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梅面露駭然之色,看著唐泛的表情就如同看見了鬼。
不光是她,其他人聽到這句話,都十分震驚意外。
汪直何其精明,一看臘梅的神色,就知道唐泛說對了。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臘梅的肚子,又問唐泛:「真的假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唐泛沒顧得上回答汪直的問題,依舊緊緊盯著臘梅的神色變化:「你與小周氏主僕多年,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本不可能背叛嫁禍她的,是不是為了護著你背後那個人?他是誰?你孩子的父親嗎?」
臘梅幾曾見過這等場面,被他一個接一個的問題逼問得走投無路,只能不斷搖頭,想要辯解,又不知道從何辯起,她本來就是不善言辭之人,先前她沉默寡言,正好起了不引人注目的作用,但現在被唐泛說破之後,別人仔細一想,就覺得臘梅身上還真有不少疑點。
見臘梅低頭不語,似乎鐵了心想要隱瞞到底,汪直微微一抬下巴。
西廠番子立時會意,作勢就要將用隨身刀柄去捅臘梅的肚子。
汪直淡淡道:「這一擊下去,你腹中孩兒必然不保,若醫治不及時,還有可能一屍兩命。」
對付這種人,西廠自然是手到擒來。
果不其然,臘梅聽了這話,臉色完全變成慘白一片,整個人瑟瑟發抖起來,咬著下唇,淚如雨下。
唐泛和汪直還有耐心等著她自己心理崩潰,林氏卻早已按捺不住,直接撲上去,揚起手左右開弓,直接幾巴掌就把她打得口角流血,兩頰腫起一片,一邊開罵:「你不是已經和前院管事的兒子訂了親事嗎,這野種是他的嗎?是不是周氏讓你幹的?說!說啊!」
兒子橫死這件事令她悲痛欲絕,歇斯底里。
只是為了問出兇手,林氏死死憋著一口氣,不至於像先前那樣神智迷失。
唐泛和汪直二人微微皺起眉頭,沒等他們發話,韓方已經上前強自將人扶開。
「萱娘,萱娘!你冷靜些,等她自己說!」
「老爺,阿早那麼可愛懂事,那些人怎麼忍心!怎麼忍心!」林氏哭倒在韓方懷裡。
「我知道,我知道!」韓方也是一臉悲痛,一邊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一邊與林氏的婢女一道將人扶到一邊去。
唐泛看著怔怔無語的臘梅,忽然問道:「是韓暉?」
臘梅微微一震。
唐泛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你腹中孩兒的父親是韓暉!」
汪直反應更快,一聽唐泛的話,再見臘梅神色,便直接下令:「馬上去將韓暉帶過來!」
「是!」西廠的人領命匆匆而去。
汪直又問唐泛:「你如何推斷臘梅與韓暉二人有苟且之事?」
唐泛這才道:「上回我們來韓家的時候,見到韓早的書僮,他說的第一句話,你可還記得?」
汪直莫名其妙:「我怎麼可能記得,他說什麼了?」
唐泛歎了口氣:「當時,韓早的書僮一看見我們和韓暉,就說了一句話:大少爺您可來了!這說明什麼?說明在此之前,韓暉並沒有跟韓早的書僮見過面,而這恰恰是最大的破綻!要知道韓暉他自己也說了,他跟韓早兄弟情深,從小看著他長大,結果現在弟弟死了,原因不明,當天還是韓早的書僮與他一道出發去宮裡的,韓暉竟會因為林氏將他關起來,就不去盤問弟弟的死因,這不是不合常理嗎?如此說來,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韓暉對於韓早的死心知肚明,也不想多事露出破綻,正好林氏將人囚禁起來,他也就故作不知了。」
「還有,韓暉跟我們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就將話題往林氏那裡引,又藉著見林氏的機會,讓我們親眼看到林氏的性情反覆,以此來證明林氏脾氣不好,在韓家處處皆是敵人,這樣一來,有人因為不滿林氏而對韓早下手,也就很正常了。於是我們一開始,難免會覺得韓早之死,是跟內宅的婦人矛盾有關,尤其還有小周氏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她跟林氏本來就有不小的仇怨,先夫又是大夫,各種條件都具備了。」
「但我早就說過,世上許多事情,都是有跡可循的,不做就不錯,多做就錯多,露出的痕跡也就越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韓暉將小周氏所有犯案的證據都準備得整整齊齊,連那根銀針都主動放到我們眼皮底下讓我們去發現,天底下哪有這樣完美的事情?」
「然後我們上次來的時候,我屢屢看到臘梅有個小動作,她不時會用手撫摸自己的小腹。什麼人會有這樣的動作?如果胃部不適,會時常以手撫之,若是頭部不適,也會時常以手按之,那麼小腹呢,難道臘梅是肚子疼麼?可她當時神色分明一切如常,只是看到小周氏被帶走,也不敢上來攔阻,好像生怕被推撞到一樣,若細心觀察,不難有所聯想。」
什麼叫不難有所聯想?汪直對唐泛這句看似謙虛的話暗自撇撇嘴。
他自認為觀察力也算十分厲害的了,可偏偏當時就沒有去注意到這些細節。
又或者說,有些人注定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汪直絕不承認自己會對唐泛表示佩服。
那頭唐泛說完這一切,重新望住臘梅:「是與不是,找個醫婆過來把一把脈就知道了。」
汪直在一邊涼涼補充道:「那就順便把孩子也打掉了罷。」
臘梅這才真正害怕起來,她不停落淚,似乎想要撲過來,卻又被西廠的人死死按住,故而只能望住唐泛,苦苦哀求道:「不要,大人,求求你,饒了我,饒了我的孩子罷,他是無辜的!」
唐泛盯著她,又問了一遍:「是不是韓暉?」
「……是。」說完這個字,她好像全身失去了力氣一般癱軟下來。
