中年得子,對韓早本是千嬌萬寵,韓早也沒有因此被養得如同鄭誠那樣的紈褲子弟一般,反而孝愛父母,尊敬兄長,連看到林氏對兄長不好,都會心中憂鬱,又給自己的書僮起了一個俏皮的名字,可見是如何可愛的孩子。
唐泛雖然與他未曾謀面,卻從韓方林氏的悲痛,從太子的惋惜傷懷中,也能看出韓早的好處。只可惜這樣好的孩子,最終卻死於自己所敬愛的兄長的心魔衍生出來的毒手。而且,如果不是因為林氏對韓暉的苛待,使得韓早鬱鬱難安,也不會想到要跟元良抱怨,而元良更不會由此知道韓家的恩怨,從而找到下手的機會和條件。
可以說,所有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因果。
汪直為了揪出西廠內奸的事情焦頭爛額,此事涉及頗深,牽連甚大,唐泛也不好多問,但對方卻主動問道:「你覺著,此事會不會與景泰帝有關?」
唐泛悚然一驚,立時道:「此事事關重大,不可胡亂揣度!」
汪直不悅:「此地就你我二人,私下揣測一二罷了,有何不可?」
汪直口中的景泰帝,就是當今天子的叔叔。
這段公案說起來,其實也是天下皆知。
當年英宗皇帝在位時,因寵信宦官王振,聽信其言親征瓦剌,結果引來了土木堡之變,朝中半數大臣跟著一去不返不說,整個京營也全軍覆沒,眼看瓦剌人就要打到京城來了,這時候的太子,也就是現在這位天子才兩歲,根本主持不了國政,尤其是在這樣危急的時刻。
于謙等人臨危受命,奉英宗皇帝的弟弟,也就是景泰帝為主,抵禦瓦剌,使得民心安定,這才免去了大明朝一場潑天大禍。
期間,英宗皇帝從瓦剌那邊被放回來,景泰帝已經當了皇帝,當然不肯將皇位相讓,再說就算他肯,兄弟倆肯定也回不到以前的感情了,他哥哥必然會猜忌他,所以景泰帝直接將被放回來的老哥軟禁起來,自己則當了七年皇帝。
結果就在他病重的時候,又發生了宮變,一些大臣將英宗皇帝從冷宮裡救出來,重新迎立,又把景泰帝給軟禁起來,兄弟倆的恩怨情仇到此結束,沒過一個月,景泰帝死了,先帝怨恨他奪了自己的皇位,連他的帝號都剝奪了,還給了個惡謚,還是當今天子登基之後,才幫他這位叔叔恢復名譽的。
話說回來,汪直提起這一段往事,自然不是為了讓唐泛撫今追昔,而是想要點明先帝和景泰帝之間的恩怨。
當初景泰帝當了七年的天子,宮中肯定也會有一些得用忠心的人,這些人在先帝復位之後又都一一被砍頭,僥倖沒死的,也都夾起尾巴做人,低調得幾乎沒有存在感了。
但也難保其中有人默默隱忍到現在,藉著福如的手蓄意挑起紛爭,既可以挑撥萬貴妃和太子之間的矛盾,又能讓皇帝對萬貴妃生疑,為宮廷製造一場混亂。
汪直這個猜測確實是合情合理的。
唐泛問:「那福如住處可有什麼可疑之處?貴妃又是如何說的?」
汪直道:「福如住處,連同貴妃宮中,早已翻了個底朝天,半點發現也沒有,福如的隨身物品乾淨得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只有歷年來貴妃賜給她的種種物品和財物……」
「等等,」唐泛打斷他,「那福如難道在宮外沒有家人了麼,那些金銀財寶,她沒有托人帶出宮送與家人?」
汪直哼笑:「你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沒有,半點都沒有。歷年來賞賜的物品俱在,至於金銀錢財,沒法計算得那麼清楚,但大體是不變的。我查過了,她在宮外已經沒有家人了,她從小父母俱亡,是由叔父一家撫養長大的,她進宮之後數年,那叔父一家因為城中一帶大火,家裡燒了個精光,全家搬走,後來就不知所蹤了。」
唐泛聽了這話,沉吟不語。
她叔父一家的事情乍聽上去好像很有問題,但其實放在當時也是常事,不能以此作為證據。
像武安侯府案裡的馮氏清姿,就是因為家裡被牽連獲罪而流離四散,原先住在他們家一帶的人,也因為當年附近起火而導致不少人都遷走了,使得唐泛當時在查案的時候還遇到了一點困難。
福如在宮外沒了人,金銀財寶無處可送,自然就留在了宮裡頭,本想著等年紀到了可以放出宮嫁人,孰料被貴妃倚重,一時也出不了宮,如果不是出了這樁案子,說不得以後還要繼續留在宮裡成為女官的。
汪直道:「貴妃知道此事之後也是十分震怒,萬萬沒想到福如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讓我一定要嚴查到底。」
說是這樣說,汪直還能怎麼查,任憑西廠再神通廣大,人都死了,又沒有找出與其幕後牽連的人,總不能憑空捏造出一些證據罷?
