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同之行

即使萬通說的是鄰居家的事,可誰不知道,誰又聽不出他意有所指?

當今陛下如今有五個兒子,自從太子朱佑樘被冊立,萬貴妃破罐子破摔,不再禁止後宮女子生育,所以在太子之後,其他四位皇子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

太子今年十二歲不到,緊接著是二皇子朱佑杬,五歲,最小的兩個,今年才兩歲不到,可見皇帝原來不是不能生,他還挺能生的,只不過以前有萬貴妃在,後宮女子接二連三地墮胎小產,若不是朱佑樘被保護起來,今日指不定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不過萬貴妃與太子素來不對盤,就算她自己不能生,也絕對不想看到太子登基當上皇帝,她更屬意的是如今邵宸妃所出的二皇子朱佑杬,所以幾次三番在皇帝面前提起,希望能改立太子,這其中也少不了弟弟萬通和李孜省一干人的攛掇。

誰都知道太子不與他們這些人親近,將來皇帝駕崩,他們哪裡還會有立錐之地,自然都想著換一個好說話好拿捏的皇帝,可以繼續自己逍遙快活的風光日子。

上回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慫恿,使得皇帝與太子生了罅隙,最後還是唐泛出的主意,讓太子自己到皇帝面前動之以情,這才暫時度過了危機。

此事中間經過了汪直和懷恩之手,極為隱秘,萬通也不知道唐泛插了手,他只是因為南城幫的事情對唐泛耿耿於懷,又見他方才幫老師解圍,便有意當眾刁難他,看他如何作答。

萬通就真不信了,這唐泛單槍匹馬的,還敢當眾得罪自己?

能坐在這裡的,自然沒有一個蠢貨,心裡都明白得很。

眾人便都目光灼灼地望向唐泛,幸災樂禍的有之,替他擔心的有之,看好戲的也有之。

隋州雖然還像方纔那樣坐在位置上,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背繃得很直,面色比之前也要冷上許多,他的視線從萬通那裡收回來,又落在唐泛身上。

此時此刻,他自然可以像方才唐泛為老師解圍一樣,挺身而出,幫唐泛說話。

但那樣就等於不信任唐泛的能力,對方也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極其聰明的男人。

這種場合,唐泛完全可以自己解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

抱著這樣的想法,隋州的拳頭慢慢放鬆,但是在心裡,他已經給萬通記下了一筆賬。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隋州那樣全心全意相信唐泛一定會有法子。

丘濬眼下就十分氣憤。

他氣憤萬通一黨竟然厚顏無恥到敢公然問出這種令人浮想聯翩的問題,也氣憤他們為難自己的學生。

丘濬很明白,假若不是唐泛剛才為他說話,也就不會有眼下這一出了。

想及此,丘老先生花白的眉毛一揚,就想站起來幫學生說話,但他的袖子卻被人狠狠一扯。

丘濬扭過頭,便見常致遠按著他,小聲道:「先聽聽潤青這麼說,他未必應對不來。」

言下之意,你這樣急急忙忙幫唐泛出頭,反倒可能是幫了倒忙。

丘濬狠狠一皺眉,只好勉強按捺下來,靜觀其變。

與他一樣的人不是沒有,像王鏊也禁不住想站起來為唐泛抱不平,卻也被稍微冷靜一些的謝遷給按住了。

卻見唐泛不慌不忙,面色如常,彷彿沒有聽出萬通的話有什麼弦外之音。

「敢問萬指揮使,你說長子不孝不賢,不孝是如何個不孝法,不賢又是如何不賢法?幼子聰明伶俐,又是如何聰明法?」

萬通道:「那長子生母早逝,但凡接觸過他的親人,無一例外都沒有好下場,連他父親如今亦形神虛弱,克父克母,自然不孝,而左鄰右舍,眾口一詞,也都說那長子不賢。至於幼子,他年方五歲,讀書已經不比長子差,也更比長子討父親喜歡,在經商上更有出眾的天賦,教導他的先生都說,幼子將來會比長子有出息。」

眾人一聽,心想這分明是在赤裸裸地影射當今太子與二皇子啊!

也只有萬貴妃的弟弟,才敢公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唐泛挑眉:「國朝律法中有十惡之罪,不孝便是其一,若那長子果真不孝,確實不應該繼承家產。」

可還沒等萬通露出得意的笑容,又聽得他繼續道:「對祖父母及父母等尊長進行咒罵侮辱,對其奉養不周,又或者尊長有喪,猶自嫁娶作樂,不舉哀,又或父母未死,詐稱父母死者,是為不孝。但是這克父克母,實乃民間愚夫愚婦以訛傳訛,從未見諸律法有載。若說父病母死便是克父克母,那本朝太祖皇帝起家時,父母皆喪,敢問萬指揮使,這又作何說法?」

「大膽,你敢說太祖皇帝克父克母!」也不知道是誰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萬通狠狠地循聲瞪向那個蠢貨。

就算對方得本意是要給自己幫腔,可萬通知道這句話一出,反倒落了唐泛的下懷。

果不其然,唐泛一笑:「我從未說過太祖皇帝克父克母,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天授奇才,幼年遭遇不過是天將降大任之前對其磨礪,豈能以愚夫愚婦之言來形容?既然如此,萬指揮使鄰居家那位長子,雖然比不得太祖皇帝,也肯定不能用克父克母來推斷他的不孝了。」

「至於那個幼子,既然今年不過五歲,年紀尚小,如今便說他能繼承家業?未免也太早了。豈不聞宋時王荊公曾有傷仲永之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千古名言也。」

萬通的臉色豈止不好看,簡直可以稱得上難看了。

想他自從姐姐當上貴妃以來,便春風得意,不說皇后娘家都不如他,連內閣宰輔也要對他禮遇有加,何曾遇到過今日這樣被當眾堵得下不來台的局面?

