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剛剛在想自己的事情,雖然身體在大街上走著,但精神還處於神遊物外的狀態裡,眼前的拳頭回來,他下意識後退兩步,腳後跟撞上街邊人家賣橘子的小筐,當下一個重心不穩,就要往後栽。
此時有人伸手拽住他的腰帶往旁邊一帶,唐泛被動地被推往旁邊,堪堪避了過去。
「你沒事罷?」
聽見這個聲音,唐泛回過頭,才發現原來是隋州。
對方一身官袍,估計是剛從北鎮撫司回來,又或者即將去北鎮撫司的路上。
「沒事。」唐泛擺擺手,他雖然不像隋州或汪直那樣勇猛,說到底畢竟還是個大男人,豈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嚇到,只不過剛剛沒有防備,所以猝不及防而已。
眼下回過神,他才發現那拳頭其實也沒有多大威力,對方也不是故意衝著他來的,而是兩個路人在打架,他因為走路沒看路,不慎被捲了進去。
那兩人一邊扭打一邊吵架,熱鬧得很,旁邊還一路圍觀了不少人。
唐泛稍微一聽就明白來龍去脈了。
眼下將近年關,遇上適合祭拜上香的初一十五,京城街道更是接踵摩肩,擁擠異常。
這打架的兩個人,一個在前面走,一個在後面走。
結果前面那個人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腰間好像被抹了一下,心裡一個激靈,趕忙摸了一陣,發現果然是自己放銀錢的袋子不見了。
再往後一瞧,自己身後正好跟了個人,正衝著他笑呢。
被偷了錢的那個人當即就不幹了,揪住自己後面那個人,非說他是小偷。
後面那人也不甘示弱,非說他冤枉人。
兩人吵著吵著就打了起來,前面那人說要帶他去見官,後面那人不肯去,越發就被對方認為是心虛。
只聽見被偷錢那人罵道:「看你這窮酸樣,還說沒有偷,現在不敢跟我去見官,不是心虛是什麼!」
跟他扭打在一起的人也罵:「你這張嘴是剛從大糞坑裡撈出來罷,怎麼張口就罵人呢!我都沒有偷,幹嘛跟你去見官,我才不去!」
旁邊的人圍了一圈,跟了一路,大多是看熱鬧的,還有出口勸的,唐泛一個沒留神,居然也身陷包圍圈裡,再看兩個當事人,也沒注意到剛才差點殃及唐泛,還顧著吵架呢。
兩人吵得正起勁,就聽見有人道:「兩位,兩位,你們聽我一言成不?」
理所當然沒有人聽,不過當兩人眼前寒光一閃,各自都不由自主被推開往後踉蹌兩步時,定睛一看,發現站在自己眼前的竟然是個錦衣衛,這才趕緊消停下來。
一個趕緊喊冤:「大人啊,您來得正好,還請給小的主持主持公道啊,這人偷了我的東西,還不承認呢!」
另一個也道:「大人,您甭聽他胡說!我好端端走在街上,他就揪著我的衣服不算,非說我是小偷,還有比這更冤枉的事情嗎!」
隋州沒有說話,說話的是唐泛。
「你說他偷了你什麼?」他對其中一人。
對方就說:「銀袋,我的錢都在裡頭,本來是用來買年貨的,這下可都沒了!」
另一人就氣憤地拍著身上:「你的錢不見了關我什麼事,我身上也沒你要的!」
甲冷笑道:「將你抓到衙門裡,是不是就分曉了,就算你不是小偷,那也肯定是他的同黨!要不然怎麼正好我轉過頭的時候你就衝我笑了?」
乙嚷嚷起來:「你別上下嘴唇一碰,就胡亂冤枉人!」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唐泛打斷他們,對甲道:「他沒騙你,他確實不是小偷。」
甲一臉不服氣,唐泛也不理他,直接拱手問乙:「這位老哥,敢問高姓大名?」
對方見唐泛談吐有禮,不似常人,又有錦衣衛在旁,忙拱手回禮道:「不敢當,鄙姓于,單名浩。」
唐泛笑道:「原來是於老哥。」
他又問甲:「這位老哥又如何稱呼?」
甲道:「好說,認識的人都喊我羅員外。」
他渾身打扮闊綽,身材圓胖,倒也擔得起這聲員外。
唐泛一笑,對他道:「羅員外且看他胸口掛著的玉牌,和腰上掛的玉珮上面,分別都刻著什麼?」
不僅是羅員外,圍觀眾人忙凝目看去。
這年頭識字的人不算多,但是也有些人認出來了,這個於浩胸口掛著的玉牌上面,刻了沅湘二字,他腰間的玉牌,則單有一個於字。
羅員外雖然號稱員外,卻不識字,他的臉上就有點訕訕。
