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愣之後,唐泛就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自言自語笑道:「敢情好,仲景堂確實是個有趣的地方,我也去瞧瞧。」
隋州從來都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性子,他能主動往仲景堂跑,這實在令唐泛感到稀奇。
難免地,他就想起了昨天在藥鋪裡遇到的那位杜姑娘。
對方容貌秀麗,談吐大方,又是花朵兒一般的年紀,若隋州會動心,那是一點兒都不奇怪的。
畢竟就算性格再冷淡,隋鎮撫使也是個正常的男人啊。
可問題是,京城裡比杜姑娘出色的女子多了去了,旁的不說,隋州那位舅家表妹就是一例,而且對方還對隋州心懷愛慕。
隋州沒道理瞧不上青梅竹馬的表妹,反倒對只有一面之緣的杜姑娘上心了。
難道那位杜姑娘別有令人難忘的特殊之處?
唐泛百思不得其解,心下也起了幾分好奇。
用完早飯,他便溜躂溜躂地往仲景堂走去。
仲景堂彷彿日日都這樣紅火,昨日人滿為患,今日也同樣擠得水洩不通,隊伍都排到外頭去了,連帶著旁邊包子鋪的生意也好了起來。
不少趕著過來看病的人連午飯也來不及吃,便在包子鋪買了兩個包子,一邊吃包子一邊排隊,倒也一舉兩得。
旁邊的人小聲聊天,唐泛少不得跟著聽了一耳朵,據說今日由杜老大夫親自坐堂,而他醫術通神,所以來的人就格外多。
唐泛不是來看病的,所以他撥開隊伍擠進去,直入正堂。
一進正堂,他就一陣眼花,只見寬敞的正堂也擠得滿滿當當,哪裡還看得見隋州的身影?
還是旁邊一個招呼客人的夥計見唐泛四處張望,便走上來招呼:「請問客人,您這是要看病還是抓藥,看病的話還請外頭排隊,若只是抓藥,且將方子給我便可。」
唐泛一看到他,就笑了:「怎麼,你不記得我了?」
見夥計一臉茫然,唐泛提醒道:「昨日我胳膊脫骱了,還到你們這兒來著。」
夥計想起來了,他依稀記得唐泛似乎身份還不低,忙笑道:「這位大人,您這是來……?」
唐泛笑道:「昨日蒙你們家姑娘贈藥,今日我特地過來道謝的。」
夥計恍然:「正巧,姑娘在呢,您這邊請!」
兩人越過吵吵嚷嚷的人群,夥計將他帶到正堂的另外一邊。
唐泛這才瞧見,杜姑娘今日也在坐堂看病,只不過方才都被人擋住,她又坐著,所以一時沒瞧見。
雖然都是坐堂,她跟前的病人可比她爹少多了,而且中間還隔著一道珠簾,算是單獨闢出來的一塊地方,來找她看病的也多是婦人。
唐泛還看見,官驛夥計口中「一大早就出了門」的隋州,就坐在簾子外頭的椅子上,手裡還拿了本書,似乎看得挺認真的。
夥計還要將唐泛引到杜姑娘那裡去,唐泛卻制止了他,讓他先去忙碌。
因為人實在太多了,周圍人來人往,杜姑娘和隋州誰也沒注意到唐泛來了。
過了片刻,一個大夫模樣的中年人過去接手,杜姑娘起身與對方說了幾句,便讓出座來,又掀開簾子走到隋州那裡,笑著問了句話,隋州抬起頭好像要回答她,順勢便看見了唐泛。
見兩人都注意到自己,唐泛只好摸摸鼻子走過去。
杜瑰兒有些訝異:「唐大人?」
昨天匆匆一面,唐泛的姓氏,她還是後來從孟存口中得知的。
唐泛笑著打招呼:「杜姑娘好,昨日承蒙贈藥,我這臉皮子又和之前一樣白玉無瑕了,特來道謝。」
這話若換了旁的男子來說,未免有失輕佻,然而從唐泛口中說出來,卻十足斯文爾雅。
杜瑰兒忍不住撲哧一笑:「唐大人太客氣了,您沒事兒就好。」
隋州卻好似見不得這般言笑晏晏的場景,十分煞風景地出聲道:「你今日不用去汪直那裡了?」
這話說得,好像自己打斷了他的好事似的。
唐泛忍不住睨了他一眼:「我去他那裡作甚?昨日才挨了一巴掌,今日又上趕著去挨另外一巴掌不成?再也不去了!」
隋州點點頭,也沒多問,便直接轉向杜瑰兒:「你不是說要教我辨識藥材,眼下有空了麼?」
杜瑰兒笑道:「田大夫來了,我就可以讓他接手了,不知道你想從哪裡開始學?」
隋州:「都可以,你作主。」
這都進行到這一步了?
