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杜氏藥堂

孟存看見隋州之後,便趕緊迎上來:「隋大人,您這是要出城?」

隋州淡淡道:「不,就到處看看。」

孟存對他冷淡的態度不以為忤,依舊笑容滿面:「那不如讓下官帶您走走罷?下官正巧今日也要巡視的,又是本地人,對這裡熟!」

隋州道:「也好。」

孟存的笑容越發慇勤了:「不知隋大人想從哪裡開始走?」

隋州搖頭:「我不熟,隨你走。」

孟存:「那就這邊請罷,這裡是南門,往西走是南寺,往東則是軍械庫和校場……」

隋州:「前面呢?」

孟存:「直走就是鼓樓和關帝廟,關帝廟香火也盛,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那裡便有關帝爺顯靈的傳說,要求功名的讀書人都會去上個香,今日是十五,人肯定多,要不咱們就走南寺那一邊?」

隋州:「也好。」

隋州話很少,跟他在一起的人十有八九都會覺得悶。

虧得孟存這人嘴皮子利索,就算隋州一言不發,他也能滔滔不絕地說上小半天。

「校場附近有個城隍廟,香火也很盛,據說求財保平安的人,不去關帝廟,都要去城隍廟,不過說來也奇怪,本城明明有文昌廟,讀書人不去拜文曲星,反倒去拜關公,您說奇怪不奇怪……」

隋州聽了半天都沒聽到自己想要的內容,不得不出聲,將他跑得如同脫韁野馬似的話題扯回來:「大同有四個城門?」

孟存啊了一聲:「對對,咱們大同城是四門城樓,四角角樓,鳳凰展翅的城池。」

隋州:「怎麼說?

見他彷彿有點興趣,孟存清了清嗓子:「本城東西南北各有四個大門,北門也叫武定門,城外還有真武廟,南門是永泰門,西門是清遠門,外面有龍王廟,東門是和陽門,乃是出入要樞,您先前進城時,便是從東門進來的,若要通往南方的話,還是走南門便捷一些。」

「鳳凰展翅說的便是整座大同城的造型,這城是當年中山王駐守時,奉太祖皇帝他老人家的命令建造的,端的是固若金湯,不過這些年韃靼人來來去去,將這裡弄得不成模樣,如今這般,還是總兵大人來了之後才重修的。」

他口中的中山王就是徐達。

自明代起,因為屢屢與北方異族對峙,依傍著長城的大同就成為山西的第一道防線,地位無比重要。

隋州聽他介紹完,便問道:「當時從細作身上搜出信件之後,你們可曾關閉四面城門進行搜查?」

孟存也是機靈,一聽他這樣問,立馬就道:「有是有,不過城門再怎麼關,也不可能超過兩日,這大同府人口眾多,商貿往來頻繁,尤其是那些商人。每日出入城門的人,實則不比京城少多少,是不可能關閉太久的,否則糧食補給也供應不上,城中糧價就要漲,一漲就要亂,所以當時總兵大人也只是下令關閉一天。」

隋州點點頭,不再多言。

按照孟存說的,關起城門捉老鼠這種方法根本不可行,且不論龍蛇混雜,對方稍微隱藏得深一些,官兵就很難找,更不必說城門根本沒法關閉太久,只要城門一開,那些細作就總能找到辦法混出去。

所以最好還是從源頭抓起,找到那個在己方內部陣營給韃靼人傳遞消息的人。

孟存見他似乎沒什麼要問了,便笑道:「大人請往這邊走罷,臨近中午,那邊人會多一些,到時候怕衝撞了……」

話沒說完,前面拐角處就突然冒出一個人,手裡還抱著個箱子,眨眼便往隋州他們撞上來!

