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的臉色因為唐泛的話或多或少都起了一些變化的時候,唯獨張尚書笑了笑,甚至有些和藹地問:「既然如此,你可有什麼章程,不妨提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唐泛道:「身為刑官,本該明習律令才是,但我翻閱舊年卷宗時,發現河南清吏司諸員不說通曉律法,只怕連《大明律》都未有翻看一下,全憑個人喜惡來斷案,如此長久以往,才使得司內卷宗錯亂,舊案紛雜。」
「就拿去年開封府呈上來的一樁案子來說,有兩兄弟因財產繼承而起糾紛,為了打贏官司,雙方互揭對方陰私,其中還牽扯到人命官司,對錯真假難辨,開封府因覺棘手,便上呈刑部決斷,當時此案正好呈到尹員外郎那裡。」
聽到這裡,尹元化心中咯登一聲,隱約猜到唐泛想說什麼,但他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能任憑他繼續說下去。
果然,唐泛又道:「結果尹員外郎判決將兩兄弟各責打一頓,又以情理說服他們身為同胞兄弟,應該互相體諒,據說開封府接到刑部判決之後,依言照辦,事情果然很快平息下來。」
張尚書拈鬚頷首:「你特地將其拎出來說,是否後來又出了什麼問題?」
唐泛拱手:「部堂英明,正是如此。我查看此案的時候,發現兄弟倆互相揭發的陰私裡,還包括了一樁人命官司,雖未知真假,但尹員外郎並沒有責成開封府徹查,反倒將此忽略過去,此其一。」
「還有,與財產相關,《大明律》早有明文規定,可循例而行,若無律可循,方才以情理判之,但尹員外郎未曾翻閱明律,也不管其中規定,便草草斷之,致使上行下效,長此以往,必將使地方官員視律法如無物,如同尹員外郎那般隨心所欲。」
尹元化再也忍不住了,他騰地站起來:「你這是血口噴人,我怎麼隨心所欲了!那兩兄弟的官司打了十多年,他們所說的許多事情早就無從查起,又如何斷定真假!我從情理人倫出發,勸說他們要本著兄弟之誼,互相友愛,讓他們自己協商解決此事,不必事事訴諸官府,又有何不妥?!」
唐泛淡淡道:「問題就出來他們互相揭短上,我看了卷宗,當時他們互相揭短,為他們出來作證的,都是雙方妻兒,以及他們兩人其他的兄弟,《大明律》早有雲,弟不證兄,妻不證夫,奴婢不證主。所以這些人的證詞,通通是不能生效的。然而尹員外郎在對下行文時,並沒有明確指出並斥責這種行為。另外,若是財產久決不下,就該一切以律令為標準來裁斷,而不該讓他們自行協商。我曾派人去調查,發現在刑部下文之後,這兩兄弟的爭執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如今已是鬧得鄉里盡知。敢問尹員外郎,你所說的按照風俗人倫對他們進行教化,教化又在何處?」
尹元化語塞,忽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連忙詰問道:「你來刑部上任不過四五天,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查到案子的進展,莫不是在隨口胡言不成?」
唐泛搖搖頭:「你莫不是忘了,錦衣衛在各地皆設有衛所?」
尹元化瞠目結舌,這傢伙竟然讓錦衣衛去查案?
問題是,錦衣衛又怎麼會聽他的?
他隱隱發現唐泛此人好像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好對付。
沒等他反應過來,唐泛便先聲奪人:「太祖皇帝早有言:凡政事設施,必欲有利於天下,可貽於後世,不可苟且,維事目前。蓋國家之事所繫非小,一令之善為四海之福,一令不善有無窮之禍,不可不慎也。此話足以發人深省,雖已過百來年,猶需我等銘記於心,不可或忘!」
他又語重心長道:「我知道尹員外郎是出於一片好心,希望那兄弟倆能夠放下成見,憶起同胞之情,以免釀成手足相殘的慘事,然而太祖既然頒下《大明律》,便是希望我等有律可循,似那等風化敗壞的爭產案,既然雙方已經爭了十多年,那必是不會惦記手足之情的人,自當嚴格依照律法來查辦,而不該妄想以人情倫理來感化他們,否則地方官有樣學樣,以後大可不必翻看《大明律》,一切從情理出發,想怎麼斷案就怎麼斷案,豈非如太祖所說的那樣,一令不善則有無窮之禍?尹員外郎,你這是好心辦壞事啊!」
尹元化已經被他各種偷換概念繞得頭暈腦脹,嘴巴張張合合,臉色青青白白。
想發火吧,顯得太沒風度了,主要是這裡坐的都是上司同僚,不能做影響不好的事情,但是想反駁吧,他又一時想不出鏗鏘有力的反駁言辭。
特別是當對方搬出太祖皇帝的話時,雖然明知道唐泛是在把小事往大裡誇張,什麼一令不善,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爭產案而已,什麼時候就上升到「一令不善」的高度了!但他還真沒法反駁唐泛的話,難道能說太祖說的是錯的嗎?還是說這案子沒有那麼嚴重?