但唐泛聽了汪直剛才對景泰帝的揣測,還真怕他為了避免被萬貴妃追究責任,就隨隨便便去找些人證和物證出來。
誠然,汪直不算大奸大惡之人,否則他也不會聽得進唐泛的建議,願意與太子那邊結個善緣,幫忙隱瞞元良的動機,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是一個全心全意為別人著想的好人了。
作為西廠提督,汪直的一舉一動都要為自己的政治前途著想,要知道,在他手下折戟沉沙的大人物不知凡幾,先前他可也還打算將福如滅口的,只不過被福如自己搶先一步而已。
唐泛就道:「福如既死,殊無實證,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也,她叔父那裡,倒是還可以留意一下。」
意思就是既然福如已經死了,證據湮滅,這事兒就算是翻篇了罷,以後有進一步的佐證咱們再說也不遲麼。
汪直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別總用你文官那一套來揣測我,我做事跟你不一樣,也用不著你來教,自從攤上你之後就沒好事,要不是憑著貴妃對我的信任,這事兒我還真就沒那麼容易過關了!」
唐大人默默無語地聽著他吐槽,心說一開始也是你先找上我的啊,現在說得我跟掃帚星似的。
過了一會兒,汪直見唐泛沒有答話,也覺得有些無趣,就道:「太子殿下讓我給你轉達一句話。」
唐泛一怔:「願聞其詳。」
汪直道:「人競春蘭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長庚。」
唐泛頓時笑了。
汪直狐疑:「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上次因為元良的死,唐泛與太子有過最後一次的會面,他很擔心元良的事情會對太子造成心理上的陰影,擔心一個被許多人寄予厚望的儲君會因為這件事而心懷怨憤走向歪路。
所以當時他藉故說起古人的一些掌故,希望藉以告訴太子,不要因事廢志,這世間縱然有許多不公與黑暗,卻也有更多的人心懷善念,在盡自己的努力,將天下往正軌上引,只是因為小人喜歡結黨,喜歡報復,喜歡損人利己,而君子嚴謹持正,不肯像小人那樣去行事,才會顯得好像這世道小人比君子多似的。
唐泛希望太子不要因為元良的事情,就覺得世間一切沒有公平,確實必須通過見不得光的手段來達到目的。
當時太子傷心元良的死,沒有對唐泛的話作出太多的反應,而唐泛也不是太子的老師,他甚至沒有教導太子的資格,只能藉著那個機會,盡自己的微末之力罷了。
沒想到太子竟然還記得此事。
人競春蘭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長庚。
這是蘇東坡的詩句,又何嘗不是太子在以詩言志,對唐泛當日的進諫作出的回答?
最妙的是,那下半句蘊含的中正平和與博大胸襟,正好是對上半句的完美闡釋。
不是滿腔憤懣激昂的回復,也不是對唐泛敷衍了事,故作姿態。
想必小太子為了這個回答,也沒少深思熟慮。
許多人對如今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朝廷有多失望,對未來的太子就有多大的期望。
唐泛沒法形容自己聽到太子的回答時,自己內心那種欣慰的心情。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跟汪直冒著得罪貴妃的風險幫著隱瞞元良的事情,避免牽扯到太子身上,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個普通人滿懷仇恨,走歪了路並不怕,充其量也就是跟韓暉一個下場,但如果一位君王也滿腔憤恨,那麼倒霉的就會是天下生靈了。
反過來說,一位心中始終寬容,胸襟始終博大的君主,卻會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
唐泛不是一個喜歡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喜歡看到死人,所以每次辦完案子,雖然真兇的落網足以令人欣慰,但死者的逝去卻是不可挽回的。
然而這一次,因為韓早枉死而歎息的他終於感覺到一絲安慰之意。
他將太子說這句詩的意思解釋給汪直聽,又道:「有如此儲君,實乃社稷之福!」
汪直不置可否,他是宦官,跟唐泛這種文官角度要考慮的自然完全不同。
對他來說,太子即位那還是很遙遠的事情了,眼下他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是趕緊整出點別的功勞來,將功抵過,否則就算皇帝和貴妃不追究他這次收尾不善的責任,東廠那邊尚銘也會藉著這件事壓他一頭,這是汪太監難以容忍的。
他對唐泛道:「近來江南多亂事,漠北也頗不太平,依你之見,覺著我是往南好,還是往北好?」
東宮案已然告結,以兩人如今亦敵亦友的關係,只要沒什麼重大利益衝突,就不會徹底翻臉,是以汪直會詢問唐泛的意見,唐泛倒也不覺得意外,畢竟這意味著對方對他能力和眼光的一種肯定。
再說汪直此人,他生來就跟別的宦官不太一樣。
正常男人一般無非那麼幾種追求,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後面那個追求,跟宦官是無緣的,所以古往今來許多宦官都愛弄權,追求的就是那種大權在握的快感。
但其他人攬權,一般都是在內宮裡攬權,像比如說大明十二監裡,司禮監和御馬監,一個有批紅權,專門充當皇帝和大臣之間的中間人和皇帝的代筆,一個跟兵權有關,就是最讓人眼紅,搶破頭的兩個部門。
每個部門裡頭,又有講究,掌印第一,秉筆第二。
目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是懷恩,御馬監則由梁芳坐鎮,尚銘和汪直雖然分別提督東西廠,但他們因為資歷不如以上二人,所以只能當個秉筆太監,做不了掌印。
東廠提督尚銘,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拓展東廠業務,一邊跟汪直互掐,一邊積極向上,希望有一天能接掌懷恩或梁芳的位置。
但汪直覺得他格局太小,要幹就幹票大的,成天窩在內宮這塊小地方,憋屈不憋屈?