他想起方才彭華在他耳邊說的話,心想這個龜孫子肯定早就知道唐泛辯才了得,所以當起縮頭烏龜,故意讓我來出面,這下好了,害老子丟了這麼大的面子!

「話說回來,」唐泛沒有給萬通思考回應的機會,他微微一笑,將話題扯開,「這家業該怎麼分,不是旁人說了算,也不是由那兩個兒子的父親說了算,大明律對家產分配早有規定,若是決斷不下,自可上告官府裁決,咱們這些外人,大可不必操些不必要的心了。」

萬通明明在暗示太子之位,唐泛卻偏偏按照他字面上的話意去解釋,說得好像萬通鄰居家真要分家產似的,令萬通無言以對,只能乾瞪著眼。

幸好其他人也沒有光坐在那裡看著他倒霉,李孜省便道:「唐御史,這不過是茶餘飯後一個消遣罷了,何故如此認真?」

唐泛笑吟吟道:「不知不覺便認真起來,見笑了,見笑了!」

萬通哈哈一笑,也順勢下了台階:「唐御史這一說,當真是令我豁然開朗啊,我回頭便去告訴我那鄰居,免得他對大明律一竅不通,到頭來還鬧出笑話來!好了,大家繼續吃酒,來,為咱們大明萬世永昌,為天子龍體康健而干!」

他這一說,眾人自然執起酒杯紛紛站起來道,微微僵凝的氣氛登時又活絡起來。

唐泛那一桌的人,都對他敢於當眾駁萬通面子的膽色表示佩服。

王鏊更是對他低聲讚了一個好字。

謝遷也道:「這萬通仗著他姐姐,由來囂張,連太子都不放在眼裡,還總連同其他人攛掇著陛下廢太子,他今日這番話,擺明是在暗示太子與二皇子的事情,借此刁難你,幸好你隨機應變,沒有中了他的圈套,反倒又大大出了一回名了!」

唐泛微微苦笑:「人怕出名豬怕壯,這種名我寧可不要啊!」

謝遷拍拍他的肩膀:「禍兮福所倚,想想也不失為好事,你上次因香河縣案一事出名,許多人都說你是僥倖,如今你敢於公然表明自己的態度,沒有怯懦退縮,足以表明你的膽魄,日後非議你的聲音必然少了許多!」

王鏊也跟著調笑道:「不錯,潤青,往後官場上,說不定就流傳起『劍膽琴心唐御史』的美名了!」

唐泛被擠兌得忍不住白了他們一眼,啥話也不說了,直接執筷吃菜。

左右都得罪萬通了,還不趕緊大吃一頓,怎麼彌補得上這一趟的身心勞損呢?

萬通雖然當場表現得很豁達,可等到酒宴一散,客人走盡,他讓人將門一關,禁不住就發火了:「那小子以為他是哪根蔥呢!一個區區左僉都御史,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裡!他還當自己辦了點雞毛蒜皮的案子,就天下聞名,誰也動不了了?!」

不過在場留下來的人,都是萬通的死黨,肯定跟他一個鼻孔出氣,而不會反過來指責他的。

李孜省笑道:「萬公不必為了這等人生氣,依我看,這個唐泛就跟其他言官一樣,好博虛名,方纔那種場合,反倒是給了他發揮的餘地,可他也只長了一張利嘴罷了,回頭我讓人尋他點毛病,將他趕出京城,給萬公出出氣也就是了!」

尚銘便道:「那個唐泛可不是一般的小官,他有隋州幫他說話,汪直與他關係也不錯,自己是御史,還有個當右都御使的老師。御史是干甚的?還不是想咬誰就咬誰?他的官小,卻不好輕視,保不準什麼時候就被反咬一口,雖不致命,可也疼啊!」

他這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聽得萬通更是火冒三丈。

一想到原本高高興興的壽宴被丘濬唐泛師生二人敗了興,萬通就覺得膩歪得不行。

他也不想想,明明是自己先去為難人家的。

彭華拈鬚道:「尚廠督所言甚是,小小一個唐泛,縱然牙尖嘴利些,也不足為慮,若是能由他身上找出什麼把柄,順道將西廠也給扳倒,那才是大功一件。」

尚銘雖然做夢都想著把老冤家汪直扳倒,聞言卻搖搖頭:「可惜陛下對汪直終歸還是有幾分香火情的,饒是我們在他面前幾次三番地說汪直的壞話,汪直至今也還好好地!」

李孜省不解道:「陛下身邊伺候的人那麼多,這汪直都快兩年沒在陛下跟前了,怎麼陛下還不冷落他?」

萬通與彭華聽到這句話,俱都看了他一眼,心裡罵了聲草包,沒吱聲。

李孜省以道術幸進,不單是在丘濬這樣的大臣心目中是個佞幸之徒,連萬通等人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們其實不大瞧得上李孜省和繼曉這種裝神弄鬼之輩,只不過皇帝對這兩個人信任有加,萬通等人覺得這一點可以被自己利用罷了。