如果他這樣說的話,唐泛肯定又會引用太祖的話來反駁自己了。
不過學生吵架吵輸了,不代表老師就會坐視不理。
就在此時,梁侍郎緩緩開口:「唐郎中這席話,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大明律》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教化萬民的,若能先以情理教化之,自然不需要動用律法,我等雖在刑部,但身為朝廷命官,本身就有教化之責,自該先以情動之,以理說之,如果百姓不聽教化,最後才以律治之。所以本官以為,尹員外郎所判,並無不妥之處。」
高人一開口,就知有沒有。
看見這個場面,眾人雖然還是一副端莊嚴謹的表情,但內心早就熱血沸騰,一個個興奮起來了。
老師看不過學生被欺負,開口幫忙,唐泛要怎麼應付?
難道跟侍郎吵架嗎?
那可是他的上司,不管唐泛說什麼,都會有失莊重,被別人視為輕佻的。
唐郎中初來乍到,不甘被孤立打壓,主動在會議上發難,找尹元化開刀,結果惹惱了尹元化的靠山,梁侍郎親自為學生轉圜。
這下唐郎中總該服軟了罷?
不過他這一服軟,也就意味著他怕了尹元化,以後在自己那個司裡說話的份量就不管用了。
心裡這樣想著,大家坐得筆直,但視線早就在幾人之間轉來轉去,雖然像陸同光這樣的厚道人,難免會為唐泛擔心一下,但更多人還是抱著幸災樂禍看好戲的心情。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開口了。
「話也不是這麼說,本官也早就覺得,部中人浮於事,總有些不思上進之人,在這裡混日子,身為刑官,卻未曾熟讀律法,本該重判的案子輕輕放過,本可輕判的案子卻小題大做,這樣傳出去未免笑掉旁人大牙,更會讓人以為我刑部皆是如此之人。」
說話的人是尚書張鎣,自入主刑部以來,他就很少插手具體部務,政治立場上更是緊跟首輔萬安,本著「不做不錯,多做多錯」的原則,每天上班的任務就是喝茶混日子,底下的人也早就習慣了他這種作風,具體部務實際上都是由梁侍郎在管的。
像今天這種會議,張尚書最大的作用就是充當吉祥物,坐鎮場面。
結果現在,從來很少發表意見的尚書大人居然破天荒地幫一個小小的郎中說話了!
這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嗎?
大家吃驚地看著張鎣,後者捻著鬍鬚,話鋒一轉:「不過呢,本官相信尹員外郎也是實心任事的,只是往後像這種案子,還須慎重才行,刑部掌天下之獄,一言一行皆影響重大,不可不三思而後行啊!」
雖然聽起來像是和稀泥,但他幫唐泛說話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梁侍郎似乎也想不到張鎣會忽然表態說這麼一番話,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強笑道:「部堂說得有理,往後大家做事之前,最好還是要有據可依,有理可循,免得被人挑了毛病。」
尹元化更是戰戰兢兢地起身受教:「謹遵部堂教誨。」
張鎣今天說這番話,其實是有緣由的,不單單是為了給唐泛出頭。
他只是很少管事,不是徹底不管事,但因為如此,底下的人還以為他真就如同泥塑一般,尤其是他遞補入閣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梁文華更是上躥下跳,說一不二,這令張鎣感到很不舒服,心想我這還是尚書呢,你就沒把我放在眼裡了?
再加上他是首輔萬安一黨,萬安又依附萬貴妃,張鎣也就聽說了唐泛跟汪直私交好像還不錯的事情,也隱隱知道這次唐泛能夠調到刑部來,好像還是皇帝親口發了話的緣故。
這就很不得了了。
官場上向來要聞一知十,你要是心思不活泛,是沒有前途的,就衝著這一點,張鎣也得對唐泛另眼相看。
刑部其他人都覺得唐泛初來乍到就得罪梁侍郎很不明智,張鎣卻不這麼看,他覺得唐泛這是有恃無恐,正好他也看梁侍郎不順眼,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都是要幫唐泛出頭的。
當然,其他人並不知道其中的這麼多彎彎繞繞,大家只會覺得連張尚書都幫唐泛說話,也難怪唐泛敢跟梁侍郎直接對上,原來是有了大靠山。
霎時間,大家看唐泛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梁侍郎何嘗不明白其他人的心思,他也不知道張鎣今天是發的什麼瘋,因為據他所知,唐泛跟張鎣以前根本就沒有什麼交情。
他卻萬萬想不到,是自己平時的強勢導致張鎣不滿已久,趁機發作出來而已。
一場會議就在大家心思各異的情況下開完了。
當尚書和侍郎走出屋子,其他人也就沒了顧忌,對唐泛那個熱情,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
唐泛也沒有趁機拿喬,依舊是之前那副平易近人的笑臉,誰來了都能說上兩句,跟誰都能聊得開。
之前他這樣的態度,大家覺得他是軟弱好欺負,現在依舊是這樣的態度,大家卻覺得這個人沉穩有度,前後如一,值得結交。
可見不止女人易變,連男人的心,也是多變的。
看著這一幕,尹元化心裡憤憤,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匆匆離開,免得自取其辱。
戴宏明正在屋外惴惴不安地徘徊呢,心想唐郎中不知道會被欺負成什麼樣,結果就瞧見尹元化黑著臉氣沖沖地走出來,過了好一會兒,唐泛的身影才在門口出現。
然而他身邊卻圍著不少別司的郎中和員外郎,大家言笑晏晏,活像失散多年的至交好友。
戴宏明不禁揉了揉眼睛,他這是見鬼了吧?