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唐泛不由微微張大了眼。
隋州和杜瑰兒卻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一前一後起身往藥櫃那裡走過去。
趁著杜瑰兒走在前頭,唐泛忍不住扯住隋州的衣袖,將他往後拉近自己,低聲道:「我怎麼不知道你以前對藥材感興趣?」
沒成想隋州的回答將他噎了半死:「現在感興趣了。」
唐泛:「……」
沒等兩人說更多的話,杜瑰兒就回過身:「隋大人?」
隋州的袖子輕飄飄從唐泛手中滑走:「叫我表字廣川即可。」
杜瑰兒臉頰微粉:「我還是叫隋大哥罷。」
隋州嗯了一聲,沒有反對。
唐泛無語片刻,厚著臉皮繼續坐在一邊聽。
仲景堂的藥材果然十分齊全,高高的藥櫃上面鑲嵌著密密麻麻的抽屜。
每個抽屜上面都用紙貼著藥材的名字。
為了不干擾到正在幫病人抓藥的人,杜瑰兒挑了邊上的位置。
杜瑰兒:「太上層的抽屜我夠不著,得用上梯子,咱們先從下面的認起罷。」
隋州頷首:「好。」
杜瑰兒就打開一個抽屜,將裡面的藥材抓了一點出來,放在手心,遞給隋州,讓他觀其形,聞其味,又簡單講述了藥材的藥性和用途,以及一些禁忌等等。
隋州居然也真的學得很認真,有時候還會提出問題。
二人一教一學,心無旁騖,在這紛紛擾擾的環境中卻顯得分外和諧。
反倒是唐泛站在一旁,忽然覺著自己變得礙眼起來。
若不是對隋州十分瞭解,唐泛還會真以為他打算在京城也開一個藥鋪了。
可隋州若不是為了開藥鋪,為何忽然之間對辨識藥材表現得如此上心?
難道他確實對這位杜姑娘生了愛慕之意?
就在唐泛胡思亂想之際,杜瑰兒已經從兩個抽屜裡分別抓出兩樣藥。
「這是薑黃和片薑黃,兩者藥性相似,都能活血行氣,但薑黃乃是薑黃根莖,而片薑黃則是溫郁金的根莖,產自浙江,二者區別在於薑黃可治胸腹血瘀疼痛,而片薑黃則主治痺症引起的疼痛。」
隋州若有所思:「病理不同。」
杜瑰兒含笑點頭:「不錯,所以他們雖然作用相似,但其中所治療的病症卻差別很大,如果對醫理一知半解的人,就很容易亂用,最後鬧出大問題。」
她性情爽利,又隱隱覺得隋州似乎真對自己有那麼一點意思,便很想調笑一句「你要不要拜我為師」,只是眼角餘光一撇,發現旁邊還站著個唐泛,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將這句玩笑話吞了下去。
她將藥放回抽屜,又拿出兩樣。
「這是……」
「這是山銀花和金銀花罷?」旁邊有人比她更快開口。
杜瑰兒一怔,笑道:「不錯,正是山銀花和金銀花,山銀花多在南方才有,形狀與金銀花極為相似,北方很少有人認得,沒想到唐大人對藥理竟也有如此精深的認識。」
唐泛攏著袖,笑瞇瞇:「精深談不上,我在南邊長大,是以才認得。」
隋州拍拍他的肩膀。
唐泛不解地瞅他。
隋州:「旁邊包子鋪的三鮮包子不錯,你要不要去嘗嘗?」
唐泛:「……」
以前還說我是你的摯友,如今顧著窈窕淑女,便要將我打發走了?