唐泛看了出來,對他念了這幾個字,又解釋道:「楚辭有雲,浩浩沅湘,他的字號是能互相對上的,這說明玉珮和玉牌都是他的東西無誤,一個小偷怎麼會將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再說他在自報姓名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可見並沒有說謊,所以他不會是偷你錢袋的人。」
羅員外一聽就不高興了,礙於隋州在旁邊,他也沒敢造次,只是不服道:「閣下又是何人啊,左右我們都要去見官,他是不是盜賊,你說了也不算啊!」
唐泛倏地沉下臉色:「我乃順天府推官,這種小事情還是可以幫忙斷一斷的,也免得你們去給父母官添麻煩,若我沒有猜錯,你心裡應該也知道這於浩不是偷你東西的人,只不過東西不見了心裡惱火,又見他衝著你笑,就想找個人賴上,是也不是?」
羅員外心虛道:「你,你別胡說!」
唐泛淡淡道:「既然你這麼想見官,那我們就去見官好了,到時候你誣告於浩,東西沒能找回來,反倒被打板子,你可想好了?」
羅員外連連擺手:「我不要他賠了,我不計較了還不行麼!」
說罷後退幾步,扭頭撥開人群就跑,也顧不上剛剛還揪著對方不妨了。
本來就是小事一樁,既然已經化解了,隋州當然也懶得追上去揪著那個羅員外不放。
那個被冤枉的於浩趕忙道謝,旁邊圍觀的人也都為唐泛的機智和細心叫好。
唐泛和隋州二人擠出人群,又走了好一段路,耳根才總算清靜下來。
「你這是要去北鎮撫司?」唐泛問。
隋州嗯了一聲:「今日沒什麼事,就是去點個卯。你心裡不痛快?」
唐泛挑眉:「怎麼看出來的?」
隋州道:「干錦衣衛這一行,與你們推官有些異曲同工,都要細心觀察,不過論急智,我不如你,你天生就該是吃斷獄這碗飯的。」
唐泛負著手走路,一邊歎道:「是啊,今日和府尹大人去見了我們老師,略起了一些爭執,老師不能理解我,連我也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他又問隋州:「廣川,有些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錦衣衛主掌緝捕,不必事先通過朝廷就可自行行事,詔獄之中更有許多見不得光的酷刑,你經歷得多了,難道心裡從來就沒有過動搖嗎?」
隋州略一點頭:「有。」
見唐泛好奇,他便道:「你知道我兄長雖然襲了錦衣衛的職銜,卻一直想著考讀書科舉出人頭地的事情罷?」
唐泛嗯了一聲:「是,你對我說過。」
隋州道:「其實小時候,我也存過這樣的念想,也能理解我兄長的想法,他不想因為外戚和武官的身份令人看不起,所以想依靠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但區別在於,我很早就認清了現實,但我兄長沒有。」
唐泛有點唏噓,科舉科舉,三年一回,聽起來好像不值錢,但人生能有多少個三年,江山代有人才出,科舉這種事,不光要有天賦,有毅力,還要有運氣,不是單靠勤奮就能成功的。
每三年,全國有多少人才參加考試,能從千軍萬馬裡殺出來的,都要有兩把刷子才行。唐泛見過隋州的兄長,一看就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他能安於現狀,有自知之明,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又或者學弟弟那樣出來辦差,也不至於蹉跎歲月,偏偏看不清狀況,那就是悲劇了。
又聽隋州道:「剛入北鎮撫司的時候,我經手了一個案子,有個言官上疏彈劾萬貴妃姐弟把持後宮與錦衣衛,大罵萬貴妃與萬通姐弟,萬通惱羞成怒,將他抓了起來,關進詔獄,又羅織罪名將他全家老幼流放。彼時我不過剛入錦衣衛,又因有太后關係,奉命押送的苦差輪不上我,我知他們一家本來無辜,又佩服那言官錚錚傲骨,敢言人之所不敢言,就主動將這個差事討過來,親自護送他們到達當地,又自己出錢,讓當地看守犯官家眷的官差多照顧他們一些。準備等這陣風波過後,去向陛下求情,赦免他們。」