如果不是見鬼,那就是天上下紅雨了?
大家都在同一屋簷下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哪裡會有什麼秘密,很快,唐泛在會議上當面數落尹元化,跟梁侍郎爭鋒相對的事情就傳了出去。
大伙越傳越神,版本也越來越離譜,到了最後,什麼「唐泛拍桌怒斥侍郎,梁侍郎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張尚書掌摑梁侍郎」的傳言都出來了,竟然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唐泛是張尚書的私生子,據說這樣荒誕經不起推敲的謠言還挺有市場,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刑部內流傳甚廣,大家茶餘飯後都愛聽的故事。
唐泛的確跟張尚書沒有什麼私交,他和汪直來往,是因為辦案所需,也是偶然,但這不代表他跟萬貴妃黨的其他人也有來往。
不過張鎣的這番反應,完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內。
準確地說,是他早就算計好了的。
時間要回到他剛到刑部上任的第一天。
彼時唐泛已經知道,尹元化為什麼要跟他過不去,也知道,自己整出送石菖蒲的那麼一出,不僅氣壞尹元化,也大大得罪了梁侍郎。
所以當隋州勸他不要過於高調的時候,唐泛就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想法。
「凡事謀定而後動。」唐泛笑道:「你放心,我從一開始給尹元化送藥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自己肯定會被孤立。」
隋州知道唐泛不是那種會為了一時委屈就鬧事的人,也從來不做沒用的事情,所以就問:「你有什麼計劃?」
唐泛敲了敲放在桌面上的張鎣的履歷,雖然他不是吏部尚書,無權查閱百官履歷,但誰讓他有一個錦衣衛的好友呢,錦衣衛負責監視百官,吏部有的資料他們一定有,吏部沒有的資料,他們也有。
不用白不用,他想要在刑部立足,就得出奇制勝。
「立威!」唐泛鏗鏘有力道,「我在刑部不過短短一天,就發現了許多問題,但我想要做事,光靠我一個人是不行的,對於他們來說,我是中途插進來的外人,在刑部毫無根基,很好欺負,無人會聽我的話。所以想要站穩腳跟,就得先立威。」
隋州何其聰明,立時明白了他的用意:「所以尹元化這個時候跳出來,正好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錯。」唐泛嘴角噙著一抹狡猾的笑容,「就算不是他,也會是別人,但他既然自己主動奉獻,我又何必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呢?張鎣對梁文華的強勢早就有所不滿,所以他就算不插手,也一定不會站在梁文華那邊,只要一旦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吵起來,他十有八九還會幫我說話,因為在他看來,我身上已經貼上了萬貴妃朋黨的標誌。」
隋州道:「你不是。」
唐泛搖搖頭:「當然不是,君子不黨。」
隋州蹙眉:「但這樣會不會讓別人對你有所誤會?」
唐泛笑了笑:「不會的,你放心罷,我何嘗對萬貴妃表示過效忠?只不過是查案因緣際會有所交集罷了,而且那一回在東宮案裡,我不僅是幫萬貴妃洗刷了嫌疑,同時也是為太子洗刷了嫌疑。」
說罷,他歎了口氣:「其實若是可以,我何嘗想用這種辦法,大家認認真真專心做事不好麼,非得整那麼多蛾子!像在順天府的時候,上面有師兄頂著,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推官,只需要管自己做的那一塊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操心那麼多別的!」
隋州道:「官場永遠不可能平靜如水,你現在是一司長官了,自然要先將上下清理乾淨,才好開始做你要做的事情。」
唐泛欣慰一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廣川啊!」
以上,就是會議上那個場面的來龍去脈。
唐泛自然不是一時衝動或腦子抽了才會去招惹梁侍郎的,否則他早就混不下去了,如今這樣的結果,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但對於唐泛來說,卻是經過仔細考慮計劃好的。
小小的河南清吏司,雖然不過寥寥數員,卻因為人心不齊,四分五裂,唐泛一個外人,本來是不可能那麼快建立起威信的,但他出奇制勝,反而闖出了一條路來!
