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筵席刁難

唐泛自去了香河縣與姐姐團聚,他本以為終於可以好好享受天倫之樂,沒曾想還住不到三兩個月,就被一道起復的旨意降下,又回到京城。

——也不知隋州入宮說了什麼,皇帝終於鬆口,同意起復唐泛,又將他調去了都察院,任左僉都御史。

上任頭一天,不同於當初剛去刑部,唐泛雖然是新人,也並沒有遭遇到多少刁難。

一來是因為他如今在都察院,大大小小也算是半個堂官了,底下還有一大批品級比他低的官員。

品級低於他的,自然不敢欺負他,高於他的,一般也不會沒事找事。

而且唐泛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頭青,從前之所以在刑部遭到冷遇,是因為他搶了別人的位置,左僉都御史這個官職卻沒有定員,自然也談不上誰搶了誰的。

更重要的是,都察院現在官職還在唐泛頭上的,就一個左都御史常致遠,一個右副都御使呂紹鈞,右都御使和左副都御使這兩個職位還空著。

人少矛盾相對就少,日常工作都做不完了,他們還巴不得多來一個唐泛分擔事務呢,誰還會閒著沒事去排擠他?

於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唐泛在都察院裡,終於找回了自己在順天府的好人緣,上下級彼此客氣,和樂融融,讓外人見了還以為自己進錯門,以為這裡不是號稱逮誰彈誰的都察院,而是一團和氣的禮部呢。

好巧不巧,就在這個時候,都察院又調來一個人,把空缺的右都御史也給填補了。

此公不是別人,正是先前被免了職的丘濬丘老先生,也就是唐泛的老師。

丘濬之前上疏針對汪直,因此惹煩了皇帝,直接將他踢到南京去,此後一直沒能得到起復,唐泛和潘賓不是不想幫老師,而是他們官職還不夠高,說話還不夠份量,沒有那個能力。

不過丘濬桃李滿天下,在京城,雖然只有唐泛和潘賓兩個入室弟子,但他曾經擔任過成化十一年的會試主考,那一科後來及第的舉子,都要尊稱他一聲座師,彼此關係雖然比不上唐泛和潘賓親密,但同樣與丘濬也是一脈相連,打折骨頭連著筋的。

這一次幫丘濬說話的是懷恩,因為唐泛他們那一科的會元,也就是後來的探花郎王鏊,是太子如今的老師之一。王鏊在講學時不經意提起丘濬,感歎老師為人正直,反倒不容於官場,太子便興起幫丘濬求情,讓他回京的想法。

他自己當然是不能直接去找皇帝的,所以太子就去找了懷恩,又通過懷恩在皇帝面前的進言,才終於將丘濬調回京城,直接過來當了唐泛的頂頭上司。

老師能夠回來,唐泛與潘賓當然十分高興,在丘濬進京的當天,他們與王鏊,謝遷等人,就親自出了城外十里去相迎,師生久別重逢,自然分外高興,當即就把老師迎到訂好的飯莊裡,為他洗塵接風。

不像唐大人那樣接到任命還在香河縣磨磨蹭蹭,大半個月後才上任,丘老先生盡忠職守,頭一天晚上大家喝到半夜才散席,第二天他去了吏部報到回來,直接就到都察院來上班了。

唐泛雖然也有自己的原則,但總體來說他還是一個比較圓滑識變通的人,對一些無法改變的事情,能夠接受並退讓,但是丘老先生則不同,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紀了,還性烈如火,剛正耿直,來都察院沒幾天,便也發現了御史們這股不務正業,專門盯著劉吉不放的作風。

在他看來,這大明朝弊端多多,有許多事比彈劾劉吉還要緊呢,譬如說皇莊,譬如說西廠,再不濟,還有個萬安呢,怎麼就光彈劾劉吉,別的事情都不用幹了?