這就是小人與君子的區別。

像丘濬和懷恩等人,就算知道李孜省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屑於通過這種人來鞏固太子的地位。

但萬通他們就不同了,但凡能夠達到目的,手段是什麼並不重要。

尚銘是宦官,對李孜省倒沒什麼歧視,就笑著與他解釋:「李大人在京時日不多,不瞭解也是正常的,這汪直自小在宮中長大,伺候陛下與娘娘的時間比我還長,算是陛下與娘娘看著他長大的,是以陛下才對他多幾分寵愛。」

萬通聞言就哼了一聲:「那有什麼用!吃裡扒外的畜生!我姐姐對他恩重如山,他竟然幫著外人來對付我!早日除掉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只要一想起南城幫被搗毀這件事,他心裡頭就恨得牙癢癢的。

尚銘則對汪直向來比他受寵這件事一直酸溜溜的,逮著機會就要黑老對手一把:「不過他自作孽,好端端地自請駐邊,結果出去容易回來難,眼看陛下已經逐漸對他不喜,只要首輔肯上疏請罷西廠,樹倒猴猻散,他的死期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萬通搖搖頭:「不必指望那個老狐狸了,沒好處的事情,他跑得比誰都快。方才壽宴剛散,我便想讓他留下來與我們共商大事,誰知他借口家中有事提前溜了,如果能夠確定陛下的心意,他肯定樂於錦上添花,但如果陛下還對汪直有所信任,他一定不肯蹚渾水的!」

彭華問:「尚公,我聽說汪直近來與懷恩眉來眼去,此事可是真的?」

尚銘道:「我沒親眼見過,不過聽我在宮中的孩兒們說,他們確實見過汪直與懷恩碰頭過幾回,兩人每次交談的時間都很短,他們離得也遠,不知道那兩人究竟在談些什麼。」

彭華奇道:「先前不是聽說懷恩與汪直不和麼,他們是什麼時候搭上線的?」

萬通陰著臉:「什麼時候搭上線不重要,懷恩那老傢伙一心向著太子,若是汪直再倒向他們,那太子可真是如虎添翼了!大同那邊到底什麼情況,咱們必須得想個法子了,等他又立了軍功回來,還有西廠在手,只怕更難對付!」

他說罷,又望向在座諸人:「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彭華想了想:「聽說這些日子,大同戰事頗有些不順,他估計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不如找兩個言官上疏列數西廠之罪,先罷了西廠,斷他一條臂膀!」

這在場眾人,要說最討厭汪直,巴不得他死的,除了萬通之外,還有一個人。

只見尚銘陰陰一笑:「我還有一個更好的法子,直接一箭三雕,把萬公看不順眼的人,通通除了去!」

另外一邊,唐泛自然不知道有人正醞釀著一場很可能波及到他的陰謀。

宴會散了之後,連著幾天他去都察院上班,都聽見同僚在談論這場壽宴,而唐泛在筵席上,先是為老師解圍,而後又機智地應對了萬通故意刁難他的問題,果然如同謝遷所說,又揚了一回名,連帶著都察院裡同僚們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大家雖然嘴上沒說,心裡對萬通這種人,大都是不以為然的,唐泛做到了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們對唐泛自然也多了幾分佩服。

再加上唐泛的老師也坐鎮著都察院,所以唐泛如今在都察院的待遇,那與在刑部時,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了,這種始料不及的待遇,令他很是啼笑皆非。

拋開這些朝堂上的紛紛擾擾,唐泛的生活較之以前,不僅規律了許多,而且悠然愜意。

這一日正值休沐,唐泛白天出去訪友,順道在朋友家用了晚飯,回來已是明月高懸。

由於吃得太撐,他一時半會也沒有睡意,見月色皎潔,便背著手在院子裡轉起圈圈消食。

這陣子錢三兒每天都要往外跑,少了他那張嘴在耳邊聒噪,隋州又還沒有回來,唐泛便覺著有些無聊,心想不如回去睡覺算了。

他正轉身打算往裡走,便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

緊接著院門被推開,三個人走了進來。

準確地說,是兩個人扶著一個人。

中間那人歪著頭,腳步踉蹌,可不正是隋州隋伯爺?