自從張鎣發話之後,梁侍郎暫時就偃旗息鼓了,尹元化失去了老師撐腰,也不敢再跟唐泛對著幹。
藉著這股東風,唐泛順利地將河南清吏司內外整頓了一遍。
他明令禁止拖沓辦事的作風,督促他們盡快將上半年拖著還沒解決的案子盡快審理完畢,大案要案發大理寺,刑部可以自己決斷的,就將判決公文發還地方。
唐泛又將自己之前看過,並覺得有問題的卷宗指出,要求所有人重新審核,又讓戴宏明帶著兩名司員將歷年來那些無法以《大明律》為判決依據的案子找出來。
有這麼一位雷厲風行的上司,大家自然不敢再偷懶,一時間河南清吏司內的風氣為之一變。
然而唐泛也並非一味用威勢壓人,有了隋州的幫忙,他對司內每一個人的履歷瞭然於心。
這個司員在京城家裡頭有七十老母,他在買藥鋪給阿冬買秋梨膏的時候,也會順便買一份艾草,讓司員帶回去給老人家泡泡腳;
那個司員家裡頭有親人在生病,他則會酌情讓對方早些下衙,可以回家照顧親人。
如此一來二去,恩威並施,戴宏明等幾人果然對唐泛感恩戴德,幹起活來也分外賣力,整個河南清吏司完全變了天。
在這種情況下,尹元化反倒變成了被孤立的那一個。
當然,他要是識時務,唐泛也不會跟他過不去,畢竟唐泛是來做事的,不是來整人的,但尹元化對那天的事情始終耿耿於懷,雖然暫時不敢搗亂了,可也不會主動做事,說白了就是消極怠工。
但尹元化這樣,唐泛還真沒法怎麼樣。
他雖然掌管河南清吏司,但像員外郎這種品級的官員也不是他可以說了算的,他也不願意跑去張尚書那裡告狀——現在整個朝廷風氣就是如此,連尚書都不怎麼幹活,你不能拿著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更何況上次能夠讓尹元化吃癟也不乏偶然因素,可一不可再,立威的目的已經達到,唐泛不能給上司留下「好鬥分子」的印象。
所以尹元化奈何不了唐泛,唐泛同樣奈何不了尹元化,如無意外,這種情況還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在刑部的半年時光很快匆匆過去,除了一開始小小露了一把風頭之外,唐泛之後的言行可以稱得上務實低調。
如此轉眼就到了成化十六年開春,阿冬也已經十歲,這段時間她跟著隋州學武,武藝大進的同時,身體也跟抽條似的長起來,不復之前胖乎乎的模樣,倒有些半大姑娘的清秀影子了,不過性子倒還不變,依舊是大大咧咧沒什麼心事的模樣,反倒因為學武的緣故,多了幾分颯爽。
為免她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武夫,將來嫁不出去,唐泛一有空就不忘逼著她讀書,結果事實證明,阿冬確實沒那個天賦,她連本論語都背不下來,所幸還通曉文字,唐家總算沒出個文盲,唐泛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這段時間,隋州依舊忙碌,在他的調教下,北鎮撫司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拖沓憊懶,效率低下了,然而自從南城幫的事情過後,白蓮教就像是徹底隱匿了蹤跡一般。
此事隋州曾與唐泛合計過,兩人猜測白蓮教很可能是吸取了南城幫的教訓,不會再輕易浮露在水面上,估計段時間內也不會再出現在京城了。否則的話,天子腳下,有錦衣衛和東西廠在,白蓮教就算再隱蔽,也很難不露出行蹤。
這樣追查起來難度更大,錦衣衛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做,也不可能成天在這上面花費所有精力,只能下文各地錦衣衛衛所,命他們嚴加關注。
這一日休沐,唐泛偷得浮生半日閒,與阿冬一道,對著一盤水晶餚肉流口水,一邊等著隋州回來。
隋州今日彷彿有事外出,至今未歸。
水晶餚肉是三日前新做好的,這道菜因為工藝特殊,很難現做,做起來又繁瑣麻煩,隋州先前也不會,還是從外祖母周老太太那裡現學來的。
這道菜講究色如石榴,含而不露,晶瑩剔透,宛若琉璃水晶,還要入口即化,肥而不膩,當然具體味道如何,唐泛和阿冬還沒嘗試,但是單從色澤上看,起碼已經相當誘人了。
見阿冬一臉饞相,唐大人嫌棄道:「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你這是被我餓了多久,出去了別跟人家說你姓唐啊,丟人吶!」
阿冬撇撇嘴:「大哥,我才十歲,你還好意思說我呢,你自己都流口水了!」