隋州身形微微一閃,輕易就避過了對方冒冒失失撲上來的身體。

反倒是那人腳下一崴,連人帶箱子往孟存那邊歪去。

孟存可沒有隋州那般迅若閃電的好身手,當即就被撞得一個踉蹌,與對方雙雙不由自主地往後倒。

他怎麼說也是個高壯漢子,退了好幾步也就穩住身形了。

反而對方直接後跌在地,摔了個結結實實。

不過災難並沒有就此結束。

因為對方在跌倒的時候,箱子從她手上掉下來,正好砸在孟存腳背上,痛得他當場就慘叫出來!

孟存抱著腳叫罵:「哪個王八犢子……」

聲音戛然而止,他看清了眼前之人,臉色頓時有些尷尬起來,一副想罵又不好罵的憋屈樣子。

「原,原來是杜姑娘啊……」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卻還不如不笑,打招呼的語氣反倒像從牙縫裡迸出來似的。

對方淚眼汪汪地站起來,估計也是被撞得狠了,但這場意外本來就是她自己不小心,別人不怪她就不錯了,她還得反過來給人家道歉。

「原來是孟把總,小女子方才急著趕回藥鋪,沒注意看路,還請孟把總見諒,不如跟我回藥鋪,讓我爹幫忙查看包紮一下罷?」

那藥箱裡的藥材全散落出來,那姑娘一邊道歉,一邊彎腰去撿。

隋州毫髮無傷,也低頭幫忙去撿,他動作可比對方迅速多了,很快就將那些藥材都裝回箱子裡。

杜姑娘連忙道謝:「多謝這位先生援手,不知如何稱呼?」

隋州沒穿那一身麒麟服出來嚇唬人,不過光是那身氣度,也不會令人誤以為是無名小卒。

孟存扯著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介紹:「這位是京城來的隋大人,這是仲景堂杜老大夫的女兒杜姑娘,她也是個大夫,仲景堂是給我們提供藥材補給的,杜老大夫也常給我們軍中將士看病。」

他知道隋州想聽什麼,連忙將對方的身份來歷都介紹清楚,也間接說明了為何自己被砸到腳之後還沒法發火。

杜姑娘對隋州的身份表現出幾分好奇,卻並沒有追根究底,只是行了個福禮,轉而對孟存道:「孟把總,我看您傷得不輕,還是跟我回藥鋪看看罷?」

孟存遲疑地看向隋州,心中扼腕不已。

他本來就是為了給隋州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才毛遂自薦過來帶路的,誰知道馬屁還沒拍成,腳就先傷了,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隋州看了孟存的腳一眼:「是傷得不輕,去看看罷。」

孟存:「那您……?」

隋州:「我與你同去。」

孟存扭捏:「那怎麼好意思,瞎耽誤您的工夫!」

隋州:「那你一個人走得動?」

孟存試了一下,差點痛得歪倒在地。

隋州點明事實:「她也扶不了你。」

作為罪魁禍首,杜姑娘抱著藥箱,在旁邊再三道歉。

孟存還能怎麼著,破口大罵?

他只得哭喪著臉:「那就麻煩隋大人了。」

想溜鬚拍馬卻慘遭飛來橫禍,他今天撞的是什麼霉運!

鎮守太監府那邊,主人家正靠在闌幹上,微微彎腰,往池塘裡撒飼料。

唐泛緩步走過去,調笑道:「風前無語立須臾,接得雙雙錦鯉魚。汪公好是悠閒啊!」

汪直頭也不回:「我這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他將手頭剩餘的飼料悉數丟入池中,然後拍拍手,直起身體。

「你這條計謀到底管不管用,對方會上當嗎?」

唐泛攤手:「我也不曉得。」

聽了這不負責任的言辭,汪直忍不住扭頭,送了他一個白眼。

今日王汪二人吵架,說到底不過是依照唐泛的計策,合演了一齣戲。

唐泛道:「戰事在即,主帥與監軍不和,這樣大的一個消息,細作肯定坐不住,如果郭鏜真是向韃靼通風報信的那個人,他也肯定會想辦法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的。」

