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入刑部

這一日唐泛從吏部衙門裡出來,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帶腳下走路都輕快了幾分,眼看時辰還早,他就拐了個方向,沒有朝家裡走,而是前往北鎮撫司。

自從隋州升職,他就沒有來過這裡了,以往鬆鬆垮垮的門禁,現在都嚴格了不少,當值的人並不認識他,見一個六品文官跑到這裡來,都有些奇怪,就把他攔下來,聽說他要見隋州,表情就更古怪了。

「你是何人?找鎮撫使大人有何貴幹?」值守的錦衣衛盤問道,態度有些不是很好,要不是唐泛穿著官服,他都懷疑對方是沒事上門來尋自己開心的了。

這也難怪他會這麼想。

文官大都愛惜羽毛愛惜名聲,一般上門,都是不情不願被「請」過來的,很少有像唐泛這種自覺自願找上門的。

唐泛道:「本人唐泛,是你家鎮撫使的朋友,勞煩通傳一聲,若他已經下衙了,就請他出來一趟。」

嚴格來說,隋州現在還不能被稱為鎮撫使,因為他只是暫代這個職位,但是官場上歷來都會把人往高裡抬,像副千戶,別人直接就稱呼千戶,去掉副字,聽的人也舒心爽快。

當值的人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打從心底不相信像自家新任北鎮撫使那樣的人居然會有朋友,再說這人的品級也低,心想該不會是此人隨口胡誇想要高攀鎮撫使的罷?

唐泛看出他的疑慮,便笑道:「勞煩這位兄台通稟一聲,他若不見,我就打道回府。」

對方倒也不是故意刁難,只是近來規矩嚴格了許多,若是貿貿然進去打擾,而眼前這人的份量又不是那麼重的話,搞不好自己就要挨板子了。

所以那人板著臉道:「鎮撫使大人有要事在身,你改日再來罷!」

唐泛喔了一聲:「那我就問一句,他是還在裡頭,還是已經回家了?」

對方道:「還在裡頭。」

唐泛點點頭:「那我就在這裡等他罷。」

說罷直接一撩官袍,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下,又從懷裡摸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當值的錦衣衛一瞪眼:「北鎮撫司門口,豈容放肆!」

開什麼玩笑,威名赫赫鐵血無情的北鎮撫司門前坐了一個看書的人,怎麼都讓人害怕不起來了好不好?

唐泛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讓你通報你又不肯,我在這裡看書等人,總不會礙著你的事了罷,再說我也沒有堵著大門口啊,這不就在邊上沾了沾屁股呢!」

值守的那人無語了,還想說點什麼,同樣守在門口的同伴朝他使了個眼色,湊過來小聲道:「你傻不傻,進去通報一聲又怎麼樣,如果他是鎮撫使的朋友,咱們也不得罪人,如果不是,正好把他給趕出去!」

那人白了他一眼:「你可真能說,那你自己怎麼不去?」

同伴嘿嘿一笑:「去就去,待會我得了鎮撫使的誇讚,你可別眼熱!」

那人很是不信,結果同伴一轉身,還真就進去通報了。

沒過一會兒,他就看見同伴從裡頭匆匆出來,對著唐泛笑容滿面道:「這位大人,鎮撫使現在正忙著,不過他請您先進去等他!」

他張大了嘴巴,看著同伴慇勤地將唐泛引進去,好一會兒才折返回來,連忙問道:「這人誰啊?」

同伴道:「鎮撫使的好友啊,你不認識?他剛才也說了,叫唐泛,聽說他還借住在鎮撫使家裡的。」

那人倒抽了口涼氣:「交情這麼好?」

同伴道:「那可不?」

那人頓足鬱悶道:「你怎麼不早說!」

同伴嘲笑:「怪你自己眼拙,我都提醒過你了,你還不去通報,到時候鎮撫使要是怪罪下來,我總不能被你害得一起被訓斥罷!」

那人鬱悶無語,心想自己又錯過了一次在老大面前露臉的機會。

先不管那兩個錦衣衛是如何想的,唐泛在那當值的人的指引下來到校場,還沒看見人影,就聽見遠遠傳來一片喊殺聲,等到近前一看,才發現原來校場上正在比武。

場地中央兩條人影忽起忽落,刀光縱橫交錯,拼的不是令人耳眩目迷的花哨招式,而是毫不留情招招致命的殺招,再仔細一看,其中一人可不正是隋州麼!

他與另一人在場中比拚,邊上又圍了一圈人,個個都在起哄叫好。

唐泛掃了一圈,在人群中發現薛凌的身影,便走過去,冷不防往人家肩膀上一拍。

薛凌嚇了一跳,正待發怒,回過神一看,卻是轉怒為喜:「你怎麼來了?」

唐泛嘿嘿一笑:「閒人一個,四處閒逛來著,你們這是在比試?怎麼連鎮撫使都要上場了?」

薛凌笑道:「先前大哥定了個規矩,每月月底都要舉行比試,比試者可以向任何人發起挑戰,最後贏的人有重賞。許多人先前被大哥訓得狠,就都憋著一股氣,對他下戰書,結果一個個全都被大哥打趴下了,嘿嘿嘿,那些人還不知道大哥的厲害,我能不知道?我老薛就不去自找沒趣!」

說話間,場上已經分出了勝負,與隋州比試的那個人原以為覷準對方的空子,提著繡春刀便從後面掃過去,企圖來個偷襲,沒想到對方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般,足尖點地騰空而起,在半空翻了個身,將對手踹飛出去,在自己身體堪堪摔在地上的時候,藉著著地的力道,一個鯉魚打挺重又穩穩站立在地。

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利落之極,又充滿力量的美感,圍觀的人紛紛叫好,喝彩聲此起彼伏!