唐泛反駁:「哪有!」一邊忍住要去摸嘴角的衝動。
兩人貧嘴貧慣了,一天沒逗貧就渾身不舒坦。
又笑鬧一陣,阿冬就問:「大哥啊,隋大哥幹嘛去了,今天休沐,還不得空嗎,他這陣子總是早出晚歸的,北鎮撫司是不是很忙啊?」
唐泛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被阿冬這麼一說,他才發現最近隋州確實經常不見人影,不過北鎮撫司與刑部不同,由於職責特殊,隋州他們經常負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務,即便是關係親近,唐泛也很有分寸地從不多問。
說曹操曹操到,阿冬還沒念叨完,隋州的身影就出現在外頭了。
「大哥,你可回來了!」阿冬起身,蹦蹦跳跳地去迎接。
唐泛見他沒穿著錦衣衛官服,便奇道:「這是回去向兩位高堂請安了?」
隋州的個人生活其實十分單調,除了出外差,不是去北鎮撫司的路上,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偶爾回去看看家人,基本不會有什麼變動,所以唐泛才會有這麼一問。
誰知隋州搖搖頭:「河南那邊出事了!」
河南為殷商發源之地,自古人傑地靈,至宋太祖趙匡胤選開封為都後,河南更是成為天下中心,一時無二,北宋七帝八陵悉數葬於此處。
然而隨著宋朝南遷,河南也漸漸失去往日的地位,金人入侵之後,又輪到蒙古鐵騎踏平中原,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中原百姓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戰火。等到本朝太祖得天下,也已經是一百多年後的事情了。
當年太祖皇帝途經戰亂剛剛平定的鞏縣時,卻發現原先威嚴肅穆的宋帝陵早已遭遇了毀滅性的破壞,幾乎所有地面建築悉數被毀,荒蕪的田地上到處都是殘破凌亂的石刻,早已辨認不清原來的面目,連遠在南方的南宋高宗,孝宗,徽欽二帝等陵寢更是在南宋覆滅之後,在前元朝廷的默許下被大肆挖掘破壞,觸目所及,遍地瘡痍,慘不忍睹。
據說當時有幾位皇帝甚至連骸骨都被挖出來燒掉,更有無數寶物被進獻給元帝忽必烈,被用來裝飾寺廟。
有感於此,太祖皇帝下令將那些已經被掘開盜洞的帝陵重新填上,加以修葺,禁止百姓樵采,又命當地官府安排民戶進行看守,並酌情減免那些守陵百姓的賦稅,這才遏制住了盜挖的風氣。
然而這已經是大明開國時的舊事了,帝陵畢竟就擺在那裡,總會有宵小之徒為了一夜暴富鋌而走險,連不知道具體方位在何處的秦皇陵都有人去打主意,更何況是方位明確的宋帝陵。
唐以前,許多帝陵不立碑,以深埋的方式,將陵寢安在地下,最典型的就是秦皇陵。
在漢代之後,墓葬逐漸流行「因山為陵,鑿山為藏」,這種方式在唐代正式形成制度,唐代皇帝基本都是在山陵鑿出自己的墓室,將陵墓藏於深山之中,一來顯得有氣魄,二來也可以盡量減少盜墓者的光臨。當然人的辦法是無窮盡的,後面一個作用基本是作廢了。
到了北宋這裡,出於當時堪輿風水上的考慮,帝陵沒有像唐代帝陵那樣鑿進深山,而是選在了嵩山對面的丘陵上,北靠著洛水,再往前不遠就是黃河。
加上宋朝南遷之前的七位皇帝的帝陵皆在這裡,彼此相隔不遠,對心懷歹意的人來說,盜起來還挺方便的呢。
所以即使附近有民戶看守,但宋帝陵的盜墓事件依舊零星發生。
除了元代,歷代得了天下的朝廷都比較注意保護前朝皇帝的陵寢,本朝也不例外。朝廷明令禁止盜陵之事,不過屢禁不止,以往也沒有形成什麼規模,是以當地官府發現之後把人抓起來也就是了,並沒有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就在最近,就在北宋帝陵所在的鞏縣,發生了一樁十分古怪而且駭人聽聞的事情。
據說從一年前起,每到深夜時分,附近百姓總會聽到從永厚陵和永昭陵那裡傳來奇怪的聲響,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是風聲,結果細聽之下又發現好像是哭聲。
永厚陵是宋英宗趙曙的陵寢,永昭陵是宋仁宗趙禎的陵寢。
趙曙是趙禎的繼位者,但卻不是趙禎的親生兒子,因為當時趙禎的親生兒子都死光了,只好從宗室裡過繼了趙曙。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問題是,三更半夜的,帝陵那裡怎麼會有哭聲?