汪直:「若他不是呢?」

唐泛:「若他不是,自然就有別的人來做這件事了,到時候誰有異動,誰就最有嫌疑。你沒將與王越鬧翻的內情告訴任何人罷?」

汪直:「沒有,我連丁容都沒說。」

唐泛含笑:「那就得了,誘餌我們已經投下了,現在就看誰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好了。」

汪直蹙眉:「那要裝多久?」

唐泛:「用不了很久的,等會兒你就讓人將消息傳出去,說我從總兵府那邊離開之後,就過來勸說你與王越講和,結果反而與你吵起來,你一怒之下將我趕出府,又說如果王越不先向你低頭,你就不可能跟他握手言歡。」

汪直摸著下巴:「現在王越又去了雲川衛巡視,韃靼那邊若是得知這個消息,肯定會欣喜若狂,過來攻打大同府的。這法子不錯。」

唐泛呵呵一笑:「其實也不算好,只不過現在要想揪出內賊,只能引蛇出洞,沒有別的更好的法子。」

汪直朝他招招手:「你過來。」

唐泛莫名其妙:「作甚?」

汪直笑得和藹可親:「跟你說點體己話,過來。」

唐大人不由警惕:「這裡又無旁人,你站在那裡說就好了。」

汪直不耐煩:「你過不過來?」

唐泛:「……我告辭了。」

他轉身便走,誰知道汪直比他更快,直接從後面抓住他的領子,然後將唐泛一掀,又扭住他的胳膊一扯,又朝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好是清脆,守在長廊另外一邊的下人都禁不住回頭張望過來,結果就驚恐地瞧見原本好好說著話的兩個人不知怎的鬧翻了,而汪公公竟然還上手揍人。

唐泛被莫名其妙一個巴掌,連胳膊也拉脫臼了,當即又是茫然又是生氣:「你作甚!」

汪直拍拍手:「這樣就對了,你不是說要我大發雷霆趕你出府嗎,光是吵架怎麼足夠,按照我的個性,肯定會動手,所以你就被我揍了一頓,看著嚴重,其實只是聽著響,你回去找隋州接上就行了。」

唐泛怒道:「那你也別打我臉啊!」

汪直滿意地看著他白皙臉頰上的巴掌印,無辜道:「是你說要作戲作全套的,不這樣怎麼取信於人,大不了等內賊抓出來之後,本公讓你打回去?」

「……」

唐大人憋了一肚子髒話罵不出來,只得扭曲著表情怒氣沖沖地離開鎮守太監府。

丁容誠惶誠恐地去送唐泛:「唐大人,汪公這兩日火氣大了些,您前往別與他計較!」

唐泛還捂著臉,火冒三丈:「我不和他計較,又跟誰計較!」

丁容賠笑:「您的傷得抹點三七粉,三七活血化瘀的,還有蒲黃粉也成,要不小的陪您到仲景堂去拿點藥罷,就在前面往右拐不遠,他們家的三七白玉膏是專門治外傷化瘀的,可好用了!」

「用個屁!」素來溫文爾雅的唐大人難得罵了句髒話,直接拂袖便走。

丁容回過神,趕緊滾去找汪直:「哎喲,我的老祖宗,您怎麼把唐大人也給打了,這,這……」

「這什麼這,你跟我了這麼久,遇到點事情還慌慌張張,以後怎麼成大事!」汪直嘖了一聲。

「可唐大人不是跟您很要好嗎?您這一打,可別把他給打向郭鏜那邊去了啊!」丁容苦著臉。

「打便打了,還要怎麼的,他區區一個左僉都御史,還妄想勸我與王越講和呢!以前我給他幾分好臉色,他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想去投靠郭鏜就讓他去好了,我用不著誰來幫我!」汪直冷笑。