站在場中的隋州僅著一條長褲,上半身赤裸著,汗水順著額頭和脖頸各處流下來,又滑落在身上,渾身濕淋淋的,隆起的肌肉在陽光下泛著光澤,看得出這般健碩身材同樣也是日日不輟刻苦磨練而來,並不因驟然身居高位便有絲毫懈怠。

他盯著被自己踢翻在地的對手,反手將手中繡春刀插在地上,冷冷道:「不服再來。」

此時隋州已經全副心神悉數沉浸在打鬥之中,對他來說沒有切磋與決鬥之分,既然已經上了場,就要全力以赴,認真對待,這既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對手的尊重。

被他盯住的對手感覺自己如同被一頭兇猛的野獸鎖住了身形一般,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再也激不起任何戰意了,連忙收了刀,拱手道:「不來了!不來了!大人身手高強,屬下甘拜下風!」

周圍的人一陣哄笑,這人本已連續兩個月都打贏北鎮撫司內所有的人,估計他自己也有些得意,便提出向隋州挑戰,先前已經有不少人被隋州打敗過,他以為自己肯定會是例外的那一個,沒想到最後還是認輸收場,實在有點狼狽。

對方一認輸,隋州週身凌厲的氣勢倏地柔和下來,他走過去,親手將那下屬拉了起來,又拍著他的肩膀道:「你已經很不錯了,袁大人有意讓我們與京營來一場切磋,以鼓舞士氣,屆時為我們北鎮撫司爭光就全靠你了!」

那下屬原本還有些訕訕,一聽這句話,立時又有些心潮紛湧起來,激動道:「大人放心,我定會全力以赴,一定不給我們北鎮撫司丟臉的!」

這一番又打又拉的手段,真是令人不得不服氣。

唐泛負著手,笑瞇瞇地看著這個場面,並沒有急著上前,等隋州激勵完下屬,宣佈結束,眾人四散之後,他才不緊不慢地走過去:「鎮撫使好大威風啊,看來正位指日可待了!」

隋州不是沒有注意到唐泛,只是之前不方便說話,此時人皆散盡,唯有他笑吟吟地瞧著自己,想到自己如今上身未著寸縷,冷臉反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若無急事,且等我沐浴更衣。」

唐泛笑道:「你自換去,我也不急,今兒個請你吃飯,仙客樓,去不去?」

隋州本是往後頭置換衣物的屋子走,聞言不由停住腳步,揚起眉頭:「哪來的錢?」

唐大人現在財務不自由了,每月自己花一半,由隋州保管一半,為的就是防止他大手大腳亂花錢,自己手頭的那一半用完就沒了,若是要花保管在隋州那裡的錢,基本沒門。

唐泛哈哈一笑:「天上掉下來的!」

見他賣關子不說,隋州也不著急,自去洗澡換了衣裳,這才在他自己的值房裡找到正在品茗的唐泛。

「走走走,吃飯去!」唐泛見他來了,起身道。

隋州先是搖搖頭,而後又問:「你這是陞官了?」

唐泛早就料到他能猜到,聞言也不驚訝,爽快地點點頭:「對!」

隋州:「什麼職位?」

唐泛:「刑部河南清吏司郎中,先母誥贈五品安人,另賜銀一百兩。」

以上三項,就算是對唐泛在東宮案與孩童拐賣案中優異表現的遲來封賞了。

隋州眉頭一動,頓時舒展開來,嘴角也微微揚起:「這倒是好事,確實值得慶祝一番!」

唐泛笑道:「我雖然不強求一定要高官厚祿,但是做了事,得到應有的回報,也算是一件高興事,這回你總不會不讓我請飯了罷?」

隋州點點頭,卻道:「不必去外頭吃了,明天讓阿冬多買些食材,我在家裡頭下廚罷。」

唐泛一聽,兩隻眼睛登時閃閃發亮,隋州可以保證他絕對看見了那雙眼睛裡露出來的光芒,不由啼笑皆非:「你喜歡我做的飯菜多過於仙客樓的?」

唐泛嘿嘿地笑,飄逸文雅之風範頓時蕩然無存:「那是自然,隋廣川親手做出來的菜餚,豈能比仙客樓出品的差?」

他毫不吝嗇的誇獎令隋州禁不住嘴角上揚弧度又大了一些。

一家之主心情好,另外兩個人自然就有福了。

當天晚上隋州難得下廚,親手做了魚香肉絲,糖醋小排,紅燒獅子頭,阿冬也包了唐泛念念不忘的雞毛菜餃子,再加上一盅在紅泥小火壚上煨過的青梅酒——因為阿冬年紀小,被獲准喝的也就這種酸酸甜甜的酒了。

開飯前,阿冬先給唐泛隋州二人滿上酒,又主動端起杯子,對他們道:「恭喜大哥陞官,恭喜隋大哥陞官!」

二人自然笑著一飲而盡,唐泛這才道:「其實三年京察未滿,論理說我還沒到陞遷的時候,只是刑部河南清吏司周郎中急病歿了,那邊正好空出一個位置,這才讓我先去遞補上。」

隋州頷首:「官場上素來僧多粥少,你那衙門雖然算不上肥差,但好不容易空出一個位置來,肯定也有很多人搶破頭,你指不定是奪了誰的飯碗,少不了被人眼紅嫉妒,剛去的時候還是小心些好。」

其實也用不著他囑咐,唐泛這人看著灑脫,實則並不缺乏圓滑謹慎,但好友一番好意,他自然是要心領的,便鄭重答應下來。

阿冬好奇道:「大哥,那你現在是幾品啊?」

唐泛道:「我先前是從六品,如今是正五品,算是升了一級半。」

阿冬喜滋滋道:「等再過幾年,大哥估計就能做到一品了罷?」

唐泛沒好氣:「你當皇帝是我爹,大明官場是我家開的啊!」

阿冬捂著嘴笑:「你想讓皇帝當你爹,皇帝還不樂意呢!」

唐泛心想,老子要是有這麼個爹,那得多悲催!