所以他將目光投向了外面的廣闊天地。
大明軍隊打仗,有個傳統,一般都會派個內官當監軍,以便充當皇帝的耳目,免得外面的將領沆瀣一氣,把皇帝當傻子耍。
自土木堡之變後,曾經對大明造成極大威脅的瓦剌逐漸勢弱,那片草原的勢力經常分分合合,改換統治者,中原王朝對此知之不詳,總而言之,瓦剌人不行了,另外一個叫韃靼的部落興起了,但內部還是繼續混亂著,反正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大家互相內鬥,各立其主。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騷擾明朝邊境,大家階級立場不同,明朝人覺得韃靼是蠻子,經常過來燒殺搶掠,韃靼人覺得大明是肥羊,不搶白不搶。
此時的黃河南岸,從寧夏到山西之間,有塊很廣闊的區域,叫河套,這裡水草肥美,物產豐饒,但是易攻難守,如果要鎮守這塊地方,大明需要花費很多精力,而那些瓦剌人或韃靼人,卻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侵入,所以當時永樂帝朱棣就將東勝衛內遷,等於被迫放棄這塊地方的防守。
但是問題來了,沒了緩衝地帶,韃靼人長驅直入,佔據了河套地區,直接就可以攻擊大明的邊疆重鎮,他們就是利用了這一點,經常搶掠大明邊鎮。
這事要是發生在太祖皇帝或者永樂帝時期,那好辦,陛下乾綱獨斷,大手一揮,直接揮師北上,怎麼都要把韃靼人給打出去,打得他們哭爹喊娘,不敢再來。
但現在是成化年間了,經歷了土木堡之變的大明軍隊懂得了什麼叫懼怕,軍隊也不像開國初期那樣軍心如山,戰無不勝了,再加上朝廷裡的大臣……
好吧,就那些不想幹活的大臣們,都不用指望他們會有攻打韃靼,奪回河套的雄心。
再說南邊,南邊現在倒是沒有什麼邊亂,不過江南富庶地區,匪賊橫行,官商勾結,貪官污吏也是不少的,上行下效,上邊的領導不幹活,下邊的人自然也就跟著隨便混日子,明朝官員的俸祿還是出了名的低,要指望大家都像開國之初那樣不要命地幹活,那想都別想。
還有,西南那邊,一年多前,因不堪當地官員欺壓,松潘苗民起事,雖然後來被鎮壓了,也砍了很多人的腦袋,不過那一帶仍然不算十分太平,像汪太監此等唯恐天下不亂之人,自然蠢蠢欲動,恨不得那裡再能起一場叛亂,好讓他也過去掙掙功勞。
汪直想要立功,他不屑跟尚銘在那裡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爭搶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將目光放在了這兩處地方。
唐泛之前通過潘賓之口,給汪直提了「軍功、東宮」的建議,讓他可以將眼光往外放一放,順便跟太子那邊發展好關係,也正是因為看準了汪直這種不安分的性格。
現在汪直問起,唐泛自然不能再賣關子,直接就道:「北邊。」
汪直問:「為何?」
唐泛道:「南方如今並無大亂,那些個貪官污吏,若無大案出現,朝廷是不會重視的,即便廠公過去,抓了幾個立威,殺雞儆猴,陛下也不會認為你立了多大的功勞。」
而且唐泛沒有說的是,像汪直這樣有權有勢的宦官去了地方,肯定是雞飛狗跳,大夥兒上趕著來巴結,還不如去禍害外族人,如果能給大明再掙回點土地來,那就更好了。
汪直顏色一展:「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要玩就玩大點,光抓點小魚小蝦,那還不如不做,如今韃靼時常擾邊,若能收復河套,那倒是功勳彪炳了。」
唐泛忙道:「收復河套非一日之功,還請汪公三思,此去若能給韃靼一些教訓,讓他們不敢輕易犯邊,就算是為我大明立一大功了!」
汪直不耐聽他囉嗦:「行了,你又不是武將,對這些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必多說了。」
唐泛:「……」
那你剛才問我幹嘛,敢情只是想來尋求認同感的?