因為隋州還沒回來,院子裡的門就沒有上閂,唐泛回過頭,見狀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幫忙攙扶,又見送他回來的兩人面目陌生,不由問道:「多謝二位送他回來,不知廣川這是?」

那兩人相視一眼,顯然也沒想到隋州家裡還有這麼個人,又見唐泛看起來不像個下人,可能是隋州的兄弟之類,便道:「大人在酒席上喝多了,指揮使大人讓我們送他回來。」

說話間,隋州似乎想要繼續往前走,沒料想腳下一軟,直接往前倒去,唐泛連忙以肩膀支撐住他的身形,但兩人的氣力本身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反而被他帶得也往旁邊歪了歪。

卻見隋州直接將唐泛抱住,滿身酒氣迎面撲來,他用鼻子和嘴巴逕自往對方身上又聞又蹭,嘴裡還一邊喊著「青娘」「青娘」,一副酒氣上湧的急色模樣,與平日冷淡自持的為人大相逕庭。

唐泛一邊茫然著那「青娘」到底是何方神聖,一邊按住他,免得他在兩個屬下面前出醜。

「青娘,走,我們回房去,你白天還應了我的,我要……」曖昧而熾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邊,也不知是酒氣還是熱氣,激得唐泛耳朵微微發熱,他不由後退一步,卻推不開對方如鐵箍般的力道,依舊被牢牢環抱住。

那兩個人見狀,心道這隋鎮撫使平時在人前裝得冷漠無比,沒想到私底下也是個好色的,這會兒喝了酒就原形畢露,想必那「青娘」定然是他家的美妾了,只是眼下他卻逮著自家兄弟亂喊,實在可笑。

二人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曖昧眼神,而後便對唐泛道:「時辰不早了,我等也不打擾大人休息,這就先告辭了。」

唐泛掙不開隋州的懷抱,便苦笑著與他們說了幾句客氣話,目送著二人離開,又拖著一個「大包袱」過去關門上閂,這才扶著人往裡屋走。

進了隋州的房間,唐大人歎了口氣,將人往床上一推:「你還要裝到幾時?」

身上的人動作一頓:「怎麼看出來的?」

唐泛笑道:「自然是出於對你的瞭解,不過方才是怎麼回事?」

隋州道:「自從萬通回來之後,就一直想重整旗鼓,南鎮撫司的鎮撫使已經換上了他的人,奈何北鎮撫司這邊,他之前的勢力被袁老大人打得七零八散,一時動不得我,便只好暫時放下身段,希望能以懷柔手段,徐徐圖之。今日他宴請南北鎮撫司的人,希望從我口中試探我對廢立太子的想法,我不想與他周旋,便佯作喝醉,先回來了。」

唐泛知道這回事,隋州本質上不屬於朝廷大臣那一撥,他誰都不靠,保持中立,這也是成化帝能對他信任有加的原因,萬通自然也看出了這一點,如果隋州能夠支持他,那麼萬通不僅能夠收回自己原本在錦衣衛裡丟失的勢力,而且還能爭取到隋州這樣一個強援。

「他想必給你許了不少好處罷?」唐泛笑道。

「那些所謂的好處,我並不放在眼裡。」隋州不以為意。

唐泛虛咳一聲,推了推他:「行了,伯爺,人都走了,不必做戲了,去找你的青娘罷。」

隋州發出一下輕笑:「你道青娘是誰?」

他方才雖然是裝醉,但他今晚確實喝了不少酒,如今一笑,便帶了幾分醉意。

唐泛:「我怎知是誰。」

隋州:「潤青者,單取最後一字,可不就是青娘?」

唐泛:「……」

唐泛鬱悶道:「那也不能拿我調笑罷,你……」

他還沒說完,對方的腦袋就慢慢地往下垂,然後直接挨在他的頸窩上,睡過去了。

冬去春來,當遍覆大地的白雪完全褪盡時,枝頭也開始綻出鮮嫩的綠色。

對於京城人來說,春天最大的變化,就是可以換下厚厚的冬裝,換上更輕薄飄逸一些的春衫。

自從萬通回錦衣衛之後,他就發現這裡上上下下已經變了個樣,原先自己布下的勢力全部被剷除得七七八八,就連南北鎮撫司兩個鎮撫使,竟然都換了人。

他心裡把袁彬恨得要死,又不得不從頭佈置,好不容易將南鎮撫司重新換上自己的人,但最重要的北鎮撫司跟南鎮撫司不同,那裡已經成了水潑不進,針插不進的地方。

隋州的聖眷不比萬通差,不是他可以隨意拿捏替換的人物,北鎮撫司上下如今全都是隋州的親信人手,萬通沒法來硬的,只能先試探隋州的立場,然後伺機慢慢滲透。

萬通看不順眼的人很多,太子肯定是排名第一,但太子他現在動不了,因為皇帝對太子還有心存親情,太子周圍又總有一幫人圍著護著,關鍵時刻屢屢能夠化險為夷,不能不讓人懷疑他是否吉祥高照,有神靈保佑。

不過太子動不了,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能動。

太子那幾個師傅,天天幫著太子在皇帝面前邀寵,萬通也很討厭,還有汪直這個吃裡扒外的反骨仔,又比如說隋州這種在錦衣衛裡分了他的權的阻礙,通通都是萬通想要除去的人。

那天壽筵之後,萬通與尚銘等人就一直在尋找機會,他們深諳打蛇不成反被咬的道理,要麼就不出手,如果出手,勢必得快狠準,力求給敵人狠狠一擊,不能讓對方有反噬的機會。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汪直自從離開京城之後,斷斷續續便在邊塞待了兩年多,期間雖然也曾幾次回來,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換言之,他以前的京城經營的勢力,已經越來越不牢固了。