一面舉起手作勢要揍她,阿冬自從被綁架回來之後,越發努力用心跟著隋州學功夫,唐泛哪裡打得到她,只能乾瞪眼了。

等唐泛交接好順天府那邊的差事,去刑部報到的時候,已經是五月初夏時節了。

這一年,是成化十五年。

結果剛進刑部沒兩天,唐泛就發現,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孤立了。

上任之日,唐泛照例要先去拜見尚書和兩位侍郎。

不過張尚書今日有事不在,唐泛撲了個空,只能先去拜會兩位侍郎。

刑部左侍郎梁文華對唐泛的態度有些奇怪,面對唐泛的自我介紹和見禮,他只是瞇了瞇眼,慢條斯理地問:「聽說你先前是在順天府任職?」

唐泛應是。

梁侍郎就道:「順天府雖掌管京畿治安,說到底還是地方官府,跟刑部是沒法比的,你來了刑部,就要好生適應,可別將順天府的小家子氣帶到這裡來才是,六部畢竟是六部,順天府是沒法比的!」

唐泛心裡有些奇怪,不明白對方這種陰陽怪氣的態度從何而來,照理說兩人之前根本沒有見過面,更談不上什麼恩怨,結果梁文華倒好,一見面就來了個下馬威,活像自己欠他多少錢似的。

雖然如是想,但他面上依舊恭謹:「謹遵部堂教誨。」

梁侍郎說了一大堆教訓的話,但眼見唐泛跟個木頭人似的杵在那裡,不管自己說什麼都畢恭畢敬,心裡也覺得沒趣,就揮揮手讓他退下了。

唐泛便又去了右侍郎的值房。

刑部右侍郎彭逸春上個月剛過六十五歲的生辰,他身體不大好,已經處於半退休的年紀,像他這種情況,再往上升的機會不太大了,所以跟部裡其他人都沒什麼競爭衝突,他見了唐泛便東拉西扯,一番勉勵,雖說沒什麼重點,全是廢話,但好歹表明了自己和善的態度,不負好好先生的美名。

唐泛見他好說話,就順道請教:「彭部堂,下官與梁部堂從前既未相識,更談不上舊怨,可我方才去拜見他的時候,他言語之間卻頗為冷淡,令我好生不解,不知梁部堂是否遇到了什麼不爽心的事,又或是下官不經意得罪了他?」

彭侍郎呵呵一笑:「梁侍郎想來是最近心情有些不順罷,你不要擔心,過幾天就沒事了。」

唐泛何其聰明,立馬就從他的話裡聽出端倪:「看來梁侍郎心情不順是與下官有關了?」

彭侍郎想了想,終是對他道:「梁侍郎有個門生,如今正在刑部員外郎的位置上,這次河南清吏司空了個位置出來,他本是屬意自己的學生……」

唐泛明白了,敢情自己成了半路冒出來的程咬金,搶了別人原本想頂上的位置,別人自然就看他不爽了。

知道了真相,唐泛也無可奈何。

官職就那麼幾個,想陞官的人卻那麼多,一個蘿蔔一個坑,你佔了位置,別人就只能眼饞,當然會看你不順眼,除非你肯把位置讓出來。問題是誰願意?

彭侍郎見他露出無奈的表情,便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幹便是了。」

對這位一團和氣的老先生,唐泛還是很尊敬的,聞言連忙應聲受教。

見完兩位侍郎,他又回到各清吏司所在的院落,刑部清吏司按照大明十三省來劃分,共有十三個清吏司,唐泛身為後進,自然要主動去拜訪各位同僚前輩。

對於這位年輕的同僚,大部分人表現得平平淡淡,甚至有些疏離客氣,令唐泛好生沒趣。

不過從彭逸春口中得知來龍去脈之後,他也能夠理解別人這種態度了。

因為朝中有些風聲,據說張鎣再過不久就要遞補入閣,到時候自然要讓出尚書之位,而兩位侍郎裡頭,彭侍郎又年高多病,理所當然地,那位看唐泛不順眼的梁侍郎,十拿九穩就會成為下任刑部尚書的人選。

在官場上混,哪個不是見風使舵的人物?

唐泛一來就佔了下任尚書大人門生的位置,惹得梁侍郎老大不高興,加上唐泛在刑部又沒有一點根基,在疏遠一位五品郎中和得罪一位正三品侍郎之間,大家會怎麼選?

想都不用想啊!

這時候誰跟唐泛親近,那不就等於沒把梁侍郎放在眼裡嗎?

所以唐泛拜訪其它十二個省份的清吏司,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態度。

當然,誰也不會表現得太過露骨,但也沒有過分熱情,都是客氣矜持,疏離有禮地寒暄,讓你渾身說不出地彆扭,偏又挑不出什麼毛病。

唯一例外的是江西清吏司的郎中陸同光,這位老兄和彭侍郎一樣是個厚道人,見唐泛好像還懵懵懂懂不知個中緣由,便委婉地告訴了他,還拐彎抹角地暗示他,梁侍郎不是一個胸襟開闊的人,建議他最好找個時間去給梁侍郎道個歉,免得梁侍郎懷恨在心,以後唐泛就要經常穿小鞋了。

唐泛謝過陸同光的好意,但對他的建議卻裝作聽不懂,因為在他看來,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這個官職也不是自己求來的,是吏部分配的,梁侍郎不敢去找吏部的人算賬,就把氣撒到自己頭上來,實在莫名其妙,做人當官確實常常要妥協,但也不能退到沒邊了,這樣只會讓人欺負到死。