唐泛早知隋州外冷內熱,對手底下兄弟很是照顧,卻沒想到他還會做這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心中一熱,欽佩道:「如果你當時去求情,不啻在打萬通的耳光,等到事情過去,他說不定也不記得這些人了,到時候你去請求陛下,應該是可行的。」
但隋州臉上卻殊無笑意,他凝重道:「然而等我回到京城,才發現那個言官已經在詔獄裡被折磨死了,就連他的家人,過了兩個月,我也得到消息,說他們一家都在當地急病暴斃了。」
唐泛也沒了笑容:「萬通派人下手的?」
隋州道:「不知道。但在自那件事之後,萬通儼然說一不二,再沒有人敢冒著賠上全家的風險,上疏彈劾他和萬貴妃了,我才知道,自己當初的做法何其幼稚,根本於事無補。」
唐泛道:「這不是你的錯。」
隋州點頭:「自那之後,我就收斂起所有不切實際的想法,也不會再有離開北鎮撫司的念頭,因為我知道,假如我能夠在錦衣衛裡說得上話,哪怕是能夠制衡萬通,也許那一家人就不必有那樣的下場了。」
唐泛問:「這就是你一直留在北鎮撫司的緣由?」
隋州道:「錦衣衛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用好了,同樣可以為大明做事,用得不好了,就像如今這般。許多事物本來沒有對錯,要看做的人怎麼想,怎麼去做。」
兩人雖已是好友,卻成日各忙各的,很少能像今天這樣並肩閒走談心。
周圍熱鬧喧嘩,唐泛反而逐漸平靜下來。
他笑歎道:「廣川,旁人道你冷面冷心,也以為像你這樣的武職,只會奉命行事,天生比文官低了一等,卻不知你內心看得比誰都要清楚明白,我不如你啊!」
隋州搖搖頭,目光柔和下來:「你不是不如我,你只是一時困惑而已。覺得自己沒有錯,那就堅持下去,你老師或其他人的話並不要緊,只要你心中有大道,就無事不可行。」
唐泛哈哈一笑,豁然開朗:「好一個心中有大道,無事不可行!那你呢,你會不會贊同我的看法?」
隋州冷靜道:「國朝久安,我也覺得早該要打一仗來警醒警醒,但汪直此人行事張揚,並非長久之道,樹大招風,看他不順眼的人越多,他一旦失去帝心,就會從高處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與汪直來往無妨,但要小心被他拖入泥沼才好,我不希望你被他所連累。」
他平日寡言少語,但唐泛從未小看他的政治智慧,如今一番推心置腹,唐泛才真正見識到隋州內斂外表下的的眼光和胸襟。
難怪皇帝會將他比作孫繼宗,在唐泛看來,假以時日,隋州的成就只怕會比孫繼宗還要高。
想及此,唐大人那股不正經的勁兒又犯了,開玩笑道:「都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廣川一席話,令我心中快慰明朗許多,是不是該向你行個禮,喊你一聲老師才好?」
隋百戶悠悠道:「你若願意,我也不介意。」
左右今天唐泛又是告了假的,不用去衙門,隋州也只是過去應個景,也不急著趕路,兩人說說笑笑,一路緩步前行。
天氣已經由秋轉冬,逐漸步入了寒冷的時節,北京的冬天來得快,眼看前陣子街上的人都還穿著薄袍,現在就都裹得厚厚的了。
唐泛剛剛病好,穿得多,但他心中熨燙,卻不是來自衣服,而是來自朋友的關懷和開解。
眼看街邊有人在賣糖葫蘆,隋州伸手買了兩串,遞給唐泛。
「小阿冬可吃不了那麼多,我來幫她解決一串罷。」唐泛笑道,接過來卡擦卡擦就開吃。
隋州默默無語,心想知道你嘴饞,吃就吃罷,還找那麼多借口。
結果他一個沒留神,再側過頭的時候,發現唐泛手上居然都空了。
隋州:「……」
唐大人有點不好意思,扯著他往回走:「走走,再回去買一串,剛才那串長蟲子,我給扔了。」
隋州心道別以為我沒看見你手上有兩根竹籤。
唐大人仗著隋州不會揭穿他,也就厚著臉皮笑瞇瞇地睜眼說瞎話。
等重新買了糖葫蘆,唐泛哎呀一聲:「給忘了個事兒!」
隋州側眼看他,露出疑惑的眼神——剛才說了太多話,現在能不說就不說了。
唐泛將上次跟汪直打賭的事情與他說了,末了道:「他這還欠了我一頓仙雲館的席面,上次過來的時候提也沒提,該不會是準備賴賬了罷?」
隋州:……你成天就想著這個嗎?