汪直道:「擇日我會上疏請求收復河套。」
唐泛一個沒忍住,嘴賤道:「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汪直:「什麼賭?」
唐泛道:「你這個收復河套的提議肯定是不會被通過的。」
汪直不信:「朝廷那幫人自然膽小不敢出兵,但我在陛下跟前還算說得上話,如果我自請領兵,陛下應該會同意。」
唐泛老神在在:「那我就與汪公打個賭罷。」
汪直年紀比他還輕,自然被激起了好勝心,聞言就道:「行,綵頭是什麼?」
唐泛道:「若我贏了,你就請我到仙雲館吃一頓罷,上回的蟹黃豆腐羹很好吃呢!」
汪直:「……你自己不會去嗎?」還要打賭?
唐泛無辜道:「我俸祿不夠啊!」
汪直:「……」
他心想,這還真是個吃貨!
且不說兩人的賭約如何,唐泛從汪直那裡出來,眼瞅著時辰也差不多了,直接就往家裡走去。
近來因為要查東宮案,在皇宮和西廠兩頭跑,有時候還要去韓家,順天府那邊也沒法正常上班了,潘大人很痛快地就放了他的假,讓他這段時間不必天天到衙門去報到,可以等案子結束了再回去。
雖然同樣是查案,但每天按時去那裡坐衙,和上班時間自由,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唐大人雖然不是那種混日子的官員,但是偶爾能偷偷懶還是挺高興的。
眼看案子作結,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要跟著告一段落了,唐大人心底難免還是有點惆悵的,也沒有特地繞到那個熟悉的餛飩攤子去吃餛飩了,而是直接回家——
當然,如果阿冬今天在家做飯就最好了,像上次那樣空腹吃了糯米糍然後肚子痛的經歷,唐大人是絕對不想再體會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唐泛就依稀瞧見家裡廚房的方向有縷縷灶煙冒起,頓時彷彿連飯香都能聞見了,這使得他的心情越發好了起來,嘴裡哼著小曲,步履也跟著輕快不少。
不管到了哪裡,還是回家最好啊!
院門沒關,半闔著,他剛走進去,便聽見裡頭傳來一陣說笑聲,似乎其中隱約還夾雜著熟悉的男人聲音。
隋州回來了?
唐泛先是一愣,臉上繼而泛起笑容。
只是還沒等他往裡走幾步,就瞧見連著正廳的飯廳門敞開著,裡頭安置著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小阿冬正從廚房的方向走出來,手裡還端著一盤剛做好的,嘴裡還一邊喊著:「隋大哥,喬姐姐,飯菜都齊了,大哥肯定又不回來吃了,我們先開飯罷!」
廳裡的飯桌旁邊則立著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多日不見的隋州,他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卻顯得更為精幹,想是回來也有些時候了,他沒有穿著那身人見人怕的錦衣衛袍服,而是換上了常服,不過更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寶劍,常服下面包裹的,是飽飲鮮血的劍光。
那樣一個人,根本不必華服美飾,利刃護身,單是站在那裡,就已經令人無法忽視。
另外一位女郎,卻是隋州的表妹,唐泛曾在隋家見過,姓喬。
也不知她說了什麼,隋州那張冷峻的臉上竟也微微可見笑意,她的笑聲更是如同銀鈴一般傳得老遠,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近不遠,恰到好處,手臂彷彿要挨上了,卻又好像根本沒碰著,落在唐泛眼裡,便有種若有似無的曖昧。
阿冬端著菜蹦蹦跳跳走入廳中,又跟那女郎說了什麼,兩人便都一起笑了起來,狀似親密。
這都還認識了多久啊,馬上就如膠似漆了,對她比我對我這大哥還親熱呢!