再說了,梁文華既然心胸狹窄,那麼自己就算是去斟茶道歉,把錯全攬自己身上,人家該記恨的還是照樣會記恨。

陸同光見唐泛不肯聽他的話,心中歎息一聲,暗道年輕人還是過於驕傲氣盛,總有一天吃了大虧之後才會認清現實,便也不再勸,而是本著結個善緣的心理,給唐泛說起各清吏司的一些瑣事來。

他總歸是個熱心人,還主動指點唐泛:「你初到清吏司,與司中下屬都不甚熟悉,尤其是那些不入品的司員皂隸,雖說地位卑微,可也是這些人最會偷奸耍滑,你若想要指使得動他們,不妨先請他們吃個飯,彼此聯絡聯絡感情,也好趁機瞭解一下情況,免得遇事都被蒙在鼓裡。」

唐泛謝過他的指點,又試探問道:「我在沒進刑部之前,聽說各清吏司每月都有聚餐,彼此輪流做東,此事是真是假?不怕陸兄笑話,我雖然父母早亡,但一個人平日開銷也不在少數,若是有這規矩,我也好早些去借點錢,免得到時候拿不出錢請客。」

陸同光點點頭:「確實有這規矩,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咱們去的地方都不是仙客樓那種大飯莊,只是普通小飯館罷了,而且用的也不是大家的俸祿。」

唐泛就很詫異:「那錢從何來?」

兩人交淺言深,陸同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跟他實話實說。

原來這刑部跟唐泛想像的不太一樣,雖說是冷衙門,但也不是一點油水都沒有,像一些大案要案,只要不是跟謀反有關的大案要案,一般呈到刑部來,刑部就可以自己決定的,這其中就有可以商榷的空間了。

比如說判流放,三百里和三千里肯定是不一樣的,判杖責,杖十跟杖一百肯定更不一樣,是輕是重,都由刑部說了算。許多罪名,大明律上只有籠統的規定,如果碰上有人疏通活動的,判輕一點也無妨。

但這也要看地區的,像浙江啊,湖廣啊,江西啊,這些都屬於比較富庶的省份,有錢人多,能夠拿錢疏通的也多,像唐泛所在的河南啊,貴州啊,雲南等等,油水就要少得多。

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規矩了,所以各清吏司輪流做東聚餐,其實就是那些富庶一點的清吏司拿出一部分油水來請客,免得其它清吏司看著眼紅,跑去告發自己,到時候魚死網破,大家都沒得玩。

見唐泛恍然大悟,陸同光就道:「你也無需擔心,大家都知道河南清吏司沒什麼油水,不會強要你請客的,不過你初來乍到,若是要與其他人處好關係,最好還是別吝嗇那點銀錢,你要是擔心請客的錢不夠,我這裡還有點……」

唐泛總算見識到他的厚道了,連忙笑道:「不用不用,我就問問,多謝老哥的好意,請一頓飯的錢我還是出得起的,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還當是每個月都要請呢!」

這一來一往,兩人的關係立時親近了不少。

陸同光失笑:「這怎麼可能,這個請法,就是部堂大人們也請不起啊!」

唐泛道:「那敢問老哥,本月月底該由誰做東?」

陸同光捻著鬍鬚:「按照規矩,應該輪到我了。」

唐泛也笑:「那敢情巧了,這樣罷,我與老哥打個商量,插個隊,這個月底就先由我來請如何?」

陸同光也好說話,就點點頭道:「也好,反正你剛上任,確實也可借由聚餐來熟悉同僚,聯絡感情,不過訂地點的時候你且注意,不必訂那些大飯莊,大酒樓,訂些物美價廉的小飯館也就可以了,否則你若開了個頭,後面的人都會怨你了。」

這是良心建議,唐泛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連忙受教道:「那可要請上幾位部堂?」

陸同光搖頭:「不用,幾位部堂愛惜羽毛,不會與我等混在一起,單是請上各司郎中和員外郎便可。」

唐泛又問:「主事也不必請嗎?」

員外郎是郎中的副手,主事則是再下一級,品級是正六品,每個司都是各一人。

陸同光又搖頭:「不用,就郎中和員外郎。」

這裡頭都是有講究的,在陸同光這種一司長官眼裡,主事屬於打下手的,雖然有品級,但不必過於親近,否則便混淆了主次,會讓人瞧不起。

如此看來,六部的規矩又比順天府要森嚴一些,如果是在順天府請客吃飯,唐泛一般都會將老王那樣的巡捕班頭一併叫上,以示上下同心。

看來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規矩,唐泛記下了這些細節,又與陸同光聊了幾句,就準備告辭離去,說起來,他到現在還沒到過自己的地盤,見過自己那些下屬呢,自然要回去認個臉熟。

結果陸同光叫住了他:「潤青老弟,有件事,得先給你說一聲。」

唐泛見他如此鄭重,感覺有點不妙:「陸老哥但講無妨。」

陸同光道:「你如今那位副手,員外郎尹元化,就是梁侍郎的門生,本來準備頂替你位置的那個人。」

唐泛:「……」

帶著陸同光透露給他的這個噩耗,唐泛終於來到自己的值房。

這裡跟其它各司值房都沒什麼區別,稍微不同的也就是裡頭的擺設,原先是有不少花花草草的,可見他的前任周郎中是個喜愛栽花種草之人,只可惜主人一走,下屬又不知道新上司是個什麼愛好,這些花草就被移走放到了廊下,都快枯萎了。

唐泛一走入值房,便見有人正準備從裡頭搬出一盆芍葯。

他見了唐泛,連忙將花盆放下,行禮道:「下官河南清吏司主事戴宏明,拜見大人!」

唐泛讓他免禮,問:「這些花是前任周郎中留下的嗎?」

戴宏明應是,前任主官是病死的,照說許多人都有點忌諱,新官上任,這裡頭的東西都是要讓人重新置換的,他見那些皂隸偷懶,只換了筆墨紙硯,沒有搬花,又見時辰差不多了,眼見唐泛拜訪完上司同僚,也該過來了,只好自己動手,準備把花都搬出去,免得犯了新上司的忌諱。

誰知唐泛卻道:「我看著挺好的,就不用挪出去了,還是搬回來罷,就是這些花草都沒人澆水了,得趕緊澆點水,免得快枯死了。」

戴宏明一聽都快哭了,心想那我之前幹嘛廢那個力氣搬進搬出?