唐泛道:「若想得到從寬處理,就將一切原原本本地交代出來。」
已經走出第一步,接下來就沒什麼好為難糾結的了。
臘梅擦乾眼淚,開始講述她與韓暉認識的過程。
小周氏喪夫,臘梅跟著小周氏北上,此時她不過是一個從小門小戶出來,什麼也不懂的小丫鬟,與小周氏一道在韓家寄人籬下,雖然再也不用擔心年輕寡婦被人欺負,可韓家家大勢大,內部同樣有不少矛盾。
韓家二房的少爺韓暉,知書達理,脾氣溫和,偏偏遇上了林氏這樣的養母,對他諸多挑剔,更覺得他是婆婆派來監視自己的,母子關係十分不諧。
臘梅看多了韓少爺在養母面前低聲下氣,戰戰兢兢的模樣,未免對他心生同情,偶爾因緣際會,兩人也會說上兩句話,臘梅情竇初開,韓暉也對這個眉清目秀的丫鬟生出好感。
久而久之,兩人就有了男女之情,不過當時小周氏聽了姑母的話,便作主將臘梅與前院管事的兒子訂了親,小周氏自認為這對臘梅來說也是一樁好親事,卻沒料到臘梅早已芳心別許,所托另有其人。
臘梅知道之後晴天霹靂,就去找韓暉。
韓暉倒不是有意玩弄臘梅,他是想將臘梅正正經經納為妾室的,臘梅的身份當然不可能當正妻,她也有自知之明,能給韓暉當妾室,也算不負芳心了。
誰知道上頭忽然要將臘梅許配他人,兩人登時都懵了,這種事情,韓暉是不能去找林氏的,因為他知道養母非但不會幫他作主出頭,說不定還會因為臘梅是小周氏婢女的身份而厭惡辱罵,而韓方雖然對韓暉還算疼愛,可他畢竟是男人,這種內宅之事不好插手,所以韓暉直接就去找了家中主母,也就是韓起的妻子,小周氏的姑母周氏。
周氏不喜歡二房的人,當然也不會答應韓暉提出要納臘梅為妾的請求,韓暉因心中有所顧慮,一時也沒說出自己已經跟臘梅暗通款曲這種話來。
好了,閒話休提,且不論這一對小男女心中如何波折,又如何想著去解決問題,總而言之,臘梅跟韓暉已經有了很深的關係。
這段時間,臘梅在偷偷跟韓暉幽會的時候,就發現韓暉的狀態有些不對,再三追問之下,韓暉也不肯說,臘梅只當他又被養母無故訓斥了,還好生安慰了他一番。
當時韓暉就問了她一些關於人體穴道上的事情,臘梅不疑有他,不僅手把手教他認了一些穴位,還仔細說明了其中一些禁忌,韓暉聰明,基本上一學就會,又學得非常仔細,連入針幾寸,都問得清清楚楚。當時臘梅問他學這些做什麼,他的回答是母親林氏身體不好,想要學一些針灸,到時候可以討好她,也少些斥責。
結果又過了一些時日,臘梅驚覺自己已經兩個月沒來天癸,小周氏從前的丈夫是坐堂大夫,小周氏自己就識得醫理,臘梅成天跟在小周氏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對尋常病症甚至還會開方子了,自然也就知道自己這不是生病,而是懷孕了。
就在這個時候,韓暉忽然找到她,讓她幫忙將一根銀針藏在小周氏那裡。
臘梅雖然見識少,可並不是蠢笨,韓暉這樣做,她必然是要追問的。
韓暉一開始還不肯告訴她,臘梅便只好跟他說了孩子的事情。
在最初的震驚之後,韓暉才終於將事情與她略略一說,不過也未全盤告知,只說韓早這般死因,朝廷正派了人在調查,說不定很快就要查到韓家這邊,讓她一定要幫這個忙。
一邊是自己的主人,一邊是孩兒的父親,臘梅左右為難,最終決定按照韓暉的話去做。
這就是為什麼唐泛他們在小周氏的房間裡會發現那根斷了一截的銀針。
小周氏這裡是女眷的院落,別說韓暉,就是韓早這樣的小孩兒,也不好常常進進出出,只有臘梅這種同樣在院子裡居住的人,才能隨心所欲趕在唐泛他們上門之前放置銀針。
前因後果經由臘梅之口串連起來,終於真相大白。
此時那幾個先前那奉汪直之命去抓捕韓暉的人回來了一個,對汪直道:「廠公,屬下等去國子監抓人的時候,那小子提前得了風聲先跑了,現在其他幾個人已經追上去了,屬下先回來向廠公稟報一聲!」
汪直的臉色沉了下來:「真是廢物!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也能抓不到,要是沒把人追回來,你們也用不著回來了!」
對方被汪公公訓得灰頭土臉,不敢開口。
那邊林氏忽然掙脫了韓方的攙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聲道:「你看,你看,當初你母親說讓我們收養韓暉的時候,我就不同意,現在好了,養了一隻白眼狼,還將阿早的性命搭了進去!你去問問你母親,她現在看著我們家破人亡,可還滿意?!」
韓方:「萱娘……」
林氏一邊哭泣一邊冷笑:「我的阿早何其無辜!他將韓暉當成了親哥哥那樣看待,誰知道親哥哥卻想著害死他!還有我這瘋病,若不是當日受你母親和大嫂的磋磨,又如何會這樣!你們韓家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害死了我的阿早!!」
她說罷,又撲上去想要打臘梅,卻被西廠的人攔住,對方又不敢如何用力,只能任由她在那裡糾纏著,場面一時有些混亂。
「鬧夠了沒有!」唐泛大喝一聲,聲音直接蓋過現場的喧鬧。
林氏也不由得停下動作,循聲望了過來。
唐泛對林氏道:「韓夫人,雖說現在兇手已經找到,我的職責也算告一段落,剩下的都是你們韓家的家事,我本不該多事摻合,但是你口口聲聲說韓早將韓暉當作親哥哥,那你自己呢,你可有將韓暉當成親生兒子?!」
見林氏臉色一變,他歎了口氣:「世間萬物,有因必有果。韓暉當年被你們收養的時候,也不過是剛會走路的稚兒,難道那個時候他已經學會分辨善惡好歹了嗎?如果不是你因為你婆婆的緣故就對他心存偏見,不肯好好教導,遇事一味怪責,甚至出言辱罵,後來有了韓早,又對韓早一味溺愛,兩相對比,你讓韓暉心氣如何能平?讓他心裡如何會沒有想法?心中不滿,日積月累,變成埋怨甚至仇恨,乃至於一時鬼迷心竅向弟弟下手,這自然是他做錯了,殺人犯法,自有國法制裁,但難道韓夫人你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之所以造成今日的局面,你捫心自問,假如當初你對韓暉與韓早一視同仁,又會如何?」