「可,可是他身後還有錦衣衛鎮撫使啊!」丁容勸道,「要不小的這就替您去給唐大人賠禮道歉罷!」

「錦衣衛鎮撫使算個屁!不准去,要去也不是現在去,我前頭剛打了他,你後頭就去道歉,我的臉往哪兒擱呢!」汪直橫了他一眼。

丁容會意:「那小的等晚上再去,直接去官驛給唐大人賠不是!」

「隨你!」汪直從鼻子裡哼出氣音,拂袖便走。

話說隋州那邊,杜姑娘將他們帶回仲景堂,便找了藥堂一位專精跌打的大夫過來給孟存看腳。

她又請隋州在旁邊稍坐,親自泡了茶過來給兩人喝。

仲景堂的正堂很大,差不多相當於旁邊兩三個鋪子了。

饒是如此,裡頭依舊排隊候著不少病人,也有的站在櫃子前邊等著拿藥的,熙熙攘攘,喧囂熱鬧。

不過兩人身份不同,兼之孟存的腳還被杜家姑娘砸傷,他們得以到後堂歇息,一進這裡,頓時就感覺清靜許多了。

大夫讓孟存脫下鞋襪,又上手摸了摸道:「還好,骨頭沒斷,但有些裂了,要上藥,最近也不能使力,最好用上枴杖。」

聽說沒斷,孟存總算吁了口氣,忙問:「那要敷多久的藥?」

大夫道:「傷筋動骨三個月,起碼也得兩三個月的工夫。」

孟存大驚失色:「那我還怎麼打仗!」

大夫苦笑:「只能靜養了。」

孟存的臉色難看起來。

杜老大夫聽說女兒砸傷了一位把總,也連忙親自過來,又聽大夫一說,臉上的愧疚之色越發濃郁。

「孟把總,今日的事真是對不住了,小女莽撞,老夫已經訓過她了!往後您在這裡看病抓藥,只稍報上名字即可,一律免費,您大人有大量,還請千萬不要見怪!」

孟存也擠不出笑容了,不陰不陽地呵呵兩聲:「那就多謝了。」

若不是仲景堂提供軍中藥材所需,杜老大夫在王越面前也有幾分情面,他現在早就大發雷霆了。

杜老大夫明顯也知道這一點,不止連連賠罪,還讓女兒過來親自奉茶道歉。

雖然如此,孟存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

最後還是隋州說了句:「我這邊需要一個對大同城內熟悉的人,這段時間你就跟著我罷,回頭我會去向王總兵說一聲。」

孟存聞言,面色一動,總算帶上幾分喜色。

他早已從旁人口中打聽到隋州的來歷,知道自己眼前這位可是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的,能跟著隋州,總比哪裡都去不了的好。

「若大人不嫌棄屬下礙手礙腳,屬下定會辦好差事的!」

他前後反應對比太過強烈,以至於杜氏父女,連同那個幫孟存看腳的大夫,都忍不住多瞧了隋州幾眼,心中不由猜度起對方的來歷,可惜愣是沒能從那張冷臉上瞧出什麼端倪。

不過孟存沒再計較砸傷的事情,杜姑娘總算鬆了口氣。

她也不好就這麼走開,便在旁邊陪著說話。

孟存痛得直冒冷汗,哪裡有閒工夫與她聊天,反倒是隋州饒有興趣地問了她好些與藥材有關的問題。

這杜姑娘在邊城長大,又自小跟著父親行醫,不似一般閨中女子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性格也頗為利索,對隋州有問必答,見他對自家給明軍提供藥材的事情感興趣,便主動介紹道:「杜家從我祖父起,就在大同軍中擔任醫官,王總兵來到大同之後,讓人遍訪城中藥鋪,見仲景堂的藥材質量上乘,童叟無欺,就讓我們家負責軍中所需藥材,連王總兵身體有恙,也是派人過來請我父親去看的。」

隋州:「連同大同府下轄諸縣的藥物,也都是仲景堂提供嗎?」

杜姑娘:「是啊,仲景堂在大同府其它縣城都開設了分堂,本城是總店,藥材也比較齊全,一般分堂缺藥,會先到這裡來進貨。」

隋州:「那這裡的藥材又從哪裡進?」

杜姑娘:「兩個途徑。大宗的從晉商手裡買,小宗的則收購臨近縣城裡鄉民採集的藥材,我爹心善,在價格上比其它藥鋪給的都要厚上一兩成,所以鄉民都願意先將藥材送來我們這裡。大人,您這是要在京城開藥鋪麼?」