唐大人酸酸地想道,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無辜地回望:「不了,早飯吃得挺飽,你想吃就去買罷,杜姑娘這裡有我就行了,我也想向杜姑娘學藥理呢。」
杜瑰兒可沒認為自己忽然之間就優秀到兩名從京城而來的青年才俊同時都看上自己,對自己大獻慇勤的地步了,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笑,正想說點什麼。
「杜姑娘!」外頭傳來先前那個夥計的喊聲。
他很快帶著一名中年婦人擠了進來,氣喘吁吁道:「姑娘,邢嫂子來了!」
杜瑰兒回過頭,臉上露出笑容,顯然是認識眼前這名婦人的。
「邢嫂子,您又來抓藥了?」
「是……」邢嫂子侷促地笑著,「又來打擾杜姑娘了,您若是忙的話,我等等就好!」
她打扮簡單樸實,與大街上任何一個平民家庭出身的婦人並無不同,看上去雖然年紀不大,但眼角與嘴角深深的紋路,無不暴露了她長期處於生計重壓之下的事實。
「無妨的,您是老顧客了,自然得格外照顧!」杜姑娘溫和道,「方子帶來了嗎?」
「帶來了!帶來了!」邢嫂子連聲道,從懷中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過去。
杜姑娘低頭匆匆掃了一眼:「懷牛膝,甘草,桂枝……這是治痺症的方子罷,江叔腰腿不好麼?」
邢嫂子歎道:「是,上回他不聽勸,非要上山去採草藥,結果那天下了雨被困在山裡,回來就落下這毛病了!」
杜姑娘很不贊同:「嫂子,您可得勸勸江叔,他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能跑上山採藥呢,要是摔了可如何是好?」
邢嫂子低下頭:「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怎麼勸都勸不聽……」
杜姑娘搖搖頭,也不好再說什麼:「您在這兒等會罷,我去給您抓藥,很快就好,這回抓六帖罷?」
邢嫂子連忙從懷裡摸出銀錢:「你江叔說要九帖,可以吃久一些,慢慢養著。」
杜姑娘將錢推回去,笑道:「好,那就開九帖,您可別給我錢,不然回頭我爹要罵我的!」
邢嫂子手足無措:「這怎麼可以,您要是不收錢,我往後也不敢再來了,你江叔知道了肯定非罵死我不可!」
趁著兩人推來推去的時候,唐泛戳了戳隋州,輕聲笑道:「這杜姑娘雖非絕色,卻也是清秀佳人,又還精通醫術,心地仁善,難得咱們隋鎮撫使動了凡心,可要我幫你說合說合?」
隋州卻也竟然沒有反駁那句「動了凡心」的話,只是道:「別胡來。」
唐泛笑道:「怎麼是胡來了,你還不信我能將杜姑娘哄得一顆芳心繫在你身上?」
隋州道:「她與尋常女子不同。」
聽了這話,唐泛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此時隋州雖然還是面色平淡的模樣,可看在唐泛眼裡,卻覺得這平淡之中也蘊含著幾分柔情。
難怪一大清早就趕了過來,這真是動了心思了?
那頭杜瑰兒與邢嫂子二人的推讓已然出了結果,杜瑰兒收下一半的錢,將另一半塞了回去,邢嫂子只能連聲道謝,臉上滿是感激,跟著夥計去拿藥了。
唐泛好奇道:「杜姑娘,雖說仁者方能為醫,可仲景堂畢竟不是善堂,怎麼連藥錢都只收一半?」
杜瑰兒歎道:「邢嫂子的丈夫江叔本是我們仲景堂的大夫,因為身體不好,就沒有在這裡坐堂,回廣靈縣鄉下去養老,誰知道前不久兒子進山採藥,也一去不回,據說人沒找著,可能是讓山中猛獸給叼走了。剩下江叔和邢嫂子老兩口相依為命,江叔自己是大夫,身上有什麼不適,都是自己開方子,然後到我們這裡來抓藥的。他們過得也不容易,邢嫂子這錢,肯定是來的時候拿了什麼東西去街口當鋪換來的,我自然能少收就少收了。」
唐泛讚賞道:「杜姑娘仁心仁術,假以時日定能成為一代大醫!」
杜瑰兒臉色微紅:「唐大人這番誇獎,小女子著實不敢收受,這年頭還未有聞女子也能成為大醫,我也只是按照我爹教誨的,憑著良心做事罷了。」
唐泛笑道:「杜姑娘此言差矣,遠的不說,漢代義妁,宋代張小娘子,皆為一代巾幗名醫,豈因男女而有所區別?」
誰不願意聽好話,更何況唐泛的話確實說到了杜瑰兒的心坎上,她雖然含笑不語,可臉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隋州實在看不下唐泛在這裡哄騙小姑娘,便對他說:「這裡人多,那邊有茶和點心,你先去那裡坐坐,等我回頭與你一道回去。」
唐泛倒想說我不餓,不過在隋州的注視下,也只好輕咳一聲:「那好罷,你們慢慢聊。」
桌上擺著杜瑰兒讓夥計端過來的杏脯和黃芪糕。
仲景堂不愧是醫家之地,連點心都透著股養生的味道。
唐泛拈起一塊嘗了嘗,卻覺得入口還是甜了些,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吃,便一邊小口咬著,一邊百無聊賴地踱向門口。
那位剛剛跟杜瑰兒打過交道的邢嫂子提著藥從他身邊走過,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唐泛。
唐泛站在門口,瞧著她出了藥鋪,腳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街口拐角處,看樣子似乎是要去西門。
恰好就在這個時候,街口那間當鋪裡頭走出了一個人。
唐泛將最後一口點心吃下,拍掉手上的點心屑,正想轉身入內,眼角餘光便正好從對方身上掠過。
他雖然不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但見過的人也很少會忘記的,此時身形頓了一頓,很快就想起那個人的身份了。
總兵府上的管家?