眼看著自今年入春以來,大同的戰事就一直不大順利,韃靼人時不時就前來劫掠一番,跟進自己家似的,明軍卻屢屢失手,不再像之前那樣捷報頻傳了,甚至還小敗了幾場。

戰事失利,前方指揮自然難逃其咎,於是就有人提出,總兵王越的指揮有問題,監軍汪直也需要負上責任,這兩個人長期把持大同兵權,早該撤換下來了,即使不換汪直,也應該讓王越和臨近的駐軍總兵換防,免得他們有擁兵自重的嫌疑。

一被彈劾,王越和汪直自然要忙著上疏自辯,還要連帶著表示自己絕無貪戀權力的心思,畢竟這世上除了劉吉劉棉花閣老,沒人再有他那麼厚的臉皮,連彈劾都可以裝作沒聽見的。

汪直自從上回聽了唐泛的勸誡之後,早就有回京的心思了,聞言順勢就請辭自己的監軍之職,說自己思念在陛下身邊伺候的日子,也思念京城故土,加上這兩年在邊關風吹雨淋,身上舊傷復發,希望能夠回京養傷。

殊不知如今京城裡正有許多人,既不希望他打勝仗,更不希望他回京,便在皇帝面前進言,說河套那一帶,韃靼人頻頻入侵,多虧之前有汪直鎮守,所以才能有捷報,現在雖然情勢不利,但是汪直與王越的能力是擺在那裡的,請陛下多給他們一些機會和耐心,讓他們繼續待在那裡,為大明立下更大的功勞,不過為了防止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胡亂中傷功臣,還應該給大同新派一位巡撫。

皇帝很快同意了這道上疏,將原來的大同巡撫調回來,又派了為郭鏜大同巡撫,將汪直正式任命為大同鎮守太監。

原先汪直只不過是行軍監軍,如今雖然正式有了名分,可也意味著這個頭銜一扣,他就得名正言順地留在大同,短期內是回不來了。

這件事過後沒多久,朝中便有言官紛紛上奏,言道西廠辦事苛察,民怨不止,請罷西廠,連首輔萬安也在奏疏上署了名,皇帝見群情洶湧,便也准奏。

曾經不可一世,橫行霸道的西廠就此悄無聲息地關閉。

在這場風波中,很久以前曾經為了彈劾汪直而被貶南京的丘濬,這回反倒沒有上疏。

原因無它,丘老先生雖然也看不慣汪直,可他更看不慣一幫小人落井下石,當然不願意跟著上躥下跳,趁人之危。

話說回來,要說西廠擾民,為何之前這些人不說,等皇帝任命汪直為大同鎮守太監之後,才紛紛冒出來?

無非是大家先前怕得罪汪直,現在看他很可能回不來了,就一窩蜂地落井下石,加上萬通等人從中煽風點火,於是牆倒眾人推。

這兩招連消帶打,端的是狠辣,第一招看似給了汪直在大同生殺予奪的大權,實際上是將他牢牢牽制在那裡,他既然回不來,當然就顧不上遠在京城的西廠,他手底下那一幫徒子徒孫,自然也跟著倒了大霉。

不過這倒是便宜了隋州,因為西廠許多人手,原本就是由錦衣衛那邊調過去的,並不是宦官,汪直並不是蠢貨,他在知道自己被任命為大同鎮守太監的時候,就已經察覺不妙,趕緊寫信給唐泛,讓他去找隋州幫忙。

所以隋州便在西廠被人一鍋端的時候,順勢將汪直的心腹和親信都接收過來,讓他們得以遮風避雨,免遭清洗。

這一次風波裡,汪直看似遭遇無妄之災,實際上也是因為西廠之前過於囂張跋扈,得罪了不少人。

它風光之時,大家自然敢怒不敢言,如今風光不再,誰還不趕緊踩上一腳,許多事情有因必有果,在官場上混的,若是太在意得失,那遲早會被活活氣死。

汪直顯然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聽說西廠被查抄之後,並沒有太大的反應。

雖然坊間傳聞,消息傳到大同的時候,汪公公氣得砸了好幾個杯子,破口大罵「這幫龜孫子,老子遲早要他們還回來」諸如此類的話,不過這些終究只是坊間傳聞,聽者付之一笑便罷,不足當真。

然而在背後布下棋局的人,卻認為這局棋還遠遠未到結束的時候。

在郭鏜替換了原先的大同巡撫之後,戰事並沒有得到好轉,前線反而接連發生了好幾樁怪事,消息傳到京師,錦衣衛指揮使萬通便建言道,左僉都御史唐泛斷案如神,思慮周密,可赴大同一行,協助處理此事,北鎮撫司鎮撫使隋州行事果決,也可隨同前往。

皇帝准其所請,命唐泛與隋州不日動身前赴大同,協理戰事。

大同,戰國時為趙國名城,太祖皇帝立明後,設大同府,隸屬山西管轄,

作為明代邊陲重鎮,大同所轄長城,西起偏關,東到居庸關,是當之無愧的九邊之首。

這裡成為抗擊韃靼人的前線,而韃靼人也屢屢從河套入侵,劫掠大同。

由於大同地位之重要,從京師至大同修有便利的官道,方便驛馬疾馳,兩地相隔不足千里,若是快馬加鞭,兩日便可抵達。

唐泛知道,自己上回得罪了萬通,對方勢必要找機會報復的,眼下他將唐泛與隋州雙雙調遣出京,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把隋州從錦衣衛調開,好讓自己對北鎮撫司下手。