丘濬雷厲風行,當即就上奏疏,歷數當朝三大弊端,連帶將都察院上下罵了一遍,說他們不務正業,成天想著如何鑽營,公器私用,將太祖皇帝賦予他們的權力,用來為自己謀利。

誰願意被他這麼說?尤其丘濬這一罵,把都察院老大左都御史常致遠也給罵進去了,一時之間,真是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平心而論,唐泛很支持丘濬的觀點,因為他這位老師提出來的,都是如今確確實實存在的問題,不過丘濬性子太急了,一口氣想要吃撐胖子,難免就會得罪許多人。

但這樣做對自己不好,不代表這樣做不對。

如今這種世道,正是因為缺乏像丘濬這樣的人挺身而出,唐泛雖然比丘濬更知進退識時務,可這並不妨礙他對老師的崇敬之情。

這個時候,恰逢萬貴妃的弟弟,也就是重新當上錦衣衛指揮使的萬通五十大壽,他大發請柬,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員都收到了邀請,丘濬,唐泛等人,自然也在其列。

萬貴妃數十年恩寵未衰,這是一個奇跡。

她年輕時或許饒有姿色,但如今年逾五十,再國色天香,也掩不住眼角的皺紋,而且因為年紀漸大,身形略有發福,與早年的窈窕不可同日而語。

但偏偏是這樣的女人,數十年如一日俘獲了皇帝的心。

皇帝或許沒有因為她而停下寵幸後宮女人的腳步,在太子曝光於人前之後,皇帝更是如同放開了限制,兒子一個接一個地生,但這並不妨礙萬貴妃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這是他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存在,年紀越大,皇帝對萬貴妃就越發言聽計從,這不能不令人嘖嘖稱奇。

但是這段放在宮廷裡也許難能可貴的傳奇,對於一些人來說,卻是可以利用的資本。

譬如萬貴妃的弟弟萬通。

上次萬通因為跟南城幫勾結,差點害得朝廷大臣的兒女也被人販子拐走了,事情鬧得太大,連萬貴妃也保不住他,皇帝一怒之下也把他職位給撤了,讓他回家反省去。

可人家就是有個好姐姐,不管怎樣都能平安無事。這不,一轉眼,皇帝氣消了,又覺得還是自家親戚更可靠,便將他叫回來,重新擔任錦衣衛指揮使。

人逢喜事精神爽,恰巧又碰上萬通五十大壽,連皇帝都笑說人生五十小圓滿,讓他不妨大辦一回,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萬通自然更無顧忌,直接就命府中上下大肆操辦,請柬一發就發給京中五品以上官員,這是準備一網打盡的架勢。

試想一下,萬通以一介外戚之身,於國無功,又非年高德劭,卻能讓京中高官上門為他慶賀生辰,這該是多麼長臉,多麼威風的事情啊!

許多人雖然不以為然,可聽說連內閣閣老都要賞臉,便覺得自己不去又太過扎眼了,所以不得不硬著頭皮前去赴宴。

這一日的萬府,真可說得上是高朋滿座,熠熠生輝。

放眼望去,單是首桌,除了壽星公之外,就坐了四位閣老,三位尚書。

旁邊案上還放著皇帝聽說小舅子生辰,特地賜下的賀禮。

除了這幾位之外,旁人遙遙一望,便見到最近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熱的紅人,通政司右通政李孜省,以及與汪直齊名,且互為冤家對頭的東廠廠公尚銘。

以東廠的地位,尚銘能坐首桌,這不奇怪,若是汪直今天來了,萬通也得請他上首桌。

不過李孜省一個四品通政,也堂而皇之坐在首桌,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今日賓客盈門,車水馬龍,門子收紅包都收得手軟了,到了後來,見到自己不怎麼認識的,又或者官階不怎麼高的,笑都懶得笑了,真可謂是看人下菜碟。