唐泛記得那個管家也姓王,跟了王越許多年,最是忠心,之前一開始他上總兵府拜訪的時候,王越還特意介紹過此人。
眼下那位王管家從當鋪裡出來,形跡卻不像尋常那樣從容,反倒顯得有些鬼祟。
唐泛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隨著他,人也離開仲景堂,一路跟了上去。
路過那間當鋪的時候,他還特地往裡頭看了一下,正好與裡面一位掌櫃模樣的人對上視線。
唐泛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便扭頭專心致志地去跟蹤王管家了。
王管家的腳程很快,而且藉著人群的掩護,很快就跟唐泛隔開很大一段距離。
唐泛不得不加快步伐,緊緊盯住前面,以防把人跟丟了。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非要跟著王管家不放,人都會有手頭比較緊的時候,到當鋪去典當點東西也很尋常,王管家的行為其實並無不妥。
但唐泛從剛剛站在藥鋪門口的時候,心中就總有股奇異的感覺揮之不去。
彷彿覺得自己漏掉了某些頗為重要的訊息。
不過眼下他也沒有工夫去細想了,只能一心一意跟著前面的人。
也不知道王管家是不是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了,唐泛瞧見他腳下忽然一慢,閃身就拐進旁邊一條小巷裡。
唐泛微微皺眉,趕緊也跟上去,拐進那條小巷。
小巷很狹窄,不過只有一條路,往前幾步就需要往右拐。
結果等他拐過去之後,才發現前方是一條死巷,沒有出口。
唐泛一愣,隨即意識到對方肯定已經發現自己在跟蹤了。
他想也不想就轉身疾步往外走。
眼看熙熙攘攘的街道近在咫尺,可還沒來得及等他鬆一口氣,巷口處便閃出一條人影。
對方朝唐泛撲了過去,手上彷彿還帶著利器。
唐泛下意識往旁邊一閃,後背狠狠撞上土牆,緊接著手臂又是一痛。
他禁不住吃痛出聲,對方已經撲上來朝他身上一通亂摸,摸完了就跑。
因為對方手上有匕首,唐泛也無法攔阻,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搶了自己的錢袋然後揚長而去。
敢情鬧這麼大陣仗就是為了來搶錢的?
唐大人目瞪口呆,直到旁邊有人哎呀一聲:「這位小哥,你手上流血了!」
唐泛側頭,發現自己昨天才剛脫臼的手臂又添新傷,胳膊上被劃了一道,雖然沒有傷及筋骨,但也是鮮血直流,不多一會兒就將袖子給染成了深色。
他這是招誰惹誰了,難道這條胳膊就這麼招人恨,人人都瞧它不順眼?
他自覺傷得不算重,便謝絕了路人陪他去藥堂的提議,自己捂著胳膊上的傷口一路又走回仲景堂,來時並不覺得漫長的路,回去反而走得氣喘吁吁,加上失了一些血,等靠著仲景堂的門邊時,唐泛就有些暈眩了。
迎上來的又是那個夥計,他見唐泛剛出去沒一會兒,眨眼就帶著傷回來,不由大驚失色,趕緊上前來攙扶:「您這是幹嘛去了,怎麼弄傷的,快快!杜姑娘!杜姑娘!」
藥堂裡的人很識趣地為他們倆讓出一條道。
杜瑰兒聞訊匆匆趕過來,一看到這情形,也連忙道:「快進後堂,那裡有紗布和藥,先止血再說!」
夥計趕忙扶著人進後堂,那頭隋州已經瞧見這一幕,轉眼就找來紗布和藥,二話不說將唐泛的外裳和裡頭的單衣都除下一半來,然後開始幫他處理傷口。
杜瑰兒本想進來,見此場景,便也趕緊迴避了出去。
雖然這分明不是唐泛的錯,但瞧著隋州一言不發緊抿著唇低頭為他敷藥包紮的模樣,唐泛沒來由地就有點心虛,連忙乾笑一聲,意圖活躍下氣氛:「其實也就是被劃了一刀,沒什麼大……」
礙字在對方抬眼看他的時候不自覺吞了下去。
隋州看著血不再往外滲,鎖住的眉頭卻未鬆開,只是細心而均勻地繼續撒上粉末。
那種刺痛麻癢的感覺讓唐泛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但他也能感覺到藥粉十分有效,起碼傷口在粉末的作用下逐漸收斂,從一開始血流不止,到眼下只是絲絲滲血。
「忍忍。」隋州以為他很難受,動作又輕柔了幾分。
「這藥價值不菲罷,你別不要錢似地倒,節省一點好,不然杜姑娘回頭該心疼了。」唐泛忍不住提醒他。
隋州頭也不抬:「反正不是花你的錢。」
唐泛:「……」
這是吃火藥了?