但他也不敢反駁,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誰知道這位唐郎中會不會因此覺得自己懈怠就找他的麻煩,所以他唯唯應是,然後便將手邊那盆芍葯搬回原位,又要去搬外頭的。

唐泛叫住他,語氣很和藹:「戴主事,這些瑣事自有旁人去做,你先別忙,本官有話想與你聊幾句。」

戴宏明聞言有些惴惴:「不知大人想問什麼?」

唐泛笑道:「你不必緊張,我就是隨便問一問。這河南清吏司裡,除了你之外,有幾位司員?」

戴宏明道:「回大人,共有四位,其中兩位是文書,另外兩位是聽差,大人若有什麼需要跑腿的活兒,都可以吩咐他們去做。」

他頓了頓,露出一點討好的笑容:「當然,若是大人有什麼要緊的事,不方便交給他們,交給下官去做也是可以的!

戴宏明今年四十開外,卻還在刑部當著正六品的主事,歸根結底,除了他本身沒有什麼大本事之外,也因為沒有什麼背景,跟著唐泛的前任干了九年,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他不像員外郎尹元化那樣有個好老師,像戴宏明這種三榜進士,出身只比舉人強上一點,所以只能依靠上司提攜,結果唐泛的前任一死,他頓時又成了沒娘的孩子。

眼看來了唐泛這個新上司,原本也可以當成新靠山來投靠,只可惜唐泛搶了尹元化的位置,尹元化對他恨得要命,他背後又有梁侍郎撐腰,這個新上司能不能坐穩位置還很難說,戴宏明心裡那個糾結啊,在唐泛到來之前,內心掙扎了老久,一看唐泛居然這樣年輕,心頭頓時涼了半截,覺得他一定鬥不過尹元化,最後充其量只能淪為木傀儡擺設。

唐泛笑了笑,似乎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這樣罷,本官頭一天上任,你去將人都叫過來,大家彼此也好熟悉熟悉。」

戴宏明有點失望,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了下來,分頭去叫人。

一刻鐘後,人員基本到齊,眾人齊齊向唐泛行禮,又一一自我介紹。

唐泛掃了一圈,忽然問:「怎麼不見尹員外郎?」

戴宏明暗暗叫苦,強笑道:「尹員外郎說他老毛病犯了,腿腳有些不便,走不動路,讓我向大人告罪,說是來,來不了了。」

此話一出,眾人臉色一變,這分明是不將唐郎中放在眼裡啊!

他們便都瞧著唐泛,想看他如何解決此事。

卻見唐泛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關切道:「腿腳不便?可是瘸了?」

怎麼聽著像在罵人?眾人暗暗嘀咕,看著郎中大人一臉的真摯關心,又覺得不像。

戴宏明言語訥訥,支支吾吾地道:「……可能是尹員外郎有什麼痺症的老毛病罷?」

開什麼玩笑,尹元化今年才三十開外,哪裡會得什麼風濕痺症?

可戴宏明總不能說他是故意跟您過不去,所以在給您下馬威罷?

唐泛歎道:「尹員外郎如今才剛過而立罷,年紀輕輕就得了痺症,以後該如何是好?也罷,既是他有病,就該好生休養才是,不來也罷。」

果然是個軟柿子。眾人暗暗地想,都覺得他是知道尹元化的來歷,所以不敢跟對方撕破臉。

下一刻,他們又聽見唐泛道:「這樣罷,戴主事,你讓人去外頭買點東西,給尹員外郎送過去,就當是本官的一點小小心意。」

戴宏明無奈地問:「送什麼?」

沒想到這位新上司不僅不計較尹元化的無禮,還打算主動去低頭,這得面到什麼程度啊!

他暗暗地悲鳴著,心情算是徹底跌到了谷底,彷彿已經可以預見自己一片黯淡的前途了!

唐泛彷彿對眾人各異的情緒毫無察覺:「你到藥鋪裡去,買點防風和石菖蒲。」

這算什麼禮物?

戴宏明一呆,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唐泛不悅道:「難道本官說得不夠清楚?」

戴宏明忙道:「不不,下官這就去!」

石菖蒲是什麼功效他不知道,但誰都知道防風治療風濕痺症的,戴宏明一時沒弄清楚這上司到底是真明白還是假糊塗。

保險起見,他又問了聲:「大人,這兩味藥要各抓多少才合適,石菖蒲就是治什麼的?」

唐泛呵呵一笑:「石菖蒲啊,主治癲狂健忘,有醒神益智之功效,正適合尹員外郎的病症嘛!至於抓多少,我看尹員外郎病得不輕,起碼一種藥得抓個四五錢才夠罷!」

敢情這是在嘲諷尹元化啊,原來這位大人不是怕了他,而是要跟人家對著干啊!

可這藥送過去,尹元化不得氣得發瘋啊?