林氏愣愣地看著他,手舉在半空,維持著方才想要掌摑臘梅的動作,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她臉上神色變幻,迷茫,痛恨,懊悔等種種情緒一一浮現,又交織出更為複雜的表情。
人心隔肚皮,唐泛無法得知她心中是否真的對自己以往的作為有一絲絲的懊悔,只看見林氏緩緩地將手臂放下來,雙手掩面,發出低低的哭泣。
韓方歎了口氣,將她擁入懷中,悲痛道:「今日之事,我亦有責任!」
韓方當然也有責任,但他是皇帝的先生,唐泛也不好過多指責,此時汪直對他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往外走。
出了外頭,汪直笑道:「既然已經證實小周氏無辜,回頭我便讓人將她放了,不過臘梅要帶回去問話,還有韓暉那邊,等找到了人,事情也就算是圓滿了。此番事情,你果真不負所望,迅速利落地解決,等一拿到韓暉的口供,我就上表為你請功,到時候別的不說,官升一級應該是沒問題的。」
唐泛臉上卻沒有笑意,他反問道:「汪公真覺得事情圓滿了?」
汪直斂了笑容,冷冷盯著他,一字一頓道:「不錯,兇手找到了,案子告破,已經圓滿了。」
唐泛歎道:「汪公何必自欺欺人?韓暉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剛好就知道他謀害韓早那天,剛好會有貴妃送湯的事情,還有,既然韓暉不是宮裡的人,他甚至不可能進皇宮,那麼他必然需要一個內應居中聯絡,這個宮中人又會是誰?汪公不覺得此事疑點重重,還應繼續追查下去嗎?」
汪直頷首:「此事我會追查的,不過之後就是西廠的事情了,你也不必管了,安心等著你陞官的旨意到來就是。」
唐泛明白,汪直這分明是想把他撇開,萬一查到什麼不為人知的事情,也方便遮掩。
汪直見他沒有說話,又道:「唐潤青,不該知道的事情就不要知道太多,這官才能做得長久,我看你這人還算順眼,別學那些文官的臭毛病!」
唐泛攤手:「既然如此,汪公一開始就不該讓我來查。如果我沒推測錯誤,太子身邊那個內侍元良,以及萬貴妃身邊的侍女福如,都有問題。汪公執意要自己去查,你能確保最後的結果是被你所掌控的嗎?萬一萬貴妃知道了這件事,從元良推想到太子身上,認為太子想要借韓早的死嫁禍她,到時候往陛下跟前一鬧,這些後果,汪公可想過?」
汪直怒道:「我怎麼沒想過,別說得好像只有你一個人在替太子著想似的!你一個外臣摻合進來,貴妃不知道也難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先在宮裡秘密讓人查!」
唐泛無辜道:「我又沒說我要摻合,汪公這麼激動作甚?」
汪直沒好氣:「沒有最好!」
唐泛道:「此事應與太子無關,但難保有心人知道之後會刻意往太子身上扯,還請汪公小心。」
汪直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你一個小小推官,這些事情輪不到你來操心!若我想對太子不利,一開始又何必推薦你去查案!」
對方既然心中有數,唐泛也就不再多言了。
汪直先前之所以想要大事化小,是怕幕後跟貴妃或太子有所牽扯,這兩方,一方是他的舊主,一方是太子,兩邊他都不想得罪,但如果證實跟這兩邊都沒有關係,唐泛相信對方應當是能夠秉公處理的。
去追趕韓暉的西廠番子很快就把人抓回來了,韓暉原本被追急了,還打算跳河的,結果被抓捕他的人一個後踹,直接給踹下水,韓暉不會鳧水,在水裡撲騰半天,才讓西廠番子給撈上來,算是徹底消停下來。
有了臘梅的佐證,韓暉自然也無從抵賴,他的交代其實與唐泛推測的差不多。
一開始,是太子身邊的內侍,元良先與他聯繫的,韓暉雖然不能進宮,但是他送韓暉入宮,在宮門口的時候必然會與前來接元良有一個碰面的機會,元良從韓早口中得知林氏對韓暉很不好,就以此來誘惑韓暉,讓他對韓早下手,並說憑自己在宮裡的關係,可以為他遮掩。
韓暉起初自然震驚萬分,而且堅決不答應,元良也沒有逼他,倒是韓暉自己回去之後惴惴不安了好幾天,見元良沒有再提起過此事,心中非但沒有平靜,反而蠢蠢欲動起來。
此時因為臘梅的事情,韓暉不敢去對林氏說,但林氏有幾回見過他和臘梅在一起說話,便又訓斥辱罵了他好幾次,韓暉多年怨憤終於積累爆發出來,主動找上元良,答應了這個計劃。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元良與韓暉事先溝通,說好在哪一天動手,韓暉就在前一晚去了韓早房中,要跟韓早一起睡,韓早與韓暉雖非一母同胞,卻對這位兄長十分尊敬,否則也不會因為自己母親對兄長不好,就忍不住在元良面前抱怨,從而讓元良知道了韓家的恩怨。
卻說韓早聽說韓暉要跟自己一起睡之後,自然很高興地答應了,他們兄弟歲數相差雖然大了點,但平日兩人感情不錯,韓暉偶爾也會過來跟韓早聊天同眠,倒無人會多想,卻萬萬沒料到韓暉會藉著這個機會,算好韓早即將起床的時辰,在他的水分穴刺入斷針。
那針極細又短,就算進了水分穴也一時停留在皮膚表層上,但隨著韓早起床穿衣服走動,針難免就逐漸深入體內,終於釀成慘禍。
不過韓暉也只是按照元良所說的時間下手,至於韓早入宮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元良又如何利用機會為他遮掩開脫,韓暉就一概不知了。
韓暉因一時鬼迷心竅,怨毒攻心,從而犯下殺弟的罪行,大明律那麼多條,總有一條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但就像唐泛所說的那樣,事情還遠遠沒有完結,元良為何要跟韓暉勾結在一起,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什麼人在他背後授意?元良又如何得知那天貴妃正好要送綠豆百合湯過來,這其中是否又有宮女福如的插手?福如又是為了什麼?