宋朝皇帝們都死了多少年了,早就沒有孝子賢孫了,就算有,又怎麼會選擇半夜跑去那裡哭靈呢?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附近村子的百姓本來就還負有兼職守陵之責,於是在連續好幾晚都聽見哭聲之後,就有幾個村民前往永厚陵查看。
結果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村長這才意識到不妥,一邊發動村民前往尋找失蹤的人,一邊上報鞏縣官府,官府那邊派了人下來,也找了一圈,都沒找見失蹤的人,帝陵就建在洛河邊上,官府猜測這些人可能是在夜裡走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河裡去了。
有了定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哭聲沒有再響起過,村子彷彿又恢復了寧靜,除了那幾家死了親人的村民,大家都已經逐漸淡忘了此事。
但就在半年前,那個瘆人的哭聲又出現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大聲,隱隱還伴有雷鳴之聲,村長不敢大意,連忙又上報官府,鞏縣縣令因為上回的事情,覺得那村長是在小題大做,很不以為然,但因為有帝陵在,還是讓縣上的捕快帶了幾個人,去村子查看情況。
這一查就在永厚陵與永昭陵附近發現兩三個盜洞,似乎之前又有盜墓賊看上了這兩位皇帝的陵寢,前來光顧過。
事關帝陵被盜,鞏縣縣令不敢大意,就命幾名捕快連同村子裡年輕力壯的六個村民一起在帝陵附近蹲守,希望抓住那伙盜墓賊。
村長雖然年事已高,但他身為一村之長,責無旁貸,也在其中之列。
第一天過去,帝陵附近靜悄悄的,月光如水,旁邊就是洛河流淌而過的聲音,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很平靜。
第二天過去,同樣如此。
第三天,出事了。
三名捕快,六個村民,加上村長,去的時候是十個人。
但最後只回來了兩個。
一個是捕快,一個是村長。
一個瘋了,一個傻了。
瘋的是捕快,他與村長一前一後,從帝陵附近跑回來,神智混亂,見誰打誰,更別說清醒明白地說句話了,村長則一臉驚恐,渾身鮮血,差不多就快可以去跟捕快作伴了。
經過大夫的診斷,那捕快是驚嚇過度得了失心瘋,估計一輩子也就是這樣,治不好了,村長雖然年邁力衰,但畢竟經歷的事情多,所以反而比年輕人要耐得住一些,休養一段時間,精神也就慢慢地恢復了。
但只要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村長就緘默再三,不肯多說,直到鞏縣縣令親自過來問話,他才翻來覆去地念叨著「見鬼了」「有怪物」之類的話,問多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縣令沒有辦法,又覺得此事大有蹊蹺,不得不層層上報,直到京城。
「見鬼?怪物?」
小院內,唐泛琢磨著這兩個字,問道:「是不是盜墓賊在裝神弄鬼?」
隋州搖頭:「我也是剛接到此案,上面單憑那縣令的一面之詞,很難作準,還得親自去看過方能見分曉。此事身處河南轄內,估計也會由內閣下發刑部調查,到時候說不定還要落在河南清吏司頭上。」
唐泛苦笑:「這看來幾乎是必然的了。」
他又伸了個懶腰:「也好,反正我這人就是天生賤骨頭,閒不下來的,鎮日坐在衙門裡也坐累了,若有機會,倒寧願下去走一走!」
隋州沉吟道:「我也打算親自去一趟。」
唐泛受寵若驚道:「莫不是隋鎮撫使想與我並肩作戰?那可真是下官的莫大榮幸了啊!」
隋州如今雖然只是千戶實職,實際上卻已經是整個北鎮撫司的老大,再往上就是袁彬了,官場上稱呼,大家都是習慣往高裡喊,是以早就「隋鎮撫使」「隋鎮撫使」地喊開了。
當然,話到了唐泛嘴裡,怎麼都帶了點調侃的意味。
隋州往椅背上一靠,接過阿冬遞來的蕎麥茶,悠悠道:「並肩作戰倒未必,既然是鎮撫使,自然是要鎮撫四方的,你這五品小官,到時候也須得聽我指揮了。」
這話當然也是開玩笑的意味更多一些。
唐泛聞言哈哈一笑:「那我可要與你爭一爭了,你現在是五品武職,我是五品文職,咱們大明自正統之後,向來都是文指揮武的,按照五品文官可以指揮四品武將的原則,就是你們袁老大來了,只怕也得聽我指揮啊,要不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去了能幹嘛呢,總不能親自上陣去抓蟊賊罷?」
他又朝阿冬擠擠眼:「你說對罷,妹子?」
阿冬點頭:「對。」
唐泛翹起二郎腿,朝隋州得意道:「有妹子就是好啊,瞧我家阿冬多貼心!」
阿冬:「我是說隋大哥說得對。」