他沉下聲:「方纔我與你說的話,你不會是忘了罷?」
唐泛訕笑:「沒忘,沒忘,與他保持距離嘛,我知道的,不過能不能等這頓飯兌現了,怎麼說也值不少銀兩……」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心虛,最後直接閃人了:「我先把糖葫蘆給那丫頭帶回去,免得糖霜劃掉了,你忙你的,告辭告辭!」
說罷帶著糖葫蘆一溜煙走沒影了。
隋州搖搖頭,心中有些無奈。
日子一天天過去,過年的腳步也越來越近。
距離東宮案已經有一段時間,汪直早已離開京城,前往北邊,他之前許諾的,給唐泛提一提品級的事情也一直沒有消息,彷彿已經被所有人遺忘了,但唐泛並不在意,每日依舊為了順天府的公務忙得不可開交。
就在這樣的忙碌中,衙門封印了。
也就是說,從今天起,唐泛他們正式迎來了年假時間。
唐泛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好生過過一個完整的新年了。
自從父母早亡,姐姐遠嫁之後,他對這個日子的重視程度就大不如前了,在京城一個人當官,每年過節更是冷冷清清,他也已經習慣了獨自待在屋裡,看著話本烤火取暖的閒適。
但習慣歸習慣,事實上,當阿冬喜滋滋地張羅著貼春聯,做果子的時候,那種被深深藏在他記憶深處的久違了的記憶又被翻了出來。
阿冬雖然小,但畢竟是個姑娘家,手巧會打扮,想到的事情也細心許多,家中裡裡外外都是她一個人在張羅,像唐泛和隋州這種大男人就不會想到除了貼春聯之外,還要在廊下掛上幾個紅色的燈籠增加喜氣。
臨近年關,順天府的事情越來越少,北鎮撫司那邊反而越來越忙,隋州天天早出晚歸,惟有唐泛還能早點回家幫忙。
不過他壓根就不是干家務活的那塊料,連抹布擦著擦著都能自己找不著,阿冬嫌棄地將他直接往外推:「大哥,你就別添亂了,去寫對聯罷,還有別忘了,裁點紅字寫上幾個福字啊,每個屋都貼上一張。」
唐泛笑道:「早寫了,早寫了,全都貼上去了,我姐都沒你這麼囉嗦!」
他索性倚在柱子上,看著阿冬裡裡外外忙進忙去,心裡暖洋洋的:「我去幫你燒個水罷?還是幫忙擦柱子?柱子那麼高你又擦不著,還不是得我來?」
阿冬正在擦椅子,聞言嫌棄地給了他一個白眼:「只要你別等會擦完又不知道把抹布丟哪裡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唐泛樂呵呵的,也不生氣:「後來不是找著了嘛?話說回來,阿冬啊,我怎麼覺得你這陣子勤快了許多,連吃飯都沒那麼積極了,是不是想給我省糧食啊?」
阿冬吐了吐舌頭:「才不是,是那天隋大哥說了我一頓。」
唐泛驚訝:「說你什麼了,我怎麼不知道?」
阿冬笑嘻嘻:「也沒什麼,就是說你在衙門辦差很辛苦,讓我別顧著貪玩,忽略了你。」
唐泛沒想到隋州還記得這件事,明顯是因為那天自己往後院門檻上一坐吹了冷風而生病的事情讓他記在心上,這才會私底下去說阿冬。
不過他也知道,阿冬不是真的貪玩忘了給他做飯,而是那段時間他一直忙得回家倒頭就睡,往往阿冬做了飯,他卻在外頭吃了,回來也不用吃,結果就浪費了,如是幾次,阿冬又不知道他當天是否需要回家吃飯,這才沒有給做,如今過了那段不規律的日子,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聽到阿冬這麼說,他就有點心虛,覺得讓小阿冬背了黑鍋:「改天我找你隋大哥說去。」
「不用啊!」阿冬還是笑嘻嘻的模樣,「我知道隋大哥是把我當妹妹才會說我的,要是不相干的人,他連說都懶得說呢!我雖然年紀小,可我知道誰對我好,像以前,李家太太,阿春姐姐他們,對我好的人,我一個個都放在心上呢!」
唐泛打趣:「那誰對你不好啊?」