許多謎團尚待解決,但唐泛已經有心無力了,因為按照之前說的,汪直不會讓他有插手這些事情的機會,之前兇手沒有浮出水面的時候,他還可以藉著查案的名義進出宮廷,如今汪直不肯陪他再進宮,除非皇帝下令,否則以他區區一個順天府推官的官職,是絕對不可能隨意進出宮禁的。
別人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可以視作圓滿完成任務了,但唐泛總有一種半途而廢的感覺,不過這也由不得他作主了,在從西廠那邊回來之後,唐泛就直接往家裡走。
這些天來回奔波,飯都沒顧得上好好吃幾口,一旦放鬆下來就會覺得特別疲憊,唐泛也不例外,尤其是當回到家裡,發現阿冬不在,隋州也還沒回來的時候,那股失落感就更重了。
隋州沒回來是正常的,據說他到江西去了,具體是去辦什麼案子,他走得匆忙,唐泛也沒細問。
但阿冬這小丫頭,自從在這裡住習慣,又認識了左鄰右舍之後,心就玩野了,只因鄰居家裡也有兩三個與她同齡的小姑娘,阿冬跟她們玩熟了,對方長輩也會邀請她到自家去吃飯作客,還有隋州的妹妹隋碧,跟阿冬也很是要好,這小丫頭似乎天生就有好人緣,這一點倒是挺像她大哥唐泛的——當然,最後一句話是唐大人自己不要臉地加上去的。
唐泛這陣子經常不著家,三餐也不定時,白天阿冬一個人在空蕩蕩的三進院子裡也是寂寞,肯定會忍不住跑出去找小夥伴玩,結果今天他正好回來早了,就找不到人做飯了。
看著沒有炊煙裊裊升起的灶房,唐大人真是倍感失落。
從前自己一個人住,倒也沒有覺得怎麼樣,現在習慣了有家人的感覺,忽然之間再回到單身漢生涯,就倍感失落。
唐泛一邊感歎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邊走向後廚,想看看阿冬留下了什麼吃食。
左右翻了一圈,還好,翻出一碟白白嫩嫩的糯米糍,還是綠豆芝麻餡。
雖然已經冷掉了,不過糕點本來也沒什麼關係,唐泛懶得自己下廚了,當然,真讓他做,他也做不出來,於是將就著邊喝白開水邊吃糯米糍。
他本來就空著肚子,又吃糯米這樣難消化的東西,還邊喝水,使得糯米在胃裡膨脹起來,結果不一會兒就開始鬧胃疼,唐大人疼得無語凝噎,坐在那裡糾結自己到底是出門看大夫好,還是隨便忍忍讓這真疼過去就算了。
這時候,外頭院門被人敲了起來。
唐泛不得不站起來,一邊捂著胃部去開門。
一開門,外頭卻是幾個西廠的人。
「不管你們現在有什麼急事,我都走不動路了。」唐大人有氣無力道。
西廠來人面面相覷,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其中一人拱手道:「唐大人,廠公命我們過來請你入宮,他正在宮門口等著您呢!」
他這話說得客客氣氣,但這不是因為凶神惡煞的西廠番子忽然轉性,變得溫順純良起來了,而是因為這些人眼看著唐泛被宮裡指派辦案,連汪直也不曾對他頤指氣使,是以跟著見風轉舵,禮讓三分。
當然,如果唐泛不肯跟他們走,有汪直的命令在那裡,這些人依舊會像那天晚上叫唐泛進宮一樣,二話不說挾起他就走。
這叫先軟後硬,先禮後兵。
唐泛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他只能站起來,揉了揉胃,感覺好像不是像剛才那樣脹了,這才道:「走罷。」
「多謝唐大人體恤。」對方笑道,倒還詢問起他的意見來。「不知唐大人是想騎馬還是坐轎子,我們都準備好了!」
有轎子坐,唐泛當然不會矯情客氣,當下直接就鑽進那頂前後有著兩個轎夫抬著的空轎子。
興許是被汪直這樣喜怒不定的老大壓迫久了,西廠辦事效率真不是蓋的,唐泛剛一坐進去,就感到轎子忽的一下如同騰空而起,開始飛速前進,難得的是轎子竟然只是微微晃動,比起平地來也不顯得顛簸多少,他掀起簾子往外探看,便見左右景物猶如往後飛退,嗖嗖嗖地一掠而過,目不暇接,看久了還有些頭暈眼花,他趕緊放下簾子,趁著這段時間在轎子裡閉目養神。
這一閉目,竟然就直接睡了過去,等他的肩膀被人拍了兩下醒過來的時候,才看見西廠的人探進轎子裡來對他道:「大人,宮門到了。」
唐泛睜開眼,感覺身體倒是好了很多,小憩片刻之後,胃疼的感覺也消失了,不由伸了個懶腰,彎腰離開轎子。
汪直正等在那裡,滿臉不耐煩,見他終於到了,二話不說轉頭就往裡走去。
「快走,晚了就見不上了!」
「什麼?」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唐泛莫名其妙。
「元良吞金自殺。」汪直看了他一眼道。
啊?唐泛這下可真是吃驚不小了。
「你到底做了什麼?」
「什麼我做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汪直怒道。
「那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我才離開半天,元良就……太子可知這件事?」唐泛忙問。
汪直叫他進宮,自然也要讓他明白前因後果,便藉著前往慈慶宮的這段路程,簡單講事情說了一下。
唐泛這才知道,他和汪直分道揚鑣之後,汪直就入了宮,直接找上元良,詢問韓早的死因。
元良自然一問三不知,二一推作五。