她雙眼亮晶晶地看著隋州,似乎對這位大人會對藥材生意感興趣而不解。

隋州道:「京城行情想必與此處不同,只是先問問。」

杜姑娘笑道:「其實也沒有多大區別,只是京城那邊的藥材進貨渠道,會比這邊多上一些,不過相對來說價格也會貴上一些罷,畢竟是京城,小女子聽說那邊的宅子,沒有一千兩上是買不下來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隋州難得笑了一下:「也不一定,要看地段。不過你說錯了一點。」

杜姑娘黝黑的眸子瞅著他:「說錯了什麼?」

隋州:「京城那邊的藥材,只會比大同便宜。」

杜姑娘啊了一聲:「這是為何?」

隋州只說了三個字:「渠道多。」

杜姑娘冰雪聰明,被提點一下就明白了:「正因為渠道多,所以競爭也大?為了突出優勢,藥材價格反倒不會太貴?」

隋州微露欣賞之意:「不錯。」

他原本是那樣冷的一個人,居然片刻功夫,就跟杜姑娘相談甚歡。

這不能不說是緣分

孟存看在眼裡,意外之餘,心下便生出一個主意。

「說到藥材齊全,在大同杜家要是數第二,還沒有人敢說第一的!隋大人若是對藥材感興趣,不如讓杜姑娘陪您到後頭看看如何?」他笑著建議道。

杜姑娘聞言便有些臉紅起來,似乎聽懂了孟存的意思。

她覷了隋州一眼,貝齒輕輕咬著下唇,卻沒有拒絕。

這位杜姑娘閨名瑰兒,今年十七有餘,這等年紀原本早該定親甚至成親了,偏偏杜瑰兒自小被父親手把手教導醫術長大,見識不同於尋常女子,容貌在大同城內亦是數得上的。

這樣的女子,骨子裡終究有些傲氣,自然不甘心成親生子,困於內宅,平平淡淡度過一生。

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婚後也不禁止她行醫,不禁止她拋頭露面,胸襟寬廣,願意包容理解她的志向的男子。

不過這年頭這樣的人終究是有些難找的,尋常男人誰願意自己妻子成親之後還不顧著家裡,反倒三天兩頭往外跑的?

是以杜家很為閨女的親事犯愁,杜瑰兒自己也覺得她說不定得孤獨終老了。

然而此刻見到隋州,杜瑰兒為對方的氣度行止暗自動容的同時,在與對方的交談中,覺得他說不定就是自己一直尋尋覓覓的那個人。

隋州卻好像沒聽懂孟存的弦外之意,聞言也只是面色如常地看向杜瑰兒:「會否耽誤杜姑娘的時間?」

杜瑰兒笑了笑:「自然不會,隋大人請。」

二人剛剛起身,就見外頭夥計匆匆跑進喊跌打大夫:「劉大夫,您快來給看看,有人手臂脫臼了!」

劉大夫還在給孟存包紮,就道:「你先讓人等等,我這兒走不開呢!」

夥計答應一聲,正要出去,前頭那人卻等不及了,直接就走進來:「打擾了,我這疼得實在是受不住,勞煩您先幫我把手給安回去罷!」

「誒誒,您怎麼進來了,這不是您能進的!」夥計連忙攔道。

劉大夫黑著臉抬頭,想說脫臼根本不算什麼事,讓他先忍忍,卻見到眼前人影一閃,明明還在後堂另外一邊的隋州不知何時直接走到那人面前,抬起對方的胳膊,輕輕一接,就將脫臼的關節給安了回去。

「誰傷的?」隋州不復方纔的平靜,他看著唐泛臉上的巴掌印,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週身黑氣濃郁翻滾,愣是讓人不敢近前。