阿冬搖頭晃腦:「忘了!我從前被賣入李家當奴婢,那些賣我的人就對我不好,可現在我連他們長什麼樣都忘了,大哥你不是說過嗎,要記恩不記仇,這樣才能每天高高興興的!」
唐泛笑了起來:「對!哎喲,我這當大哥的可真欣慰,我說的每句話你都記著啊,看你沒心沒肺的,還以為你每天就惦記著吃呢!」
阿冬又給了他一記大白眼:「吃是頂頂重要的,其它都是第二重要的,這也是你教的。」
唐泛被噎得翻了個白眼:「我幾時教過你這種事,那不成飯桶了?」
阿冬嘿嘿一笑:「對啊,你就是!」
唐泛虎著臉:「好啊,越來越沒規矩了!」
兩人平日鬥嘴斗慣了,阿冬根本就不怕他,聞言做了個鬼臉,繼續擦起椅子來。
雖說大年初一才放假,不過從除夕的前一天,基本上衙門就已經封印了,除夕那一天雖然照例還要上班,不過衙門已經幾乎空了一半,能請假的都請假走了,剩下一些不能請假的,也都在衙門裡四處溜躂,無所事事,時辰還沒到,就早早關門下衙了。
天色還沒暗,路上行人就已經沒幾個了,比平日都不知道蕭條多少倍,大家都趕著回去吃年夜飯呢,但是這種寂靜又不像平日那種入夜之後冷冷清清的寂寥,家家戶戶傳出豐盛的飯菜香味,間或還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聽著也要比平日裡熱鬧許多,甚至遠遠的,已經有零落的鞭炮聲響起。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春來到。
百姓們一年勞作,忙忙碌碌,為的也不過是能闔家團圓,安安生生坐下來吃頓年夜飯,飯桌上若是能多兩盤魚肉,那就是對這一年裡最大的犒勞了。
在城北這座三進宅子裡,今年多了個阿冬,唐泛也不需要再孤家寡人地過年了。
隋州雖說搬出來住,但他上有父母高堂,過年自然也還是要回去吃團圓飯的,他也曾邀請了唐泛他們過去一道吃,但被唐泛婉拒了,說他與阿冬兩人還沒在一起過過年,今年是頭一年,兄妹倆要好好過一過。
他既然這麼說了,隋州自然也沒有勉強,他便自己前往隋家去吃團圓飯,唐泛與阿冬則留下來自個兒過。
唐泛最開始認阿冬當妹子,只不過是出於阿冬的懇求,當時唐泛不忍心看著阿冬輾轉其它人家,好端端一個小姑娘又去為奴為婢,便將她的賣身契毀掉,恢復她的自由身,又認她當了妹子,也讓這小姑娘往後能有個依靠。
當然,若是阿冬性情不好,又或者與他合不來,唐泛頂多也就是把賣身契還給她,又或者幫她找一戶人家安身罷了,絕不會將她帶在身邊,這說到底還是兩人的緣分。
不過自從多了個阿冬之後,唐泛就真的啥事也不用沾手了,就連年夜飯,因為他幫忙切個菜也把菜切得七零八落,被小丫頭趕出廚房,還嘲笑他是「天生富貴命」,唐大人只好訕訕地站在一邊幫忙端菜端碗,在西廠提督面前也能侃侃而談不落下風的唐推官,如今卻被一個小丫頭支使得團團轉,可他自己這心裡頭還暖洋洋,挺樂呵的。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八仙桌上就已經擺滿了菜餚。
唐泛他們只有兩個人,加上隋州又不回來吃,菜色再多也有限,不過四菜一粥一道點心而已。
但因為唐家兄妹都是吃貨,在唐大人耳濡目染的挑剔之下,阿冬的廚藝也大有長進,開始學會在做菜上擺弄各種花樣,所以這四菜一湯,兩葷兩素,又比尋常百姓人家要講究多了。
兄妹倆說說笑笑,吃完晚飯,又收拾了碗筷,就要開始進入熬年的習俗了。
尋常人家晚上早眠,不過也有例外,在大年除夕這一天晚上,全家老小都要守到午夜到來,這是自古相傳的習俗,一直到如今也未曾改變。
不過長夜漫漫,小孩子們可以放焰火,大人們就得想出許多花樣來打磨時間了。
現在家裡頭就唐泛阿冬兩個,好好一個年夜,唐泛也不願看話本來度過,兩人就尋了些遊戲來玩。