客人稍微計較一點的,能直接讓他氣歪鼻子。

這種場合自然不會有人穿著官袍上門,跟唐泛一道過來的,是他原先在翰林院的幾位同年。

大家雖然出身差不多,但後來的際遇卻各有不同,有的當了東宮的侍講,給太子講課,有的還在翰林院熬資歷,也有的跟唐泛一樣進了六部五寺。

不過幾年下來,竟然是唐泛陞官升得最快。

究其原因,唐泛的際遇幾番起落,又屢屢險象環生,這一路走來並非旁人可比。

正所謂風險越高,收穫越大,你有能力,最後能夠得居高位,別人當然也無話可說。

而且唐泛這人講義氣,同年有事,他能幫則幫,都會盡力拉上一把。就連別人家境困苦,他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潤筆費給了出去,這等仗義疏財,不是人人都能學得來的。

所以大家調侃歸調侃,並不眼紅嫉妒,反倒隱隱以他為首。

京官比外官窮,這是大明朝的一個怪現象,尤其是像唐泛他們這種在清水衙門,又不怎麼拿灰色收入的,當然跟其他高官顯宦沒法比,他們的賀禮也就相對要簡薄一些。

門子是收慣了禮物了,一入手哪裡還不知道輕重,又見諸人的名帖上俱是平平無奇,便將他們安排到靠近門邊的一桌上去坐。

謝遷小聲說笑:「可真是跟他主人一樣勢利眼啊!」

王鏊笑道:「算啦,咱們本來就來得不情不願的,那些禮物換來這頓飯,還是咱們佔便宜了呢!」

大家聽了就禁不住發笑。

可不是麼?瞧著今天這架勢,肯定少不了鮑參翅肚,起碼一桌也得上百兩銀子的,他們那幾件不值錢的禮物能換上這頓飯也是值了。

幾個人坐在尾桌,現場熱鬧熙攘,那些品秩低的官員,進來之後都陸續到首桌去給閣老尚書們請安,但也不是人人都這麼做,也有像唐泛他們一樣,進來之後就在自己這桌坐下,直接等著開席的。

反正人這麼多,誰也顧不上誰,指不定首桌那些閣老們,連誰上前請安問好都不知道呢。

唐泛的目光略略一掃,便見第三桌的隋州恰好也抬起頭來。

兩人的視線一對上,俱都微微一笑。

自然,隋州嘴角的弧度要小了許多,離得遠,唐泛也未必看得清,可他就能感覺到對方確實是在笑。

這相視一笑裡,彼此都帶了些心照不宣和默契。

隋州坐的那一桌是世勳功臣,來的人也不多。

顯然那些侯爵世家都不大瞧得上萬通這種靠女人上位的外戚,他們雖然不掌權,可世家就是世家,有許多是當年幫著永樂帝奪帝位得來的爵位,這些人有足夠的底氣不給面子。

萬通除了不痛快之外,也是拿他們沒辦法的。

嚴格來說,隋州也屬於外戚行列,但他的能力放在那裡,一看就不是萬通之輩,倒也不算被那一桌的人孤立。

按照隋州本人的性格,他肯定不會喜歡出席這種場合的,不過他就在萬通手下做事,不能連這個面子都不給,不過即使坐在那裡,他那一張死人臉,跟平日看不出多大區別。

除了唐泛之外,沒人看得出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第二桌坐的也是官員,其中就有唐泛的老師丘濬,他如今是都察院的右都御使,與左都御使常致遠坐在一起,不時也有人上前向他們二人問好。

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都是正二品大員,與六部尚書同品,不過他們之所以被安排在第三桌,不是因為萬通有意冷落他們,而是為了表示對第一桌的親近之意。

那一桌上的許多人,像李孜省,尚銘等輩,平日與萬通多有往來,說是死黨也不為過。

唐泛正樂於從這些座次排列中發現個中玄妙,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回過頭,便將師兄潘賓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這也是老熟人了,根本不必多加客套了,更何況潘賓是正四品,唐泛如今也是正四品,大家平起平坐,沒有高低之分。