不過就算明白這一點也沒用。

聖旨不可違背,饒是受寵如隋州,也必須收拾收拾包袱,與唐泛一道上路。

隋州這一走,在萬通看來,北鎮撫司群龍無首,正好方便他整頓,誰知道隋州早就有所佈置,在離京前夕跑去面聖,說自己身在大同,若北鎮撫司有事,恐怕很難兼顧,請皇帝同意讓他推薦兩個人暫代兼領北鎮撫司的鎮撫使職務。

這兩個人,一個就是薛凌,另一個的名字則有些陌生,叫牟斌。

鎮撫使這個職位原本只有一個名額,但隋州知道他一走,底下的人資歷不夠,不管誰上來代領,都會獨木難支,很快被萬通所壓倒,所以他特意推薦了兩個人,讓這兩個人共同執掌北鎮撫司。

皇帝自然同意了隋州的請求。

萬通沒想到隋州臨走前還擺了這麼一道,鼻子都差點被氣歪了,不過他轉念一想,薛凌雖然是隋州跟前的老人,但他資歷比起隋州,畢竟還差了那麼一點,而牟斌更是聽都沒聽過的無名小輩,到時候只要先扳倒那個牟斌,剩下薛凌一個,就很容易對付了。

等隋州回來,迎接他的,早就不是他離開前的北鎮撫司了。

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卻忘了隋州會將一個無名小輩提拔上來當鎮撫使,那其中自然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

薛凌與牟斌二人,一強一弱,一個精明一個耿直,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如同隋州交代的那樣,他們將北鎮撫司經營得固若金湯,並不為萬通所趁。

萬通本想著找到牟斌的弱點,將他拉下馬,再集中精力對付薛凌,誰知道找來找去,發現這個籍籍無名的人竟然毫無弱點,非但如此,在牟斌身上還有著連尋常文官都未必擁有的清廉,萬通找來找去,居然找不到他收受賄賂,性好漁色的證據。

天吶,這還能叫錦衣衛嗎?!

萬通終於知道隋州臨走前為何要把這個人推出來了,這是為了將自己活活氣死。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就算萬通在京城氣得跳腳,隋州也沒法親眼欣賞到了。

此時此刻,他與唐泛等人剛剛抵達此行的目的地。

雄偉堅固的城牆矗立在他們眼前,高大的門樓上,大同二字鐵筆銀鉤一般牢牢鐫刻在石頭做成的匾額上,就如這座城池給人的感覺。

這是一座豪邁不羈,有燕趙遺風的城池。

這是一座俠骨丹心,以大明將士血肉澆灌的城池。

雖然唐泛到過很多地方,可他並沒有來過大同,所以一來到這裡,他立馬就被眼前的氣魄震撼住了,還是旁邊的隋州以馬鞭輕輕碰了他一下,唐泛才回過神來。

按照文主武輔的習慣,此行仍舊以唐泛為主,不過他們帶來的人不多,隋州要留一些人牽制萬通,親信自然不能悉數帶過來,嚴禮因為新婚不久,也被他留在京城,這次只帶了龐齊等十數精騎。

現在正是大白天,城外有不少人排隊等著入城,不知道為什麼,前進的速度特別慢,興許是城門處查得格外嚴的緣故。

唐泛等人公務在身,這樣慢吞吞地等下去,也不知等到何時,便直接驅馬前行來到城門處,拿出勘合,表明自己的身份,要求先行入城。

誰知這一套程序在這裡卻行不通,城門守衛兵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一遭,臉上帶著濃濃的懷疑和審視:「既然是朝廷派來的,為何不穿官服?」

要說錦衣衛那身袍服何等威風,一上身,辨識度極高,很少有不認得的,不過唐泛他們來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暴雨,一身衣服都淋濕了,就換上替換的衣物,誰知道第二天又有暴雨,這下子替換的也淋濕了,不得已,一行人待在驛館裡,等著衣服洗好烘乾,為免再遭遇同樣的情形,索性穿上常服,準備等來了之後再換。

唐泛便讓龐齊等人將包袱裡拆開,露出裡頭華麗燦爛的一角,給對方查看。

然而對方的疑慮並未消除,只是稍稍客氣了一點,丟下一句「諸位且等著」,便一路小跑回去,也不知道是去找誰稟報了。

大家一路風塵僕僕,本想著能進去歇息一下,洗個熱水澡,誰知道臨到城門還被攔下來,龐齊等人都有些不愉,唐泛對他們道:「事出反常,興許是城中發生了什麼事。」

話是這麼說,結果唐泛一行就直接被晾在那裡,足足等了好一陣,才瞧見那兵卒與一個把總裝扮的人走過來。

那把總終歸是有些眼色的,雖然也不掩戒備,還是向他們自報了家門:「下官孟存,乃大同防守把總,不知諸位大人可是要入城?」

龐齊終於忍不住了:「你這不廢話呢,不入城我們站在這裡作甚!我們又不是自己跑過來的,是朝廷派來的,難道你們總兵大人沒收到朝廷下發的公函麼!」

孟把總也知道對方若真是錦衣衛,那肯定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便賠笑道:「有是有,不過這陣子發生了一些事情,總兵大人特意交代下來,城門出入要嚴查,尤其……」

他話沒有說完,但唐泛也能猜得出,後半句估計是「尤其你們這種像是假冒朝廷欽差的人」之類。

唐泛制止了想要發火的龐齊,對孟存道:「既然你們總兵大人有令,我們也不好為難你,這入城要檢查什麼,你照章辦事便是。」

孟存忙笑道:「還是這位大人通情達理,還請各位大人將勘合與腰牌交給下官,由下官拿進城,親自給總兵大人與汪公公過目,查驗無誤之後,諸位大人自然就可以入城了。」

這玩笑開得就有點大了,腰牌是隨身攜帶,證明身份之物,豈能隨便給人,要是對方將東西一收,反賴他們是身份不明之人,他們上哪兒說理去?