像下棋之類的就算了,莫說阿冬年紀太小一竅不通,就是初窺門徑,兩人實力懸殊太大,玩起來也不好玩,所以唐泛找來一個花瓶和一些竹籤,兩人玩起投壺來,打賭誰投中的更多,五次算一輪,三局兩勝算贏,輸了的人要站在門口學三聲小狗叫。
唐泛也是童心未泯,興致勃勃就跟阿冬玩了起來。
結果玩了一輪之後就發現有點不對勁,連忙問:「你的準頭怎麼這麼好,是天賦異稟啊?」
阿冬茫然:「天賦異餅是什麼,我沒吃那個啊!」
唐泛:「……呵呵,我覺得你每天的讀書任務還能更重一點。」
阿冬撒嬌:「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嘛?」
唐泛無奈:「你投壺的準頭是天生就這麼好的嗎?」
阿冬道:「不是啊,是我纏著隋大哥教我功夫之後,他就給了我一把小弓,讓我天天對著樹葉射,他說什麼時候能射中樹葉了就算是勉強及格了。」
唐泛:「那你射中樹葉了沒有?」
阿冬不好意思道:「射是射中了,但十回裡也就一兩回罷,還都是蒙的。」
唐泛:「……我覺得打從我提議跟你比投壺的時候起就是個錯誤。」
阿冬眨巴眼睛:「大哥你想賴賬啊?」
唐泛無力道:「不賴賬,可咱們能不能打個商量啊,賭注就算作廢了?」
阿冬平日裡看著迷糊,關鍵時刻還挺狡黠的,聞言就道:「不行,大哥你說過,做人要言而有信,一諾千金!」
唐泛沒好氣拍了她的腦袋一下:「平時讀書沒見你這麼靈光,現在倒會說典故了!這三輪還沒完呢,誰勝誰負還難說得很!」
他倒是被激起好勝心,奈何體育才能也是天賦,不是唐大人想要發奮圖強就能發奮圖強的,垂死掙扎也沒用,一輪下來照舊還是輸,三局兩勝,他自己定的規矩,現在嘗到苦頭了。
阿冬嘿嘿嘿直笑:「大哥,願賭服輸啊!」
唐泛自然不願讓一個小丫頭看扁,他心想反正現在大年夜的,也沒有誰在外頭,開門喊兩聲怎麼了,別人聽見了也只當是別家的小狗在吠,便不動聲色道:「願賭服輸那是自然的,你大哥說話算話,什麼時候反悔過了,這麼優秀的品德你得好好學著點啊!」
他這種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行徑只得了阿冬一個鬼臉,小丫頭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就為了看他出醜取樂。
唐泛打開院門,門口掛了兩個紅燈籠,影影綽綽地多了幾絲光亮,倒也顯得喜氣。
他心一橫,直接就大聲叫:「汪!汪!汪!」
沒等最後一聲叫出口,眼前已經多了一個人,差點沒把唐大人嚇死。
再定睛一看,他才發現是隋州。
唐泛:「……」
隋州:「……」
唐大人頓時覺得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唐泛惡人先告狀:「你怎麼會在這裡,連個腳步聲都沒有!」
隋州無奈道:「我走路向來沒聲音,你作什麼站在門口學狗叫!」
身後傳來阿冬的竊笑聲,唐泛老臉一紅:「打賭賭輸了唄!」
隋州點點頭,喔了一聲:「在玩什麼?」
「投壺。」唐泛隨口道,忽然回過神:「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今晚不在那邊守夜嗎?」
兩人一前一後往裡走,隋州道:「不了。」
他也沒多解釋,但唐泛何等聰明,心知他必然是在家裡又遭了什麼擠兌,索性吃完飯就回來了,便也沒有多問,只笑道:「那回來得正好,三個人玩棋牌才有意思,若是跟阿冬那丫頭,我是玩不起來的,贏都贏得太容易!」
阿冬朝他扮鬼臉:「是啦,所以你就選了個最難的投壺,結果還是輸了!」
「死丫頭!」唐泛作出一臉猙獰,抬手裝作要打她,小姑娘立時笑嘻嘻,蹦蹦跳跳地跑遠了:「今晚要守夜,我去給你們燒水泡茶唄!」