汪直見他不肯坦白,心說我顧忌著太子,有心替你們遮掩,你還不肯承認,那就不要怪我了。
他就威脅元良,說自己已經知道他與福如勾結的事情,如果元良不肯說實話,就要去稟告貴妃,到時候元良會死得更慘,連太子,吳廢後等人,估計都會被牽連。
威脅歸威脅,實際上汪直也沒想好到底要怎麼做。
韓暉對韓早下手,但又要選在萬貴妃剛好送湯過來的時間,這其中必然少不了兩邊的合作。
一就是元良,元良是送韓早入宮的人,又是唯一能夠與韓暉有所交集的宮裡人。
二就是萬貴妃身邊必然要有人算準送湯的時間,事先跟元良這邊商量好,然後選在這個時間發作。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前唐泛就已經對汪直推斷過了:
萬貴妃的為人善妒又記仇,她恨一個人,那就是恨到了骨子裡去,絕對不會改變主意。就像對太子,太子朱佑樘沒有出現之前,後宮女人加子嗣,在萬貴妃面前都只有全滅的後果,因為皇帝寵著默認著,朝中大臣也無人敢發聲,以至於皇帝一把年紀連個兒子都沒有,眼看就要絕後了。
這個時候太子出現了,而且居然已經六歲了,也就是說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整生活了六年,萬貴妃卻被一眾宮人蒙在鼓裡,渾然不知,這種巨大的被欺騙感,讓一向稱霸後宮的萬貴妃怎麼受得了,所以她就算知道太子已經懂事了,將來可能會記仇,還下手弄死太子的生母紀氏,當初幫忙隱瞞太子存在的宦官張敏,嚇得直接吞金自殺,正是害怕被萬貴妃報復。
所以這種情況下,以萬貴妃的為人性格來推斷,她肯定是寧願再重新扶植別的妃嬪生的兒子來當太子,也不願意讓朱佑樘當上太子。
既然不願意讓朱佑樘當太子,那她何必還送什麼綠豆百合湯討好太子呢?可見她原來的本意必定不是如此的,會送湯過來,肯定是因為她身邊有親近的人再三勸說,才改變了萬貴妃的主意。
能夠在萬貴妃近身服侍,又能勸說得動她,這樣的人選實在寥寥無幾,而深受萬貴妃倚重的大宮女福如,必然是其中一個。
所以唐泛跟汪直推斷,元良如果是跟萬貴妃身邊的人有勾結,那這個福如,肯定就是最有可能的。
但汪直不能直接去找萬貴妃說明情況啊,這樣一來,元良跟福如勾結的事情就曝光了,元良又是太子的近侍,萬貴妃難免還會覺得這是太子想要栽贓自己,肯定會找太子算賬,然後汪直想要兩邊都討好逢源的目的就沒法達到了。
還有,福如在萬貴妃身邊當宮女,好端端的,幹嘛要跟元良勾結,弄出這些事情來呢?
所以汪直必須想一個法子,既能夠把幕後的兇手揪出來,又不至於讓萬貴妃有掀起清洗後宮的借口。
當然,這不是汪公公心懷慈悲,而是他想要投機。
他不是不想直接把元良抓回西廠去審問,而是這樣一來,動靜就鬧大了,萬貴妃那邊也會察覺,所以汪直只能先借查案之機,一邊派人秘密審查福如,一邊又私底下找上元良,告訴他,福如和韓暉都已經招了,讓元良最好也識相一點,該招的就自己招了,免得連累更多的人,到時候諸般酷刑一上,想死都死不了。
面對汪直將來龍去脈全部倒了出來,元良自然沒法再狡辯,但他卻表現得很冷靜,只對汪直說,他一人做事一人擔,希望不要牽連到任何人身上去,他受紀妃重托,看著太子長大,更不能因為這件事將太子拖到泥沼裡去。
汪直不屑地說,這還用得著你交代?我要是想要把事情鬧大,早就到貴妃跟前去領功了。
元良得到他的保證,就說希望能夠再見太子一面,他還有些話要和太子說。
汪直同意了。
然後,汪直就急急忙忙地出宮,來找唐泛了。
唐泛聽完,沉默片刻,問:「他見完太子之後就自殺了?」
汪直點點頭:「是吞金,不至於馬上死,一時半會還有些時間。這件事從頭到尾瞭解內情的,也就你我二人。我找你進宮,是想讓你去問個明白,元良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看他是出於個人原因,還是背後另有所圖。還有,我們得商量一下如何處置福如,以便瞞過貴妃那邊。」
從元良說想再見太子一面的時候,汪直就已經料到他會這麼做了,因為如果要保太子,只有元良一死,所有事情才算乾淨,到時候給福如套個罪名,韓暉那邊再處理一下,基本就死無對證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慈慶宮。
太子很快就出來見他們,他眼眶有些紅,神色還算平靜,也不曉得是否已經知道了什麼,只是對汪直他們道:「汪內臣,唐推官,元內侍病得很重,他,他想見你們……」
做戲做全套,汪直點點頭,也煞有介事地道:「請殿下帶路。」
太子道:「你們隨我來。」
不得不說,在東宮服侍太子的這幫人,忠誠度是很高的,因為這些人基本上都是當年冒著生命危險,瞞著萬貴妃,偷偷幫紀氏撫養太子,看著他長大的宮人,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個小孩兒將來能當太子,也不會有人知道小孩兒會不會提前夭折,而他們也很清楚,萬一被貴妃發現,迎接他們的將是滅頂之災。饒是如此,這些人依舊這麼去做了。
原因無它,只能說再黑暗的地方,也會有善良的人性。