唐大人心想,絕不承認自己心裡頭有點酸溜溜的。
他站的角度正好有棵樹擋著,天色又暗,一時半會也沒人發現他在那裡。
唐泛見三人分頭落座,似乎真的準備不等他就開飯的樣子,就沒有再往裡走,反而神使鬼差地,轉身悄悄退了出來。
夜幕降臨,萬家燈火,正是團圓時分,唐大人平時絕不是這樣磨磨唧唧,婆婆媽媽之人,但今天也不知道怎麼的,看見裡頭那三人言笑晏晏的場面,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多餘,彷彿對方才是一家人似的,自己現在貿然進去,反而是打攪了人家。
最可惡的是阿冬,女大不中留啊,這還沒大呢,就急著討好起外人來了!
唐泛嘀嘀咕咕,也沒意識到這句話有什麼語病,跟老頭兒似的背著手繞著隋家繞起圈子來,不一會兒就繞到了隋家的後院小門。
聞著裡頭傳來的陣陣飯香,他摸摸肚子,覺得更餓了,心裡琢磨著要不要出去找點吃的再回來,又覺著這幾天來回奔波,雖說也有坐轎子的時候,總歸不能跟經常需要趕路的人比,這一鬆懈下來,腿就酸軟得厲害,便也懶得動彈了,直接坐在後門的門檻上,看著滿天星辰發呆。
此時將近初秋,入夜之後已經開始有些涼意了。
不一會兒,唐大人就打了個噴嚏,結果睡意也湧上來了。
他的腦袋倚著門框,不知不覺,居然就這樣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沉,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感覺自己身上彷彿一重,唐泛這才睜開眼睛。
外頭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不過從院子裡透出來的光線讓他依然馬上看出了眼前的人。
「廣川?」唐大人迷迷糊糊道,又看見他旁邊的人。「阿冬,你們怎麼在這兒吶?」
他這才發覺剛才覺得身上一沉,是因為隋州拿了件大氅往他身上蓋的緣故。
阿冬叉著腰,嘰嘰喳喳:「大哥,你還好說呢,我們等來等去,等不到你回來,心裡急得要命,隋大哥都要出門去找了呢,誰知道你躲在這裡,怎麼不進屋呢!」
唐泛剛醒,兩眼茫然,表情空白,還處於半清醒狀態。
見阿冬還想再說,隋州阻止了她,將唐泛攙扶起來。
坐久了之後雙腿發麻,唐泛表情一個扭曲,差點往前栽倒。
幸好隋州眼明手快,直接將他攔腰扶住。
「能走嗎?」隋州蹙眉,表情大有如果唐泛不能走就要將他抱起來的意思。
為了男人尊嚴,唐大人自然趕緊道:「沒事,就是坐久了,站一會兒就好了。」
隋州問:「怎麼不進屋?」
他重複的是剛剛阿冬問過的問題。
唐泛莫名覺得有點心虛,摸摸鼻子:「剛剛回來的時候有點累,就想著在這裡坐一會兒,誰知道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他自己剛說完,就覺得這理由實在是太爛了。
隋州是什麼人,北鎮撫司出來的人,偵訊中的好手,能看不出唐泛說的是謊話還是實話?
在對方默默無言的注視下,唐泛越發心虛了。
隋州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回去罷,阿冬去煮薑湯。」
阿冬應了一聲,轉身跑進去了。
任何人都不會拒絕被關懷的溫暖,唐大人也不例外,剛才那點小小的埋怨早就煙消雲散。
他回轉過頭,就瞧見隋州的視線還落在自己身上,不免奇怪:「你看著我作甚?」
「你瘦了。」隋州瞅了他半晌,說出三個字的結論。
「沒有罷?」唐泛摸了摸臉頰,他自己完全沒感覺。
「嗯,有。」隋州彷彿自問自答,給自己的結論下了註腳。
他又問:「我沒在家的時候,你和阿冬怎麼吃的?」
唐泛笑道:「還能怎麼吃,一日三餐也沒落下,就是這段時間我忙著查案,有時候難免錯過飯點。」
隋州問:「阿冬呢?」
小丫頭正好端著熱騰騰的薑湯走進來,唐泛半是歎氣半是調侃:「她可過得比我滋潤多了,有時候去你家跟你妹妹玩,就被留飯留夜,有時候又跑到鄰家去吃飯,這日子過得,都給家裡省糧食了!」
阿冬吐吐舌頭,撅著嘴反駁:「大哥,誰讓你總不回來呢,有時候我留了飯,你又不回來吃,結果就浪費了……」
隋州打斷她的抱怨,問唐泛:「你晚飯還沒吃罷?」
唐泛虛咳一聲,不答話。
隋州見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也沒有言語,直接起身就往外走。
他一離開屋子,唐泛就扯過阿冬:「誰得罪他了,怎麼看著像被誰欠了八百貫似的?」
阿冬撇撇嘴:「還有誰,你欠的唄!」
唐泛給她白眼:「少糊弄我,關你大哥什麼事啊!」
阿冬道:「怎麼不關你的事啦?我們本來做好飯,左等右等你都沒回來,隋大哥就讓我和喬姐姐先吃,他自己也沒動筷子呢!你說罷,他都沒吃飯了,臉色能好看啊?」
唐泛一愣:「他也沒吃?」
之前他明明瞧見隋州他們已經坐了下來,準備開飯的。
阿冬笑嘻嘻:「可不是?隋大哥可夠義氣了,為了等你回來,就生生看著滿桌子飯菜,動也不動!那裡頭還有隋大哥親手做的蜜汁烤羊腿和芙蓉蛋呢!當時隋大哥一發話讓我們先吃,喬姐姐還在那裡客氣來客氣去,我可忍不住,當時口水那個流的呀,直接就上筷子了……」