隋州一直在盯著傷口斂合的情況,直到他自己覺得差不多了,這才將紗布將唐泛的傷口一圈圈纏繞覆蓋起來。
「潤青。」
「嗯?」唐泛見他一臉嚴肅,不由也坐直了身體。
「我接近杜姑娘,是有原因的。」隋州沉聲道。
後堂沒人,不過他的聲音也不大,僅有他們二人能聽見。
隋州:「杜家壟斷了軍中的藥材所需,他們運送藥材出入城門時,都不必額外經過盤查,若是有人想要利用這一點從中做點什麼,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不要計較了。」
唐泛心虛氣短地辯解:「我沒計較……」
隋州看著他,一臉「你就不要解釋了」的表情。
唐泛有點心虛地輕咳一聲,訕訕笑道:「好罷,廣川,你不必向我解釋這麼多,我並沒有誤會你重色輕友。」
隋州的眼神流露出一點無奈,但唐泛還來不及揣測他到底在無奈什麼,對方便又恢復了往日的平淡無波。
過了一會兒,杜姑娘的聲音在外頭響起:「隋大哥,唐大人怎麼樣了?」
隋州幫唐泛將衣裳重新穿上:「還好,沒什麼大礙,你進來罷。」
門被推開,杜瑰兒掀起珠簾,見唐泛衣著整齊地坐在那裡,也鬆了口氣:「唐大人,可要我讓田大夫給你把把脈,抓點藥回去調養一番?」
唐泛含笑:「不必了,偶爾流點血也無妨……」
隋州:「他怕苦。」
唐泛:「……」
杜瑰兒忍笑:「那您平日沒事兒多吃點紅棗之類的補補血,這兩日也可燉點紅棗鯽魚湯喝。」
唐泛覺得自己原本的高大形象全都被隋州寥寥數語敗光了,只得有氣無力道:「多謝杜姑娘。」
唐泛受了傷,隋州自然不可能再繼續待在藥鋪,便與杜瑰兒告辭,帶著唐泛先行離開。
二人出了藥鋪,隋州便問:「你是怎麼受傷的?」
唐泛不答反道:「你讓汪直去查查王越府上那個王管家。」
隋州凝目:「怎麼?」
唐泛將自己跟蹤王管家,反倒遭遇小賊,還被劃傷了的事情說了一下,末了道:「那小賊雖說是為了搶錢,但我總覺得他出現的時機過於湊巧了。」
隋州問:「你看清楚他的模樣了?」
唐泛點頭:「我回去可以畫出來,從兩邊查起罷,汪直那裡我不方便公然過去,就要勞煩你了。」
隋州將唐泛送回官驛,自己則前往汪直府上。
這一去就是大半天,唐泛為了等隋州回來,就待在他房間裡沒走,結果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直到後半夜他感覺到旁邊好似有動靜,這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回來了?」唐泛問,手肘撐著床榻就要坐起來,沒料想碰到傷口,疼得一激靈,頓時清醒了。
「別起來。」隋州道,他脫下外裳,又吹熄了燭火,然後上了床,在靠外那頭躺下。
「如何?」唐泛自動自覺地往裡邊挪了挪,好給他騰出更多的位置,一邊問。
「那個傷了你的小賊找到了。」
「嗯?」
「死了。」
這個始料不及的消息讓唐泛愣住了,但他看見隋州面露疲憊,便道:「明日再說罷。」
隋州嗯了一聲,閉上眼,呼吸很快就變得綿長沉穩。
唐泛心裡揣著事,翻來覆去地想著隋州剛剛說的那個消息,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一夜無話。
翌日兩人都起得很早,唐泛洗漱完畢,坐在桌前,端起一碗豆漿正準備喝,汪直便上門了。
誰也不會想到,在整座大同城裡權勢熏天,人見人怕的汪直汪公公,竟然以這種方式出現。
當龐齊將人帶進來的時候,唐泛一時還沒注意到跟在他後面那個青衣小帽的人,所以只是笑著招呼道:「老龐,用過早飯了沒,一起過來吃罷!」
「什麼時候了,還吃!胖不死你!」熟悉的聲音從龐齊身後冒出來。
唐泛一口豆漿差點嗆入鼻子,不由得連連咳嗽。
隋州撫上他的背部幫他順氣,一面冷眼瞥過去:「形跡鬼祟。」
汪直從龐齊身後大步走出去,直接在桌子旁邊坐下,聞言氣笑了:「若不是怕被人發現,我何必喬裝打扮!」
唐泛順過氣,瞅了瞅門口,問:「丁容呢,他也知道你出來的事情?」