也正是因為有這些人,太子並沒有長歪,他依舊嚮往光明,心地純善,唐泛能從他的文章和字體中看出他的內心,也同樣堅信太子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不管外頭如何風吹雨打,東宮自成一個小小的世界,許多人用自己的性命維護著這位小太子,這不是任何金銀財寶能夠打動的,所以之前就連汪直的西廠勢力也未能滲透進來。
老實說,有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幫人,唐泛也很奇怪,元良為什麼要這麼做。
太子將唐泛二人帶到東宮一個不起眼的小房間內。
此時的元良正辦躺在床上,他的臉色蠟黃,與之前判若兩人,氣若游絲,看上去彷彿沒有多少時日了。
吞金自殺是比上吊和服毒還要艱難痛苦的死法,不過在宮裡頭,要上吊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得有工具,還容易被發現,毒藥更不好找,相對來說,吞金就方便多了,像元良這樣的地位,這麼多年肯定也有不少私房積攢,只要將一些碎金子剪小塊些,和著酒水送服,就可以達到自殺的目的。這也是宮裡人常用的法子,當年因為隱瞞皇子出生的事情被發現,內宦張敏擔心被萬貴妃報復,就是這樣自殺的。
話說回來,萬貴妃脾氣不好,對身邊宮人奴婢也時常打罵,若說福如因為受不了萬貴妃的行徑而生起報復之心,唐泛倒是相信的,只不過又不知道她為何不直接向貴妃下毒,而要用如此迂迴的手法,這又是一個有待解決的疑點了。
卻說元良雖然一步步走向死亡,臉上卻一直波瀾不驚,看見二人到來,他就先請太子出去,又沒等唐泛他們發問,就主動道:「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我都會說的,不過求你們一件事,這事從頭到尾跟殿下沒有一絲干係,我死了之後,還請你們不要牽連到殿下身上,好嗎?」
汪直面無表情:「別廢話了,快說罷,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元良歎了口氣,神色黯然:「當年我剛進宮的時候,被分配到內宮藏書閣幫忙打掃,那會兒我年紀小,不懂事,經常得罪人,還挨打,多虧了在藏書閣的紀姐姐時時回護我,又教我讀書識字,在我受罰沒有飯吃的時候,又將自己當天的份例分給我,這一輩子,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的恩德。」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紀姐姐有些奇怪,她吃不下飯,還經常嘔吐,我擔心她生病,就再三追問,紀姐姐才告訴我,她可能是有了身孕。」
「在知道孩子是陛下的之後,我既為她高興,又為她擔心,高興的是當時後宮沒有子嗣誕生,紀姐姐如果能夠生下男孩,那一定能夠當上妃子,說不定孩子還能被封為太子。擔心的是後宮是萬貴妃說了算,連皇后都因為得罪她被廢,如今萬貴妃沒有子嗣,她能容忍姐姐把孩子生下來嗎?」
「果然,過了不久,萬貴妃聽說紀姐姐懷孕的消息,就派宮女過來逼迫她墮胎,紀姐姐人好,像我一樣受過她恩惠的人也不在少數,那宮女強灌了紀姐姐一碗墮胎藥之後,卻不過我們的苦苦哀求,沒有再為難她,而是直接去向貴妃稟報,說藥已經服了,紀姐姐沒有反應,應該是生了病,而非有孕。」
「萬幸,那藥沒有起多大的作用,殿下最終還是出生了。你們看如今殿下頭頂毛髮稀疏,便是因為那時候藥性發作留下的胎毒。」
憶及往事,元良的眼神變得悠遠,眼睛也濕潤起來。
「殿下出生之後,紀姐姐帶著他每天東躲西藏,紀姐姐身體不好,又沒有份例,殿下的口食就全靠我們四處去尋,還要瞞著貴妃的耳目,每日都過得心驚膽戰。」
「如此一直熬到殿下六歲,張敏在陛下面前坦承了殿下的存在,殿下被立為太子,我們都歡欣鼓舞,替紀姐姐高興,滿以為她的好日子終於要來了。誰知道,殿下被立為太子沒幾個月,紀姐姐就死了。」
他流下眼淚,字字泣血:「都說好人會有好報,可我不明白,紀姐姐那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沒有一個好的結局呢?」
這個問題,別說元良,連唐泛也回答不出來。
這世上,總有許許多多的人,為了這樣那樣的利己目的,做出損害別人利益甚至性命的事情。
萬貴妃都生不出兒子了,太子也都被立了,她還迫害紀氏,對她來說有好處麼?
站在萬貴妃的立場,她當然會說有,因為她恨紀氏能生兒子,她不能,因為她恨紀氏將兒子的存在隱瞞了那麼多年,恨自己被當成傻子,因為她害怕將來太子登基,紀氏就是皇太后,而她只是一個貴妃……
以上種種,如果萬貴妃需要,自然可以想出一籮筐的原因來。
在她心中,沒有寬恕,沒有寬容,沒有退讓這些字眼。
現在滿朝官員,包括內閣裡高高在上的那幾位宰輔,他們成天啥事也不幹,得過且過,卻能兒孫滿堂,盡享富貴榮華。
當年萬貴妃害遍後宮女子和皇嗣的時候,他們枉為國之棟樑,卻一聲也不敢吭,生怕被萬貴妃吹一吹枕頭風,自己就掉了烏紗帽,便任由她為所欲為。
反倒是那些平日裡被文官們看不起的宮女和宦官們,拼著性命保全了太子,可最後也沒什麼好下場。
難道真的是忠義自古遭讒害,奸佞偏能福祿全?