可憐唐大人腹中空空,在阿冬繪聲繪色的形容下,只能跟著流口水。
哎喲,早知道就進去吃了,要什麼面子,唐潤青啊唐潤青,面子可不能當飯吃啊!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阿冬的臉頰:「你這小丫頭忒沒義氣,也不說給我留點兒!」
阿冬喊冤:「蜜汁烤羊腿放冷了就不好吃了呀!哎呀大哥你可真別說,隋大哥手藝真好,那羊腿烤得金黃金黃的,上面還流油呢,快好的時候再刷上一層蜜汁,直到烤得焦香為止,我吃的時候還熱騰騰的呢,那肉甭提多嫩了,我心想,大哥太可惜了,這麼好吃的東西也吃不著,不行,我得幫你多吃點兒,所以我就連著吃了整整四根!肚子都撐了,後面的芙蓉蛋也挺好吃的,就是吃不下了,哎……」
唐大人內心的悲傷早就逆流成河:「別說了……」
「還有啊,喬姐姐也做了兩道菜,但我覺得不咋的,只吃了一口就沒動了,我看喬姐姐自己也吃不大下去。大哥,我偷偷跟你說啊,我看喬姐姐好像喜歡隋大哥似的,就跟以前咱們阿夏姐姐喜歡你一樣,吃飯的時候她還不住地偷瞄隋大哥,隋大哥卻裝作沒看見,那情形好好笑……」阿冬像只小母雞似的,邊說邊笑,嘰嘰咕咕,還連比帶劃,小手臂一揮差點沒把唐大人眼眶打出烏青來。
唐泛一臉黑線,忍不住戳了戳她,那意思是讓她適可而止了。
可惜小丫頭沒能領會精神,依舊在那裡說著隋州和他家表妹的八卦。
「還有還有,我還聽見喬姐姐問隋大哥說:表哥,你還記得咱們兩家小時候的約定麼?」阿冬模仿著喬氏女郎的神情,斜著眼竭力想要表現出羞答答的模樣。
唐泛差點沒給她笑噴,雖然很想繼續看她表演下去,但本著兄妹仁愛的原則,唐泛還是好心地提醒道:「阿冬。」
阿冬不耐煩道:「幹什麼啦,你都沒有仔細在聽,人家正說到重要的地方呢!」
唐泛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腦袋往後轉,示意她看看自己身後。
只見隋州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也不知道聽了多少。
阿冬:「……」
隋州:「……」
阿冬繼續裝出一臉無辜的癡呆。
隋州淡淡瞟了她一眼:「去看柴火,灶上正燒著粥。」
阿冬如獲大赦,沖唐泛偷偷吐了吐舌頭,飛一般從隋州身邊溜走,奔向後廚。
隋州的目光重新落在唐泛身上。
唐泛眨了眨眼,露出一臉「我完全不知道她剛才在說什麼」的純潔表情。
隋州緩緩道:「薑湯冷了。」
唐泛喔了一聲,趕緊低頭喝湯。
屋裡一時陷入某種微妙而尷尬的氛圍之中。
不過幸好唐大人機智聰明,馬上又想到了一個可以轉移注意力的話題。
「你這次去辦的案子怎麼樣了?」
隋州拖來一張椅子坐下:「這次我們去了江西,查的是吉安府知府黃景隆案。」
唐泛坐直身子,關注道:「他犯了何事?」
隋州道:「江西監察御史上奏,吉安府境自成化十一年起,三年之間,共有囚犯三百多人,被知府黃景隆凌虐致死,卻假稱病故,以此隱瞞。」
唐泛悚然動容:「膽大包天!」
隋州點點頭:「是,所以上頭有令,命刑部、監察御史會同北鎮撫司,到當地查實案情,並將黃景隆逮捕入京,先前我匆匆離京,為的便是此事。」
唐泛問:「那事情如何,可還順利?」
隋州道:「原是還算順利的,證據確鑿,黃景隆也無可辯駁。被他凌虐而死的人本該有四百一十七之數,其中除了三百多囚犯,另有無罪被捕而下獄受其私刑致死者數十人,但我們在清點屍體的時候,發現足足少了十數具,再問黃景隆,他卻怎麼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唐泛道:「為何?」
隋州道:「不知,他只說沒有那麼多人,但四百一十七這個數,是我們詳查獄中囚犯,並死者家屬告官報案之後統計出來的,論理說並沒有錯,指不定還不止那麼多人。」
大明自英宗之後,朝廷命官都以進士為入門標準,也就是說,你必須要考中進士,才算有了當官的資格。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舉人有門路,又或者運氣好,剛好有空缺的話,也能當官,只是官當得再大,到巡撫也就差不多了,沒法進中樞或內閣。
這就是為什麼在大明朝,大家擠破了腦袋都要考上進士的原因。
話又說回來了,辛辛苦苦讀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書,一朝當上官,大家志向各異,有的為了報效國家,有的為了施惠百姓,也有的為了多撈點錢,有的則熱愛權力,為了往上爬得更高。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還沒有聽說有人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當上個正四品知府了,結果跑去凌虐囚犯,搞得被檢舉出來,身敗名裂。
到底圖個啥啊?