汪直:「不知道,我將他支開了。不過話說回來,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我連丁容也瞞著,他跟了我不少年,忠心毋庸置疑,足可信任。」
唐泛:「在真相尚未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若不是知道你不會幹這種事,其實你的嫌疑比丁容或任何人都大。」
汪直怒視他:「本公何時有嫌疑了?!」
唐泛將碗裡的豆漿喝完,接過隋州遞來的濕帕子抹了抹嘴,而後道:「首先,你是大同鎮守太監,在大同城內位高權重,任何人都管不了你,連王越都不敢管你。你若想傳給消息出去,那是相當容易的事情。其次,我還在京城的時候,就已經聽說有人彈劾你與王越裡通韃靼人,說你們前面的勝利都來自於韃靼人拱手相讓,作為交易的回報,你們給他們送去布匹錢糧。」
汪直大怒:「誰說這番話的,其心可誅!」
唐泛慢條斯理:「的確其心可誅,但你不要覺得我在危言聳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們在大同的表現太顯眼了,許多人都不想看著你們加官進爵,平步青雲,所以必然要想方設法給你們一點絆子使使。這種奏疏,我在都察院時沒少見過。許多人既不希望你們立功,又不想看到你們回京,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們背上污名,獲罪免職。」
他見汪直默然不語,便繼續道:「你與王越自然不可能裡通外敵,但我相信你們,不等於別人也相信你們,而且你能保證你和王越手下的人,也都是絕對忠心耿耿嗎?多謝你相信我,所以對我的話照做無誤,我也會盡力將此案查明,以免延誤了戰事的。」
唐泛義正辭嚴地說完這席話,還沒來得及讓汪直生出幾分知己感慨,他便拿起一個包子咬下去。
「好了,昨日的情況,勞煩你說一說罷。」
汪直看得有些手癢,礙於隋州在旁邊,沒法再揍他一頓,他先瞪了唐泛一眼,才道:「王管家我們去查了,他之所以去當鋪,是因為近來周轉不靈,所以拿了王越賜給他的東西去當掉。」
唐泛聞言露出疑惑的神色。
汪直:「他素來有小賭一把的習慣,經常都會欠下賭債,不過數目不多,這次也是賭坊那邊催得緊,他又不願勞煩王越費心,才會去當東西。」
唐泛將包子嚥下去,又喝了口豆漿,朝旁邊給他倒豆漿的人笑了笑,表示謝意,然後問:「那他進來行跡可疑與否?」
汪直:「暫時沒有發現,你為何會盯上他?」
唐泛將包子嚥下去:「因為我在跟著王管家的時候,就遇上了打劫的小賊,對方正好就拖延了時間,讓我沒法顧得上再去跟蹤他,你說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
汪直:「但是那小賊昨日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
唐泛:「怎麼死的?」
汪直:「這就要問你了。」
唐泛眨眼:「啊?」
汪直:「他死的時候,手裡還捏著你的錢袋。仵作說是銀子上面抹了劇毒,那小賊在查驗銀子成色的時候將銀子放入口,結果身中劇毒,當即就倒斃了。」
官府定鑄的銀元寶是成色上好的紋銀,上面還會有官府印記,但這一般拿到大戶人家手裡,他們會選擇收藏起來,先將成色不好的花出去,到了民間流通的層面,這些銀子因為份量太重,一般都會按照重量被絞成幾塊來使用,民間不乏還有私鑄銀兩的,當然質量跟官方發行的肯定沒法比。
許多人為了分辨成色和銀子的真假,就會採取最簡單方便的辦法,用牙齒咬。
唐泛:「……怎麼說了半天反倒繞到我頭上來了?那銀子呢,你可曾帶來了?」
汪直從懷中摸出一塊用帕子包裹著的小物事。
他將帕子打開,露出了裡面幾塊碎銀子。
唐泛:「哪塊是有毒的?」
汪直:「你猜。」
唐泛無語地瞅了他一眼,指了指其中最大的兩塊:「這兩塊不是我的。」