孟存這話一出,連唐泛也微微斂了笑容。

龐齊更是大怒:「這又是哪個山頭定下的規矩!你什麼時候見過腰牌也能隨便給人的?!滾去將你們總兵叫來見我們,這兩位是左僉都御史唐大人,與我們北鎮撫司的鎮撫使隋大人,我倒要看看我們想進去,誰敢阻攔!」

孟存聽見唐泛隋州二人的官職,面色終於微微一變,扭頭狠狠瞪了那兵卒一眼,而後又回過頭來,笑容滿面,連連躬身拱手:「不知二位大人駕臨,還請恕罪,下官是個粗人,久在邊關,啥事也不懂,請兩位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唐泛見他賠著小心客氣,但依舊沒有鬆口讓他們進去,就知道這裡之前一定是發生過一些大事,便對他道:「大同鎮守太監汪公今日可在城中?」

孟存忙道:「汪公是在的,不過他與總兵大人正在議事,下官不敢進去打擾,是以才先過來。」

唐泛道:「你只管進去匯報,就說是唐泛來了,有什麼責任,我替你擔著便是。」

孟存半信半疑,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不好再強行收繳唐泛等人的腰牌,便道:「那下官這就入城通稟,還請各位大人稍候!」

他說罷就轉身入城了。

估計因為他私下另有交代,孟存走後,從城門處圍過來幾名兵卒,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連帶旁邊進城的百姓看唐泛一行人的眼光也變得古怪起來,直讓唐泛他們啼笑皆非。

又等了不少時間,唐泛索性在城牆邊找了個塊石頭坐下,與隋州低聲說起話來。

那頭終於有兩個人從城內匆匆走出來,其中一人似乎還認得唐泛,在看清坐牆根下的人之後,當即加快腳步小跑上前,臉上也掛滿了笑容。

「果然是唐大人!從幾天前得知廷旨之後,我們家公公就一直念叨著您呢,您可算是來了!讓您在久等,實在情非得已,小的在這裡給您賠罪了!」

唐泛對他還有些印象:「你是丁容?」

丁容見他認得自己,看上去更高興了:「誒,正是小的,汪公讓小的來接大人!」

孟存的臉色甭提多尷尬了,他對著唐泛和隋州等人連連拱手作揖:「下官罪過,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莫要與下官一般見識!」

唐泛擺擺手:「若換了平日,孟把總想必也不會如此為難,當是城內發生了大情不成?」

孟存見龐齊等錦衣衛大爺們臉色還黑著呢,心想果然還是讀書人比較體貼,便感激道:「確實如此,幾位大人有所不知,就在你們來之前,這邊剛剛抓了好幾撥混跡城中的韃靼人細作,其中一撥便是假扮官眷,當時還騙過了守城的弟兄,差點釀成大禍,為此總兵大人發了好大一通火,讓下官等人若是再放奸細進城,便以奸細論之。情非得已,還請各位大人消消氣!」

丁容也在旁邊接道:「好教幾位大人知道,確實是如此。當時放人入城的那個把總還被總兵大人當眾打了軍棍,撤了職,所以入城查驗方纔如此嚴苛,便是擔心重蹈覆轍。」

王越治軍嚴厲,唐泛是知道的,他還知道王越在大同這幾年,軍中威望很高,否則也沒法帶領軍隊屢屢擊退韃靼。

聽了孟存和丁容的解釋,龐齊等人這才稍解疑惑,火氣也消退了些。

唐泛便問:「韃靼人以往也用細作探查軍情?」

丁容苦笑:「韃靼人直來直往,向來打完就跑,那些細作被抓起來之後,經過汪公與王總兵盤查,發現似與白蓮教有所關聯!」

白蓮教?

唐泛吃了一驚,怎麼兜兜轉轉,又遇上白蓮教了?