「汪直。」疼痛立止,唐泛抹了一把額頭的虛汗。

「他為何傷你?」隋州摸上他的臉頰,仔細查看一番。「其它地方可有受傷?」

「沒有,回去再說。」唐泛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腕,示意他將殺氣收回去。

因為其他人明顯已經被嚇住了。

隋州沒搭理旁人,只是皺著眉頭,看他臉上那紅通通的巴掌印,覺得十分礙眼。

「為何不去找我?」

「我怎麼知道你去了哪裡,自然是先到藥鋪找個大夫接骨頭了。」唐大人有點委屈。

自己被白白打了一巴掌,不趁機走多點路,怎麼讓更多人知道汪直把他給揍了?

隋州見他的巴掌印看著顯眼,其實並沒有腫得太厲害,總算收斂起週身的氣勢,回過頭問杜瑰兒:「藥鋪裡可有消腫的藥膏?」

北鎮撫司原本也有類似效果的藥膏,還是大內太醫親手調配,可惜這趟出來的時候龐齊等人只帶了內服的藥,忘了帶上外敷的。

杜瑰兒一愣,反應過來,忙道:「有有,等會兒!」

她匆匆跑到前堂,尋了瓶藥膏出來:「這裡擦上,過一兩個時辰就沒痕跡了。」

隋州道了聲謝,便打開瓶口,從裡頭挖出一些,給唐泛抹上。

劉大夫看得一愣一愣,心說大姑娘,您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竟然這麼輕易就把咱們鋪子的上好藥膏送出去了?

唐泛見隋州臉色不好看,也乖乖站在那裡沒有亂動,任他塗抹完了,才對杜瑰兒笑了笑:「這藥挺貴的罷,請問要多少銀兩,我來還。」

杜瑰兒笑道:「不用不用,方才在路上我傷了他們兩位,就當是賠禮了!」

唐泛還想說什麼,卻見隋州直接對杜瑰兒道:「我們有事先走一步,明日再過來。」

他又看向孟存,讓他不必起身:「你先上藥,明日再到官驛找龐齊便可。」

孟存只好道:「那二位大人慢走,屬下這就不送了。」

眼見兩人匆匆出了藥鋪,身影消失不見,孟存這才依依不捨地收回視線。

再扭頭一看,不由笑了,敢情失落的還不止自己一個。

雖然目的各不相同,不過瞧著杜瑰兒惘然若失的神情,孟存輕咳一聲:「杜姑娘。」

杜瑰兒回頭看他。

孟存笑道:「我聽說,這位隋大人至今尚未娶妻。」

杜瑰兒雙頰很快染上胭脂顏色,她很想回一句「與我何干」,結果等出口的時候,卻神使鬼差換成了:「他年紀也不算小了罷,為何會尚未娶妻?」

孟存道:「這我就不曉得了,不過聽說京城人成親稍晚,隋大人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因為忙碌而疏忽了終身大事也是有的。」

杜瑰兒好奇道:「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孟存道:「隋大人乃是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還是天子欽封的定安伯。」

杜瑰兒果然被這兩個頭銜鎮住了,遲疑地問:「他還是皇親國戚?」

孟存解釋道:「聽說那個爵位是因功受封的。」

杜瑰兒原本就覺得隋州十分神秘,這下子對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越發飄渺遙遠了,原本那點旖旎的小心思也隨之被鎮壓到了心底。

原來他是這樣厲害的人。

心中幽幽地冒出這麼一句感歎,也說不上是欣喜還是失落。

孟存自然不會瞭解少女心思,還在那頭興致勃勃地介紹:「我先前都打聽過了,那位隋大人還是當今太后娘娘那邊的親戚,深受天子倚重,杜姑娘,你若是有意,不如我去幫你再去打聽打聽?」

正所謂女追男,隔層紗,如今擺明了女方有意,杜家在大同開藥鋪,分號無數,家底豐厚,杜家姑娘又是才貌雙全,樣樣出挑,如果這樁婚事能成,於雙方都是好事,孟存作為媒人,跟隋州的關係自然也就更上一層。