「師兄來了!」唐泛笑著拱拱手,招呼道。

「這是什麼情況,老師竟然會來,他不是最不喜歡這種場合嗎,待會兒不會出什麼蛾子罷?」潘賓跟他小聲咬著耳朵。

唐泛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應該不會罷,老師不是這般不分場合的人,左都御史常大人也來了,他應該是給常大人面子才會來的。」

潘賓幽幽一歎:「但願如此!」

客人陸續來齊,座位陸續被填滿,那些四處走動的人也逐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眼見濟濟一堂皆為高官,朝廷半數棟樑俱都坐在這裡等他說話,萬通無來由就湧起一股「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豪情壯志。

萬通起身拱手道:「今日萬某五十生辰,多得諸位賞光而至,萬某萬分感激,無以為報,只能聊備薄酒以招呼一二,還望諸位不要客氣,只管享用,不醉不歸!」

說罷,他還哈哈笑了兩聲,在場的武官倒是還給面子,也跟著笑,文官們自恃身份,哪裡肯放下面子做出此等有辱斯文之舉,就連首桌上的幾位閣老,也都只是微微一笑,並不附和。

他們雖然是萬通一黨,可畢竟不是萬通的走狗,大家只是因為政治上有相同的利益而走到一起罷了,今日能來給萬通做壽,就已經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唐泛他們離得遠,事不關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但萬通可就有些尷尬又惱怒了。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好心態,面色如常,讓客人們自便,又坐下來與同桌的人交談聊天。

菜餚陸續端上來,又有萬家請來的彈唱班子,彈起喜慶的小調,音色清麗悅耳,卻不至於嘈雜,並不影響大家的交談。

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未必看得慣萬通的為人,不過既然有了請柬,過來名正言順吃一頓,也算是難得的福利了,要知道在京城當官,雖然被許多地方官羨慕,認為是在天子腳下,陞遷也快,但假如不是吏部工部那等油水多的衙門,要養活一家老小也不容易,像今天這樣山珍海味齊全的酒宴,不宰白不宰啊!

眼下,這一道道烹調風味絕佳的菜餚流水般地呈上來,著實令一干平日裡清粥小菜的京官們大流口水,像謝遷這樣見慣場面的世家子弟,也不由得感歎宴席的奢靡。

坐在旁邊的王鏊見他微微搖頭,便問道:「怎麼了?」

謝遷用筷子虛空點了點剛送上來的一份菜餚:「此物為蜜炙鹿舌,以幼鹿的舌頭製成,只取舌頭,而且對幼鹿的年齡也有限制,光是這一道菜,估計就要上百兩銀子。」

眾人聽得咋舌不已,都對這場酒宴的奢侈有了一層全新的認識。

不過反正不是自己出錢,驚歎歸驚歎,大家下起筷子來可不慢,因為謝遷這一番介紹,眾人更是對這蜜炙鹿舌起了好奇,紛紛一嘗為快。

就在此時,便聽得李孜省道:「今日熱鬧人又齊,有酒有菜尚且不足,不如以擊鼓傳花助興,就以那小娘子的琵琶聲來代替鼓聲,鼓聲一停,花到了誰手裡,誰就以詩詞或對聯來賀萬公壽辰,如何?」

萬通哈哈一笑:「在座諸位都是文采斐然,我這一個粗人,能識文斷字就不錯了,便是說了我也欣賞不來,不啻對牛彈琴,還不如花到了誰手裡,誰就講個葷段子呢!不過那樣一來,要是碰上迂腐古板的人,可就麻煩了,還是別了別了!」

他倒是實誠,也不附庸風雅,直接就說自己聽不懂。

尚銘聞言便笑道:「萬指揮使既然是壽星公,今日自然要以他為主,詩詞對聯我也不會,不如換成每人講個故事如何?不過故事也要精彩方可,不能敷衍了事,若是大家覺得不精彩,大可要求他重講的。」