唐泛沉默良久,問:「你想為紀妃報仇,為何卻要謀害韓早?」
元良歎道:「我如今在太子身邊,不管我做了什麼,最後總會牽扯到太子身上,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做。就算對萬貴妃恨之入骨,我也必須忍著。但忽然有一天,萬貴妃身邊的大宮女福如找上我,問我是不是還想為紀妃報仇,我說是,她就說她可以勸說萬貴妃送湯過來給太子,到時候要如何做文章,就全憑我作主。」
「且慢!」唐泛打斷他,「福如為什麼要背叛萬貴妃?還有,如果她也對萬貴妃也不滿的話,為什麼不自己直接下毒?以她在萬貴妃身邊服侍的條件,應該易如反掌才對。」
元良搖搖頭:「我不知道,福如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當年殿下還未出生前,奉貴妃之命前來給紀姐姐下胎的人就是她。當時她本該讓人用棍棒打紀姐姐,將紀姐姐打死,殿下也就活不成了,但她當時卻只是給紀姐姐灌了藥,那藥還只有半碗,因而殿下才能僥倖活命。說起來,福如對殿下也是有恩的,所以我才會相信她的話。貴妃經常打罵宮人,福如雖然是大宮女,也難以倖免,只是次數少些罷了,興許她心中早有怨恨,只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不敢自己出手,才需要借助我,用如此迂迴的手法罷。」
唐泛嗯了一聲:「你繼續說。」
元良道:「當時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但太子不能有事,死的最好是他身邊的人,也要有一定身份,否則不足以引起陛下的重視,這樣一來,人選就剩下太子的師傅和韓早。」
「給太子講學的師傅不少,以文華殿大學士為首,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等等,他們每日輪流來給殿下講課,殿下也經常會給他們送吃食以表敬重,但是這些吃食都是由膳房那邊統一做好了送過來,與萬貴妃無關,如果要剛好挑選某一天下手,那就只有天天待在太子身邊的韓早了,因為殿下與韓早關係好,兩人還會經常分食,周太后賜食,往往也都會準備兩份。所以我最終選定了韓早。」
「但下毒太過簡單,也容易被查出來,我自己死了倒不要緊,牽連殿下便不好了。正好我送韓早進宮的時候,經常會聽他提起自己母親對養兄不好的事情,韓早心善,對兄長又很尊重,覺得自己母親這樣做不好,又無力勸阻,心中非常苦惱,我與他混得熟了,他就會傾訴給我聽。」
「聽得多了,我便知道,除非韓暉是聖人,否則絕不可能對自己的養母不心懷怨恨的,所以我便找上了韓暉,告訴他,如果韓早死了,二房斷後,他就是唯一的繼承人,還可以令他養母傷心欲絕,這樣他的仇也就報了。韓暉一開始嚇壞了,幾天沒送韓早過來,我也不擔心,因為他當時並沒有直接反駁我,這說明他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有這個想法的,退一步說,就算最後他不願意,我自然也另有法子。」
「過了一陣子,韓暉果然找上我,同意了我先前的提議。後來的事情,你們就都知道了。」
他說完這一大段話,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從喉嚨裡喘氣的聲音就跟一個破了的風箱在被使勁拉動一樣,十分難聽。
唐泛忍不住怒道:「你為了替紀妃報仇,就可以殺死完全無辜的人嗎?韓早與當年的事情完全無關,你殺了他又有何用!這不是親者痛,仇者快麼!」
元良慘笑流淚道:「我知道韓早無辜,可這也是被逼沒有法子了啊!我本來就是一個苟且偷生的殘缺之人,當年替紀姐姐試毒的時候中過兩回毒,僥倖不死,可身體也廢了,太醫說我就算精心調理,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了,如果不能在臨死前看到萬氏倒霉,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有臉面去見紀姐姐!可我又不能自己親自去殺死萬貴妃,只能選了如此迂迴的法子!韓早一死,萬貴妃必然被懷疑,大家都會以為她要殺的是太子,圖謀弒殺儲君是大罪,萬貴妃一定會被廢!萬氏在宮中樹敵無數,只要沒了貴妃之位和陛下的寵愛,想要她死的人多得是,屆時也用不著我出手了!」
汪直一直沒有出聲,此時忍不住冷聲道:「謀害儲君確實是大罪,本來若是以你的計劃,放在太祖皇帝時也好,甚至是在先帝朝也罷,萬貴妃確實有可能如你所說地被廢,可你錯就錯在低估了貴妃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他為了貴妃,連皇后都能廢掉,連太后都不敢吭聲,只怕太子殿下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重。」
「可也沒有那麼輕罷?」元良臉上有著深深的倦意:「聽說陛下在韓早死後,跟萬貴妃大吵了一架,是也不是?」
汪直不說話了。
元良笑了一下:「你不說話,那就是真的了。其實很多事情都是在賭,當年我們幫著隱瞞太子的存在,本來也是一場賭博,後來太子身份暴露,我們不知道陛下會如何處置他,同樣是在賭博,如今我也不過是用我的性命賭上一賭,若真能將萬氏拉下馬,那太子以後的前途就一馬平川,再也不用擔心會被暗害了,只可惜我賭錯了。」
「算啦,只要你們不會牽連到太子身上,我一條賤命,死了也就死了,韓早無辜,我死了,也算是給他抵命了。殿下是個好人,也會是個明君,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汪直冷笑:「你就不怕我把你做的這一切都在貴妃面前抖出來嗎!」
元良搖搖頭:「我知道你不會的,否則你就不會事先過來問我了。謝謝你了,汪內監,從前因為你是貴妃身邊的人,我一直瞧不上你,現在看來,你心中也還是有大義的。」
汪直呸了一聲:「你把韓早都給害死了,還來跟我講什麼大義!再說我也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太子殿下!」
元良神情黯淡:「是,所以我現在把命賠給他。你對殿下的這份保護之情,我卻是還不了了。」
唐泛見他聲音越來越低,嘴角溢出鮮血,不由近前幾步,抓著他問:「那福如呢,你可知道福如是什麼來歷!她當真只是因為不滿萬貴妃才想要給她下絆子而已嗎?」
元良搖搖頭,臉上的神色越來越迷茫,眼神也漸漸失去了焦距,表情因為疼痛而倍加扭曲猙獰,最終在呻吟聲中沒了呼吸。