因為生了這樣的想法,他才如此積極地撮合。

誰知原本看似對隋州頗有好感的杜大姑娘聽了他的話,卻反而冷淡下來,交代劉大夫好好幫孟存上藥,便轉身出去了。

孟存滿頭霧水地問劉大夫:「我這是打算幫你們家姑娘牽橋引線呢,她莫不是在害羞?」

劉大夫到底是過來人,看了他一眼,悠悠道:「興許是她覺得你方才說的條件太好了,高攀不上呢吧!」

孟存無語。

卻說隋州帶著唐泛回到官驛的房間,關上門,將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發現確實沒有大礙之後,他這才罷了手,冷著臉詢問情況。

唐泛哭笑不得地任他擺弄,一邊將來龍去脈說了一下。

「這樣一來,雖說我受了點皮肉之苦,不過效果也確實不錯,估計明日就會傳出汪王二人不和,我去勸和反而被揍的消息了。」

隋州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查看傷勢。

藥膏已經滲入皮膚,並沒有留下什麼黏膩的感覺,略帶繭子的手指摸上去,唐泛只覺得有些癢癢的,不由抓下他的手,笑道:「我沒事,這筆賬且先記下,以後再與他算便是。我都消氣了,你也別生氣了。」

隋州點點頭:「我會找他算賬的。」

又道:「晚上不要在官驛吃了,我問了孟存,知道城中有幾處不錯的飯莊,帶你去嘗嘗。」

唐泛失笑:「莫非你將我當成小孩兒來哄了不成?」

隋州將那藥膏拿出來放進箱子裡,順便看了他一眼,很是懷疑。

「有一家做豌豆面和熏雞出名的,還有一家擅長做羊雜粉湯,據說他們家每天都有新鮮的烤羊羔肉,你想去哪一家?」

「都去行不行?」唐大人眼睛一亮,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隋州好笑,心道這還說不是小孩兒呢?

後來二人去了那兩家飯莊,所有想吃的都嘗個遍。

隋州也就罷了,唐泛直接吃了個肚皮滾圓,最後只得一步三挪,慢慢走回去,直到下半夜才睡下,結果連隔天早飯都省了。

唐泛那一巴掌果然不是白挨的。

隔天,他上門說和,反倒被汪直猛揍一頓,連胳膊都脫臼的消息隨即傳了出去。

人人都知道汪直和王越鬧翻了,連帶從京城剛來的唐御史也捲入其中,如今汪公公是跋扈更勝以往,擺明不將大同總兵放在眼裡,逼得王越不得不跑到雲川衛暫逼風頭。

沒有人懷疑這則傳言的真實性,因為汪直和王越吵架,那是郭鏜親眼所見,而唐泛狼狽不堪地從汪家出來,又一路跑到藥鋪去接胳膊,那更是汪家上下,連同半城百姓都瞧見了。

據說當天晚上汪直打了人之後又礙於情面,不得不派身邊的丁容帶著厚禮去官驛向唐泛賠禮,卻被連人帶禮物全部丟出官驛外頭,丁容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這一段尤其傳得有鼻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上層不和的消息很快傳遍大同官場,許多人都在觀望著這場矛盾到底會走向何方,私底下也有不少人開始頻頻與郭鏜接觸。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消息正在悄無聲息地蔓延:王越離開大同時,將全城一半兵力都帶去了雲川衛,也就是說,如今大同府轄下,唯有大同與懷仁兩地兵力最為薄弱。

不過唐泛並沒有關心這些流言的去向,昨夜因為吃得太撐,很晚才入睡,以至於今日都日上三竿了,他才慢吞吞地從被窩裡爬起來洗漱吃飯。

等官驛的夥計送飯進來,他就問:「隋大人起來了嗎?」

夥計道:「起來了,今兒一大早就出去了。」

唐泛順口問:「他說去哪兒了嗎?」

夥計道:「說了,說是去城中的仲景堂藥鋪呢!」

唐泛一愣。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