汪直:「喔,這兩塊就是抹了毒的,你在太陽底下對著照,可以發現上面有一層灰濛濛的霧色。」
唐泛:「會是誰給他的?那小賊不過是搶了我的錢袋而已,他知道了什麼,要被殺人滅口?」
默不吭聲的隋州忽然道:「你方才說那人與你跟蹤王管家的時間吻合,會不會是王管家為了不讓你追上他,找了個盜賊去搶你的錢,事後又為了不讓盜賊供出他,就將人一殺了事?」
唐泛搖搖頭:「這樣太明顯了,反而沒有必要,其實當時王管家的腳程特別快,我已經快要追不上他了,他又何必特意找個人來引開我呢,這很不合理……」
他看向汪直:「能將王管家找來問話麼?」
汪直道:「最好不要,你也說了,不知道內賊到底是誰,而且王越現在不在大同,我越過他直接去抓他的人,這樣說不太過去,也很容易打草驚蛇。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覺得王管家不太可能幹這種事,因為他年輕時曾是王越的親兵,為了王越受過不少傷,王越待他如同家人一般,他實在沒有必要背叛王越,而且我派人調查過他,他除了平日偶爾去賭坊之外,也別無可疑行徑。」
唐泛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如果不是王管家,那就是另有其人了。
可為什麼會那麼巧呢,殺盜賊的人到底想掩蓋什麼?
他記得當時自己站在藥鋪門口,目送著邢嫂子走出去,然後就順勢也瞧見了王管家……
他驀地回身看住汪直,脫口而出:「邢嫂子!」
汪直莫名其妙:「什麼?」
唐泛道:「那個邢嫂子有問題!杜姑娘明明說過她是住在廣靈縣鄉下的,就算出城,也應該從南門或東門出去,而她又說自己的丈夫還在家裡等著自己回去熬藥,出去之後卻往城西的方向走。」
隋州想了想:「也許她想起有什麼東西忘了買,特地繞道去城西?」
唐泛頷首:「也有可能,但我方才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現在需要先證實我的猜測。」
汪直比他們之中任何人更想早日將內賊揪出來,聞言就問:「什麼猜測?」
唐泛看隋州:「一般藥鋪裡對每一位客人帶來的藥方都會另抄備份,你能從杜姑娘那裡拿到邢嫂子給杜姑娘的方子麼?」
隋州道:「可以是可以,但現在還未能證明她也沒有嫌疑之前,去拿方子肯定會引起她的疑惑和不必要的猜測,若她與內應有關,可能就會打草驚蛇。」
唐泛一愣,想想也是,便有點犯愁起來。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隋州說著,目光卻投向汪直。
汪直:「……」
唐泛:「啊?」
「等著罷,明日就將藥方給你!」汪直忽然惡聲惡氣起來,「我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先走了!」
說罷也不等唐泛他們回應,直接起身就離開了。
唐泛還有點茫然和迷惑:「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隋州微微一笑:「只要讓仲景堂起火或失竊就可以了,不過失竊的話還是有些麻煩,藥鋪晚上肯定會留人看守,連藥方都偷走也不大合理,所以還是起火比較容易,這種事情交給他,自然是最合適的了。」
末了還要不著痕跡地黑汪直一把。
唐泛無語,這種辦法果然不是他能想出來的。
「你們還真是……」唐泛努力斟酌措辭,好不容易才將「不擇手段」換成——
「真是別出心裁啊!」
「過獎,豆漿涼了,不要喝了。」
隋州表情自然地將他手裡的碗順走,換成一個包子。
汪公公的動作果然迅速,隔天一大早,唐泛和隋州就聽說昨夜仲景堂走水的消息。
據說幸虧發現得早,沒有出人命,只是燒了一些藥材,還有一些賬冊和方子,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所以今日仲景堂外頭就掛出牌子,宣佈閉館歇業,現在杜瑰兒正帶著人在裡頭收拾。