也有人問:「若是講不出故事呢?」

尚銘道:「那也好辦,就由壽星公向對方提出一個問題,由對方來回答罷,若是也回答不上來,就得罰酒三十杯了!」

大家聽了都覺得有趣,便紛紛贊同。

擊鼓傳花的遊戲自古有之,像今天這樣,許多人分列不同桌的,傳完一桌之後便由最後接花的人遞給最近那桌的客人,如此傳遞下去,直到琴聲停歇為止。

那彈琴的女子便被要求背過身去,萬家的婢女隨即也送上綢緞紮成的花。

少頃,琵琶聲調響起,花從第一桌開始傳。

到了劉吉手裡,樂聲就驟然停下來。

大家看著這位運氣不大好的內閣宰輔,都不懷好意地呵呵笑了起來。

劉吉倒也洒然,便起身拱拱手道:「那我就獻醜講個笑話好了。話說宋時有一李姓官員,獻詩給上官,其中有一句道,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上官見了同情道,你這也太慘了,兄弟都死絕了。那李姓官員說,沒這回事,下官只是為了對偶工整罷了。」

他特意頓了頓,眾人一聽還有後文,俱都好奇地聽著。

劉吉道:「他的上官就說,那你完全可以改成『愛妾眠僧捨,嬌妻宿道房』啊,何必白白讓兄弟枉死呢?」

大家聽罷,稍稍品味,便都神情曖昧地大笑起來,又是擊掌叫好,氛圍登時熱烈起來。

劉吉算是過了關,遊戲得以繼續。

第二回琴聲停下來的時候,綢花落在吏部左侍郎彭華手裡。

彭華也講了個笑話,不過這笑話是十幾年前老掉牙的了,眾人起哄,都說不作數。

這種場合可沒有上下之分,你要是拿著上司的架子壓人,未免就太無趣了,彭華也沒有辦法,只得絞盡腦汁又講了一個,這才過了關。

琴聲有長有短,第三回時,綢花便落到了都察院右都御使丘濬手裡。

這下子,連唐泛他們那一桌都將目光和注意力都投了過來。

正如唐泛所猜,丘濬確實是給左都御史面子才會過來的,左、右都御使同為二品,執掌都察院,以時下習慣論,左比右稍稍重要一些,左都御史常致遠其實也就是實際上的都察院一把手,

常致遠是個有君子之風的老好人,上次被丘濬一通痛陳都察院上下不正之風,將他給罵了進去,常大人也沒有生氣,還反過來勸丘濬不要一蹴而就,要循序漸進,丘濬雖然不認同他的觀點,對這位同僚兼前輩也是頗為尊重的。

像這一次,要不是常致遠親自邀請,他估計也不會過來。

不過既然來了,當然就不能輕易落主人家的面子,願賭服輸,丘濬就也從眾講了個笑話。

可惜丘老先生是理學名家,生性嚴謹,實在不擅長說笑話,大家就起哄,要他罰酒。

此時充任傳令官的萬家管家便笑道:「照規矩,該先由壽星公問問題才是,答不出來才要罰酒。」

萬通呵呵一笑:「我也不知道問什麼問題好,你們有什麼要問的嗎,我可相讓!」

此時李孜省便笑道:「下官有事請教丘老大人。」

萬通爽快道:「那成,那就讓你問好了!」

李孜省拱手:「丘老大人能否回答下官一個問題,若是回答得出來,就算過關。」

丘濬不喜歡李孜省這等幸進之輩,但今日乃壽宴,而非朝堂,不宜太過認真計較,他也就點點頭:「你問罷。」

李孜省道:「聽聞丘大人曾經彈劾汪直?」

大家猶自沉浸在說笑的氛圍中,誰也沒料到他會忽然提起朝廷的事情,一時都有些吃驚。

大廳逐漸安靜下來。

丘濬看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李孜省拱手道:「丘老大人性情剛正,實在令下官佩服,敢問大人,如今若是讓您再彈劾汪直,您敢是不敢?」

只要不是蠢貨,此時也都聽出一些不對勁了,好好的壽宴,怎會問出這種煞風景的問題?