難不成這個黃景隆讀書讀傻了,被逼瘋了,產生了逆反心理,要虐待囚犯上來尋求精神上的快感?
唐泛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理解為何這個案子會驚動錦衣衛了。
「黃景隆沒有交代動機和目的嗎?」
隋州搖搖頭:「他被抓之後一言不發,什麼都不肯吐露。」
黃景隆被抓回京之後,任務就算完結了,剩下的事情自然有別的人和別的部門去跟進,也就用不著事事都由隋州出面了。
說話間,阿冬端著碗進來了,香氣伴隨著門被打開來的輕風拂至唐泛鼻下。
因為薑湯而暖和起來的胃頓時變得飢腸轆轆。
「好香!」唐大人忍不住道。
阿冬將碗放下,狗腿道:「這是隋大哥親自熬的粥,可香了!裡頭放了肉末,香菇,芹菜,還有花生碎呢,大哥,隋大哥可真大好人呀,真是大好人呀!」
這小丫頭剛剛還背著隋州編排他那喬家表妹,被隋州發現之後,就忙不迭想彌補。
可惜她年紀太小,想不出什麼新鮮詞,翻來覆去就只能把「真是大好人呀」念了好幾遍。
唐泛斜睨了她一眼,也沒拆穿她,低頭舀了一勺滾燙的粥,吹涼之後送入口中。
粥米已經被小火熬得爛爛的,入口便泛著肉香。
香菇與花生的存在則將粥的味道又提升了一個層次,吃到嘴裡基本也不用怎麼嚼,便已經滿口噴香綿軟,對於餓了許久肚子的唐大人來說最好克化。
唐泛也不開口了,直接就埋頭苦吃。
隋州見狀,也拿起湯匙吃了起來。
等兩人吃得差不多了,速度慢了下來,隋州才問:「這段時間順天府的事情很多?」
唐泛想起他剛才問自己瘦了的言語,搖頭道:「不是順天府的。」
他將阿冬先遣去睡覺,這才對隋州說起。
但事涉內宮,多有忌諱,饒是親近如隋州,也不好多說,知道得多了,有時候是禍非福。
唐泛便挑了些主要的說了一下,其中頗多未竟之語,也不需要唐泛事無鉅細地交代清楚,以隋州的聰明,自然是可以猜到的。
隋州聽罷,沉默半晌,猶如思索,很久之後才道:「此事諸多隱秘未明,汪直身為內宦,未必有礙,但以你的身份,還是不要涉入太深為好。」
他的意思很明白,汪直是宦官,對於皇帝貴妃來說是自己人,但唐泛是外臣,而且品級還很低,如果知道太多了,上頭的人不高興了,想要收拾他,那是隨便揮揮手就能解決的事情。
唐泛笑道:「你放心,兇手已經伏法,再多的,我管不了,以後那位汪太監的事情,我也不會去摻合的。」
饒是唐泛聰明過人,智計百出,也絕對料想不到在那之後,他還將會有無數次與汪太監打交道的機會,並且改變了汪太監本該如流星般一閃即逝的政治生命。
他將粥喝完,把碗一放,稱讚道:「阿冬燒飯已經挺不錯了,你這手藝比她還好上一些,相比之下我倒像個四體不勤的庸物了!」
隋州眼裡露出淡淡笑意:「既有我們在,你又何須會?」
這話說得,要是以後阿冬嫁人,你又娶了妻,那讓我可怎麼辦?