唐泛鬆開他,將元良放在床榻上。
這個人殊為可恨,為了給紀妃報仇,嫁禍萬貴妃,不惜將無辜的韓早拖下水,最終證明他的一切工夫全都是白費,萬貴妃注定脫身,韓早也死得冤枉。
可這人又很可憐,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追逐名利慾望,而是為了當年紀妃的一飯之恩。多少人在一生中受過別人的恩惠,可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別人的恩惠?元良不僅記得,還牢牢銘刻在心,為此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汪直道:「元良突發急病死了,連太醫都來不及請,甚為可惜。」
唐泛心中一動,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福如那邊呢?」
汪直面無表情:「她因為遭遇貴妃責罵,心中不忿,故而慫恿貴妃送湯來給太子,借韓早之死嫁禍貴妃。」
這就等於直接剔除了元良在其中的角色。
唐泛搖搖頭:「不行,這樣破綻甚多。別忘了還有韓暉那邊,福如在貴妃宮中,如何會與韓暉有聯繫?中間必然少不了元良的作用。」
汪直想了想,擊掌道:「那就這樣!就說福如平日裡被貴妃訓斥之後懷恨在心,卻不敢報復,元良是福如的對食,聽福如抱怨之後,正好韓暉有殺弟之心,就生出這樣一個主意,讓福如勸貴妃送湯,然後讓韓暉提前對韓早下手,三人合謀上演了這麼一齣戲,藉以嫁禍貴妃。」
他了摘除太子的嫌疑,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唐泛沉默片刻,道:「你這樣講,陛下和貴妃那邊會相信麼?」
汪直反問:「為什麼不相信?現在元良一死,死無對證,福如和韓暉互相串連的事實俱在,不管他們怎麼抵賴,也掀不了什麼風浪。我不妨老實和你講罷,這件事情,陛下絕不希望興起什麼大獄,在他心中,如今太子年長,又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就算看得不如貴妃重要,那也是有一席之地的,他也不會希望此事牽連到太子頭上。現在關鍵是貴妃那邊,只要沒有證據,貴妃就算再對太子有芥蒂,也不能以此為借口。」
他頓了頓,懊悔道:「當初假如讓我直接捉了小周氏完事,哪來這麼多沒完沒了的麻煩!唐泛,我本來就不該聽你的胡言亂語,要跟太子結什麼善緣,結果現在好了,上了船卻下不了船,只能一頭黑地走下去。我原是貴妃那邊的人,現在卻要幫著你們欺瞞貴妃,若是被貴妃知曉了,下場必然不會比元良好到哪裡去!」
唐泛同樣被元良這件事攪得心緒不寧,聞言只能澀聲安慰道:「未必罷。這件事裡,我總覺得福如的目的不會那麼簡單,一個對貴妃心懷怨忿的人,明知道左右都是個死,直接帶上一把匕首近身刺殺就是了,又何必繞一大圈子來陷害她?如果能從福如身上再挖出什麼來,說不定就能擺脫太子的嫌疑了。」
汪直冷哼:「你想得太簡單了,單憑元良是太子的人,這就足夠了,不管有其它什麼動機原因,都抹不掉貴妃對太子的疑慮。喜歡一個人才需要理由,討厭一個人,難道還需要理由?」
唐泛確實不太能夠理解萬貴妃對太子執著的忌憚,在這一點上,汪直顯然比他看得更明白。
兩人其實也沒有說上幾句話,元良死後沒多久,汪直就離開了東宮,去西廠那邊審問福如。
唐泛則默默看了元良的屍體好一會兒,這才走了出去,向太子道別。
今日正好太子不用讀書,他獨自一人坐在內殿中發呆,見唐泛進來,便屏退了左右侍從,立時問:「唐推官,元內侍他……」
唐泛拱手:「元內侍病重不治,方才去世了。」算是默認了汪直剛才的方案。
太子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唐泛道:「殿下節哀。」
他面上看著平靜,心中同樣凌亂如麻。
按照唐泛的做事原則,凡事就應該秉公處理,元良是怎麼死的,事情從頭到尾又是如何,本就該完完整整地呈報上去,由國法處置,這樣遮遮掩掩,無辜枉死的韓早又如何能夠安息?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萬貴妃知道元良想為紀妃報仇的心思,一定會覺得太子身邊都是這樣的人,從而會認為太子因為生母的死而一直對她心懷怨恨。
誰會那麼好心留著一個整天仇恨自己的人,更何況是萬貴妃?到時候萬貴妃不慫恿皇帝廢太子就不錯了。
所以唐泛心中所謂「秉公處理」的原則,卻等於是給了萬貴妃清洗後宮的借口。
追求某件事的公平,卻會害死更多的人命。
這種情況下,要如何選擇?
他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心中十分矛盾。
在這樣一個世道下,想當一個廉正無私,秉公執法的官吏,是何其艱難。
只聽得太子道:「我知道,元內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娘。」
唐泛問:「殿下知道了多少?」
太子道:「我知道小早死得冤枉,也知道這件案子與萬貴妃無關,元內侍不肯告訴我,但我猜到了。他以為我已經忘記了我娘的死,但是我沒有。我知道她的死跟萬貴妃有關係,我只是不想報仇。」
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知道報仇就會有人要死,我不想有人死,大家這樣好好的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報仇呢?我娘在天上,肯定也希望元內侍好好地活著,不會想讓他為了自己去殺小早的!」
唐泛歎道:「殿下從一出生起,就注定了未來的不凡,大家都對你寄予很大的期望,大家都盼著您將來能夠成為明君,所以他們希望能用自己的性命,先幫你將前路鋪平了,這樣等你將來走的時候,就不會太過艱難。」
太子含淚道:「那也不應該是用人命換來的,對不對?」
唐泛沉默片刻,點點頭:「對。」
世事從來就不複雜,複雜的只是人心。
唐泛道:「但既然元內侍已經用死來換取殿下不被牽連,就請殿下不要辜負他的願望,此事到此為止罷,不管誰問起來,都要說元內侍是急病而死的。」
從東宮那裡出來,唐泛覺得自己就像那天在宮裡宮外來回倒騰一樣,身心俱疲。
元良的屍身好處理,東宮這邊向來嘴嚴又忠心,元良的死因也只有太子、唐泛、汪直三人知道,只要太子自己不說漏嘴,對外報一個急病,送出宮去安葬就是了。
不過唐泛沒有想到的是,隔天他就得到消息:福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