再看萬通,他正側頭與萬安小聲說話,彷彿壓根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這種帶著挑釁的問題,要丘濬如何回答?

說敢,那就等於應承下來,如果回頭丘濬不上疏,便會被視為言而無信。

說不敢,那豈不就自認被嚇怕了,不敢與汪直作對?

唐泛慢慢放下筷子,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很明顯,李孜省等人與汪直有矛盾,所以故意挑了今天這種場合,在給汪直下套呢,而他的老師,因為上次彈劾汪直的事情,就順理成章被當成筏子了。

旁邊潘賓的臉色都白了,小聲對唐泛道:「老師一出口必要得罪人,等會兒我站起來說老師身體不舒服,你再將他拉走!」

唐泛搖搖頭:「你別動,我來就好。」

丘濬的臉色也不好看。

他又不是白癡,如何會不知道李孜省的用意?

自己彈劾汪直,是為公憤,而非私仇。

可這些人呢,他們與汪直是利益之爭,是黨同伐異。

自己的行為,落在他們眼裡,倒成了笑話了?

他冷笑一聲,正想將李孜省大罵一頓,卻聽得有人朗聲道:「李大人違反遊戲規則了!」

丘濬愕然,與其他人一樣循聲望去,就看見自己的小弟子站在那裡,嘴角含笑,風儀卓絕。

李孜省不悅道:「我如何違反規則了?」

唐泛微微一笑:「方纔訂的規矩是,只要回答對方一個問題,而丘大人已經回答你了,你問他上次是否彈劾了汪直,他說是。可你還問了第二個問題,所以違反了遊戲規則,論理,應當罰酒了罷?」

李孜省並非進士出身,卻因為習練道家法術而得到皇帝青睞寵信,甚至進入通政司這種重要的部門,如今正是炙手可熱,誰也不敢得罪,久而久之,他的自我感覺也甚為良好。

方纔他為丘濬下套,激對方去彈劾汪直,正是知道這個老頭子上次因為汪直導致去了南京的緣故,而且丘濬性格高傲,激將法對他很有用。

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竟然為丘老頭解了圍。李孜省不由瞇起眼,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你是何人,我怎麼不大認得?」

他本以為對方如此年輕,頂多也就是個五品官,誰知對方卻道:「左僉都御史唐泛。」

竟也是個正四品?

李孜省小小吃驚了一下,旋即想起對方的身份:「你便是日前因為查了香河縣案而出名的那個唐泛?」

他是最近才升上來的,在他來京城之前,唐泛已經去了河南調查宋帝陵的事情,後來唐泛又給罷了官,李孜省一心往上鑽營,當然不會去注意到唐泛這個人物。

唐泛拱手:「正是區區。」

李孜省不由惱怒,心想我激將丘濬,關你什麼事,用得著你跳出來為他結解圍?

唐泛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好教李大人知曉,丘老大人乃唐某的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此乃天經地義,李大人既然已經違反遊戲規則了,那便罰酒罷?」

說罷他伸手引了引。

李孜省一愣。

那頭萬通哈哈大笑:「該罰,該罰!李大人,三十杯水酒,可就看你的咯!」

李孜省強笑:「願賭服輸,自然要罰!」

他讓人倒滿酒,連喝了三十杯。

大家似乎這會兒才逐漸緩過神來,便都紛紛叫好。

見風波消弭,唐泛重又坐了下來,潘賓對他道:「你方才不該那麼衝動的,這下可得罪李孜省了,那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

唐泛知道他是好意提醒,就笑了一下:「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為人弟子,若是看見老師被為難也不出手,不光老師面上無光,連咱們這些當學生的肯定也會被人指指點點。」

他看潘賓似乎想說話,就安慰他道:「師兄,之前我已經因為梁侍郎的事情,得罪過萬安了,所以債多不愁背,多來個也無妨,你們不能學我,我以後若是倒霉了,還得靠你們幫忙拉把手呢!」

這小師弟簡直玲瓏心思,好話歹話都讓他說遍了,自己還能說什麼?