眾人一時反應不過來,都呆呆地看著唐泛。

戴宏明苦著臉道:「大人,這不大好罷?」

唐泛笑容倏地一斂,冷冷看著他:「怎麼,你打算違背本官的命令?」

戴宏明打了個激靈,連道不敢。

買當然不是他親自去買,散會之後,戴宏明拿了錢吩咐底下一個司員,將這兩味藥材買過來,那司員本是被尹元化罵過的,又有心討好新任郎中,便一口氣買了半斤回來,戴宏明一看臉都黑了半邊。

他也知道,這是唐泛在逼自己站隊,如果自己做得不能讓唐泛滿意,那日後肯定就會被他疏遠排斥,但是戴宏明本來就跟尹元化不對路,就是不幹這種事,尹元化同樣看他不順眼。

思來想去,戴宏明咬咬牙,心想拼就拼了,便親自抱著藥材送過去。

那頭尹元化正得意於自己給唐泛的下馬威,冷不防其中一個素來討好自己的司員跑來對他將唐泛之前說的話又匯報一遍,尹元化一聽就氣壞了,心想那個唐泛這是在咒自己啊!

結果還沒氣完呢,戴宏明真就把藥材給送過來了。

不到一天,刑部上下就都傳遍了,河南清吏司的尹員外郎仗著自己有個當侍郎的老師,不把新任上司放在眼裡,卻沒想到反被狠狠擺了一道。

尹元化借口自己腿腳疼不去參加新上司的會議,轉頭唐泛就送石菖蒲諷刺他腦子有病,所有人聽到這件事,肚皮都笑抽了,又暗暗地為唐泛擔心。

逞一時之快,豈有好果子吃?

這件事也很快傳到了左侍郎梁文華耳中。

聽了門生的告狀,梁侍郎自然火冒三丈,他氣的不是唐泛去羞辱尹元化,而是唐泛明知道尹元化是自己的學生,還敢如此做,分明是不將他放在眼裡。

這年頭,面子大過天,唐泛一個小小的郎中,第一天來到刑部,連腳跟都沒站穩,就敢挑釁部堂高官了,這是沒腦子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但以梁侍郎的地位,貿然將唐泛叫過來訓斥一頓,會顯得有失身份,而且這件事其實是尹元化不尊重上級,有錯在先,真鬧大了,對尹元化也沒什麼好處,所以當時梁侍郎什麼都沒做。

過了兩天,部裡要考察各司上半年完成的工作情況,就將各司郎中一個個單獨叫過去問話,並勉勵一番,讓他們下半年還要再接再厲,爭取做得更好云云,總之就是單獨面對面談話,你在工作中碰到的什麼困難,也可以趁機向領導說一說,提一提,領導心情好,說不定就幫你解決了。

結果十三個清吏司的郎中去了十二個,惟獨唐泛沒有被叫到。

若說上頭考慮到唐泛初來乍到,對司務不瞭解,也該喊個員外郎過去,但什麼都沒有,河南清吏司好像完全被人遺忘了似的。

誰也不是蠢貨,這下子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唐泛得罪了梁侍郎,不招待見了。

刑部裡面有三個頭頭,一個尚書,兩個侍郎。

如今張尚書不怎麼管事,彭侍郎也是個應聲蟲,就剩下梁侍郎,掌管著部裡大多數實際事務,說一手遮天也不為過。

如此一來,大家忙不迭跟唐泛劃清界限,生怕被牽連,就連之前對唐泛釋放出善意的陸同光,也在唐泛上門的時候借口不在,避而不見。

牆倒眾人推,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現在眼看唐泛惡了梁侍郎,不知道什麼時候要被踢出刑部,旁人不說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沒有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你們瞧見沒有,尹員外郎如今可真是春風得意啊,這唐郎中不會沒過多久就要被趕走了罷,那到時候會不會是尹員外郎升為郎中?」

值房裡,三名司員圍坐在一起,邊上還坐著主事戴宏明,顯得有點尊卑不分。

但沒辦法,眼看他們司就要成為被人遺忘的雜草了,大伙心裡恐慌啊,趕緊湊一起交流交流信息,也好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

尹元化的人緣不大好,河南清吏司裡除了一個司員堅定不移地抱尹元化大腿之外,其餘沒有人喜歡他的。但喜不喜歡也就是心裡想想,像他們這種地位,胳膊扭不過大腿,是沒法跟尹元化作對的。人家是正兒八經的二榜進士出身,頭上還有梁侍郎這個直屬上司加老師庇護著,官途肯定比他們來得平坦。

本以為來了個唐泛,可以壓壓尹元化的氣焰,他們的日子也好過一點,誰知道這才沒兩天,唐泛就得罪了梁侍郎,連帶他們河南清吏司也被排擠了。

「我看是了!」

程文歎氣連連,他是老司員了,如今五十開外,在河南清吏司待了十來年,經歷了好幾任郎中,早就不求陞遷,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先前周郎中急病歿了,唐泛還沒來之前,司務由尹元化暫代,但他對上諂媚,對下總端著架子,稍微有點好處還都急吼吼地拿去孝敬上頭了,簡直將梁侍郎當作爹來侍奉,也難怪梁侍郎喜歡他,但下頭的人可不喜歡他,所以戴宏明也好,其他三名司員也好,都不希望讓尹元化當上郎中,可惜他們說了不算。

「唐郎中畢竟太年輕,一時沉不住氣教訓了尹元化,他倒是痛快了,可就沒想想以後?」

另一個司員撇撇嘴,對唐泛也不怎麼看好:「我聽說那位唐大人還是庶吉士出身呢,像他們這種翰林老爺,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清貴得很,怎麼會知道事情輕重呢!」

戴宏明發愁:「行了,別替別人操心了,先想想我們自己罷!今天唐大人告訴我,過幾天的聚餐,他跟陸郎中說好了,這次先由他來請,讓我去各司通知一聲,結果我走了一圈,愣是沒人搭理我,要麼說自己事忙走不開,要麼說自己家裡有喪事不能參加宴請,這叫什麼事兒啊,分明是不把唐大人放在眼裡!你們說說,該怎麼辦?」

其它三個司員陪他一起歎氣:「能怎麼辦,就跟唐郎中實話實說唄,咱們總不能強拉著他們過去罷!」

「去哪裡啊?」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眾人回身一望,說曹操曹操到,唐泛背著手,笑呵呵地走進來。