唐泛很不滿:「你怎麼胳膊往外拐吶!」
阿冬咯咯笑:「當然要往外拐了,大哥你現在的錢可全在隋大哥手上呢,要是沒了他,咱們兩個不都要去喝西北風了!」
唐泛忍不住反駁道:「什麼全部!我只是給了他一半,每個月不還好給你買菜的錢麼!」
隋州:「那你說說你現在手頭有多少錢?」
見兩人四隻眼睛齊齊看他,唐泛大言不慚:「男人的私房錢是秘密,不能隨便問的!」
阿冬又問隋州:「隋大哥,那你現在有多少錢?」
隋州可沒有說「不能隨便問」,很坦然地道:「去年幫他存了三十兩,連之前交給我的三百五十兩,一共三百八十兩,我之前也有一些積蓄,合計一千四百兩左右。」
阿冬連連驚歎:「隋大哥你好有錢!」
唐泛忍不住抗議:「我房裡還有一幅王希孟的畫,比他的一千四百兩值錢多了!」
阿冬一語道破天機:「那明明是爹娘留給你的!」
唐泛打了個哈哈:「今天天氣可真好啊,那道水晶餚肉寂寞已久,正等著我們大快朵頤,談錢多俗啊,滿嘴銅臭味!」
阿冬捂著嘴笑:「明明把潤筆費偷偷藏在枕頭下面沒有上交,我還以為你能藏多久呢,結果一轉眼又買了一堆閒書!」
唐泛老臉掛不住:「什麼叫沒用的閒書,那可是《春秋左傳正義》,有錢都買不到的宋版書,我淘了好久才淘來的!」
阿冬眨眼:「明明還有一本《春潮記》。」
隋州皺眉:「怎麼名字聽著有點怪?」
唐泛有點心虛:「那可是正兒八經的妖怪誌異,別往歪處想了!」
他不說還好,越描反倒有點越黑。
隋州:「回頭拿來給我看一下。」
阿冬朝唐泛扮了個鬼臉:「我也要看!」
唐大人痛心疾首:「上回你拿了我那份《戰國志》的稿子還沒還我呢!」
唐大人雖然業餘有點時間也會寫寫閒書以作消遣,也可順便弄點潤筆費,但要說他寫的都是風月話本,確實也冤枉了他,像《戰國志》,便是他以東周戰國時代為背景寫的歷史演義,因為內容龐雜,他又經常沒空,所以寫到現在才完成三分之二。
隋州無辜道:「我還沒看完,等看完就還你。」
唐泛:「你看完是什麼時候啊?」
隋州:「等你保證下次不要偷偷把潤筆費藏起來的時候。」
唐大人惡向膽邊生,對這個不平等的制度表示抗議和不滿:「那你也沒有把錢交給我啊!」
隋州一句話就結束了所有爭議:「但我沒有亂花錢的毛病。」
唐泛:「……」
匡啷一聲,他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這年頭官做得越大,在家裡的地位反倒越低,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他要離家出走……
見他耳朵都彷彿耷拉下來的模樣,隋鎮撫使難得慈愛地撫摸著好友的腦袋:「我不貪你的錢,只是幫你保管起來,誰讓你一看到書就見獵心喜,書房都快堆不下了,要克制。」
唐大人淚流滿面。
話分兩頭,正如隋州所料,這件案子呈到內閣那邊,又被轉到皇帝那裡,果然連不愛管事的成化帝都被驚動了,他不僅對內閣轉達了自己的重視之意,還要求內閣派人聯合錦衣衛一併去調查,務必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如果確實是有盜墓賊在盜挖帝陵,更要抓起來嚴懲不貸。
難道天子一朝開竅,因為死了十四條人命而痛心疾首嗎?
當然不是,只因大家都是皇帝,北宋皇陵被盜,皇帝兔死狐悲,難免想到自己身後去,要是放任不管,萬一助長盜墓風氣,自己死後也被挖出來那怎麼辦呢,所以當然要重視嚴查。
內閣合計了一下,將此事下發刑部,因為說到底,盜墓案畢竟還是屬於刑部的職責範圍內。
理所當然地,身為河南清吏司的頭兒,唐泛責無旁貸。
張尚書將唐泛叫過去,讓他帶著人親自去,與錦衣衛的人手一道,負責調查此案。
自從上次唐泛跟梁侍郎對著干之後,張尚書莫名地看他就順眼起來,不吝於在公共場合表達自己對唐泛的欣賞之意,唐泛儘管知道這是因為張尚書跟梁侍郎過不去,所以將自己拿來當槍使,但唐泛自己也不是沒有得到好處,起碼他就借此收服了河南清吏司的人心。
所以不管怎麼說,他跟張鎣之間的關係,是合則雙贏,當然,張鎣堂堂一部尚書,想要叫唐泛去做點什麼,唐泛也沒有推脫的餘地。
為此張鎣特地將唐泛叫到自己的值房裡,先是問了幾句最近幹得怎麼樣啊,工作上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啊,有困難就儘管說,能幫的本部堂都會盡量幫你一把,唐泛當然也要回說多虧大人照拂,一切都很好云云。
雙方扯淡幾句,張鎣就進入正題:「宋帝陵被盜的案子,你已經知道了罷?」
唐泛點點頭:「公文已經下發到河南清吏司,下官看過卷宗了。」
張鎣問:「那你是怎麼看的?」
唐泛道:「恕下官直言,有些棘手。」
張鎣微微一歎:「是啊,那些村民與官府捕快,未必真是墜河死的,也未必真有什麼鬼怪作祟,但對方既然能夠連殺十幾條人命,若真是人為,想必也是窮凶極惡之徒,這案子確實不好破。不過,」