想來這個邪教經營多年,天南地北俱有其勢力分佈,他們圖謀大明江山,會與北邊的韃靼人勾結上,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一進了城,唐泛他們便發現城中的氛圍與別處有很大不同,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大都帶著一股緊繃,遠不如京城百姓那樣閒適。

時不時更有駐城士兵持長槍長戟迎面走來,唐泛一行人打量著他們,他們便也回以好奇的眼神,又見走在唐泛身後的孟把總,這才吃了一驚,趕緊停下來行禮,又被孟存呵斥幾聲,趕跑了。

大同府下有七縣,此地便是大同府的治所大同縣,雖是縣城,卻因位置重要,自從永樂時期從河套退入內地之後,這裡便成了明軍與北方民族交火的前線,韃靼人本身是遊牧民族,無法像農耕民族那樣自給自足,只能依靠對外搶掠財富來滿足內部發展需要。

對於他們而言,能夠進入明朝的轄地,就意味著有滾滾的財富,韃靼人也不想佔領明人的城市,他們只想定期過來搶劫一番,這才是最適合他們的生存模式。

在這種三不五時的戰火侵襲下,邊城百姓自然都鍛煉出一副百毒不侵的鋼筋鐵骨,即使是年輕女子,身上也有著一股別處沒有的爽利。

不過雖然是邊城,這裡的物資也並不算缺乏,唐泛匆匆一瞥,稍加留意,發現街上店舖林立,同樣有布料鋪,成衣鋪,也同樣有百姓光臨,興許充其量只是可供選擇的顏色花紋少一些,時興的款式少一些罷了。

丁容見他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就問:「大人這是要做衣裳嗎?」

唐泛搖搖頭:「只是看看,我們現在去哪裡?」

丁容道:「汪公讓小的將各位大人帶去見他。」

唐泛問:「他與王總兵議完事了?」

丁容道:「小的出來時還沒,不過這幾日汪公心情都不大好……」

唐泛挑眉:「是因為戰事?」

丁容點點頭,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只讓唐泛和隋州兩個人聽見:「前陣子朝廷新派下一位郭巡撫,來了之後與汪公和王總兵頗有意見不合之處,每回議及戰事,三人總要起爭執。」

唐泛就問:「那今日是為了何事?」

他問的這些不算是秘密,就算丁容不說,他們事後也能打聽到,更何況唐泛來到這裡,是為幫忙而來的,怎麼說對汪直都是助力。

丁容想必明白這一點,便如實相告:「這陣子,雖然城中頻頻抓到細作的蹤跡,但明軍的動向卻似乎總為那些韃靼人提前知道,像上一回,咱們在偏頭關處重點佈防的,可韃靼人好像知道我們兵力重點部署在哪兒,偏偏就繞過偏頭關,跑到廣靈縣去劫掠了一番。」

唐泛聞言與隋州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見不加掩飾的意外。

「你們先前不還說抓了兩撥細作麼,防不住他們?」唐泛蹙眉。

「防不住!」說到這裡,丁容臉上禁不住露出微微驚嚇的表情,「這還不止呢,我們這邊派出去追擊韃靼人的人馬,三次都有去無回,最後一次,王總兵派人去找了,五百人馬,最後卻只找回七個人。」

唐泛:「中了敵人的圈套?」

丁容搖搖頭:「有的說是見了鬼,也有的說,那些韃靼人有鬼神襄助,呼風喚雨,將他們帶入一個可怕的地方,若不是他們在隊伍後面見機跑得快,估計也回不來。」

唐泛先前還覺得大同有總兵,有巡撫,還有鎮守太監,三個人都夠唱一台戲了,就算他來了,也沒自己什麼事,沒想到這裡的情況竟然出乎想像的複雜。

什麼圈套,什麼鬼神襄助,韃靼人哪裡會那些玩意兒?

人家是以騎兵戰鬥力著稱的部落,這種裝神弄鬼的把戲,一聽就跟白蓮教有關。

但唐泛與白蓮教打過好幾回交道,自然知道他們有多難纏,這些人不缺陰謀詭計,更不缺圖謀造反的膽子。

他們唯一缺少的就是足夠強大的力量,如今與韃靼人攪和在一起,還不一拍即合,把天捅翻了嗎?

想到這裡,唐泛就挺同情汪直的,這位汪公公確實倒霉,西廠都被人整沒了,這邊還不安生。

丁容解釋完這些,便道:「若是他老人家待會兒對大人語氣不遜,還請大人見諒則個!」

唐泛笑道:「你倒是忠心耿耿!放心罷,我與你家公公是老熟人了,他性子如何我還不瞭解麼,自然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丁容連忙賠笑:「是小的多嘴了!」

如今這位大同巡撫郭鏜,是首輔萬安的人,他換下原來的巡撫過來上任,當然不會為了同心協力,共創美好未來,而是來給汪直和王越找麻煩的。

汪直和王越在大同經營兩年,將一座破敗不堪的城池,整頓成如今固若金湯的模樣,又對韃靼人屢屢有戰績,如何肯讓郭鏜染指,三個人勢必要起衝突的。

聽了丁容這麼一說,唐泛他們也已經做好一來就要勸架的心理準備了。

誰知道等被帶入總兵府中時,他們發現自己的想像力還是匱乏了一些。

只見中堂大廳裡,原本應該擺在那裡的桌案和椅子通通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香台,一隻公雞,一個道士。

以及滿屋子繚繞的白煙,還有站在旁邊,被白煙渾身籠罩,看不清面目的兩個人。

下一刻,唐泛的眼珠子差點瞪凸出來。

他發現那道士提著手中的劍,另一隻手捏著垂死的公雞,劍刃往它脖子上一割。

道士大喊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破!」

伴隨著他的聲音,雞血噴灑在一邊那兩個人身上。

等唐泛等人走近一看,發現那兩個人居然還是他們認識的。

大同總兵,王越。

大同鎮守太監,汪直。

唐泛:「……」

隋州:「……」

這是在搞什麼鬼???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