「人真齊啊,有什麼好事,也與我說道說道?」

大伙呵呵乾笑,一臉尷尬。

司員們連忙告退出去,唐泛笑著點點頭,也沒阻止。

剩下戴宏明一個,這裡是他的值房,他當然退不出去,只能扯出笑臉:「大人日理萬機,怎麼親自過來了,若什麼事吩咐一聲,下官過去聽命便是!」

唐泛笑道:「我讓你去各司下帖子邀請各位郎中去吃飯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戴宏明一張笑臉頓時垮了下來:「大人,實在不是下官辦事不力,諸位上官貴人事忙,都抽不開身……」

唐泛笑容不變:「不是抽不開身,是怕得罪梁侍郎,覺得我很快就要被踢出刑部,跟我交好也沒用罷?」

「瞧您說的,怎麼會呢?」戴宏明呵呵呵地笑,心說您都知道了,還問我幹嘛?

唐泛道:「這事兒我知道了,你把話傳到了就行,他們去不去是他們的事,不關你的事,到時候你叫上梁文他們三個,也都過去罷。」

戴宏明為難道:「這不妥當罷,這歷來都只有各司郎中能列席,下官等人身份不夠……」

唐泛擺擺手,打斷他的話:「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做東,自然是由我來做主,總之到時候你和他們一併過去就是了,五天後,等放了衙,仙雲館的凌雲廳,我已經訂好位子了。」

戴宏明咋舌,仙雲館,這可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大飯莊啊,誰不知道它與仙客樓是同一個東家,走的不同路線,前者比仙客樓還要再高檔一些,聽說環境那個典雅清幽,非達官貴人不得其門而入,就算梁侍郎想訂個位子,都不一定能訂得到,像戴宏明這種小官,更是只聞其名了。

現在唐泛卻能在仙雲館訂到位子,這說明什麼?說明人家門路比梁侍郎還廣啊!

戴宏明忽然又想到,聽說這位唐大人在順天府當推官還不到兩年,就調到六部來,整整升了一級半,這分明是上邊有人,否則天下立功的官員多了去了,也沒見個個都陞官升得那麼快啊!

他開始有些浮想聯翩,短短片刻之間,腦海裡轉過的念頭不知道多少,心頭也跟著活泛起來。

戴宏明想道,原本以為這位唐郎中是個傻大膽,但現在看來,人家根本就不是愣頭青,而是有恃無恐呢!

雖說最後到底是過江龍猛,還是地頭蛇強,尚且未見分曉,不過自己要是能趁機燒燒冷灶,說不定以後會有好事。

想及此,戴宏明的態度也不像之前那樣消極了,他連忙應了下來,又主動建言道:「大人,世人大多見風使舵,如今他們擔心梁侍郎,都不敢對您表示出善意,您便是請他們吃飯,他們也未必敢去,不過還是延遲些時日再說?」

唐泛聞言就笑了,這戴宏明還真是個有趣的人物。

他初來乍到,確實需要自己的人手,所以趁著跟尹元化交惡,紛紛擾擾的機會觀察了幾天,發現戴宏明這人並不壞,雖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因為他也跟尹元化不對盤,所以反倒希望唐泛能夠強勢起來,自己才有靠山。

之前戴宏明沒敢開口,是覺得唐泛對上尹元化的勝算不大,現在一看到曙光,自然要先過來投靠,免得被新上司疏遠了。

唐泛也是從順天府這種基層部門幹過來的,對手底下這些人的心思自然清清楚楚。

「不必多言,說了過兩日就是過兩日,叫上梁文,田宣和殷溫。」唐泛道。

本司有四個司員,都是給三位上官打下手的,除了一個廖子晉上趕著去抱尹元化的大腿之外,其他三人都在觀望,反正對他們來說,不管誰當上郎中,他們都只是打雜的,不會太大改變。

當然,他們本身在司裡都屬於人微言輕,備受冷落多年的小透明,就算要抱大腿,尹元化也不一定瞧得上他們,所以方才三人才會跟戴宏明聚在一起唉聲歎氣。

唐泛點了這三個人的名,就等於把剩下的那個廖子晉排除在外,戴宏明心想這位新上司是打定主意跟尹元化幹到底了,不由暗暗苦笑。

見他仔細答應下來,唐泛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兩句勉勵的話,又讓他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尋找一些卷宗,送到自己值房去,這才施施然離開。

刑部地方本來就不算大,郎中雖然是一司主官,但跟尚書侍郎那些還沒法比,值房也就跟唐泛以前那個推官值房差不多大小。

走進自己的新值房,前幾天幾近枯萎的花草因為得到悉心的照料,已經開始煥發出新的生機,唐泛又從家裡搬了兩盆蘭草過來,細長的葉子如翠玉一樣嫩綠可愛,從中間長出的粉色花苞,因為屋裡溫暖,已經有了綻放的跡象,一絲絲若有似無的香氣飄逸出來,使得值房裡飄蕩著沁人心脾的高雅幽香,令每個踏入這裡的人都忍不住深吸口氣。

現在是年中,該忙的,在年初已經忙過了,但唐泛來到這裡,自然不是為了尸位素餐,光領俸祿不幹活的,在他心裡一直橫著一樁心事,之前在順天府,因為格局所限未能辦成,如今來到六部,就要趁著在六部的便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一會兒,戴宏明就抱著一堆卷宗過來了,唐泛埋首案牘,頭也不抬,讓他放下了便可除去,戴宏明瞧見唐泛桌上半冷的茶盅,也沒有打擾,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

又過了片刻,司員程文就將熱騰騰的茶送過來了。

他已經從戴宏明口中得知唐泛要在仙雲館請客,還要叫他們幾個司員也過去作陪的事情了,笑容舉動比平日裡還要慇勤幾分,沒奈何郎中大人正忙著翻看卷宗,甚至都沒抬頭看一看給他奉茶的人是誰,只從喉嚨裡唔了一聲。