潘賓暗歎了口氣,自歎不如地拍拍他的肩膀,什麼話也不說了。

他原本還有點眼紅小師弟的躥升速度,短短兩三年間就與自己平起平坐,但一個人得到多少,就必須付出多少,唐泛能夠有大際遇,在於他自己有大智和大勇,旁人是羨慕不來的。

方才發生的一幕彷彿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淹沒在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之中。

遊戲得以繼續,接下來又有幾個人被罰,到了唐泛他們這一桌,好巧不巧,在花落入唐泛手裡的那一瞬間,嘈嘈切切的琵琶聲頓住了。

眾人定睛一看,喲,這不是方才為老師出頭的小唐大人麼,便都笑了起來。

唐泛也露出微微苦笑,不知道是有人有意捉弄,還是真就那麼巧。

他便清清嗓子,溫文笑道:「那我也來講個笑話罷,若是說得不好,大家也不要客氣,保管把你們笑倒才算完事。」

大家哄笑,謝遷等人還打趣:「別磨蹭了,快講罷!」

「且慢。」一個聲音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今日的壽星公,萬府主人,萬通。

萬通長相粗豪,實則是個心思深沉,善於鑽營之輩,否則也不可能單憑他姐姐是萬貴妃,就爬到今天的位置上,得到皇帝的信任。

要說過節,其實唐泛跟首輔萬安,那還只是間接的小過節而已,真正說起來,跟萬通才是大過節。

因為當初作為萬通的財源之一的南城幫,卻被唐泛和汪直等人聯手一鍋端了,害得萬通沒了一大筆收入不止,還差點連錦衣衛都回不來,這個梁子可結大了。

這裡頭,雖然罪魁禍首是汪直,隋州也參與其中,但要扳倒這兩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隋州,現在很得皇帝信任,萬通不想因為一時魯莽行事,到頭來反而惹得皇帝不快。

相比之下,唐泛反倒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了,即使近期他名聲大噪,但對於萬通而言,要弄得唐泛當不了官很容易,難的是如何將汪直和隋州也給拖下水。

萬通將這三個人恨得要死,面上卻依舊不露聲色,還高高興興地藉著壽宴將人給請過來作客。

此時他說了聲且慢,然後對唐泛笑道:「唐大人這次就別講故事了,聽說你斷案如神,我這裡恰好也有一個小案子,棘手難解,想請唐大人幫忙斷一斷。」

眾人自然也都借由香河縣案,聽說了唐泛之名,聽得萬通這麼一說,皆饒有興趣。

唐泛笑道:「唐某不才,稱不上什麼斷案如神,在場諸位大人,比我出色厲害的不知凡幾,我焉敢在關公門前舞大刀,這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

首輔萬安捻著鬍鬚道:「好了,唐御史就不要自謙了,萬老弟,你就快點說罷,想必大家都是好奇得緊了!」

萬安為了抱緊萬貴妃的大腿,便以同姓為由去跟萬貴妃認親戚,萬貴妃出身低微,當然也願意有這麼一門清貴的親戚的,馬上一拍即合,所以萬安以堂堂首輔之尊去稱呼萬通為老弟,雖然滑稽,倒也不令人意外。

萬通笑道:「那好,那我就說了。話說我鄰居家,生了兩個兒子,他因經商致富,家財萬貫,又不想分家,就想從兩個兒子當中挑出一個來繼承家業。但是這大兒子不孝不賢,小兒子反倒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我那鄰居便有些為難了,論理說,大兒子是長子,繼承家業名正言順,可家業到他手裡,只有敗光的份,小兒子雖然年紀小,可自幼就聰明伶俐,舉一反三,我那鄰居覺得他將來一定能夠將自己的生意發揚光大。唐大人,依你看,如果不能分家,這到底要怎麼斷才好,家業應該分給誰啊?」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