唐泛與隋州也沒有出去,就在客棧裡閒聊打發時間。
到了晌午時分,龐齊就從外面回來了,除了帶回一大堆唐泛交代他買的零嘴之外,還帶回了幾張方子。
唐泛拿來一瞧,果然是邢嫂子前幾次去仲景堂抓藥的副方。
方子一共有五張,上面按照日期分類,十分清晰明瞭。
「你瞧,好生奇怪,這幾張方子上面用的藥各不相同,所治的病症也完全不一樣,就算一個人體弱多病,總不可能每次生的病都八竿子打不著罷。」唐泛指著方子對隋州道。
隋州隨手拿起其中一張,日期上來看,應該是邢嫂子上回到藥鋪抓藥時用的方子。
「這是治什麼的?」他問。
隋州知道唐泛博聞強識,涉獵廣泛,也略通醫理,雖說還沒到坐堂看病的程度,不過從藥方上來辨別藥性與病症,是綽綽有餘的。
「川芎,柴胡,白芷,香附,白芍,郁李仁,白芥子,甘草……」
唐泛念出聲,一邊微微皺眉:「這是散偏湯的藥方。」
隋州:「散偏湯?」
唐泛:「這是一則古方,專門治偏頭痛的……且慢,上回韃靼人去了大同府的哪裡?」
隋州:「偏關縣。」
白皙修長的指節敲在桌面上,唐泛喃喃將偏關縣這幾個字反覆念了幾遍,忽然問道:「偏關縣彷彿是因其境內有個關隘而得名的,那關隘叫……」
隋州接道:「偏關,又叫偏頭關。」
二人對視一眼,唐泛隨即抓起最近那張藥方。
「懷牛膝,甘草,金銀花,太子參,桂枝,枸杞,牡蠣,砂仁。這張方子應該是主治養胃溫脾,活血化瘀的,昨日邢嫂子也說了,她的丈夫因為在山上待了一夜,入了濕氣,腿腳不好,所以給自己開了這個方子,這倒是對症的,方子也沒有什麼典故……」
唐泛蹙眉,又覺得他們方纔的發現好像只是巧合。
他揉著額頭冥思苦想,隋州反倒比他更快反應過來:「懷牛膝,砂仁,各取頭尾一個,便是懷仁。
唐泛恍然:「是了!先前汪直有意散佈出去的消息,正是說懷仁縣兵力最弱!」
如此想來,這些藥方里分明是暗藏玄機,要麼用藥材來作標記,要麼以湯方來暗喻,全都是與軍情有關的!
這個法子相當隱蔽。
一來全城搜查的時候,士兵們就算發現邢嫂子身上帶的方子,也壓根不會發現方子中還藏著這些訊息,就連唐泛,要不是昨日在藥鋪裡正好碰見邢嫂子,同樣不會注意到這個平平無奇的女人。
二來仲景堂的目標實在過於顯眼,隋州也正是因為仲景堂與王越的關係,因為那藥鋪能自由進出城門,所以盯上了它,正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有了仲景堂,還有那些先前身上藏著書信又被抓住的細作來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邢嫂子這條暗線反而深得不能再深了。
唐泛抓著藥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那麼昨天偷我錢袋,後來又死了的小賊,肯定也不是巧合,他背後一定有人指使,那個指使的人……」
他驀地望向隋州:「是那個當鋪掌櫃!」
隋州目光一凝:「嗯?」
經由邢嫂子這個人,整條線得以串連起來,唐泛也有些興奮:「是了,沒錯,十有八九就是他!你記得昨日杜姑娘說的麼,她說邢嫂子每回來藥鋪抓藥前,總要先去當鋪當點東西,才有錢抓藥,那間當舖位於仲景堂所在的街口,許多人要來仲景堂,必然得經過那間當鋪。昨天我也是看見王管家從當鋪出來,才會追上去,當時我曾路過當鋪門口,那掌櫃同樣看見了我。」
「如果王管家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邢嫂子,那個當鋪掌櫃一定是瞧見我追出去,以為我要追的是邢嫂子,所以找了那個小賊,讓他去搶我的錢袋,以便讓邢嫂子有時間甩掉我逃走,卻沒想到我要追的其實是王管家,反倒做賊心虛,自己暴露了。」
不管他的推斷是否正確,當鋪掌櫃的嫌疑都是很大的。
邢嫂子,王管家,和唐泛自己,他們唯一的交集就是那間當鋪。
隋州也站了起來:「我現在帶人過去。」
唐泛道:「我與你一道。」