程司員只好難掩失落地走了。

兩日後的早上,唐泛正在值房裡看卷宗,戴宏明匆匆來找:「大人!大人!」

唐泛抬起頭:「何事?進來罷。」

戴宏明走進來,壓低了聲音:「部堂大人召各司郎中與員外郎去開會,說是要詢問下半年各司的一些情況。」

唐泛問:「什麼時候?」

戴宏明:「就是現在!」

唐泛眉頭微微一皺:「為何沒有提前說?」

戴宏明支支吾吾:「下官也是剛剛才知道……」

唐泛明白了,員外郎是郎中的副手,這事本該由尹元化負責並提前告知他,但尹元化巴不得他出醜,又怎麼會提前告訴他?

他嗯了一聲,也沒有怪責戴宏明,起身就往外走。

戴宏明心裡惴惴,既怕唐泛遷怒自己,又擔心唐泛準備不足,導致本司在會上出醜。

走了一段路,唐泛回頭,瞧見戴宏明還跟在後面,不由奇怪:「怎麼?你也要參與?」

「不不,下官以為大人還有什麼吩咐,這就走,這就走!」戴宏明乾笑,忙不迭溜走了。

這個會議算是例行會議,每個月都要召開的,一般是在將近月底的時候,不過這個月因為張尚書有事不在部裡幾天,延後了,本來應該提前另行通知的,不過誰讓唐泛是新來的又不受待見呢,大家就欺負新來的,所以在他剛剛才知道的時候,會議已經快開始了。

理所當然,在各司裡,唐泛是最後一個到的,甚至比兩位侍郎還要晚半步。

他連忙拱手行禮,然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

按照規矩,各司的郎中與員外郎自然是坐在一起的,唐泛的視線跟坐在他旁邊的尹元化不經意對上,後者對他遞來一個得意的眼神。

唐泛回以不動聲色的微微一笑。

緊挨著他坐的是陸同光,對方也瞧見了尹元化對唐泛的示威,心中不由暗歎,終究是有些不忍,便悄悄對唐泛說:「這次開會,不單討論本月的,還主要討論下半年各司的計劃,張部堂可能會一個一個司地問,你要有所準備。」

唐泛對他報以感激的笑容,也小聲道:「多謝陸老哥。」

陸同光還想說什麼,尚書張鎣進來了,他連忙擺擺手,示意唐泛不要再說話。

正主兒一來,會議正式開始。

正如陸同光所說,張尚書先說了一下上半年刑部的總體情況,又著重講了幾個還未判決的案子,督促各司加緊,然後就開始讓各司進行匯報。

尹元化早已有了打算,由於事先毫無準備,再加上剛來沒幾天,輪到河南清吏司的時候,唐泛估計十有八九是答不上來的,這時候就是他出風頭的好機會了。

就算唐泛一時半會不可能被罷職或調走,但只要他表現不好又被孤立,在刑部就寸步難行,職權也會被架空,屆時可真就成了一個傀儡郎中了,比前任周郎中還不如。

那頭福建清吏司冼郎中說道:「閩中契弟成風,習以為俗,更有不少人因此自宮,卻不得門路入宮為宦,禁之不絕,實在令人頭疼,福建按察使司那邊多次來函請求朝廷下令嚴禁民間百姓私自自宮,違者加以重懲,否則只怕此風會愈演愈烈。」

張尚書問梁侍郎:「你怎麼看?」

梁侍郎沉吟道:「我也曾見福建來函公文上報過此事,景泰七年,成化七年,朝廷都曾下令嚴禁民間自宮,然而收效甚微,歸根結底,還是官府未曾加以嚴查所致,日積月累,蔚然成風,所以才屢禁不止。要想徹底斷絕此事,還應從源頭上想法子。我的提議是由朝廷下令,規定以後民間私自自宮者,一律不得入宮。」

唐泛聽得暗暗點頭,這梁侍郎雖然包庇門生,又處處與他過不去,但確實是有些能力的,倒比那些庸官還要好上幾分。

張尚書頷首,對冼郎中道:「可先記下,回頭將梁侍郎的提議整理之後呈上來我看一看。」

冼郎中連忙應下,又匯報了一些情況。

福建的說完,自然就輪到下一個了。

會議上的發言,本來就不是按照地域上由北到南或者由南到北的順序來進行,而是依照大家的座位來區分的,陸同光坐在唐泛左邊,冼郎中坐在唐泛右邊,按照從右到左的順序,冼郎中說完,就輪到唐泛,然後才是陸同光。

張尚書的目光從冼郎中那裡移開,落在唐泛身上。

「你便是新來的河南清吏司郎中?我們好像還未見過面罷?」

唐泛起身行禮道:「正是下官,這幾日下官前往拜見部堂,不巧部堂外出不在,是以未能碰上,還請大人恕罪。」

張尚書拈鬚一笑,倒是通情達理:「既然是不巧,何罪之有?坐罷,依你看,河南清吏司的情況如何?」

尹元化聞言,心中自是一喜,唐泛剛來沒兩天,有個屁情況可說,還不是得由他來說?

想及此,他不由挺直了背脊,想要開口。

卻聽唐泛說道:「下官到河南清吏司數日,發現這裡人浮於事,拖沓成風,許多陳年積案因為疏忽大意而錯判漏判,甚至隨意糊弄,確實有不少值得改進之處。」

這人沒毛病吧,怎麼一說話像瘋狗似的亂咬?尹元化不由扭頭瞪著他。

不僅是他,其他人也都像看怪物似的看著唐泛。

唯獨唐泛面色如常,淡定自若,彷彿方纔那些話不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似的。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