隋州看著他們倆打打鬧鬧,臉上不由浮露出一絲笑意,心道還是回來了好,便是什麼話也不說,單這樣看著,也覺得快活。
若說唐泛覺得自從家破人亡之後頭一年過年覺得有意思,隋州也一樣,阿冬亦然。
三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經歷,卻又因緣際會聚在一起。
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這能夠修得同住一個屋簷下,起碼也得是修了五十年以上的緣分了。
三人下起棋牌,有了隋州的加入,頓時就變得有趣一些,左右都是消遣放鬆,唐泛也沒有卯足了勁非得大殺四方才行,大家互有輸贏,說說笑笑,時間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
午夜將近,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也越來越頻繁,放鞭炮不僅是為了迎新,也是為了除舊,所以許多人家除了午夜之後會放鞭炮,在午夜之前也會放上一掛,以示除舊布新,萬象更新。
唐泛他們自然也買了鞭炮,隋州出去點,阿冬跟著拿上焰火在院子裡放,熱鬧得有點喧囂的鞭炮聲在小巷裡響起來,耳邊頓時轟轟轟地響,配合著絢爛的焰火,霎時將整個小院都映亮了,阿冬拍著手又叫又笑,雖然只有三個人,卻也過出了紅紅火火的氛圍。
放了鞭炮和焰火,阿冬就跑到廚房去下餃子。
餃子是早就包好的,白菜豬肉餡和三鮮素餡,沒有特意區分開來,白白嫩嫩的餃子在沸水裡起起伏伏,又被撈上來盛盤,隋州一看,不由啞然。
只見盤子裡的餃子有玲瓏好看的上等品,也有包得歪歪扭扭的殘次品,那些殘次品被水一煮開,有些破了皮,裡頭的餡都露出來了,實在慘不忍睹。
唐大人臉皮也厚,還笑道:「哈,肯定是那些餡料想看看吃它們的人是誰,急著跑出來了!」
隋州和阿冬齊齊看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那意思是:真不要臉啊!
唐大人視若無睹,伸手夾了一個起來,蘸了醋便送入口中,還不忘自賣自誇:「真好吃啊,可見包餃子的人手藝真是好,你們也吃啊,看著我作甚,來來!」
臉皮厚到這種程度也算是達到一個新的境界了。
其他兩人沒有話說,只好埋頭吃餃子。
少頃,阿冬哎呀一聲,從嘴裡吐出一個銅錢來。
唐泛笑道:「吃到福氣了,來年有大運!」
阿冬挺開心的,喜滋滋地將銅錢擦乾淨了放桌子上。
過了一會兒,隋州也吃到一個銅錢。
唐泛和阿冬照例也說了恭喜的話。
再過了片刻,唐泛自己也吃到了。
如實反覆幾次。
到最後,阿冬已經高興不起來了,鬱悶道:「大哥,你到底放了幾個銅錢在裡頭啊?」
一盤餃子三十個下來,除去那些一開始就破皮的殘次品,三人一共吃到快十三個銅錢。
這餃子裡放銅錢本來就是圖個好意頭,結果現在倒好,幾乎是隔一陣就硌一次牙。
唐泛和隋州還注意些,倒也罷了,阿冬差點把一口牙都硌碎了,不由哀嚎連連。
沒良心的唐大人瞧她那樣,還幸災樂禍地哈哈笑:「我小時候不是老沒吃到銅錢麼,這會兒就放多點,免得沒吃到嘛,誰讓你吃的時候咬那麼用力!」
阿冬當然不甘示弱,兩人又鬧了起來,直到隋州收拾了碗筷折返回來,小姑娘終於有些睏意了,他揉揉眼睛,臉上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
「大哥,你說我們往後每年還能這麼過嗎?」小丫頭挨著唐泛坐著,執著地等著午夜的來臨。
「你說呢,廣川?」唐泛揉揉她的腦袋,抬頭問剛好走進門的隋州。
「嗯。」隋百戶只應了一聲,簡短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