他頓了頓:「不管再如何棘手,你都一定要全力以赴,若是此案能夠告破,我會上稟閣老們,為你敘功的。」
唐泛忙道:「下官定當竭盡全力,不敢言功!」
張鎣忽而又問:「我聽說你們背地裡,都將我與其他五部尚書戲稱為泥塑尚書,是也不是啊?」
唐泛作愕然狀:「此話從何而來,下官卻從未聽
張鎣微微一笑:「你就不必裝糊塗了,我又沒有怪罪你,只是想聽聽實話罷了。」
唐泛道:「成化三年,您以右副都御史的身份巡撫寧夏,正是有了您的提倡和主持,寧夏城方才改頭換面,由泥土變為磚石所築,後來您又親自主持河道,引黃河水灌溉靈州七百餘頃農田,惠及生民無數,這數樁德政歷歷在目,寧夏百姓對您視如再生父母,若您也是泥塑,那滿朝文武真沒幾個能做事的大臣了!」
是的,張鎣雖然名列泥塑尚書,但他並非一開始就如此,他也曾滿腔熱血,報效國家,惠澤百姓,他也曾政績纍纍,自詡能臣,許多人看到如今喝茶混日子的張尚書,就以為他一直都是喝茶混日子。
唐泛若不是從隋州那裡看到張鎣的履歷,也不會知道這位張尚書,曾經也有這麼能幹上進的一面。
果不其然,張鎣面露動容之色:「你怎麼知道這些?」
唐泛笑道:「下官的老師丘濬,曾在下官面前多次誇讚張尚書是能臣幹吏,聽說下官來了刑部之後,便寫信要下官多多向您學習!」
當然,唐泛純粹是在往自家老師臉上貼金,順便也給了張鎣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總不能說我在錦衣衛那裡看過你的履歷吧。
張鎣有些感動,又有些慚愧:「沒想到丘瓊山對我竟有如此評價,可惜如今廉頗老矣,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唐泛懇切道:「毀譽臧否,時人說了不算,百年之後,史書定會給部堂一個公正的評價!」
張鎣久混官場,原本不是那麼容易動情的人,但唐泛今天一席話,卻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如今人人避禍,得過且過,他官做得越久,看得越多,經歷得越多,就越是心灰意冷,索性將往日一腔熱血通通埋起,也學別人那樣正事不幹,成日蒔花遛鳥。
結果別人就將他與殷謙、劉昭那等庸人並列在一塊,弄了個「泥塑六尚書」的外號來戲謔他,聽得久了,張鎣也麻木了。
沒想到今日,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司郎中一語道破他深藏內心的委屈和憋悶,張鎣又怎能不動容?
有了這一出,兩人的關係頓時拉近不少。
張鎣則直接稱呼起唐泛的字:「潤青,你別看這樁案子棘手,但它已經在陛下面前留了號的,若是能夠辦好,於你的仕途前程,那是大有裨益的。」
顯然,張尚書現在已經將唐泛當成半個「自己人」了,否則不至於如此提點他。
這也不單因為唐泛剛說了一席打開對方心扉的話,而是唐泛在刑部內毫無根基,先前又跟梁侍郎鬧翻,他唯一能夠依靠的人,也只有張鎣這個尚書了。
對於這個聰明知進退的年輕官員,張鎣自然生出了栽培之意。
唐泛果然心會神領,鄭重拜謝:「多謝部堂提點,下官一定全力偵辦此案!」
張鎣滿意地點點頭:「唯一有些不便的就是與錦衣衛一起辦案,聽說這次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也要親自去,內閣的意思,是讓你為正,他為副,你們二人同為欽差。錦衣衛向來特殊,未必肯事事聽從你的安排,不過上次你既然能夠讓錦衣衛幫你調查尹元化經手的那樁案子,想來你們是有些交情的,我就不必為你擔心了。」
唐泛有些不好意思:「上回都是下官莽撞,還給部堂添麻煩了,請部堂恕罪。」
張鎣笑道:「梁文華那個人素來倨傲,以為刑部是他的一言堂,是該有人殺殺他的銳氣了,不過你們畢竟上下尊卑有別,你面對他的時候,還是應該恭謹些為好,別讓人抓了把柄。」
唐泛自然唯唯受教。
此事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慢,跟戴宏明交接好工作,讓他在此期間代為掌管河南清吏司,又給他留下兩名司員以供差遣,自己則帶著尹元化與程文、田宣兩名司員,與錦衣衛派出的人手一道前往河南。
按照規矩,尹元化原本是不需要隨行的,作為唐泛的副手,在唐泛不在的時候,反倒應該輪到他來代管河南清吏司,但他也不知道抽的什麼風,主動申請跟唐泛一起去,梁侍郎也發話,說此案案情重大,河南清吏司的主副職應該同時前往,以表重視。
這樣一來,反倒便宜了戴宏明,他以主事的身份暫代郎中之職,掌管河南清吏司。
五月底,一行人離開京師,前往河南府的鞏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