吃貨唐大人並沒有因為好朋友的這句話而感到高興,反而惆悵起來。
天色已晚,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屋歇息。
雖然喝了薑湯,但第二日唐泛還是染上風寒。
這一病,病勢就洶洶而來,唐大人毫無例外地被擊倒了。
他躺在床上,咳嗽一聲接一聲,還有些發熱,燒得臉色通紅,眼神迷濛。
有捨必有得,伴隨而來的是,衙門也不用去了,班也不用上了,唐大人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請病假,在家泡病號。
生病雖然很難受,可是病人的待遇明顯是不一樣的,飯也有人做好了端到嘴邊,洗臉水也不用自己去打了,有人擰著帕子主動幫他擦面。
但是唐大人還是覺得不幸福。
就如眼下,他看著眼前的白粥醃菜,只覺得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不由對面前的人哀求道:「能不能來點葷的,哪怕是醬牛肉或醬骨頭也行嘛!」
隋州看著唐大人可憐兮兮的表情,心裡有點好笑,面上卻依舊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不行。」
唐大人打了個噴嚏,眼淚都快出來了,視線變得朦朦朧朧,鼻子還直發癢,看上去越發可憐了。
隋百戶真個心硬如鐵,見狀依舊不為所動,只將手裡的白粥往唐大人那裡一遞。
「自己吃還是我喂?」
「自己吃,自己吃!」唐大人豎起白旗投降了。
開玩笑,要是被一勺一勺地喂,傳出去他英明神武的形象也沒了。
只是一看到這淡而無味的白粥,和鹹得要命的醃菜,他就真是胃口全沒了。
此時救星從天而降。
阿冬推門進來:「大哥,外頭有個人來找你,派頭很大,說是西廠的。」
唐泛如獲大赦,聞言就要把手裡頭的碗放下,被隋州冷眼一瞪,又訕訕地端了起來。
隋州讓阿冬過來監督唐泛無論如何也要把那碗粥吃下去,自己則起身走出去。
他剛走出房門,便瞧見迎面走來兩個人。
為首那個雖說穿著常服,可負手而走,面色倨傲的模樣一看就是大有來頭之人,而且隋州還真就認識對方。
來者正是近來名聲鵲起的西廠提督,大有繼承前輩王振「奸宦」、「權宦」等名聲的汪直汪太監。
雖說上門拜訪,可汪公公沒等主人家迎出去,直接就進來了,如入無人之境,果真是氣派大得很。
一邊走,還要一邊點評:「這院子裡花花草草也太多了,又種得雜亂無章,一點也不知道擺弄擺弄,看得別人眼花繚亂,真是沒品位!」
隋州拱了拱手:「不知汪公到來,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他就是這麼個性子,跟皇帝太后說話也是這麼一副淡淡的死人臉,偏偏隋州辦事能力強,又因是太后娘家人,成化帝和周太后反而挺喜歡他,覺得他這樣才算是會做事的人,也沒有仗著外戚的身份就胡作非為,比起那些個無所事事的功勳外戚可是強太多了。
所以周太后逢人就愛講:我們家阿州如何如何。
成化帝甚至還將隋州比作英宗朝孫太后的兄長孫繼宗。
孫繼宗是什麼人,那是前朝和本朝的外戚第一人,連著兩朝都深得皇帝信賴。上得了馬,治得了軍,幫英宗皇帝復位,又幫皇帝主持修史書。
皇帝信任到什麼程度?把兵權交給他,連人家想退休都不讓,朝中有大事商議的時候,必然以他為首,前幾年剛加了太傅,文官彈劾他,說外戚不應該掌兵,皇帝連理都不理。
當外戚當到這份上,那才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
不管隋州是不是真有孫繼宗之風,還是天子看在老娘的份上才特意誇獎逗老娘開心,反正有這麼一份評價,隋州的地位自然也就跟著與眾不同。
雖然他自己不願意走後門,現在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錦衣衛百戶,但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平步青雲,有身份的人不難找,有本事的人也不難找,難得的是既有身份又有本事。
所以汪直雖然得到皇帝和萬貴妃的寵信,又執掌大權,但面對這麼一個人,倒也勉為其難地稍稍收斂起渾身的囂張,也對隋州拱了拱手回禮:「我道是誰,原來是此間主人來了,方才妄言點評,還望不要見怪啊!」
他的語氣隨意,倒也不像真在請罪,隋州自然也沒有跟他計較。
「汪公客氣了。」
說完這句話,兩人忽然都不吭聲了,彼此互相打量。
一個在揣測對方的來意。
一個在思索唐泛與對方的關係。
乍看上去,倒像是兩個武功高手狹路相逢,正在進行交鋒前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